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弘七年冬月初二。
今日,我奉命到坤宁宫幽兰园教安宁公主弹琴。
清晨,我食了些红豆粥,红羽替我披上一件灰鼠裘,小秦子抱上听雨琴,我们三人便出发了。
幽兰园是坤宁宫的小后院,环境清雅,种了好些芝兰翠竹。
“你是苏贵人吗?”身后传来清脆稚嫩的好听声音。
我回头,一个花苞样的小丫头倚着门露出半颗脑袋。想必是安宁公主了,我俯身行礼道:“臣妾见过殿下。”
“你真好看。”她从屋里跳出来,伸出小胖手拉我进屋。我被这可爱的善意感动了,跟着她急急地走。
“母后说苏贵人是个很会弹琴的好看姨姨,会教我弹好多好听的曲子。”她身体力行地搬小板凳,一众嬷嬷跟着揪心,喊着些“殿下您慢点”、“让奴婢来吧”之类的话。
“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妾必定倾囊相授。”我福身行礼,让小秦子摆好琴,便落座了。
又费了些时间,总算可以授课。公主命众人皆到门外去等,一时间屋内只余我与公主两人。
“殿下可曾学过琴?”
“不曾学。”
“可有喜欢的曲子?”
“没有。”
“听过什么曲?”
“不曾听。”
“……”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呀?”她嘟着嘴,似是有些不耐了,小胖手开始玩起垂下的头发来。
“殿下,您为何要学琴呢?”我问她,心想她若是被皇后逼迫的,我可以替这小丫头说项说项,小孩子还是自由生长比较好。
这小丫头竟突然娇羞起来,红了脸,绞着手纠结了半晌,才小声说道:“父皇说弹琴的女子最有气质……亭哥哥……亭哥哥喜欢有气质的女子……”
亭哥哥?哪来的亭哥哥?安宁公主今年不过九岁吧?我被这巨大的信息量撞得头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小丫头倒是不见外,同我普及了不少知识。亭哥哥是兵马大将军霍斐律的长子霍景亭,如今十二岁,生得剑眉星目的俊俏样貌,舞得一手好枪,作得一手好画,总之是谪仙般出尘拔萃的人物。小姑娘宫宴上见过几次霍家儿郎,便被迷了心窍,又听见人家答太后的话心仪温婉大气的女子,便下决心要成为京城最有气质的姑娘。
我心下觉得好笑,小丫头懂什么呀。又想自己不过痴长人家六岁罢了,何尝不是个小丫头,便说:“臣妾愿帮殿下得偿所愿。”
“真的吗?”她竟搂着我的脖子亲了一口,然后放开我俯身行大礼,“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这丫头可爱得紧,我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粉嘟嘟的脸,赶紧把她扶起来,柔声说:“好啦,殿下,我们学琴吧。”
她也立刻正襟危坐,小小的身子却有几分公主威仪。
我从基础的指法、乐律教起,她学得很快,算是有天赋的,只是一上午已经能七七八八地弹一些教学用的简单曲子。
不觉到了午膳的时候,我叮嘱她多多练习,有不明白的只管到撷星轩去找我,便告退了。
回宫不过片刻,凳子尚未捂热,皇上便来了。
他来用午膳向来不提前命人通传,仿佛撷星轩是市井的菜馆子。
“臣妾见过皇上。”我福身行礼。
“免礼。”他甩了甩玉穗子,坐在榻上。
小厨房已经习惯了皇上的突然造访,添一副碗筷毫无压力。
“这道冬瓜汤甚好。”他吃饱喝足,不忘点评一番。
“若是皇上喜欢,可叫御膳房指个厨子来学了去,便可随时享用了。”我低眉答道。
“朕竟不可日日来寻姝儿美味吗?”他懒洋洋地甩着玉穗子,笑意里带着撩拨意味。
我不觉红了脸,回他:“皇上自是可以的。”
“姝儿不愿?”
“愿……”
他便大笑,搂我入怀。宫人们不知何时悄悄离去,还放下了帷幔,关了门窗。
“姝儿,你这蠢蠢笨笨的样子总叫朕欢喜。”
我抵着他的胸膛,听他这样说话却高兴不起来。
“你便一直傻傻的就好。”
“……”
皇上是个话痨,我已经深以为然了。
皇上说年关将近,他有许多事要忙,还要把年底吏部依制审核百官效绩的重任交给父亲。
“你父亲很好,你,也很好。”他替我理了理发髻,轻声说。
他鲜少有这样在撷星轩一直待到用晚膳的时候,我有些疑惑,却不敢问他,只好吩咐小厨房更换些名贵的食材,但别失了贵人的本分。
“姝儿,为朕弹首曲子吧。”他倚在榻上,笑靥浅浅。
“皇上想听什么?”
“《鹊桥仙》吧。”
“是。”
他莫名地偏爱这首《鹊桥仙》,百听不厌。许是三皇子满月宴上,沾了隽贵人倾城舞姿的光吧。
听雨琴是把好琴,每每弹奏,都让人心平气和。
“朕听说,皇后请你去教安宁抚琴?”他这会已经换了寝衣,斜倚在踏上剥桔子吃,颇像从前父亲下朝回家的样子。
“是。公主聪慧伶俐,一点即通,臣妾弗如也。”我回道。
“安宁自小就聪明,五个月会说话,七个月能走路……”面对一个炫耀自己娃娃的父亲,我只好面带微笑的听着。
幸好皇上身边的领事太监魏广忠打断了皇上的谈兴,在门口喊到:“皇上,贵妃娘娘怕皇上淋雪,送来了兜帽狐裘。”
皇上望了我一眼,便道:“知道了,收下吧。”
竟是下雪了呀。
我望向紧闭的窗子,窗外的风雪声渐大。
“姝儿,想看雪吗?”他从榻上一跃而起,不像个快三十的人,更不像个皇帝。
未及我回答,他已经命人进门更衣,那件狐裘他不由分说地给我套上了。
他穿着玄色常服,气度不凡,眉宇间却是温柔。
他命人不必跟着,左手提着一盏宫灯,右手拉着我从崇华宫的后门离去。
崇华宫后门不远,有一角梅园。
落雪红梅,疏影横斜。
“真好看。”我俯身轻嗅一朵梅花,香气清雅,令人神清。
“小时候下雪了,总是兄长带着臣妾在院子里堆雪人,兄长总有些奇思异想,堆出的雪人都奇形怪状,丑得要命……”我絮絮地说着,看着落雪渐小,月亮渐明,思念家人的心情越来越重,已是泪眼朦胧。
他轻轻地拥我入怀,声音雄厚而温暖,“姝儿想家了呀。莫哭,朕在。”
雪停了,他拉着我堆雪人,不时说些趣事逗我笑。
我定睛望他。
九五之尊,此刻只是我的夫君,却更亦师亦友,亦兄亦父。入宫之前,我却以为今生只得见他寥寥数面。
“看什么?”他浅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皇上待臣妾这样好,臣妾无以为报。”我低眉回答他,面上渐热。
他却笑出声来,“傻姑娘。那便一直做个小傻子报答朕吧。”
尴尬的半晌沉默之后,我知道我僵硬得明显了些。
我们的雪人终于堆好了,我发间的珠花做眼,他的玉穗子做唇,梅树枯枝为臂。我笑说,这是天下最清贵的雪人了。他也笑,揉了揉我的头说,有何不可。
我们依偎在梅树下,傍着雪人,看月亮。
他好听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朕第一次见你时,你小小的,跪在殿前像只白兔,却是礼数周全,不卑不亢。第二次见你,你带着面纱,朕险些不知是你,如此说却要谢招弟……”
招弟?邢招弟?隽贵人?我戴着面纱?何时何地?我一头雾水地望向他。
他顿了一下,“倒忘了同你说。你可记得今年七夕?那晚,你在酒楼抚琴时,朕在。
“你穿着一袭红裳,奏《鹊桥仙》,明媚如春,温暖如阳,朕久久不能忘。
“又有一日,朕同招弟在御花园,远远听见琴声,朕欲去寻,可惜忽来一场雨。
“后来,佑璘满月酒,招弟献舞,你抚琴,朕才知那日是你。”
我竟不知有这样的巧事,一边伏在他肩头望月亮,一边道:“从前母亲总说,臣妾是个有福相的。想来是臣妾有福,才能与皇上这般有缘。”
月亮只有细细的一弯,月光却温柔如水,倾泄而下。
“是朕有福。”
“以后若是无人,姝儿唤朕尘郎吧。”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也望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