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岫经过一路的摇晃,本有些昏昏欲睡了,听彩香说酒楼上有几位少年冲她喊祝福话,忽然来了兴致,心想着不妨偷看上一眼。她悄悄掀起轿帘一角,朝上望去,果真见到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他们手搭着彼此的肩,探出了大半个身子,眼神贪婪地望着花轿的方向。
少年中有人发现了石云岫也在偷窥他们,兴奋地指着花轿道:“快看,快看,新娘子也在看我们呢。”
其他少年听闻,忙聚精会神地看着花轿上的一小方布帘,那一块鲜红艳丽的布好像化作了最原始的神兽,嘴里喷出熊熊燃烧的火焰,头上一对如犀牛角还要坚硬的角,可以刺穿任何障碍物。
石云岫感受到他们强烈的目光,但没有任何慌张,她知道那团火焰里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愫,可世人面对这种场景只愿意去接受最能满足他们嘴巴快感的想法,而撇去其他任何在此时此刻蹦入他们脑海中的最真实的,或恶意或意淫的见解。
很快她的视线随着花轿的前行,移到了和他们间隔着门扇大小距离的杨晞维身上。
她不禁皱了皱眉,想起此人似在哪里见过,正欲细思,花轿已走过了酒楼,遂放下了帘子,一边想着一边又恢复到原来的靠姿。
杨晞维跳下条凳,抓起桌上碟子里剩下的一点南瓜子,对小六说道:“好戏看完了,走,我们转个场地。”小六跟在后头,颇为不解地叹道:“我还真是越来越不理解晞少爷了。”
夜色将至未至之际,咏妆楼门口已是热闹非凡,天边玫红色的云霞底下露出黄绿交错的花纹,仿佛是姑娘家用来透露相思的那一条丝绢。
杨晞维刚刚打完牙祭,却又只吃得六七分饱,他还要在这次的选花魁盛会上好好品评一番,故而特意留了肚子。
他同那些顶着各种形状的大肚子男人以及各色人等一同在衣香鬓影中挤进了咏妆楼,径直走到了离搭好的二层高台较近的一张桌子旁,潇洒地一撩衣袍坐定。
今日这里的每一张桌子都被明码标好了价格,选择坐在哪里,就必须要支付出白花花的等价银两,否则会被别人讥笑打肿脸充胖子不说,以后也没了逛青楼的资格。而那些付不起钱又想瞧热闹的,就只能远远地站在门口张望。
杨晞维刚坐下来不久,就有龟奴送来了上好的茶水点心。他则从兜里摸出白花花的银票递到茶盘底下,外加几钱散碎铜板作为赏钱。
他一边端起茶来品茗,一边端详着高台上那一排排透着旖旎风光的流苏帘子。
不一会儿,他旁边的桌子上就有了来客。他并未留意,直到那人和他作揖说话,“杨公子,真是巧,又见面了,果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他转过脸去,没成想竟是他印象中那位神仙似的人物,仍旧穿着一身白,头上的发带却是大红色的,倒衬得他更加温润如玉。
“啊,高兄,上次匆匆一别,未能畅所欲言,快,快,快,到我这桌来,我们好多说说话。”杨晞维殷勤相邀,却被高行空婉拒了。“多谢杨公子好意,只是我与朋友一同前来,不便搭桌。”
杨晞维听说他另带了友人,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反而愈加热情地邀请,“那也无妨,这儿座位宽敞,若你朋友不介意,我很乐意多结交一位朋友。”
高行空脸上犹自带着儒雅的笑意,罗绮却把酒壶在杨晞维的桌子上一摆,高台上流苏帘子荡漾开去的彩光正好倾泻在他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朦胧的迷离光晕。
罗绮的眼里已带着三分醉意,夹着三分自欺欺人的笑意,又染上了三分迷离柔和的光影,看着杨晞维说道:“二哥,既然这位公子盛情相邀,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吧。”
杨晞维不觉怔了一下,倒不是因为罗绮的行止,只是这场盛宴尚未开始,他却先把自个儿灌醉了。
“这位是我三弟,罗绮,字彦熙,京城人氏。”高行空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酒壶,罗绮有些不快地伸手去夺,却落了个空。
杨晞维看着这一幕,不禁笑道:“彦熙兄定是好酒之人,不如我们痛饮几杯如何?”
听了这话,罗绮这才放弃了争夺酒壶,转向他抱拳说道:“这位仁兄果是豪爽好客之人,幸会、幸会。”他忽然抬高了音量,对在座位间辗转腾挪的龟奴说道:“快上酒,快上酒。”
杨晞维见他虽不像高行空那样的仙气古韵,眉宇间却有股天然的少年气,又在眼中藏着几分忧郁和愤怒的神色,让人产生一种想要靠近但不得法门而入的疏离感。但他用诗人敏锐的想象力和情怀捕捉到,罗绮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心怀,令他愁苦不绝。
这时他感觉到身边又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便把目光转向身旁,才看到是一位五短身材的男子。
那男子的脸上叫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莫过于那颗痦子了,其容貌在高行空的反衬下,显得越加丑陋。但高行空似乎很敬重他,把剩下的一个好座位让给了他,并向杨晞维介绍道:“这位是黄大哥。”自己却坐到了与高台相悖的位子上。杨晞维这时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婉拒自己的好意。
他又从钱袋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伸手招来了龟奴,让他把旁边一张桌子直接并了过来。这次高行空也没与他客气推让,谢过之后便与杨晞维同排而坐。
罗绮见他出手如此阔绰,便说道:“杨公子花钱如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得是家中有金山银山,才能办到。听闻前不久杨公子就在这里送出去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非也,非也。家里既没有金山,也没有银山,不过是我晞大少视金钱如粪土,想要早点把这些粪土抛出去。”杨晞维拿起龟奴放下的酒壶,一边给在座的每一位倒酒,一边又说道:“不瞒各位,我是沾了父辈恩泽,才能够花天酒地,而我父亲呢,除了占了祖父和祖母两家恩泽,自己也是钱眼里的高手,有让钱生钱的本事,可那些钱到了我手里,就一文不值了,反而会给我带来痛苦。”
黄吉儿笑着摇了摇头,道:“这种话说给谁听,都会觉得是这个人脑子出了问题,世上哪有人不知道金钱的好处,哪有人会嫌金钱太多,更不会急着把它送出去。”
高行空却赞同道:“黄大哥怕是对杨公子的话误解了,杨公子并不是不爱钱,也不是真的视金钱如粪土,他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无道。”
还未等杨晞维点头称许,罗绮就举起桌上的酒杯说道:“好个君子爱财,取之无道。金银无眼,铜钱有眼,用它来做一些有道之事,岂不是更好?”
杨晞维也端过酒杯,与罗绮对视道:“有道之事当然要做,不过道无大小,风尘女子可爱之处甚多,却甚少有人欣赏,反要遭人戏弄唾骂,我久逛花街柳巷,施散些钱财,她们高兴,我亦得了高兴,不知为何,惹得无关紧要之人不高兴了,名誉就这样毁在了别人手里,我没有一点反抗余地,幸好,我也不大去关心。来,还是直接喝酒痛快。”
高行空听他说了这样一番话,立即萌生出引此人为同道中人之感,于是也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四人刚饮过三杯酒,就见高台上站着一位美髯公,手拿着一把折扇,未曾开言,先与台下众人鞠上一躬,又顺着自己的长须一路往下,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台下众位恩公,此方三寸小台,留得千古奇香,一寸光阴不重来,一刻良宵值千金。望今日众君皆有情可寄,欢情而归,不留遗憾。”
说罢开场词后,杨晞维率先鼓起了掌来,“说得好。今夜大家都是恩公,而不是风流客。这些女子日后命运如何,可全在我们手里。”
其他客人皆只是昂首企盼着姑娘们的登场,对此举无动于衷。高行空和罗绮却会心一笑,同他一道鼓掌送美髯公下场,黄吉儿虽不知这是何意,但见那人说了一大堆自己听不懂的,只以为是个读书先生,便也跟着这么做了。
忽然,一阵香风吹过,高台上的珠帘后面人影娉婷,虽看不清楚容貌,可只凭着那一身曳地长裙下千娇百媚的姿态,头上金步摇和着珠钗熠熠生光,把台下众人的目光瞬间照亮了。
过一会儿,就有琴声响起,是一首《梅花三弄》,令人飘飘欲仙。
一曲终了,恩客们情致高涨地等待着帘后人的首次露面。先是看到了一双纤纤玉手,食指微微勾过珠帘,金莲微移,那身段犹如戏台上的旦角,羞怯中自带妖娆,用罗袖遮住了半张脸庞,可露出的一双眼睛滴溜一转,就能勾去多少男人的魂魄。
就在台上女子轻启朱唇之时,杨晞维不由得赞叹道:“啧啧啧,京城花魁选秀果然不同凡响,单是这第一个就这般才艺双绝,我见犹怜。”
高行空见他有感而发,不免开玩笑道:“既如此,杨公子何不对她下了注。听她所言,昔日也曾在书塾读过书,因父亲锒铛入狱,成了罪臣之女,才被迫入了贱籍,进了青楼。”
杨晞维笑着摇了摇头,“今夜我只对选花魁感兴趣,至于这千金良宵,还是让给他人消受去吧。”罗绮刚喝下一杯酒,听他这么一说,差点呛到,“没想到杨公子是个柳下惠,看来我们都误会了。哈哈哈……”
台上女子盈盈一拜,欲转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向杨晞维他们这桌投来淡淡一瞥。虽似不刻意的一眼,杨晞维怎会看不出她的意思,看来是又一个屈服了命运安排的女子,要做这楚馆里的行首。
他不由得叹息道:“所以嘛,不要自作主张对他人下定论。我们再慢慢看来,花魁还没出来呢。”
一直忙于看热闹的黄吉儿不禁问道:“杨公子怎么知道花魁还没出来?”
杨晞维看了黄吉儿一眼,见他方才东张西望,目不暇接,虽穿着上下一新,是京城时新打扮,依然掩盖不住他骨子里的本性,应是个乡下人,不知怎么会和这两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结交,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全凭我一双慧眼,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