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娥轻轻点了点头，“真是多谢了。”不知怎的，石云岫对眼前这位娴静的女子犹生出一番亲近感。英娥在一旁没有说话，她看似随意的扭头望了一眼门口，又看了看石云岫身上红的刺眼的嫁衣，才开口说道：“石小姐……”石云岫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叫我云岫就好。”
英娥默然片刻，又接着道：“云岫姑娘，你还会下山去吧？”石云岫的心忽地一跳，眼皮紧跟着抖动了几下，她伸手揉了揉，待平复后，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为何这样问？”
“不瞒姑娘，我有事相求。”说着英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这一跪着实把石云岫吓着了。石云岫忙放下衣物，上前扶起英娥，“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事竟至于要跪下呢？”
英娥紧拉住石云岫伸过来的手，像抱着一块漂浮在海面上的木头，用无比坚定的声音宣告自己的决心：“姑娘若是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宁愿长跪不起。”
石云岫明白了，从那张低声哀求的脸上看得分明，她是早已打定好了主意，故意借送衣服见到自己，如此看来，她所求之事不能让山中其他人知晓，是极为隐秘的了，而且可能还很棘手。
这样一想，石云岫不自觉的松开了英娥紧抓住她的手，她倒不是在犹豫答不答应的好，而是在迟疑该不该介入别人的私事呢？
从根本上说，她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江，今日不知明日事。罗绮劫她来的目的，猜是猜得到的，她也没有怪他、怨他，相反的，她很愿意成全他，只是她不敢保证石亨会否同意这场交易。
石云岫虽然很乐意帮助别人解决一些困难，但眼下时机不对，好心或许会办坏事，她狠了狠心，说道：“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英娥听到石云岫给出的回答，身子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双手无力的虚垂着，头也埋了下去。石云岫见她这样心灰意冷，心里不自觉得泛起懊悔、愧疚的涟漪，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儿，正当石云岫想再次上前扶起英娥的时候，英娥也正好抬起头来看她，眼里有一种微妙的、但斩钉截铁的神情，“我本名唤作张冉静，父亲是洛阳知县，家中虽不是金玉满堂，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衣食无缺。奈何欢乐极兮哀情多。”
英娥含情凝涕述说起似乎隔山隔海般远去的往事，与记忆一同涌来的还有那与亲人阴阳两隔的无限痛楚，“原本我还有一位兄长，只是在我金钗之年，稍懂些人事时，哥哥就不幸战死在了蒙古瓦剌叛军的无情刀枪剑戟之下，那年五月他才新娶了嫂嫂，成亲不足三月……”
“张小姐……”石云岫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张冉静不再说话，用盈满泪花的忧郁眸子对着她，是那般楚楚可怜。石云岫转过头去，用力吸了吸鼻子，以驱赶泪腺刺激下产生的鼻酸，她也是在那一年失去的母亲呀。这天底下究竟还有多少人与她同病相怜？
石云岫收起悲伤，露出友好亲切的笑容，“你瞧，这衣服我还未换上呢。”接着她对张冉静伸出一只手去，“这地上多冷啊，我们坐下来聊好吗？”张冉静用衣袖擦去眼角泪渍，默默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拒绝，也没有踌躇，她直接握住石云岫的手，站了起来。
石云岫换上了张冉静带来的衣服，两人重新面对面坐了下来。石云岫边倒茶边问道：“张小姐既是官宦人家，怎么会到了这山上？难不成……”石云岫在倒茶的间隙快速瞥了她一眼，“也是被人掳来？”
张冉静略带苦涩地笑了笑，“不瞒云岫姑娘，我在这儿，只有教主夫人之衔名。”石云岫着实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把茶杯递给张冉静后，双手捧着茶杯，安静的听张冉静说下去。
张冉静双手接过石云岫递来的茶杯，掩袖喝了一口才道：“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小姐了，连同那名字也许久不用了，算起来我应比你略长几岁吧？”石云岫忽感到她与张冉静虽境遇有别，两人却同样要更名换姓才能继续生活下去，不禁对其有了几分怜惜，“我今年十八岁。”
“哦，这样算来，我长了你六岁呢。云岫姑娘若不介意，可以唤我英娥。”“好，那往后我便唤你英娥姐，你就叫我岫儿便好。”石云岫笑着看向英娥，英娥却微蹙着蛾眉，自顾自的说了一句：“往后吗……”然后她突然提高了音量，说道：“不，我不愿呆在山上，我要离开这里。”
“从我及笄以来，先父仿佛一门心思为我终身大事考虑，他既希望张家小女儿能嫁个如意郎君，又希冀那人是个仕途无量的金龟婿，故而不惜做出悔婚这样有损颜面的可笑行径。”
“悔婚？”石云岫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婚事，赵仲轩家世虽好，可不是她的如意郎君，而她连悔婚的权利都没有。女子是不是生来便是苦命，不仅要遭受生儿育女这道生死难关，还要逆来顺受、听之任之？
“是啊，也不怕你笑话，先父曾为此悔过两次婚。第一次是受人愚弄，媒婆把人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人那，父亲不放心，亲自登门拜访，才晓得对方自幼得过天花，满脸都是麻子。父亲当场就翻脸了，对方自知理亏，亲事自然没了下文。”
“那第二次又为何退亲？”英娥喝了一口茶，娓娓道来：“第二次父亲说确实是个儒雅俊生，而且文采出众，但不幸那人丢了仕途，后来听母亲说起，好像做了卖酒的营生。母亲还庆幸我没有嫁过去，否则就要像卓文君那样‘当垆卖酒’了。”
“英娥姐，那你自己怎样想呢？”石云岫脱口而出追问道。英娥有些茫然地看向石云岫，喃喃道：“我吗？”
“嗯。”石云岫点了点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当年鱼玄机求爱不得，最终为爱而死，但她至少没有辜负自己，不是吗？”
英娥暗自喟叹，摇了摇头，“她所写诗文，词句太过香艳了。鱼玄机若不是出身青楼，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英娥想了一会儿，又道：“女子该是相夫教子，宜室宜家，方能对得起双亲劬劳之恩。”
石云岫张了张嘴，本想反驳一句，可青楼二字硬生生堵住了她的嘴，临到唇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英娥又接着原来的话题讲了下去，“四年前，父亲又觅得了一门令他称心满意的亲事，夫家祖籍在开封城内，书香门第，世代为官，但都算不得什么大官，到了这一代上终于出了个京官，也就是我那未婚夫婿，因他年轻有为，德才兼备，被擢拔为吏部郎中。这门亲事便是在他衣锦回乡祭祖时订下的。有了这层关系，父亲也得迁为京城小官员，虽职位不高，好歹也遂了父亲心愿。”
“就在举家随父进京途中，我们夜宿在一处驿站里，岂料飞来横祸，匪盗竟在半夜里洗劫驿站，抢去了全部盘缠家当。就在那群匪盗要离开时，匪首发现了躲在床底下的我，他二话不说就命手下把我带回去，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双凶神恶煞又色迷迷的眼睛，每每梦到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英娥慢慢缩起身子，细长的手指交握在胸前，她的瞳孔仿佛没有了焦距，但又定定地看着前面，说起话来声音也开始哆嗦了，石云岫看出她的痛苦，想要制止英娥再说下去，可她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着：“那时我被几个男人生拉硬拽，手还在我身上游移不定，我只能哭着求他们放过我，可怜母亲原本被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要晕了过去，但一见到我要被带走，一下子冲到我身边死死地抱着我，父亲也跪下来乞求他们……可他们哪里是人啊，一刀下去，直接就把父亲杀害了。杀了人后，他们居然还在笑，接着是我母亲，奶娘，小环，桂叔……三十几人性命全都没了，却余下了我，孤零零一人苟活在世。”
说着、说着英娥情绪激动起来，到最后实在难掩哀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到嘴角边，她用手帕拭了拭，自衣袖里摸出一张叠成豆腐干大小的黄纸，径直将它塞到了石云岫手心里，带着隐隐的抽泣声，郑重其事地说道：“石小姐，云岫姑娘，我求求你，求你务必要帮我！我一定要为父母、为全家报仇雪恨！”
石云岫握着那张尚带英娥体温的小小薄纸片，却似有千斤般沉重，因为它书写着一个弱女子的满腔哀诉，掌握着一个人的命运。显然，英娥把被劫上山的石云岫当作了救命稻草，最后的希望，可石云岫不知自己能否搭救英娥姐？
也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搭上一把手呢？“英娥姐念兹在兹，小妹我，定当全力以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