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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六天

《十日谈》的第六天由此开始,爱莉莎担任女王。每人讲一个富于机智的故事:或者针锋相对,驳倒了别人的非难;或者急中生智,逃避了当前的危险和耻辱。

天空中的月亮,光彩逐渐黯淡,东方的曙光,照遍了大地,这时候女王已经起身,把同伴一一喊了起来;于是一同在小山脚下一片露珠晶莹的草地上漫步,大家边走边谈,讨论着各种问题,评论着每篇故事的优劣,提起故事中的许多可笑的情景,不觉又大笑一番;直到太阳升高,炎热逼人,大家这才觉得应该回去了。

回到别墅里,席面已经安排停当,屋子里缀满着鲜花和芳草。女王趁早晨凉爽,吩咐开饭。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十分欢乐。饭后,他们先唱了几支轻快的歌,于是午睡的午睡,下棋的下棋,掷骰儿的掷骰儿,第奥纽和劳丽达两个合唱了一首咏叹特洛勒斯和克莱西达[8]的歌曲。

到了集合的时间,女王召集众人,跟前几天一样,仍旧在喷水池边坐下。女王正要指定什么人带头讲一个故事,不料发生了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大家只听得厨房里闹声震天。女王立即把管事召来,查问是谁在那里喧闹,为些什么事。总管回说是莉西丝卡和丁大洛两个在争吵,至于为了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因为正要向他们劝解,就给叫了来。女王吩咐他把莉西丝卡和丁大洛叫来,等两人来到跟前,女王就查问他们争吵些什么。

丁大洛刚要回答,但是莉西丝卡自恃长了几岁,不免有些自高自大,又因刚才争了一场,情绪激动,所以打断他的话头,抢着道:

“看你这个畜生,竟敢抢在我前头说话!让我先说吧。”于是她回头对女王说:

“小姐,这个家伙要把西科芳蒂的老婆的故事讲给我听,好像我跟她还不熟悉似的,说什么她丈夫和她第一夜交锋的时候,血流遍野,好不容易才攻破了那座城堡啊,我说这完全是胡扯,他是轻而易举地长驱直入的。这个男子,头脑真叫简单,他还以为女孩子果真会听着父兄的教训,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其实女孩子十个里头倒有八九个,在出嫁前的三四年内对这回事已经十分内行了。要是叫她们干巴巴地直等到嫁人,那不是要急坏人了吗?老天在上——老天爷知道我起的誓是一向作准的——我的左邻右舍的那许多女孩子,没有一个到结婚的时候还是处女的。就是她们结了婚,我知道还是用种种办法来欺骗丈夫。不料这头呆鸟要跟我谈什么女人不女人,好像我是昨天刚养出来似的!”

莉西丝卡只管这么说,那班姑娘可笑坏了,笑得连牙齿都要掉下来了。女王连嚷了六次,不许她再往下说,可是她哪儿肯听?她非要把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不肯闭嘴。等她说完,女王回过头来,笑着对第奥纽说:

“第奥纽,这问题要请你来解决了。等我们把故事讲完之后,你就要对这回事,谁是谁非,下个判断。”

第奥纽立刻回答道:“小姐,这是当场就可以判断的,何必费时间呢。我说莉西丝卡讲得有理,我认为她的话句句中肯,丁大洛不过是一头蠢驴罢了。”

莉西丝卡听到这话,放声大笑,对丁大洛说道:“你现在领教了吧?快给我走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居然以为比我都懂事。谢天谢地,我这几十年不是白活的;不,我才不呢。”

幸亏女王板起脸来,叫她住口,快和丁大洛一同回到厨房里去,不准吵闹,除非她想尝尝鞭子的味道——要不是这样压她一压,只怕整天都得听她的唠叨了。等两人走后,女王吩咐菲罗美娜第一个讲故事。她高高兴兴地说道:

故事第一

一位绅士陪着奥丽达太太游行,他讲了个没头没脑的故事给她听,说是使她好像骑在马上,忘了路程的遥远;可是她求他还是让她下马来的好。

年青的小姐,星星点缀着黑夜的天空,春天的鲜花给碧绿的田野生色不少,青葱的树木把青山装饰得赏心悦目;同样地,在优雅的谈吐中插入了一句富于机智的俏皮话,就更为动人,俏皮话大都精悍短小,所以特别适于妇女,因为男人说话可以口若悬河,妇女可不能那样,说话贵于简洁。可是也不知是我们女人的智能特别低呢,还是老天忽然跟我们作起对来,总之,如今我们女人能在适当的时机,说一句俏皮话,或者是人家说了一句俏皮话,能够立刻领会其中意义的,确实很少,甚至可说没有,这真是我们女人的羞辱。不过关于这一点,潘比妮亚已经讲得很透彻了,[9]我也无需多谈,现在为了让大家看到在适当的时机讲一句确当的话,是多么起作用,我准备在这里讲一个女人怎样用一句有礼貌的回答,使一个正在噜苏的绅士再也没法说下去了。

不久之前,我们城里有一个富于教养、谈吐优雅的闺阁名媛,像她这样高贵的女人,名字是不该不提的。她是热里·斯宾那大爷的妻子,大家都叫她奥丽达太太——可能各位姐姐中有很多人都认识她,或者听到别人说起过她。有一天,她在家里宴请许多女伴和绅士,饭后大伙儿一起到乡野去游散,从一处玩到一处,情景有些跟我们一样。那天预定散步的一段路程很长,走到半路上,有一位绅士对她说道:

“奥丽达太太,要是你不讨厌的话,我想讲一个世界上最美的故事给你听,叫你听得津津有味,就像骑了一匹马一样,忘了路途的遥远。”

“啊,再好没有了,先生,”那位太太说,“请你快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于是绅士开始讲故事给她听。故事倒很精彩,可惜他讲故事的本领,只抵得上他使用他身边那把佩剑的功夫,实在太不高明,时常把一句话颠来倒去的说了又说,甚至说上六七遍,过了一会,忽然又倒过头来说道:“哎呀,我说错啦!”对于故事中的人名地名常常纠缠不清,张冠李戴,弄得别人莫名其妙。他那说话的声气又跟故事里的人物、情景一点都配合不上,真是听得奥丽达太太头晕目眩,冷汗一身,只觉得大祸临头,连命都快要保不住了。到最后,她忍无可忍,又看见那位绅士正愈说愈糊涂,已经迷了路,失了方向,只是在那儿团团打转,再也跑不出来了,就和悦地对他说:

“先生,你那匹马跑得太野,请你还是让我下了马吧。”

这位绅士讲故事的本领虽然不行,但是听了俏皮话,倒还能辨辨味道,也还有雅量,所以竟自己都好笑起来,他就此把那个讲得没头没脑的故事打住,另找别的话题了。

故事第二

面包师奇斯蒂用一句话使得斯宾那大爷明白自己的要求过了分。

奥丽达的那句俏皮话博得了大家的称赏,女王于是吩咐潘比妮亚继续讲一个故事。只听她说道:

各位好姐姐,我常常怀着一种疑问,不知道造化和命运之神究竟是谁最该受指摘,因为我看到,有时候,造化把高贵的灵魂赋予卑贱的肉体;有时候,命运之神却叫那具有高贵灵魂的人操着卑贱的职业,譬如我们本城的市民奇斯蒂,就跟还有些人一样,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奇斯蒂具有崇高的精神,可是命运之神却叫他当一个面包师。

我真想把造化和命运之神都诅咒一番呢;不过我知道,实际上造化是最谨慎不过的;而命运之神呢,虽然凡夫俗子把她画成一个盲人,[10]其实她具有一千只慧眼。照我想来,造化和命运之神因为是有着深谋远虑的,所以有时候,就像我们人类在恶劣的情况下,为了以防万一,把最贵重的东西埋藏在家里最肮脏的角落里;这等地方最不受人注目,因此保藏珍宝,也就比精雅的内室更稳妥。同样地,那主宰世界的两位尊神把他们的宠儿放在下等人中间,叫他们操着微贱的职业,到了适当的时机,就脱颖而出,更显得光辉灿烂。方才一个故事讲到热里·斯宾那的太太奥丽达,使我想起了面包师奇斯蒂来,他借一件小事,使热里·斯宾那明白过来。我现在就要讲这么短短的一个故事。

当教皇卜尼法斯在位的时候,十分器重热里·斯宾那大爷;所以有一次,教皇派遣几个特使到佛罗伦萨处理要务,他们特地去向热里大爷请教,就住在他家。不知为着什么事,热里大爷每天早晨总要陪同几位特使走过圣马利亚教堂,奇斯蒂的面包店就开设在近旁,他不辞辛苦,亲自在店里操劳。

命运之神虽然使他干着卑贱的行业,不过还是很照顾他,店里业务兴隆,不多几年,他就因此致富,过着优裕的生活,竟也不想改行了。除了丰衣足食之外,他的地窖里还有佛罗伦萨和附近这一带最好的红酒和白酒。他看见热里大爷和教皇的几位使臣每天早晨都在他店门口走过,天气又热,他很想把自己的上好的白酒奉献给他们解渴,表示敬意。不过他再一想,自己和热里大爷的地位,差得很远,所以又不敢冒失邀请,他决定想一个办法,要使得热里大爷自己开口向他要。

每天早晨,他穿了一件洁白的紧身衣,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看上去不像个面包师,倒像个磨坊主人;在算准热里大爷和使臣快要来的时候,就把一铅桶清水、一小壶上好的白酒(那小壶是波伦亚出品的瓷器),放在店门口,旁边还摆好两只晶莹闪亮、如同白银的杯子。当他们走过面包店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儿,先清了一清嗓子,然后一口口的啜饮着美酒,那种津津有味的样子,真是叫死人都要馋涎欲滴呢。

接连两天,热里大爷看见他都是这样,到第三天,禁不住问道:

“奇斯蒂,你喝的这个味道怎么样?是好酒吗?”

奇斯蒂听见热里大爷跟他说话,慌忙站了起来回答道:“是的,大爷,是好酒,不过味道好到怎么一个程度,那只能请你自己品尝,我可没法说得明白了。”

不知由于天热,累了,还是看见奇斯蒂喝得这样津津有味,热里大爷也觉得口渴起来,就回过头来,微笑着对几位使臣说道:

“各位大爷,我们尝一尝这位好人儿的酒吧,想必这是好酒,不会叫我们喝了后悔的。”

于是他把他们领到店门口,奇斯蒂立刻叫人从店堂里端出一条考究的长椅,请他们坐下。他们的随从想过来洗涤杯子,但是给奇斯蒂挡住了,他说:

“朋友,站过去些,这工作让我担任了吧。我斟酒的功夫跟做面包的功夫一样到家呢。这酒,你们别指望沾到一滴儿光。”

说罢,他亲手洗净了四只精致的新杯子,端出一小壶美酒,小心翼翼地斟满四杯,殷勤地请热里大爷和他的朋友喝。他们一尝之下,觉得这许多年来第一次喝到过这么好的酒,都赞不绝口。在使臣逗留在佛罗伦萨期间,热里大爷几乎每天陪着他们到那儿去喝酒。

后来特使把公事办完,将要告辞的时候,热里大爷特地举行盛大宴会给他们送行,邀请本城著名的士绅作陪。奇斯蒂也得到他的邀请,可是他再三谦辞,不肯赴席。热里大爷只得吩咐仆人拿一个细颈的瓶子到奇斯蒂那儿去要一瓶美酒,预备在上头道菜的时候,给每位贵宾各敬半杯。

谁知那个仆从大概因为跟着主人在面包店门前走过,却从来也不曾尝到过一滴酒,很有些不乐意,竟带了一个大瓶子去。奇斯蒂看见那个大瓶子,就说:

“孩子,热里大爷不是派你来找我的。”

那仆人竭力分辩,但是对方始终不肯相信,他只得回去据实禀告了主人。热里大爷说:

“你再去见他,对他说,我的确是派你去找他的;如果他还是回答你那句话,你就说,我要是不派你找他还找谁呢。”

于是仆人再去到面包师那儿,说道:“奇斯蒂,我家主人的确是派我来找你的,并不是找别的什么人。”

“孩子,”奇斯蒂回他道,“他怎么也不是派你来找我的。”

“那么他派我找谁呢?”

“去找那阿诺河,”奇斯蒂回答。

仆人只得回去把他的话回报主人。热里大爷这时才恍然大悟,对仆人说道:“你把你带去的瓶子给我看看。”

等他看见果然是这么一个大瓶子,说道:“奇斯蒂说得一点不错,”就把仆人责备了一顿,叫他另换一个小瓶子去。

奇斯蒂看见了那个小瓶子,说道:“现在我知道热里大爷的确是派你来找我了。”

说罢,就倒满了一小瓶美酒交给仆人。

那一天,他另外备了一小桶美酒,郑重其事地亲自送到热里大爷的公馆,对他说道:

“大爷,今天早晨我并不是因为看见那个大瓶子吓了一跳,不过我想你或许忘记了过去几天,我一直是拿小壶给你们各位斟酒的,所以我希望你知道这是家藏之酒[11],不过我现在认为这酒不必由自己贮藏了,特地全都拿来送给你,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吧。”

热里大爷受到奇斯蒂的厚礼,感谢不尽,从此十分敬重他,把他看做终生的朋友。

故事第三

诺娜用讥讽的口吻对付佛罗伦萨主教的无礼嘲谑,使他哑口无言。

潘比妮亚讲完故事,大家都赞美奇斯蒂善于说话,为人慷慨。女王于是吩咐劳丽达接着讲一个故事。她笑盈盈地说道:

美丽活泼的好姐姐们,菲罗美娜和潘比妮亚已先后讲到,一句说得恰到好处的话是多么有力量,可惜我们还不善于应对。她们说得很对,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不过我想提醒大家,这应对之才应该是像蚊子那样叮人一口,不能像狗那样咬人;因为如果出言伤人,那就是谩骂,不是应对了。奥丽达太太和奇斯蒂的答话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一个人被人用不堪入耳的话像狗一般咬了一口,那么遇到这种情形,趁机反咬一口也无可非难了。所以我们跟人打趣,应该认清对象,留心这句话该怎么说,还要注意到时间和场合才好。我们有一个主教,就因为不注意这方面,妄想用锋利的话头咬人家一口,结果反而给人家狠狠地回敬了一下,自取其辱。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小故事。

从前佛罗伦萨有个主教,名叫安东尼奥·杜尔索,是个饱学而有道的人物,那时候有一位加达鲁尼亚的贵客,叫做台哥·台拉·拉达,来到佛罗伦萨,他是劳勃特国王手下的将军,生得气宇轩昂,是情场老手,没有多久就爱上了佛罗伦萨妇女群中特别漂亮的一位。她就是主教兄弟的外孙女,她的丈夫虽然也算世家子弟,却是个见钱眼红的小人。

那将军打听到了那丈夫是这么一个人物,就许给他五百个金币,只要他让妻子陪他睡一夜。那丈夫居然答应下来,不管自己的妻子肯不肯干这件事。而将军也有他的计谋,他把当时通用的银币镀了金,和那个女人睡过觉之后,就把伪金币给了那丈夫。后来这事给大家知道了,作为笑谈,那个卑鄙的丈夫钱捞不到,反而坏了名誉。那主教呢,真不愧是个聪明人,假装不知道有这回事。

主教和将军经常见面,有一次,在圣约翰节日,两人一同骑马出游,看见许多妇女穿过大街小巷,向赛马场跑去。主教望见一个年青的女人,名叫诺娜·德·布尔契太太,是阿莱乔·里奴奇大爷的表妹,想必你们都认识她——可惜她死在这次瘟疫里。她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妇,口齿伶俐,志趣高尚,那时刚出嫁不久,和丈夫一起住在波达·圣·庇厄罗区。主教指着她叫将军看;等到行近她身边的时候,他一只手搭在将军的肩上,对她说道:

“诺娜,你看这位风流少年怎么样?你想你能收服他吗?”

那少妇觉得主教当着路上许许多多人说出这种轻薄的话来,跟自己的名誉大有关系,不过她不想为自己辩白,而要一报还一报,所以立刻反唇相讥道:

“大人,他大概收服不了我吧,如果他想来尝试一下,那么我可是要真的金币。”

这句话一下子刺痛了将军和主教两个人,前者因为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了主教兄弟的外孙女,后者因为外孙女而觉得脸上无光;两人面红耳赤,再不敢和她多搭讪,而且不敢相对而视,只是骑着马,悻悻地往前逃去了。

就这样,那少妇先给人咬了一口,她不得不回咬了对方一口。

故事第四

厨子契契比奥受到主人的责怪,却随口说了句妙语,使主人转怒为喜,饶恕了他。

劳丽达讲完,大家都称赞诺娜的口才;于是女王吩咐妮菲尔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就开言道:

亲爱的姐姐们,有口才的人能随机应变,对答如流,把话说得恰到好处,十分得体。但是当一个普通人在情急势迫的时候,天主也会使他急中生智,把他平日万想不到的话,送到他嘴里,我现在就要讲给你们听这样一个故事。

居拉度·让菲利阿奇是我们城里一位尊贵的人士,想必各位姐姐都看见过他,或者听到过他;他为人慷慨豪爽,过着绅士的生活,平日醉心鹰犬之乐,把那正经事情反倒放过一边。有一天,他靠着猎鹰在彼莱托拉附近猎到了一只白鹤,他看它还是只小鹤,长得又肥,就把它交给了厨子契契比奥,叫他烧成一道好菜,吃晚饭时端上来。

那厨子烹调的本领不错,是威尼斯人,就是有点儿傻里傻气,他接过小鹤,收拾好之后,便放在炉火上用心烤炙。当鹤肉快熟,烤得香喷喷的时候,恰巧邻家的一个姑娘走了来。这姑娘叫白伦纳达,契契比奥正热恋着她。她来到厨房,闻到一股香味,又看见正在烤着鹤肉,不觉垂涎,缠住契契比奥给她一只鹤腿尝尝味道。他却哼着小调回答她:

“不给你呀不给你,白伦纳达小姐呀,我不给你。”

这一下,她生气了,对他说道:“老天在上,要是你真的不肯把鹤腿给我,你也别指望我答应你什么了。”

两人竟这样你一句我一语争吵起来,契契比奥到底不敢惹恼他的情人,只得割下一只鹤腿,给她吃了。

过了一会,一盘鹤肉就端到居拉度和好些宾客的餐桌上。居拉度看见缺了一只鹤腿,十分奇怪,就把契契比奥叫来,问他还有一只鹤腿到哪里去了。谁知那个会说谎话的威尼斯人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主人,鹤只有一条腿,一只脚呀。”

“你说什么呆话!”居拉度勃然大怒道,“鹤只有一条腿、一只脚吗?你以为我从没有看见过鹤吗?”

“主人,我没有说错呀,”契契比奥固执地说道,“活着的鹤多着呢,如果你要看,我随时可以指给你看。”

居拉度因为席上还有许多宾客,不愿跟他多说什么,就对他道:“好吧,既然你说随时都可以让我见识到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禽类,那么我希望明天就能看到。可是凭着基督的圣体起誓,如果没有这回事,那么准备你的皮肉挨打吧,我要打得你从此以后,一提起我的名字就发慌。”

当天晚上,就不曾再提起此事。第二天一清早,居拉度一觉醒来,还是余怒未息,叫马夫备好坐骑,让契契比奥也骑了一匹驽马,带着他一同向河边奔去,在早晨常可以看到鹤群憩息在河滩边。在路上,他对契契比奥说道:

“昨天晚上到底是你还是我撒了谎,现在马上就可以明白了。”

契契比奥看见主人还在生气,自己谎话已经撒了,又不知道该怎样挽救,只是跟在居拉度的后面,心里急得直跳,恨不能马上逃走才好;可是他知道逃是逃不了的,因此心乱如麻,东张西望,眼前的景物,竟忽然都变成了两条腿的鹳鹤。

不多一会,主仆俩已来到河滩边,契契比奥别的还没看见,倒先望见了河滩边有十来只鹤,都是用一只脚站在那儿——原来鹳鹤假寐的时候,总是把一只脚蜷曲起来的。他马上指给居拉度看,说道:

“主人,我昨晚说鹤只有一条腿,你且往那边看看,我没有说错吧!”

居拉度看见白鹤正在河滩上假寐,说道:“且慢,我教你看看它们是有两条腿的。”

说着,他就走近河滩,对着它们“嗬!嗬!”地大喊了几声。白鹤受了惊吓,立刻放下蜷曲着的腿,走了几步飞去了。居拉度回过头来对契契比奥说:

“你这个浑蛋,你现在又怎样说?你看它是不是有两条腿?”

契契比奥已经吓昏了,也不知道他的答话是怎么样想出来的,说道:

“不错,主人,不过你并没对昨天那只白鹤喊着‘嗬!嗬!’呀;如果你当时也对它这么喊了几声,那么它也会像河滩上那许多白鹤那样,把另外一条腿、一只脚伸出来了。”

这一句话居然说得居拉度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道:“契契比奥,你说得对,只怪我当时不曾对它喊几声。”

契契比奥因为随口说了这句妙语,逃过了责罚,主仆两个就此相安无事。

故事第五

法律家福莱赛和画家乔托从田庄回来,中途遇到大雨,彼此嘲笑各人的狼狈状态。

妮菲尔把故事讲完,小姐们觉得契契比奥的回答十分有趣,于是潘菲洛遵照女王的吩咐,这样说道:

最亲爱的小姐们,潘比妮亚方才说得对,命运之神常把有德有才之士隐藏在下等人中间;同样地,那造化也使得极其丑陋的人物具有惊人的天才。我现在要讲一个短短的故事,借我们城里的两个人物来证明这一回事。

这两个人,一个是福莱赛·达·拉巴达,生得矮小畸形,扁面孔,塌鼻梁,只怕就是巴隆奇家族出来的人,[12]也不能比他更丑陋了。但是他精通法律,许多有地位的人士都推重他,说是一部民法全都藏在他肚子里。

另一位是乔托[13],具有高超的绘画天才,在那哺育众生、载负万物的大地上,以及在那无分昼夜、运行不息的天体下,没有一样东西他不能用一支铅笔,一支钢笔,或是一支毛笔,把它画出来,而且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他的艺术几次三番瞒过了人们的眼睛,叫人乍一看去,竟当作了实物,而想不到是图画。

几百年来,始终是低级庸俗、不登大雅之堂的绘画艺术,到他手里才重又发扬光大起来。佛罗伦萨因为出了这位大师而增添了不少光荣;更难能可贵的是,尽管他享有盛名,独步艺坛,却十分谦逊,对于艺术大师的称号愧不敢当;再看看他的门生,以及那班成就远不如他的人,却窃据着这个称号,沾沾自喜;相形之下,使他的声誉格外光辉灿烂了。不过他的艺术虽然炉火纯青,他的身材和相貌却并不比福莱赛漂亮多少。现在我们就言归正传吧——

福莱赛和乔托,他们二位都有乡间别墅在牟热罗。有一年夏天,福莱赛趁法庭休假,到别墅去小住;回城的时候,骑着一匹拉车的劣马,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乔托,原来他也是在别墅小住回来,他也只是骑着一匹劣马,不曾带什么雨伞之类。两人就结伴同行,因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一路缓缓行来,倒也相得。

夏天的气候本来时阴时晴,变幻不定,忽然之间,下起一阵骤雨来了,幸喜他们熟悉的一个农夫就住在附近,两人便急忙赶到他家去避雨。这样等待了一会,那阵大雨却还是下个不停;他们原打算当天赶回佛罗伦萨,所以只得向农夫借了两件旧的呢外套,两顶破旧不堪的帽子(因为他拿不出更好的帽子来了),就冒着雨起身赶路。

这时候路上泥泞不堪,他们赶了一程,被马蹄溅满了一身泥浆,弄得很不雅观。后来雨势渐渐小下来了,这两个旅伴本来只管赶路,没有顾得说一句话,现在又攀谈起来。乔托本来是一个健谈的人,把话谈开了。福莱赛骑在马上,留心听着,忽然他把乔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看见他那种狼狈的情景,不觉失声笑了出来,也不想想自己这会儿成了什么模样,竟嚷道:

“乔托,这时候假使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从来不曾看见过你,看到你现在这副光景,你说他能够想得到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大画家吗?”

“大爷,”乔托当即回答道,“假使他看到了你这副模样,以为你也识得两三个字,那么我想他一定也会把我认出来的。”

福莱赛听到这话,立刻明白自己失言了,他想取笑人,却反而被别人取笑了去。

故事第六

史卡札向许多青年证明:巴隆奇是世界上最高贵的望族,因此赢得东道,让对方请了他一顿晚饭。

那几位小姐听到乔托的随口而出的俏皮话,都笑了起来,女王不等她们笑罢,就吩咐菲亚美达接下去讲一个故事。于是她这么说道:

年青的小姐们,方才潘菲洛说起了巴隆奇——也许你们对于这一族不像他那样熟悉吧——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来,这故事证明了这一族有多么高贵,好在它并不脱离我们今天的总题,所以我想就跟大家讲这一个故事:

不久以前,我们城里有一个青年,叫做米歇尔·史卡札,他为人很有风趣,善于说笑,肚里稀奇古怪的故事又多,所以佛罗伦萨的青年逢到举行什么联欢的活动,总要把他请了来。

有一天,他和几个青年在蒙台街谈天说地,后来谈论到佛罗伦萨究竟以哪一家族算是最古老、最高贵。有的说是乌培尔第家,也有说是朗培尔第家,大家各说各的,不知听了谁的话好,史卡札不觉笑道:

“快给我闭嘴吧,你们这班傻子!你们懂得些什么呀。全世界、全海洋边的洼地[14]——也别提佛罗伦萨了——要推巴隆奇这一族最古老、最高贵了,这一点,是所有的哲学家都公认的,像我这样知道这一族的人也都同意的。为了免得误会起见,我郑重声明,我说的是你们的邻居,住在圣玛丽亚区的巴隆奇族。”

在场的青年还道他有什么中肯的议论要发表,听到这话,都取笑他起来,说道:

“你在说笑话吧,好像只有你才知道巴隆奇这一族,我们都不知道似的!”

“天地良心,我并不在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史卡札回答道,“你们中间有哪一个愿意出来打个东道,那我一定奉陪;谁输谁就请吃一顿晚饭,还要让对方带六个朋友一起来吃;而且不论你们推谁做公证人,我都可以从命。”

其中有一个青年叫做奈利·马尼尼的,说道:“让我来赢了这顿晚饭吧!”

双方同意请彼得·第·菲奥伦蒂诺做公证人,因为他们正在他家里,于是就走去找他,大家跟了去,都要看史卡札输了东道,好拿他取笑。等找到彼得,他们就把情形跟他说了,彼得原是个有见识的青年,先听完了奈利的话,回头就问史卡札:

“你倒说说你的道理。”

“说说我的道理?”史卡札回答道,“我要拿出证明来,不但叫你,还要叫我的对手承认我说得一点不错。你们都知道,一个家族,历史越悠久,门第就越高贵,这是贵族们所一致公认的。而巴隆奇家就比任何一个贵族的家世都还要悠久,所以他们好算得是最高贵的贵族了。只要我能够证明他们的家世最古老,那毫无疑问这东道就是我赢了。

“你们要知道,当初天主造人,第一个就造了巴隆奇;那时候,天主他老人家的手艺还很幼稚呢,其余的人类却都是他功夫到家之后才造的。你们如果不相信,那么请把巴隆奇家的人和别人比较一下就明白了。别人都长得五官端正,有个格局,唯独巴隆奇家里的人,他们的脸儿不是长得要命,就是阔得出奇,脸儿中央的鼻子非长即短,有的人长着一个翘下巴,一副活像驴子般的大牙床;不仅这样,有的人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有的人又是右眼高、左眼低,看到他们你就要想起了小孩子刚学画,乱涂一通时所画出来的鬼脸。所以正像我所说的,天主创造巴隆奇这一族时,他还是个手艺不高明的新手呢,由此可以证明他们是全人类中家世最古的一族,因此也就是最高贵的一族了。”

公证人彼得,赌了一顿晚餐的奈利,以及在场的人听了他这番高论,又想起巴隆奇家那种丑形怪状,都不觉笑了起来,都认为史卡札说得有理,应该赢得一顿晚饭,因为巴隆奇这一族果然不但在佛罗伦萨,就是在全世界、全海洋边的洼地,也好算得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了。

潘斐洛为了要形容福莱赛大爷的一张丑脸,就说只怕巴隆奇家里出来的人也不能比他更丑陋了,这话确是很有道理的。

故事第七

菲莉芭和情人欢会,被丈夫发觉,向法庭上诉。她在庭上巧言善辩,推翻原来的法律,逃过刑罚。

菲亚美达把故事讲完,大家听得史卡札凭着那种别开生面的辩论,证明了巴隆奇这一族是独一无二、最高贵的家族,都笑个不停,这时女王回头吩咐菲洛特拉托讲一个故事,于是他这样开始道:

尊贵的小姐们,善于说话固然是一种好事,但是能够在紧要的关头随机应对,那就更难能可贵。我现在要讲到一位贵妇人正具有这样的才能,凭她几句话,不仅使在场的人们听得哈哈大笑,而且挽救了自己,逃过那可耻的死刑。我现在就把这故事讲给大家听。

在普拉托地方,从前有这么一条法律,说来真是严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凡是妇女与情人通奸被丈夫捉住的,其罪与有夫之妇为贪图金钱而卖身者同,一律活焚,不加区分。

就在实行这条法律的时候,有一位美貌多情的夫人,名叫菲莉芭的,一天夜里,正在闺房里和情人紧搂着的当儿,给她的丈夫林奈度·德·布利西闯进来发觉了。那情人叫拉查利诺·德·加萨廖特利,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子弟,一个翩翩美少年,菲莉芭爱他胜如爱自己的生命。那丈夫闯进房中,看见这光景,怒火冲天,要不是害怕法律的追究,他早已冲过去,把一对情人杀死了。

他只得极力抑制住自己,可是他即使不能亲手杀自己的妻子,也想利用普拉托的法律,置她于死地。好在他已拿到真凭实据,便打定主意,第二天天一亮,就径向法庭提出充分证据,控告自己的妻子不贞,要求把她传唤到庭。

大凡一往情深的女人总是心地纯洁、意志坚贞,这位夫人也是这样,所以不顾许多亲友的相劝,仍旧决意出庭,宁可坦然认罪,被处死刑,也不愿逃奔他乡,含垢忍辱而偷生;因为要是这样一来,就无异表明了自己不配承受她情人的拥抱和温存。那许多男亲女友又劝她无论怎样也不要认罪。她就由他们陪同,来到法官面前;她神色从容、声调坚定地询问传她到庭的原因。

法官看见她容貌娟秀,举止文雅,又听她的出言吐语,知道她是个情真意切的女人,对她先有了好感,有意要开脱她,只怕她自行招认,那时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就不得不判她死刑。不过法庭之上,免不了要照例把她审讯一番,所以当下问道:

“夫人,现在你的丈夫林奈度在这里控告你,说是你和别的男子通奸,被他当场捉住,因此要求我依法把你处死。但是除非你自己供认了,我是不能判你死罪的,所以你答话的时候要小心些才好。现在,你告诉我,你丈夫控告你的可是实有其事?”

菲莉芭没有一丝儿畏缩的神情,爽爽朗朗地回答道:

“法官,林奈度是我的丈夫,昨天晚上他看见我睡在拉查利诺的怀抱中也是真情;我一心一意爱上了他,所以几次三番在他怀抱中睡过;我不愿意否认这件事实。想必你也知道,法律对于男女,应该一律看待,而法律的制订,也必须得到奉行法律的人的同意。不过拿这一条法律来说,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这条法律是完全对付我们可怜的女人的;其实女人的能耐比男人强,一个女人可以满足好多男人呢。再说,当时定下这条法律,女人并不曾同意过,而且也并没征求过我们女人的意见。所以这条法律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公平的。

“假使你一定要昧着良心,根据这条不公平的法律,加害于我,你尽可以这样做。但是在你判决以前,请给我一个小小的恩典吧——求你问问我那丈夫,他每一回对我的肉体有所要求,我是不是回回都依了他的?”

林奈度不等法官的询问,就回答说,确然如此,她当真从来不曾拒绝过他求欢的要求。

“那么,”菲莉芭紧接着说道,“法官大人,假使他已经在我身上尽量满足了他的胃口,而我却供过于求,那叫我怎么办呢?难道把它扔给狗去吃吗?与其眼看它白白糟蹋掉,倒不如拿来送给爱我如命的绅士去享受,岂不是好得多吗?”

这件风流案子,牵涉到这样一位出名的漂亮的夫人,轰动了全普拉托的人,几乎全都挤到法庭上来旁听了。大家听到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新鲜有趣的问题来,发出了满堂的笑声,并且异口同声地嚷起来,说菲莉芭讲得有理,讲得好。大家得到了法官的同意,当庭修改了这不近人情的法律,规定只对贪图金钱、而不忠于丈夫的女人,才加以惩罚。

林奈度做了一件蠢事,自觉没趣,离了法庭;菲莉芭逃过了火刑,胜诉回家,好不欢喜。

故事第八

契丝卡说,她最讨厌那些面目可憎的人,她的叔父劝她快别照镜子。

菲洛特拉托的故事打动了小姐们的心弦,使她们感到害羞,这从她们脸蛋上泛起的一层红晕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当她们视线互相接触的时候,却忍不住笑出来了,她们一面听着故事,一面抿着嘴笑。等菲洛特拉托讲完,女王回头看着爱米莉亚,叫她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如好梦初醒,叹了一口气,这才讲道:

好姐姐,我想心事想出了神,现在遵从女王的吩咐,只好勉强讲一个比平常短得多的故事。我要讲的是一个叔父怎样用说笑的口吻来纠正侄女的错误,她如果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就应该懂得那句笑话里的含意。

弗莱斯哥·达·乞拉蒂哥有这么一个侄女,小名叫做契丝卡,虽然说不上国色天香,倒也身段苗条,有几分姿色。可惜她缺少自知之明,妄自尊大,还道自己有了闭月羞花之貌,因此竟是目空一切,男男女女都给她批评得一文不值。她整天心烦意乱,觉得再没有一件事能叫她看得顺眼了,哪怕请她到法国的皇宫去跟国王攀亲眷,只怕也还是委屈了她呢。她走在街道上的时候,装出那种厌恶的神情,掩鼻而过,好像她遇见的人身上都发出一股臭气来似的。

她这种种装腔作势,真是一言难尽;单说有一天,她回得家来,坐在弗莱斯哥的身旁,长吁短叹,像有着一肚子气恼似的,那叔父看不过了,问道:

“契丝卡,今天是一个佳节呀,你为什么这样早就回来呢?”

她没精打采地回答道:“不错,我今天早回来了些,这是因为我觉得城里叫人讨厌的男男女女,再没像今天那样多得不可胜数了。我在街上碰来碰去全是那班面目可憎的人——也算是我倒尽了楣!我想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人比我更讨厌这班丑八怪的呢?我为了要避开他们,所以急忙回家来了。”

“我的孩子,”弗莱斯哥实在受不了她那种狂妄的样子,这样说道,“既然你看到面目可憎的人就受不了,那么你要心情愉快,千万别对着镜子照自个儿的尊容吧。”

她自以为有着跟所罗门[15]相匹敌的智慧,其实却像是一根芦苇,肚子里空无一物,所以对弗莱斯哥话里的真意何在,竟木然无知;还说是她要像别的女人一样,经常照照镜子呢。她因此始终狂妄自大,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故事第九

纪度受到挖苦,他用尖刻的话头回敬了那班不怀好意的人。

爱米莉亚讲完故事,就只差女王和第奥纽两个还没讲了,而第奥纽又是享有特权的,必须留在最后一个讲,所以女王就这样开始道:

美丽的小姐们,我要讲的故事,至少有两个都给你们抢先讲去了,幸亏我还留着一个,这故事末了的一句俏皮话说不定比你们所讲过的还要泼辣些。

大家知道,我们佛罗伦萨城从前本有着许多良善可喜的风俗,现在却都荡然无存了;这都是由于我们的城市越来越富有,而人也变得越来越贪婪,所以再也不要那些古老的风俗了。我们单说其中的一个风俗:从前佛罗伦萨的绅士常常结社聚会,不过只容许出得起钱的人们加入,由各人轮流排日请客,请客的地点并不一定,有时还要邀请一些外国来的宾客和本城的人士。每年至少一次,逢到重大的纪念日——尤其是逢到喜气洋洋的节日,或者是传来捷报的日子,他们就穿着一色的衣服,骑着马绕城游行,有时还举行武技竞赛。

在这些社团中,有一个是贝多·勃伦奈莱希大爷主办的,他和他的朋友极力想罗致纪度(他是卡维康蒂的儿子)加入,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且不说他是当世最伟大的论理学家,又是个高明的哲学家(他们对于哲学可一点都不感兴趣),而且他谈风很健,富于风趣,凡是一个绅士所应该具有的才艺,他无一不精,无一不胜过别人。再说,他又有钱,招待起他愿意结交的朋友来真是十分阔绰。可是贝多却始终没法使他加入到他们的社团里来,贝多和几个朋友推论的结果,认为这是由于他时常沉入冥思,对于世事不闻不问的缘故。而且他还多少倾心于伊壁鸠鲁的学说,大家都传说他一心一意想证明天主是不存在的呢。

有一天,纪度从奥多·圣米歇尔起程,取道科索·阿台马利,到圣约翰礼拜堂去,这是他常走的一条路。在那时候,圣约翰礼拜堂一带地方全是大理石或是别的石块筑成的陵墓,就像现在的圣莱巴拉达礼拜堂的坟地那样,纪度正在闭紧着的礼拜堂门前,坟地的云斑石柱中间徘徊着,恰巧贝多和几位朋友骑着马从圣莱巴拉达广场一路来到这里,他们望见了纪度正在坟地里,说道:“让我们去挖苦他一下吧。”

他们于是踢了一下马腹,催着马直向他那儿奔去,等他抬起头来时,早已来到他面前了。他们说道:“纪度,你怎么不肯加入到我们这社团来,不过请问你,即使你果真发现了天主是不存在的,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纪度看见被他们包围了,立即回答道:“你们在自己的老家里,爱怎么跟我说话就怎么说吧。”

他这么说着,就一手按在坟墓上,施展出他那矫捷的身手,一下子跳了过去,摆脱他们的包围。

那班绅士看到这情景,不觉呆了一下,接着你一句我一语的都说这个人神经有些不正常了,所以语无伦次,他们站身的地方,跟他们——尤其是跟纪度有什么相干呢?他们还不是跟别人一样,只是过路人吗?但是贝多却回头对他们说道:

“要是你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么倒是你们精神失常了。他只讲了一两句话,却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你们怎么不明白,这许多坟墓就是死人的老家,因为死人永远躺在里边,他把坟墓说是我们的老家,因为像我们这班不学无术的蠢货,跟他,以及像他那样的学者比起来,比死人还不如呢,所以他说我们是在自己的老家里呀。”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深深感到惭愧,从此不敢再挖苦他,同时认为贝多是一个才思敏捷、知情达理的绅士了。

故事第十

契波拉教士答应乡下人,要让他们见识报喜天使的羽毛,临到打开盒子,却并没有什么羽毛,只有木炭,幸亏他随机应变,胡扯一通,这才骗过了那些乡下人。

每个人都已经讲了一个故事,第奥纽眼见这回轮到了他自己,不待国王正式吩咐,只等大家把纪度的反唇相讥的天才赞美停当之后,就开始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虽然我有特权任意选择一个题目来讲故事,可是今天的题目,大家都讲得十分动听,所以我也不打算离题了。我跟随在你们后面,讲一位名叫契波拉的圣安东尼派修道士如何急中生智,巧妙地逃脱了两个年青人设下的圈套。为了把故事讲得完整一些,可能要多花诸位一些时间,这是要请诸位原谅的。你们看,太阳还挂在高空,时间还早呢。

料想诸位大概也听说过,瓦台尔沙的切塔尔多是个小城市,不过它虽然小,以前却也住过一些高贵豪富的人家。有个圣安东尼派的修道士,因为看见那里油水厚,所以每年总要到那里光顾一次,自有那些笨人给他和他的师兄师弟们一些施舍。他所以会受到那里的人们欢迎,也许就因为他的名字取得好,原来“契波拉”这个字是洋葱的意思,而那个地方正是以出产洋葱而闻名于托斯卡尼全境。

契波拉修道士长得很矮小、红头发、嬉皮笑脸,是个最有趣不过的坏蛋。他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可是非常健谈,脑子也转得快,你要是不知道他的底细,那你不光是会把他当作一个雄辩大家,还会把他当作西塞罗[16]或是坤第林[17]再世呢。那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老相识。

某年八月里的一天,他照例去到那个地方。礼拜天上午,附近一带村庄里的善男信女们,都聚集到这个教区的教堂里来望弥撒。他觑准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就走上前来对他们说:

“诸位太太先生,你们为了希望圣安东尼保护你们的牛羊牲畜,一切平安,每年都要送些玉蜀黍和燕麦给圣安东尼老爷的可怜的子民们,有的送得多,有的送得少,这完全是根据你们自己的收入和诚意来决定的。除此以外,你们,尤其是那些入了这个教团的人,总是少不了要付出那一年一度理当要付的一笔小数目的钱。现在我的上司,也就是我的院长,特地派我来收取。天主祝福你们,今天下午你们一听到钟声,都应该聚集在教堂门外,我来照常给你们讲道,让你们来吻一吻十字架,你们个个都不要落后于人。我知道你们都是我主圣安东尼的虔诚的信徒,所以我特地从海外的圣地带来了一件高贵的圣物让你们见识见识,作为一种特殊恩典。这件圣物正是当初加百列天使降临到拿撒勒向圣母马利亚报喜时[18]从他身上落下来,掉在她卧室里的那根羽毛。”

他说完了这话,就继续做弥撒。

当他说这番话时,教堂里的会众中间有两个专爱捣蛋的青年,一个叫做乔万尼·台尔·白拉金涅拉,另一个叫做比亚焦·皮湛尼,他们都是这位修道士的好朋友,听他说到什么圣物不圣物,觉得好笑,就彼此商量了一下,要在他这根羽毛上作弄他一下。他们打听到他那天上午要和一个朋友在这个城里吃饭,便决定一等他在餐桌上坐定了,就到他住的那个旅馆里去,由比亚焦缠住他的佣人谈话,乔万尼则趁机去搜查他的行李,把他所说的那根羽毛拿走,不管它是圣物也好,俗物也好,看他怎样向听众交代。

说起这位修道士的佣人,绰号很多,有人管他叫“鲸鱼加丘”,也有人管他叫“泥水匠加丘”,还有人管他叫“猪猡加丘”。他正是一个大浑虫,恐怕连大画家李波·托波[19]的笔下也没有画过这样的人物。契波拉修道士常常在朋友们面前拿他开玩笑说:

“我这个佣人有九大缺陷,这些缺陷只消有一个生在所罗门、亚里士多德、塞纳卡[20]身上,就会毁掉他们所有的德性、智慧和神圣。你们想想看,他身上具有九大缺陷,而德性、智慧、神圣等品质,他却一样没有,那该成了个怎么样的人啦。”

人家问他究竟是哪九大缺陷,他就编了首打油诗回答道:

“我来说给你听吧:既懒又撒谎、粗心又肮脏、说坏话、真倔强、鄙野酗酒加莽撞。此外,小缺点还多着呢,那就不用提了。这人有一点尤其可笑: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想娶个老婆,安个家,因为他长了一大部又黑又光亮的胡子,就自以为很漂亮,哪一个女人见了他都会动心。你如果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不管,他就会去找女人,非等到碰了壁,决不甘休。说实在的,他倒是我一个得力的助手,不管什么人要和我谈谈知心话,总是会让他偷听了一部分去,人家问我什么问题,他唯恐我答不上来,老是凭着他自己的意思,代我回答。”

这回契波拉神父把他这个佣人留在客店里,临走曾关照他不要让任何人碰他的行李,尤其那个旅行包,里面放着圣物,更是碰不得。可是这个佣人却喜欢一天到晚待在厨房里,好像夜莺喜欢待在树林子里一样,尤其是,倘若让他闻出了厨房里有女佣人的气息,那可不得了。他早就看见这个客店里有个又胖又矮、像一段树桩似的丑厨娘,一对乳房大得像两篮牛粪,生着一张母夜叉面孔,满面都是汗水、油脂和烟灰。加丘走出了他主人的房间,把他的行李丢在那里不管,一溜烟跑到厨房里去,好像一只老鹰扑向一堆腐肉一样;虽然那是八月天气,他坐定在炉灶旁边,跟那个女佣人妞塔聊起天来。他对她说照理他应当是个绅士,除了大量施舍给人的钱财以外,还有九百多万金币,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顶顶了不起的,只有天主才能领略。他可不晓得自己的头巾上满是油渍,尽够用来涂抹阿尔托派斯丘[21]的大釜,也不晓得他那件紧身上衣已经破破烂烂,领子上和胳肢窝下全是斑斑点点的油垢,窟窿和补丁,简直比土耳其或印度人的衣服鲜艳夺目,鞋子也裂口了,袜子也绽线了。他同她谈起话来的那种语气,俨然是个卡第伦公爵[22]。他说他要做新衣服给她穿,还要带她走,让她脱离这仰人鼻息的生活,纵使不能使她发财,但无论如何生活要舒服多了。他这些花言巧语尽管说得如何起劲,结果只落得劳而无功,像从前跟别的女人打交道时所遭遇的情形一样。

那两个青年人到达那里,发觉加丘正在和那个女佣人妞塔纠缠不清,真是高兴极了,因为这一来,可以叫他们省力得多。他们看见修道士契波拉的房门敞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搜查他那个放着羽毛的行李袋。打开了行李袋,他们找到一个小盒子,外面用一大块绸子包裹着。他们打开了小盒子,看见里面藏着一根鹦鹉尾巴上的羽毛,断定这就是他答应给切塔尔多人民看的圣物。

在那个时代,他确是很容易骗过当地那些人的,因为当时埃及的奢侈品还只运到了托斯卡尼境内的少数地方,没有像现在这样大量运到,以致影响到意大利的风化。境内别的地方对这类奢侈品固然见闻浅陋,而这个地方的人却是简直一无所知。他们还遵守着祖先的质朴遗风,不仅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鹦鹉,甚至听也没有听到过这种鸟类。

那两个年青人找到了这根羽毛,欢喜极了,马上把它拿走。为了免得那个盒子空放在那里,他们又顺手在屋角里拿了一些木炭放在里面,把盒子关好,然后把一切都恢复成原状,才高高兴兴地走了,谁也没有看见他们。现在他们只等契波拉修道士发觉那根羽毛变成木炭的时候将怎么说。

教堂里那些脑子简单的善男信女们,听说下午将要看到加百列天使的羽毛,望好弥撒就回家去了。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等到吃过了饭,大家都心急慌忙地涌到镇上去看那根羽毛,挤得那地方几乎待不下。

再说契波拉修道士吃饱中饭,打了一会儿盹就起来了。他听说有好多乡下人都赶来看那根羽毛,立即命令加丘带了铃和旅行包到那儿去。加丘无可奈何,只得别了妞塔,走出厨房,带着他主人吩咐带的东西到指定的地点去了。他因为喝饱了水,跑到那里,气也喘不上来了。他主人立即吩咐他到教堂门口去用力摇铃。

等到人们聚齐了以后,契波拉修道士开始讲道,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被人家破了法。他把自己的功德,大肆宣扬了一番,然后他觉得可以把加百列天使的羽毛拿出来给大家见识了,首先极其虔诚地做了一遍忏悔祈祷,然后点了两支蜡烛,撩开了头巾,再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块大绸子,拿出那个小木盒。

他先说了几句话赞美加百列天使和他的圣物,就动手打开那个木盒,一看全是些木炭。他一点也不怀疑加丘同他捣鬼,因为他知道加丘是想不到这上面去的;他也没有责备加丘防范不严,以致让别人做出这种恶作剧来,只是暗地里责备自己:既是明知加丘粗心大意,不听话,健忘,为什么还让他来保管行李?可是他面不改色,却举起双手,仰望着天空,大声说道:

“啊,主呀,愿你的力量永远受到赞美!”

接着,他就关上了盒子,转过身去对大家说道:

“诸位女士,诸位先生,你们应该知道,我远在年轻时代,我的上司就派我去到那日出的东方,他曾特地关照我一定要探听出制造瓷器的秘密。他们东方人把这些秘密告诉了我们,对他们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而对于我们却有很大的好处。

“我负了这使命从威尼斯出发,经过了希腊街,骑马走过阿尔加夫王国和包尔塔加,我来到了帕里温,忍饥耐渴,才来到萨丁尼亚[23]。可是我何必要把我经过的这些地方全部说出来呢?我经过了圣乔治海峡[24],来到‘糊涂国’和‘诡计国’,这两个地方都是人烟稠密。我再从那里去到‘虚伪国’,碰到了许多我们的兄弟和别的教派的修道士,他们只说是为了天主的缘故而好逸恶劳,不重视别人的劳动,一心追求自己的利益,到处都在使用没有铸成的钱币[25]。后来我又到了阿伯鲁齐国,那里的男男女女们都穿着木底鞋在山上跑来跑去,把猪肉贮藏在猪肠子里面[26]。我继续向前走,又碰到一些用棍子掮面包、用袋子装酒的人[27]。后来我又到了‘懒惰乡’,那里的水都向山下流。

“简单地说来,我走了很远,一直来到印度巴斯第那卡[28],我可以凭着圣袍向你们发誓:我看到了长柄镰会飞,不是亲眼看到的人是决不会相信的。不过这件事当时却有个名叫马梭·台尔·沙乔的大商人可以作证,他那时正在剥胡桃,把胡桃壳零卖出去。

“可是我要找的东西没有找到,因为再往前去就要涉水了,我便回过头来往圣地去,那里,在夏天,一块冷面包值四个铜子,而热面包却不值钱。我在那里找到了白来姆米诺特·安以特泼里斯尤[29]神父,他是耶路撒冷最受尊敬的一位大主教。多蒙他看得起我主圣安东尼赐给我穿在身上的这件圣袍,就把他那里所有的圣物都指点给我看。那真是多得数不清,要是一样样讲出来,只怕要摆满好几英里路呢[30]。可是为了免得你们失望,我来拣几样讲给你们听听。

“他首先指给我看了一只圣灵的手指,依旧完整如新,他又指给我看了那个曾在圣方济各面前出现的六翼天使的一绺额发,九天使中第二位天使的一个手指甲,还有‘快到窗畔的维本·卡罗’[31]的一根肋骨,还有几件神圣天主教信仰派的衣服,还有‘三大贤人’亲眼看见出现在东方的那颗明星的几缕光芒,还有一瓶圣米迦勒和魔鬼搏斗时淌下的汗水,还有圣拉扎鲁的颚骨,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东西。

“我慷慨地捐献了给他几大卷用土话写的蒙特·莫列罗的神学著作和几卷卡帕勒佐的著作,那正是他搜罗了好久没有弄到手的,他自然欢喜不已,承蒙他的好意,就给了我一些圣物:一个圣十字架的齿轮,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所罗门庙堂里的钟声,以及我刚刚跟你们讲过的加百列天使的羽毛,还有圣吉拉尔多·达·维拉·马格那的一只木底鞋,这件东西我在不久以前到佛罗伦萨去,已经给了吉拉尔多·狄·朋西,因为他对那位圣徒特别崇拜;此外他还给了我当年那最有福分的殉教者圣劳伦斯被酷刑烤死时用的几块木炭;我把所有这些圣物都虔诚地带回家来,至今还珍藏着。

“我的上司一定要等到他鉴别了这些圣物的真伪以后,才可以让我拿出来给大家瞻仰,现在一方面因为这些圣物已经造成了许多奇迹,另一方面大主教又来了好多封信,他才相信了这些圣物都是真的,允许我拿给大家看。我因为不放心把这些东西交给别人保管,所以常常带在身边。

“我把加百列天使的羽毛藏在一只小盒子里,唯恐把它弄坏了;烤圣劳伦斯用的木炭则放在另一只盒子里。这两只盒子形状差不多,害得我常常弄错——今天又弄错了。我本打算把那只装羽毛的盒子拿来,不料却错拿了这只装木炭的盒子来。我认为这算不得什么错误,而是出于天主的意旨,是天主亲自把这只装木炭的盒子放到我手里来,我现在才记起了圣劳伦斯的节日刚刚过了两天。

“这样看来,原是天主的意思要我拿那烤死了圣劳伦斯的木炭给你们看,好唤起你们对他应有的虔诚,所以我本来想拿羽毛没有拿成,却拿来了这一盒被圣体的汗浸灭了的神圣的木炭。我的有福的孩子们,你们摘下帽子,走上前来瞻仰瞻仰吧。

“我还得先告诉你们,你们不管哪一个用这种木炭在身上画一个十字,一年之内都不会有火烧身,即使烧到身上,也不会感到疼痛。”

说完了这许多话,他就打开盒子,拿出木炭,向大家展览,一面高唱着赞美歌来赞美圣劳伦斯;那些愚夫愚妇怀着虔敬的心情看了一会儿之后,就一拥而上,围住了契波拉教士,献给他比往常更多的孝敬,一个个要求他用木炭替他们画十字。

于是契波拉修道士就拿起木炭只管在男人们洁白的衬衫上、紧身上衣上和女人们的面纱上大画其十字,还说,这些木炭虽然因为画十字消耗了不少,可是一放进盒子就会增长起来,他已经有了好多次的实验证明。

就这样,他替切塔尔多所有的人都画上了十字,捞到了好大一笔钱。这样,那两个青年本来偷了他的羽毛要窘他一下,却幸亏他能够随机应变,使他们的计谋没有得逞。那两个人这会儿也跟大家在一起听他讲道,见他居然狡诈多端,想出了新的诡计,配上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绕了一个大圈子,把这事情收了场,直叫他们笑得下巴颏险些掉下来。等众人散了,他们就走到他跟前,闹嚷嚷地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还把那根羽毛还给了他,让他留到明年再拿出来,又可以像木炭一样替信徒们祝福。

这个故事没有哪个人不是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为契波拉修道士发笑了好久,特别是笑他讲到朝拜圣地看到了和带回了那么多圣物。

这个故事讲完之后,女王的任期满了,站了起来,取下头上的王冠,笑嘻嘻地把它戴在第奥纽的头上,说道:

“第奥纽,现在你该来尝尝管理和领导女人的麻烦滋味。你现在来当国王吧,应该好好地执掌国政,等你任期满了以后,大家都称颂你的德政。”

第奥纽戴着王冠,笑盈盈地回答道:

“比我贤明的国王,你们也见得多了,我的意思是指那棋盘上的‘王’;当然啰,如果你当真把我当作一个国王来服从,我包管叫你领略到一种乐趣——没有了这种快慰,任何娱乐都显得美中不足。这些话且不谈了,我一定尽心尽意地做好一个国王。”

于是他照例把总管叫来,吩咐总管在他的任期之内应该如何安排各项事情。然后他就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你们已经从多方面探讨了人的天性,以及人生的各种机遇,要不是莉西丝卡刚才到这儿来跟我谈了一下,使我想起了我们明天的故事范围,那我即使想上半天,也说不准是否想得出一个新鲜的题目来呢。你们刚才不也是听到她说了吗——她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没有哪一个出嫁时还是个处女;她又说,凡是妻子用来欺骗丈夫的种种诡计,她没有哪一样不晓得。她前面一段话我们姑且撇开,那都是些孩子气的话,不过我看她后面一段话倒可以作为我们讲故事的一个很有风趣的题目呢。既然莉西丝卡给了我们这样一条线索,我们明天的故事范围不妨就定为:妻子为了偷情,或是为了救急,对丈夫使用种种诡计,有的被丈夫发觉了,有的把丈夫瞒过了。”

有几位小姐觉得这种题目对她们不大相宜,要求另换题目。国王说道:

“小姐们,我命令你们讲这类故事,未尝没想到你们这层顾虑。但是我可不能因为你们提出了意见就收回成命,因为在目前这样的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谈,只要男女之间,能够节制,不要做出有伤大体的事情来就是了。你们想必知道,由于大难当前,法庭上都已经没有了法官,无论是凡人的法律,宗教的法律,都已荡然无存,任何人为了保全性命,都可以随心所欲。因此你们的谈话稍许出格一些,只要不去仿效那些有失体统的行为,那就丝毫也无损于你们的贞洁。你们只是在讲故事,让自己和大家借以解闷取乐,我倒看不出将来会有哪个能够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指责你们。

“况且,从第一天到现在,我们聚在一起,你们的举止一直都是无可非议的——不管我们在这里讲了些什么(愿上帝照应,我们还要继续讲下去),谁不知道你们的贞洁呢?在我看来,不要说是讲几个俏皮故事,就是死神的威胁,我相信也不会使你们失去贞洁的。

“说老实话,如果让人家知道了你们不愿意讲这些故事,那恐怕人家反而会怀疑你们有心病,故意避而不谈。再说,我向来事事都依从你们,如今承蒙你们推举我做你们的国王,让我发号施令,却又违背我的意旨,不愿意讲我所指定的故事,那你们叫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呢?我看你们还是消除顾虑(这些顾虑只应该存在于那庸俗的脑子里),各人准备一个好故事吧。”

小姐们听了他这番话,都很赞同。于是国王吩咐大家去随意游乐,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再聚集在一起。这一天讲的故事都很短,所以讲完了故事,太阳仍旧很高;第奥纽和其他两位青年打牌去了,爱莉莎就把小姐们叫到一边,跟她们说道:

“附近有个地方名叫女儿谷,我相信你们都没有去过。自从来到这里,我一直都想带你们去看看,总是抽不出时间。好在今天时间还早,如果大家愿意去看看,我相信你们到了那里,一定会十分满意的。”

小姐们都说愿意去。于是她们没有向那三位青年透露一点口音,就带着一个女仆出发了。走了三里多路,就来到了女儿谷。这里有一条小径,小径的一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涧。她们由小径走入谷中,看见这里真是个幽静美丽的所在,尤其是在这么个热天,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后来我听到了她们中间有一位说,谷中的那片平原虽然看上去完全是天然情趣,不落一点人工的痕迹,却是滴溜滚圆,好像经过了人工的规划似的。周围大约有一两里长,围着六座不十分高的小山,每座山顶上都有一座别墅,看上去很像一座美丽的城堡。山坡逐渐向平原倾斜,好像露天戏院里一排高出一排的座位,从山顶望下来,这一圈圈的石级依次缩小。朝南的斜坡上长满了葡萄、橄榄、扁桃、樱桃、无花果和其他的水果树,找不出寸尺的荒地。朝北的斜坡上长满了笔挺的、绿油油的小橡树和梣树等等。山脚下的那片平原,除了小姐们刚刚走进来的那个入口以外,就没有别的入口了——那里长满了杉、柏、松、桂等树,整整齐齐,仿佛是哪一个园艺家在这里精心栽种的。烈日当空的时候,树叶丛中不透阳光,纵然透进来,也不过是一丝半缕,下面地上则是绿草如茵,繁花如锦。

最使她们喜欢的是那条山溪。它从两山之间的小谷中流出来,落在一块天然岩石的峭壁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当它溅落在石块上的时候,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大摊水银,受了一种奇妙的压力,变成细细的水花。溪水流到了小平原上,就敏捷地穿过一条小沟,流入平原中央,聚成一个小湖,宛如城市居民们在自己花园里所开掘的鱼池。

湖水不深,仅及胸口。水面平静无波、清澈见底,可以数得清下面鹅卵石的数目。同时还可以看到游鱼成群,逍遥自在。看到这等山光水色真叫人心旷神怡,为之惊叹。湖畔全是草地,由于湖水的滋润,益发显得鲜艳。溢出湖面的水流入另一条小沟,再由那里流出小谷,注入低洼的地方。

小姐们来到湖畔,把周围的风光景物都加以欣赏赞美之后,决定在湖里洗个澡,因为天气是那么热,湖就在她们眼前,而又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看见。她们吩咐女佣人守望在她们刚刚进口的地方,看见有人来,就赶快告诉她们一声。接着,七位小姐便宽衣褪裙,下了水。雪白的肌肤映在水里,宛如一朵朵艳红的玫瑰,给供在一个薄薄的玻璃罩里。她们动作轻捷,所以并没有把水搅混,随后就游到这儿,游到那儿,追捕游鱼,那受惊的鱼儿东逃西游,却没处藏身。

她们在水里游乐了一会儿,捉了几条鱼,便上岸穿好衣服。她们对这地方的赞美已经无以复加,而且,眼看也应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她们就步履轻盈地走回去,一路上谈论着这幽美的山谷。回到寓所里,时间依然还早,只见那三位青年仍旧在玩牌。潘比妮亚笑盈盈地对他们说道:

“唔,今天我们背着你们自寻快乐啦。”

“什么?”第奥纽问道。“你们故事还没讲,先在行动上表示出来了吗?”[32]

“是呀,陛下。”潘比妮亚说。然后她就告诉这三位青年,她们从哪里玩了来,那地方的风光又是如何,离这里有多远,她们在那里干了些什么。国王听了有这么一个好地方,真想去看看,就命令立即开晚饭。大家都心满意足地吃过晚饭之后,三位青年就带着仆从人等,辞别了小姐们,去到女儿谷。他们都没有到那里去过,到那里打量了一番,都认为那是天下最美丽的地方。洗过了澡,穿好了衣服,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便动身回家。

到达家里,看见小姐们正在跳着圆舞,由菲亚美达伴唱。跳完了舞,三位青年又和她们谈论女儿谷,把那地方的美景赞个不绝。

国王又把总管叫来,吩咐他明天早上在那儿开饭,并且搬几张床去,以备下午有人到那里去休息和睡眠。他又吩咐掌灯,把酒和糖果拿来,等大家稍微吃了一点,他又命令每个人都来参加跳舞。潘菲洛遵命跳了一场舞之后,国王就转过脸去,欣喜地对爱莉莎说:

“美丽的小姐,今天蒙你见爱,让我戴上了王冠,我今晚也少不得要回敬一下,请你唱一支歌。你就随意唱一支吧。”

爱莉莎笑盈盈地说,非常乐意。她立即用优美的声调唱道:

要不是爱情的神钩

把我钩得这样牢,

我便再也无牵无挂,一身逍遥,

啊,爱神,我正当豆蔻年华,

就曾和你在情场上交锋,

满想你只有百般温存,不会摆出威风。

我解除了武器,以为千稳万当,

谁知就此做了你的俘虏,你的仆从,

想不到你这个暴君竟百般威猛,

用你的神钩抓住了我不肯放松。

从此你就把我紧缚牢捆,

去送给我那个前世的冤家对头,

我心儿忧,泪儿流,

日见得衣宽人瘦。

怎奈他是一副铁打的心肠,

不管我怎样涕泣长叹,

也赢不到他半点儿爱怜,

啊,这叫我何等凄怆!

凄厉的风儿在狂呼长啸,

我在风声中连连祷告,

他哪里听得到?

也许他是故意装聋,我又哪里知道?

啊,我受不住这日夜刺心的煎熬,

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

你救苦救难、恩泽无边的爱神啊,

快把他绑来跪在我面前求饶。

如果你不能如我的心愿,

就请你把我这一片痴情打消,

千万别再叫我相思徒劳;

如果蒙你成全了这件美事,

我的脸上就再不会有愁云笼罩,

我会重新出落得青春美貌,

我还要戴满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儿,

那会有多艳多娇!

爱莉莎唱完了歌,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虽然人人听了她的歌词都深为奇怪,可是谁都猜不出她为了什么原因而唱出这些怨词来的。国王却是兴致很高,把丁大洛叫来,吩咐他拿风笛来吹笛伴舞。一直歌舞到深夜,他才吩咐大家去安寝。

[第六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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