第48章 过去的八年
那晚,我和顾城除了共唱了一首歌,什么话也没说,本来就没什么好提的,毕竟过去八年了,他胸口上的那个烂伤疤也早就长好了吧,可是,我那心痛的老毛病却旧病复发了,原来我对他的感情无论怎么深刻和持久,也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
回家的路上,凌浩开着车突然说:“我记起来了,顾城,不就是你以前喜欢的,那个月亮一样的人吗,他明明活着,你怎么却说他死了呢。”
我沉默着不说话,凌浩又说:“我看你手机照片上的他,长的和我很象,现在见到本人,我觉着他和我不是很象啊,你说他也是长你一年的学长,但是,他看上去比我老气多了,象个三十五、六岁的人,都可以做乐欣的大叔了。”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但是,很快笑容从他脸上消逝,他低声说:“你不会是还爱着他吧?”
“他死了,”我淡淡地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凌浩转头望向我。
“月亮一样的那个人早就死了,今天见到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了。”我喃喃自语。
凌浩靠边停住车子,一把将我搂入怀中说:“你不要这个样子,让我看着心疼,如果想哭,就干脆哭出来吧。”
我在他怀里摇摇头,紧咬着嘴唇,努力没有让自己的眼泪失控,那个人早就把我给忘了,我为什么要为他哭,那些眼泪不值得为一个忘情的人而流。
当再见到他的那一刻时,我宁愿他真的死在离开我的那天,而不是象现在这样笑着出现在我面前,就象个没事人一样。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八年前,他是我的男友,八年后,他成了我好友的男友。
回到家,凌浩在床上抱住我,我把他推开了,疲惫地说:“我累了,还是睡吧。”凌浩叹了口气,翻个身睡去了,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这晚我失眠了,有好些年都不曾失眠,那些曾经遗忘在废墟里,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我又记起来了,我想起他温和的身体,令人沉醉的笑容,缠绕在他指间的水墨香气……
第二天中午,还是象往常一样,乐欣坐在我身边,她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各种可笑的事情,我直直地望着她,就象个聋子一样,只看见她笑着说话的样子,却听不到她倒底在说些什么。
“子晴姐,子晴姐?你在听我说话吗?”乐欣推了推我。
我愣了一下,终于又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了,“哦,”我低语着:“那个,你昨晚和他在一起吗?”
“嗯?”乐欣说:“你是说我男朋友吗,当然了,我们好难得才能碰在一起,我没回宿舍,去了他住的酒店。”
我的心就象被谁猛地一扯,撕心裂肺的疼。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故作波澜不惊地问,其实这是我刚才一直在想的问题。
“哦,说来就话长了,”乐欣幽幽地说:“他是个有伤疤的男人。”
“嗯?”我抬起头,望着乐欣。
乐欣脸上略带着一些兴奋,说:“我喜欢有伤疤的男人,看上去特别性感,尤其是长在胸口上,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我想他一定有段很伤痛的过去。”
她的回答偏离了我的问题,这样的回答让我既心焦又心痛。
“八年前也是这个时节,我爸爸去同里采风,”乐欣接着说。
“你爸爸?”我愣住,怎么她又扯起她的父亲。
“呵呵,我一直没和你们说起过我爸爸,”乐欣调皮的伸了伸舌头:“他的名字叫乐松年,”
乐松年,好熟的名字,哦,想起来了,“你父亲是那个有名的画家乐松年吗?”我惊讶地望着乐欣。
“我不想让别人记住我,是因为我是乐松年的女儿,所以没有告诉你们,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告诉,不是吗?”乐欣说:“那天我爸爸去同里采风,走到沈家大宅附近时,看到院墙下围着一群人,”
“沈宅?”我喃喃自语。
“瞧我说的,那不就是浩子哥的老宅吗?”乐欣继续说:“爸爸走过去一看,原来院墙下倒毙着一个人,再看竟然是认识的,那个人就是顾城。”
我的心猛地一下收紧,暗暗自责,我的确是个笨女人,当初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他还能去哪呢,同里是他亲生父母的老家,他还说想带我去转转的,人到最后的时候,想回到的地方只会是自己的家吧,就如同落叶终归要回到根的身边。
“你爸爸以前认识顾城?”我迷惑地问。
“爸爸经常被邀请做各类美术比赛的评委,他记得顾城,因为只要有顾城参加的比赛,每次顾城都能拿第一,”乐欣笑着说:“所以我父亲记得很清楚,他很看好这个年青人,可是八年前的一次比赛,顾城交上来的画,让爸爸大吃一惊,也让所有的评委大吃一惊。”
我愣愣地望着乐欣,我知道那是顾城参加的最后一次比赛,那次比赛,他连最后的名次也没有拿到,因为他已经色盲了,他还能画出什么样的画呢?顾城没有对我具体讲过,我也不想问,因为那是他的心酸 “那次比赛第一局是限题画,要求参赛者画富贵牡丹图,这是工笔画中最普通最没悬念的画题,在还没有审画之前,所有的评委都认为第一肯定还是顾城,可是当顾城的画拿上来时,大家都呆住了,”乐欣停顿了一下,她的喉头有点哽噎,说:“竟然是黑色的牡丹,整幅画全部是用墨汁画成的,没有用一丁点颜料,虽然画功深厚、画面精致细腻,但是评委们无法接受黑色的牡丹,黑色怎么可以表现出富贵的气质呢,有的评委认为顾城是在哗众取宠,有的认为顾城的画是在走极端,就象写作文偏离了题目一样,大家无一例外地给了低分,那次比赛,顾城在第一局就被逃汰掉了,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我当然明白顾城为什么只用黑色作画,因为他除了能用黑色,还能用什么颜色呢,他实在是走投无路,没的选择,我感到眼前雾气弥漫。
“事后,爸爸又把那画拿出来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后悔,后悔不该给顾城低分,因为那花虽然是黑色的,可是越看越觉得雍容大气,越看越觉得贵不可言,仿佛带着王者之风,但是当他看出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比赛早就结束了。”乐欣轻轻地叹息一声。
无法想象,用黑色画出的富贵牡丹图,我想直到那会,顾城还没有认输吧,他天生就是个不肯认输的人,即使被上天收去了五色笔,他还在拼命的抗争,但是那些评委根本不知道这些,他们更无法知道正因为他们的无法认同,让顾城彻底丧失了继续作画的信心,他回来后终于放弃了自已一直以来的理想。
“爸爸一眼就认出倒毙的那人是顾城,立即上前抱起了他,发现他还没有死,仍有一息尚存,赶紧把他送进了市里的医院,”乐欣说:“医生检查后发现顾城的心脏刚刚做过手术,因为没有及时换药治疗,伤口已经发炎化脓,而且还在一直流血,医生当场给我爸下了病危通知书。”
泪水无声地从我的眼眶里滑落,我知道,顾城会成那样,完全是因为我,那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
“幸运的是,后来顾城被救活了,他醒了后,爸爸跟他说起了黑色牡丹图的事,子晴姐,你根本想不到,他画出黑色牡丹的原因,”乐欣看了看我说。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明白,可是,明白又能怎样……
“原来他是色盲,但是以前他并不是的,他的眼里看到的只是黑白的世界,所以他只能用黑色,而其他的颜色他没有把握驾驭,所以才画出黑色的富贵牡丹图,”乐欣说到这里,语气又有点哽噎。
“等他伤好了后,爸爸问他工作落实了没有,顾城说还没有找到,爸爸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私人助理。顾城听了很惊讶,他反复对我爸爸说了好几遍,我是色盲,我是色盲啊,怎么帮你做事。爸爸说,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贝多芬后来成了聋子,但是他还是一样谱出华彩的乐章,我听说国外有知名画家还是双目失明,你不过才是色盲,为什么不可以继续作画,你有这么好的绘画底子,又有很强的领悟力,放弃绘画太可惜了,如果你有勇气和毅力坚持的话,我想收你做我的弟子。顾城当时跪在我爸爸面前泣不成声,后来,他做了我爸的私人助理,其实就是我爸的徒弟,”乐欣脸上渐露出开心的笑容:“然后,他就经常跟随爸爸到家里来,我于是认识了他,那时我还在上初三。”
这么说来,乐松年不但是顾城的救命恩人,还是顾城的恩师,这份恩情太厚重了,称得上是恩重如山,这是无以报答的恩情。
“他后来能画出彩色的画了吗?”我很想知道。
“说起来,那还要多亏了我,”乐欣得意的笑起来。
“你?”我不懂她的意思。
“我做了他的眼睛,呵呵,”乐欣笑着说:“一开始他用颜色作画的时候,现在想起来还很好笑,那些色彩全都乱了,乌七八糟的混在一起,可难看了,爸爸很忙没时间帮他,这些只能靠他自己练习去感觉,可是他自己看不出来啊,我就做了他的眼睛,帮他看颜色运用的恰不恰当。他真是个坚毅又勤奋的人,每天除了完成我爸交给他的工作,就是在练习运用色彩,其他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不过,后来我看出来了,他本来就不喜欢那些。四年后,我来南京上大学,我已经不用做他的眼睛了,因为他完全可以自由地驾驭色彩了,又一年后,他的画在全国美展上获了最高奖,再后来,他的名气不在我爸爸之下了,现在他不再是我爸的私人助理了,因为我爸已经教不了他了。爸爸说,顾城的成就已经在他之上了,因为他的画已经超越了传统的工笔画,这大概反而要归功于他的色盲,因为他能画出这世上没有的色彩,那是看不到,只能凭感觉才能感受到的色彩。”
听完乐欣的诉说,我真心的为顾城感到欣喜,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这是比我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还要高兴的欣喜啊,原来,没有了我,他反而成就了他自己,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我的话,现在可能只是个禄禄无为的小职员吧,想到这,我一阵心酸,这世上的事真的不好说,正应了因祸得福的那句古话了。
“你做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我重复着乐欣说过的话,她做了顾城的眼睛,帮他实现了理想,而我,什么也没能为他做,这八年,我都在干些什么呀。
乐欣突然叹了口气,说:“子晴姐,我很喜欢他,但是,我有时弄不清他的心倒底在想些什么?他很温柔,可是有时又非常冷漠,冷得让人齿寒。”
呵呵,我暗自苦笑,乐欣她原来早就感受到了,顾城的冷漠,是啊,他本就是那样一个人,月亮一样的人,一面温柔,一面冷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我在来南京上学之前,终于鼓起勇气向他说出,我喜欢他,希望能做他的女友,但是他冷漠地拒绝了我,他说他是个名声不好的人,所以才会在胸口上挨那一刀,要我不要喜欢上他,否则只会受伤。”乐欣的脸上流露着让我熟悉的表情,失落的表情,让我又想起那年在香樟树下的两个对峙的人影。
“子晴姐,你可能要笑话我了,我大概是个脸皮很厚的女孩吧,”乐欣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我。
“不,你是个敢爱的女孩。”我佩服她的勇气,但是,对于顾城,她这样做只会让自己受伤,顾城说的一点没错。
“本来我想就算了,谁让我落花有意,人家流水无情呢。但是,整整大学四年,我没有谈一个男友,因为我总会拿那些男生和他比较,总觉得他们比他差远了。我再次鼓起勇气对他说,已经过去四年了,可我还是喜欢你,还是想做你的女友,哪怕是受伤我也心甘情愿。没想到,听完我的表白,他竟然答应做我的男友了。”说完,乐欣开心地笑起来。
老天,乐欣简直就是我的翻版,一下让我记起很多很多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做了我男友后,他对我很好,他是个非常温柔的男人,”说到这,乐欣脸上的笑容突然褪去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但是,我心里却长出了三个疙瘩。”
“三个疙瘩?”我不解地问。
“第一个,他说如果将来想和他结婚的话,必须接受没有孩子的婚姻生活,”乐欣摇摇头说:“虽然我还没有想那么久远的事,但是,没有孩子,似乎不完整啊?”
我懂顾城的意思,耳边又响起了顾城底气不足地声音:“可不可以不要孩子?”
“是因为色盲,他怕会遗传给孩子。”我对乐欣说,乐欣点点头,她是明白的。
“第二个,他从来不卖他的画,不送他的画,即使是我拜托他,也不行,真是个怪人,他只是以教美术为生,当然他教课的酬金很高,足够生活了,但是如果卖画的话,他会非常富有的,他的画作在黑市上都是按平方米来算的,据说一平米价值千金,有人说他是故意囤积居奇,以抬升他画作的价值。”
这个疙瘩,我也不大弄得明白,囤积居奇这种下九流的事,我想他不会做吧,也许是他舍不得他的画作,那毕竟是他的一番心血。
“第三个,他左手的无名指上老戴着那个银戒指,”乐欣愤愤然地说。
“戒指?”我仿佛被闪电击中,整个人立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