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祥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此人经历有些复杂,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恐怕你听后承受不住。”
曹梦娇回道:“那爹爹不妨直言,我虽被养在深闺,但不是小门小户人家,也并非只会穿针走线,女儿自有承受之力。”曹吉祥欣慰地点点头,“既如此,我也不必隐瞒了。”
于是便把罗绮定罪入狱、充军私逃后虽保住了性命、却也成了庶民,连同与石云岫那一段过往全都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待得说完夕阳只剩下了一抹余光,丫鬟来问是否留在府里用夕食,曹吉祥命他们只给小姐准备就是,他要赶着回宫去了。
曹梦娇听完了罗绮的故事,呆楞在座位上出神,她想起牡丹花会上曾与石云岫见过一面,那时罗绮也在场,而两人装作不识,石云岫一脸大家闺秀的端庄矜持,不肯与陌生男子同行,当时她竟信以为真,还以为是自己结识了一位将来的贵妇人,有枝可攀。她不禁哑然失笑。
曹吉祥恰好换了宫服出来,见她笑容惨淡,便劝道:“不过是一次遇人不淑,凡事还需放宽心。罗绮不过是一介布衣,又多次犯过事,这种人本就与你不能相配,早些与他断绝瓜葛也好。你在府里多呆一会儿,吃过了夕食再回去。为父就先走了。”
曹梦娇起身向父亲行礼,“爹爹放心,女儿只是一时尚未想清楚,等考虑妥当了,定会回禀父亲。”曹吉祥对女儿的表现满意地点点头,曹梦娇虽有大小姐的秉性,可骨子里到底是流淌着他的血脉,绝非等闲女子。
其实曹梦娇的想法与曹吉祥截然不同,她内心介意的并不是罗绮的身份和过去,而是他和石云岫的爱情。她拿捏不准,罗绮与石云岫是否旧情难忘;罗绮接近自己定然别有所图,可她又希望着要把罗绮留在自己身边。两下里为难,故而才拿不定主意。
她忽然想起石云岫即将大婚,还邀请过她去赴宴,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单刀直入,再作下一步打算。
正当她想到这里,丫鬟来请她去用饭。她便随同丫鬟往花厅走去,当晚决定了明日去专挑一份贺礼送与石云岫,去见识、见识这场轰动京城的喜事。
到了大婚这一日,虽排场已减少了大半,仍旧忙坏了赵石两家的仆役。但也乐坏了垂髫小儿,对无忧无虑的他们来说,只要有热闹瞧、喜糖吃,就是快乐的一天。
石亨夫妇俩在后堂忙着接待贵客,这次因徐有贞一案,朝廷局势大变,来拜访的宾客反比第一次婚宴要多,他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纷纷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免受牵连之祸。
石家玉堂金马盈满门,人人称羡不已,谁也绝口不提绑架一事,仿佛从未发生过那样。忽听门外有人来报说“宁国公夫人到”,钱明秀忙出门相迎。
宁国公夫人早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人还未走到跟前就笑道:“恭喜恭喜。”
石夫人处有许多女眷正坐在堂内喝茶,座中大多是得了诰命的夫人。每个人都衣着鲜艳,又不失了身份,随身有一两名丫鬟伺候着,丫鬟们的装束也经过了精心打扮,不能与平常一概而论了。原本她们同石夫人热情地聊着天,相互间言语亲昵,似有说不完的话题,听见宁国公夫人也来了,便都立刻站起身来,堆满了笑容与她请安施礼。
宁国公夫人挥挥手,无关紧要地说道:“何必这么拘礼,今日来者皆是客,可别让我下不来台啊。”
石夫人淡淡一笑道:“你又要胡言乱语了,众位夫人这一礼难不成还请错了?快快上座。”
宁国公夫人却摇头笑道:“这次看在云岫份上,我就不与你逞口舌之快了,不过这里我就不多坐了,快带我去见见新娘子。”
女眷中有一位王夫人,仗着自家与夫家皆是皇亲贵胄,自视甚高,能在一众女眷中说得上话的,便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与她说笑,“静苹姐姐,您一来尚未喝过一盏茶,就要去找新娘子,可是比新郎官还心急呢。”
其他女眷听了,附和着发出合乎身份的轻笑。不想宁国公夫人劈头就说道:“我是来喝新娘子的喜酒,又不是冲着这一盏茶来的。你那盏茶都喝了几回了?”
那王夫人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嘴角,不知她会直接说出这种话来,幸有钱明秀及时解了围,“王夫人也是刚来不久呢,你瞧,那盏茶还是刚泡下。来、来、来,众位夫人还是坐下喝茶。”
说罢众女眷又都落了座,边偷眼瞧着王夫人脸上逐渐黯淡下来的神色,边与其他夫人继续说笑开去。
钱明秀唤来蕊秋,让她带着宁国公夫人去了石云岫的小红楼。
蕊秋原本在这里看着这些夫人们眉飞色舞地互相吹捧,着实觉得无聊,如今借着机会可以去到小红楼,心里乐开了花。刚来在小红楼底下,就听得楼上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好不热闹。
宁国公夫人抬头望了一眼楼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这里总算有点乐趣了。”
蕊秋和宁国公夫人上楼梯的时候,有一个小丫头端着茶碗慌慌张张地下得楼来,不小心撞到了宁国公夫人,她虽不识眼前人,但也是有眼力劲儿的,赶忙施礼道歉。
宁国公夫人摸摸这个小丫头的头发,打趣道:“撞着我可不要紧,千万别撞着了前院那群趾高气昂的夫人们喽。”
蕊秋等在楼梯上,忽听见楼上有人唤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紫菀。因为石云岫上次的求情,钱明秀去和石亨游说了一番。石亨命人去查看紫菀的伤势,若是还有个人样便把她发还给石云岫,令他想不到的是,紫菀非但伤势痊愈,还是活蹦乱跳的,也就随她去了。
紫菀将宁国公夫人引进了屋,蕊秋也在后头跟着,她一来到这里就不想回到枯燥乏味的那群女眷中去伺候。还不及紫菀通报,宁国公夫人就先一步入了内,格格笑道:“快让我瞧瞧新娘子的俊模样。”
里屋的说笑声顿了顿,坐在菱花镜前的石云岫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便转过头来张望,见是静苹长公主到来,忙让彩香她们停下打扮,起身欲施礼。
其他人等也跟着施礼请安。静苹朝她摆了摆手,走过去扶起石云岫来,笑道:“今日你可是最尊贵之人,不必向我行礼。”
她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曹梦娇拿着一把纨扇,盈盈施礼道:“小女曹歆罗向静苹长公主请安。”静苹并未看她,只微微点了点头,便拉着石云岫的手,在她身上脸上打转,毫不掩饰地夸赞道:“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漂亮了,果然是倾国倾城之姿,美哉美哉。”
石云岫含羞道:“静苹长公主说笑了,新娘子总会比平常好看几分的。”虽然她的一颦一笑大方得体,但眼里没有半点光彩,面前的珠光宝气、绣服翠冠不过是惘然。
紫菀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静苹长公主,听两人谈话才知小姐早已见过这位静苹长公主,且看她的神态,似乎很喜欢小姐,便忙奉了新茶上去。
静苹见桌上摆着数样点心,抓起一小把长生果,塞到石云岫手里,低声道:“把这个揣在袖子里,等路上饿了再吃。成亲仪式规矩一大堆,太折腾人,可不能折磨了胃。”婶子婆子们见了大都皱起了眉头,但又不敢指摘,只是摇头。
而彩香、紫菀等人低头偷笑,甚觉得这位静苹长公主与小姐很投缘,上次大婚时,小姐就是让她们在袖子里塞满了长生果。
石云岫看了看手里的长生果,笑容不禁拂过嘴边,回想起被掳去时袖子里的长生果掉了一地,余下几粒掉落在了那张大床上。“多谢长公主提点。”
用双手揉搓着纨扇柄的曹梦娇见她们聊得火热,没人搭理自己,而石云岫那一张装模作样的芙蓉脸庞更是让她心下涌起一股怒气。她把扇子偏了一偏,看似随意地加入了她们的谈话当中去,“石小姐一看就是聪明心肝儿,又早有过一次成亲经历,这些应该是驾轻就熟了。”
石云岫看曹梦娇一双芊芊玉手,有意装作无意样滴溜溜转动着扇子柄,扇上的金线蝴蝶如同在翩翩起舞。她自然知道这句话里有话,可在今日需要烦心的事已够多,实在没有心思去应付了,便想着随便说上几句就罢。
没成想静苹长公主却替她说起了话,“是嘛,云岫,你何时成过亲了?怎么明秀都没有请我来观礼?这实在是不给我面子,我要找她说说理去。”说着静苹就做出要走的样子来,石云岫忙伸手拉住了她,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长公主,这里怕是有误会,我一个侯门贵女,怎会二嫁,说出去还成何体统?想必曹小姐深居闺阁,又云英未嫁,定是听旁人说来,不妨先问问曹小姐,这些话是从哪儿听来,也好找出那些在背后诋毁我清誉之人。”
一番话说得有礼有节,稳稳当当,不禁令静苹眼前一亮,打从见到石云岫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这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千金小姐,并非是逆来顺受之辈,骨子里跳动着和她一样不安分的因子,果然她没有看走眼,慧眼识人,心上愈加欢喜起来。
而曹梦娇看她们联合起来,矢口否认,竟把是非颠倒过来,可自己也不好强行去与静苹长公主作对,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末了,只能赔笑道:“哦呵呵呵……许是我记错了人,想来石小姐知书识大体,贤良淑德,怎么可能做出玷污清白之事,是小妹唐突了,请云岫姐姐恕罪。”
静苹朝她看了一眼,淡淡说道:“是该要好好自省一下,否则日后再得罪了那些诰命夫人,可就真有得罪受了。”
曹梦娇忍气吞声地低了低头道:“是,长公主说得在理,歆罗一定谨记。”
紫菀适时地走上前来,笑道:“长公主,曹小姐,请坐下用些茶点,时辰不早了,我家小姐要赶着穿戴凤冠霞帔了。”
静苹这才在一旁坐了下来,曹梦娇也在原来的位置上坐定,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