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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我的记忆里,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感到像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似地醒了过来,我看见面前有一片可怕的红光,里面交叉着一根根粗黑的东西。我还听见有人在说话,那声音空空洞洞,仿佛被疾风或激流掩盖住似的;激动,怀疑,还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怖感,弄得我神志恍惚。不久,我觉察到有人在摆弄我,把我扶起来,搂着我,让我坐着,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爱护地抱过我或者扶过我,我把头靠在枕头上,或者是靠在谁的胳臂上,觉得很舒服。

又过了五分钟,迷茫的云烟消散了;我完全肯定,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那片红光是婴儿室里的炉火。这时候正是夜里;桌上点着支蜡烛;白茜站在床脚边,手里端着一个水盆。一位绅士坐在我枕头边的椅子上,正低着头看我。

我知道屋里有了一个陌生人,他既不是盖兹海德的人,又和里德太太没有任何关系,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宽慰和一种令人安心的信念,深信自己得到了保护,安全了。我的眼光离开白茜(虽然她在我面前,譬如说,远不如阿葆特那么讨厌),转过去细细打量那位绅士的脸。我认识他;他就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哪个用人生了病,里德太太有时候就请他来;她自己和孩子们生了病,她却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他的名字,同时朝他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咱们不久就会很好了。”随后,他扶我躺下,对白茜说,要她多加小心,夜里万万不能惊扰我。他又嘱咐了几句,并且表示明天还要来,然后就走了。这使我很难过,有他坐在我枕头旁边的椅子上,我觉得有了保障,有了朋友。他随手把门带上以后,整个屋子顿时变得黑暗下来,我的心又往下沉;一种无法描述的悲伤把它压下去了。

“你想睡吗,小姐?”白茜颇为温和地问道。

我几乎不敢回答她,生怕她的下一句话又会变得粗声粗气。“我试试看。”

“你想喝点儿什么,或者吃点儿什么吗?”

“不想,谢谢你,白茜。”

“那末,我想去睡了,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不过,如果你夜里要什么,你可以叫我。”

真是惊人的礼貌!这使我敢于提出一个问题。

“白茜,我怎么了?病了吗?”

“我想,你在红屋子里哭得生了病;你很快就会好的,没问题。”

白茜回到就在附近的女仆房里去了。我听见她说:

“赛拉,来跟我睡到婴儿室去;我今晚再怎么也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孩子单独睡在一间屋子里;说不定她会死掉。她会昏过去,真是件怪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太太也太狠心了。”

赛拉和她一起回来;两人都上床睡下了,还叽叽咕咕地低声谈了半个钟头才睡着。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但是我已经能非常清楚地猜到了她们谈话的中心。

“有样什么东西打她身边经过,全身穿着白的,随后又不见了,”——“一条大黑狗跟在他后面,”——“房门口传来三下很响的敲门声,”——“教堂墓地里有一道亮光,就在他坟上,”——等等,等等。

最后两人都睡着了;炉火和蜡烛都熄灭了。而我却清醒地度过了这一个不眠的漫漫长夜,清醒得简直可怕;恐惧使我的耳朵、眼睛和心灵都同样地紧张;这是一种只有孩子才感觉得到的恐惧。

红屋子的这件事发生以后,并没有引起什么严重的或者长期的身体上的疾病,它只是叫我的神经受了一次震惊,我直到今天还心有余悸。是啊,里德太太,你让我的精神受到了摧残,尝到了可怕的痛楚。但是我该原谅你,因为你并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你扯断我心弦的时候,你还以为你在根除我的坏习性。

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穿好了衣服,裹着披巾,坐在婴儿室的壁炉旁边。我感到身体虚弱,支持不住;但是,我最严重的疾病,还在于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灵上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断地叫我默默流下眼泪;我刚把一滴咸咸的眼泪从我脸颊上拭掉,就又有一滴跟着落下。然而,我想,我应该快活,因为里德家的人一个也不在这里;他们跟他们的妈妈一起坐着马车出去了;阿葆特也在另一间屋子里做活计;而白茜呢,一边走来走去,忙着拾掇玩具,整理抽屉,一边时不时地对我说一两句过去少有的体贴话。我这个人过惯了永远挨骂、作苦工而得不到感谢的日子,处在眼前的这种环境里,原该感到像处身在和平的乐园里一般;可是我那受了摧残的神经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没有一种宁静能安慰它们,也没有一种乐趣能合意地叫它们兴奋起来。

白茜到楼下厨房里去了一次,带回来一个馅饼,用色彩鲜艳的盘子盛着。盘子上画的是极乐鸟栖息在旋花和玫瑰花蕾的花环里,这图案常常在我心里激起最热烈的赞叹;我也曾经要求过好几次,要把盘子拿在手里仔细瞧瞧;但是在这以前,始终被认为不配有这个权利。这件珍贵的瓷器现在搁在我的膝盖上,白茜还热情地要我吃盘子里那个精美可口的小圆面饼。徒然的恩惠啊!像其他许多一再盼望却久久得不到的恩惠一样,来得太迟了!我吃不下这个馅饼。鸟儿的羽毛,花儿的色泽,似乎都奇怪地变得暗淡了。我把盘子和馅饼都放在一边。白茜问我要不要看书。书这个字像一帖暂时的兴奋剂一样奏了效,我央求她到图书室里去把《格列佛游记》[23]拿来。这本书我曾经津津有味地看过一遍又一遍。我认为那上面写的都是事实,还在里面发现了一种比神话更浓厚的趣味;因为我曾经在指顶花叶和铃形花中间,在蕈子底下,在连钱草覆盖的古老墙根下,找过神话中的小精灵,但是却从来没找到过,我因此决心相信这样一个可悲的事实:准是他们都离开了英国,到哪个树林更荒芜茂密、人口更稀少的野蛮国度去了;而小人国和大人国[24]呢,我相信,都是地球表面实实在在的一部分,我毫不怀疑,早晚有一天,我出去长途旅行,会亲眼看见这一个国度的小小的田地、房屋、树木、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亲眼看见那一个国度的森林般的麦田、强大的猛犬、巨兽般的猫和像塔一样高的男人和女人。然而,等我手里拿到了这本心爱的书的时候——等我一页页地翻着,在那些奇妙的图画中寻找以前从未消失过的魔力的时候——一切却都显得怪诞而乏味了。巨人都是些瘦骨嶙峋的恶魔,小人都是些恶毒可怕的小鬼,格列佛是最可怕、最危险的地方的一个最孤独的流浪者。我合上书,不敢再看,把它放到桌上那个还没尝过的馅饼旁边。

这会儿白茜已经打扫和收拾好屋子,洗过了手,她打开一个小抽屉,那里面尽是些零碎的华丽绸缎,她动手给乔奇安娜的小娃娃做一顶新帽子。一边做一边唱,她唱的歌是:

很久以前,

我们去作野餐旅行。

我以前常常听到这支歌,而且总是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听的;因为白茜嗓音很甜,——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虽然她的嗓音很甜,我却仍然在她唱的曲调里听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愁。有时候,她做手里的活儿做得出了神,叠句就唱得很轻、很慢:“很久以前”这几个字唱得就像唱挽歌中最忧郁的调子那样。她接着又唱了另一支歌,这一次倒真正是一支悲哀的歌。

我四肢劳累,双脚酸胀;

长途漫漫,群山荒芜;

没有月儿泻下清光,暮色苍茫,

即将笼罩可怜的孤儿的旅途。

为什么要我,影只形单,远离家乡,

到那沼泽连绵、灰岩垒垒的去处?

人心狠毒啊,只有天使善良,

关怀可怜的孤儿的脚步。

然而,夜风远远地微微吹送,

没有乌云,只有晶莹的繁星闪闪发光。

上帝啊,在他的仁慈之中,

赐给可怜的孤儿保护、安慰、希望。

哪怕我走上断桥,从桥上跌落,

或由错误之光引导,误入沼地泥潭,

我的天父还会带着祝福和许诺,

给可怜的孤儿以怀抱的温暖。

有个信念赋予我毅力,

虽然我无处栖身,无亲可投,

天堂是家,我可以在那儿安息,

上帝啊,你是可怜的孤儿的朋友。

“好啦,简小姐,别哭啦,”白茜唱完以后,说道。她还不如去对火说,“别烧啦!”可是,她又怎么能猜到我忍受的病态的痛苦呢?上午,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什么!已经起来了!”他一进婴儿室就说。“喂,保姆,她怎么样?”

白茜回答说我很好。

“那她就该显得快活些。到这儿来,简小姐;你叫简,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叫简·爱。”

“嗯,你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你哪儿疼吗?”

“不疼,先生。”

“哦!也许是因为不能跟太太坐马车出去,所以哭了,”白茜插嘴说。

“绝不会!她不小了,不会再这么小心眼儿。”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没来由的猜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赶紧分辩,“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哭过;我最恨坐马车出去。我是因为不幸才哭的。”

“呸,小姐!”白茜说。

善良的药剂师似乎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我站在他面前,他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睛很小,是灰色的;不十分明亮,不过,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认为那双眼睛很锐利;他的脸长得难看,却还和善。他从从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说道:

“你昨天怎么病的?”

“她摔倒了,”白茜又插进来说。

“摔倒!这可就又像个娃娃了!她这么大,还不会走路?她总有八九岁了吧。”

“我是给别人打倒的,”自尊心受到屈辱带来的又一次痛苦逼得我直率地解释道;“不过我生病不是因为这个,”我补了一句;这时候,劳埃德先生吸了一撮鼻烟。

他把鼻烟壶放回到背心口袋里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很响的铃声,那是叫仆人们去吃饭。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保姆,那是叫你,”他说;“你下去吧;在你回来以前,我可以开导开导简小姐。”

白茜倒是情愿留下来,可是她又不能不去,因为准时用餐在盖兹海德府是严格执行的。

“你生病不是因为摔跤,那么是因为什么呢?”白茜走了以后,劳埃德先生继续说。

“我给关在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以后。”

我看见劳埃德先生笑了笑,同时还皱了皱眉头;“闹鬼!咳,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你怕鬼吗?”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在那屋里去世,也是在那屋里入殓的。不管是白茜还是其他任何人,晚上能不上那屋里去总是不去的。把我一个人关在那儿,连一支蜡烛都没有,真是残忍,——真是残忍,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扯!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那么不幸吗?现在白天,你还怕不怕?”

“不怕,可是,黑夜马上就要来了;再说——我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为了别的事情。”

“什么别的事情?你能说点儿给我听听吗?”

我多么想详详细细地回答他这个问题啊!要回答又是多么的困难啊!孩子们能够感觉,可是不能分析他们感觉到的东西,即使在脑子里能够分析一部分,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分析的结果用言语表达出来。不过,这是我把自己的悲痛一吐为快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机会,我生怕错过,所以在困惑地愣了一会儿以后,竭力作了一个贫乏无力却完全真实的回答。

“首先,我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是你有一位仁慈的舅妈,还有表兄表姐啊!”

我又愣住了;接着,笨拙地说道:

“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我舅妈把我关在红屋子里。”

劳埃德先生第二次把他的鼻烟壶拿出来。

“你不觉得盖兹海德府是所非常美丽的房子吗?”他问。“你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还不很高兴吗?”

“这又不是我的家,先生;阿葆特说,我比用人更没有权利住在这儿。”

“啐!你总不见得会那么傻,要想离开这么好的地方吧?”

“我要是有别的地方好去,我一定很高兴地离开这儿;可是在我成年以前,我绝离不开盖兹海德府。”

“也许离得开——谁知道呢?除了里德太太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亲戚没有?”

“我想是没有了,先生。”

“你爸爸那方面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问过里德舅妈,她说我可能有一些姓爱的贫贱亲戚,不过她对他们的情形一点也不知道。”

“你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可愿意上他们那儿去吗?”

我想了一下。贫穷在成年人心目中,是可怕的;在孩子们的心目中,那就更加可怕。对于辛勤劳动、受人尊敬的贫穷,他们不大能够理解;他们把贫穷这个字眼儿只跟破破烂烂的衣服、不够吃的食物、没生火的炉子、粗暴的态度和卑劣的习性联系在一块儿。在我看来,贫穷就是堕落的同义词。

“不,我不愿做穷人。”这是我的回答。

“要是他们对你仁慈,你也不愿意么?”

我摇摇头:我看不出穷人怎么会有办法对人仁慈;况且还要学得和他们一样说话,养成他们那样的态度,做个没教养的人,长大了就像那些穷苦的女人。有时候在盖兹海德村子里,我就看见过一些穷苦女人在茅屋门口奶孩子或者洗衣服。不,我可还没有那样的英雄气概,肯降低身份去换取自由。

“可是,你的亲戚真有那么穷吗?他们都是工人吗?”

“我闹不清;里德舅妈说,即使我有什么亲戚的话,那也准是些穷要饭的;我才不愿意去要饭呢。”

“你愿意上学吗?”

我又想了一下;我不大清楚学校是什么;白茜有时候倒是说起过,好像在那儿,年轻小姐们都要套着足枷、系着背板[25]坐着,举止要非常文雅、非常规矩。约翰·里德恨他的学校,骂他的老师;不过约翰·里德的好恶不足为凭。白茜到盖兹海德来以前,曾经在另一家人家待过,从那家人家的小姐那儿听到过学校里训练的情形,如果说白茜谈起的这些训练有些骇人,那末她详细列举的那几位小姐的成就,我想倒也是相当迷人的。她夸奖她们所画的优美风景和花卉;夸奖她们唱的歌和演奏的曲子;夸奖她们织的钱袋;夸奖她们翻译的法国书;我听得心都活了,巴不得也跟她们比一下高低。再说,上学校可以彻底变换一下环境;这意味着长途旅行,和盖兹海德完全一刀两断,进入新的生活。

“我真想上学,”我思索了半晌,说出了这个结论。

“唉,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劳埃德先生站起身来说;“这孩子该换换环境,换换空气,”他自言自语补了一句;“神经不很好。”

这时候白茜回来了;同时也可以听到,有一辆马车辚辚地沿着石子路驶近来。

“是不是你的太太,保姆?”劳埃德先生问。“我打算在走以前跟她谈谈。”

白茜请他到早餐室去,还给他带路。从以后发生的事情看,我猜那位药剂师后来和里德太太谈话的时候,一定大胆地建议把我送到学校里去;这个建议无疑是立刻就被接受了;因为有一天夜里,阿葆特和白茜坐在婴儿室里做活计,谈起了这件事。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床,她们以为我睡着了。阿葆特说,她敢肯定,太太一定高兴摆脱这样一个讨人嫌的坏孩子,说我似乎一直在监视每一个人,在偷偷地准备什么阴谋。我想,阿葆特准是把我看做一个未成年的盖伊·福克斯[26]。

就在那时候,从阿葆特小姐对白茜说的一些话中间,我第一次知道了我父亲是个穷牧师;我母亲不顾朋友们反对,和他结了婚,朋友们都认为她降低了身份;我外祖父里德见她不听话,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关系,一个子儿也不给她。我父亲在一个大的工业城市里当牧师。我母亲跟父亲结婚一年以后,那座城市里正好斑疹伤寒流行,我父亲在访问穷人的时候染上斑疹伤寒;我母亲也从他那儿传染上这个病,两个人都去世了,前后相差不到一个月。

白茜听了这番话,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简小姐也真值得同情,阿葆特。”

“是啊,”阿葆特回答,“如果她是个又可爱又美丽的孩子,那倒还可能同情她的孤苦伶仃,可她偏偏是这么一个鬼丫头,实在不讨人喜欢。”

“的确不很讨人喜欢,”白茜同意她的说法;“至少,像乔奇安娜小姐那样的美人儿处在这样的境况下,一定会更叫人同情。”

“是啊,我太爱乔奇安娜小姐了!”热情的阿葆特嚷道。“小宝贝儿!——长长的鬈发,蓝蓝的眼睛,脸色那么可爱;简直像画出来似的!——白茜,我猜想晚饭吃威尔士兔子。”

“我也是这么想——还带着烤洋葱。来,咱们下去吧。”她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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