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
躬身轻嗅故乡土
逢亲遇根情自抚
谨以此文献给与我的生活曾经紧紧相依，如今若即若离的那一方故土，献给我记忆中最真挚的感情，源于对根源，对故乡的精神寄托，纵使漂泊在外，根在老家，祖父坟前的那一抔黄土，是我内心深处最纯洁，最真挚的精神归宿。
—2018年3月27日启
情结：
每年大年三十傍晚，父亲手拿几根香，我和二叔跟在身后，我们一起从奶奶家出发，步行三公里到祖父坟前，父亲与祖父简单寒暄几句以后，我们便一起磕头。从我记事起，这一项仪式与父亲右手拿香不紧不慢的背影，在我的脑海中延续了很多年......
随着越来越多的后生们选择开车或骑车，去完成这项每年一度的缅怀先人仪式，我不禁向父亲提问：“你看看人家，咱这次还是走着去奥？”父亲看了我一眼：“有些东西可以变，有些东西不能变”。
赵相之死
大年初一，一家团聚，小妹，叔叔，婶子，奶奶加上我们一家三口，好不热闹。一大家子人围坐在父亲从学校里运来的四方桌子上，凉调粉丝，银耳，豫北特产香肠，油炸带鱼，热炒蒜菜，很是丰盛。虽然这对在城里上班的我来说，并不能称得上是什么美味佳肴，而且爷爷生前修筑的这个临路小破屋，已经是很自卑的站在了村里面遍地可见的二层小楼中间，但是还是很享受这一年一次的大团圆，因为一年只有这一次，我能和这个比我小15岁的小妹一起玩耍。按照每年的惯例，看看她的个头到我哪儿了，时间过得真快，感觉并没有过多长时间，这个还曾经是襁褓中的小不点儿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头到我胸口的小姑娘了。
桌子周围，一样的热火朝天，一样的开心快乐，一样的母亲和婶子劝父亲和叔叔不要喝酒，一样的无济于事，一样的奶奶搬着小凳子坐在门前，一边吃饭，一边向外张望。
这就是年，这是老家的年，这是在外地工作疲惫委屈之后，回忆起来能抚平心头忧伤的年......
可这一次不一样的是，长来娘遛食串门时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停下筷子发愣的问题。“啥，赵相没了，啥啊，谁没了呀，长来娘，你说嘞谁啊”父亲照例先抛出一句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提问，明明自己都听到了，可过度的惊讶让父亲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当然，同样诧异而且不知问什么是好的我，也再次向长来娘确认了这个消息。“就是傻赵相啊，昨天在家的床上下午没的”长来娘既有时间又有地点的确切回答再次说明了这个消息的准确性。听到这些以后，我的心底竟然泛起了一阵阵的忧伤，不知为何，这个被全村人称做傻子的赵相的突然离去，竟给我的内心带来了一丝不小的震撼。
他弓着腰，背上高高隆起的大疙瘩，尝尽人间悲苦的表情竟然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由于先天残疾而与众不同的身体，先天性智力障碍所产生的异常举止，让赵相成为了我们那一代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印象，而这种印象多是恐惧，源于那句哄我们入睡时“别哭了，别哭了啊，再哭赵相都来了啊”的童谣。
奶奶与长来娘的谈话把我从回忆拉回到了现实，“赵相有福啊，长来娘，你看看这家伙啥心都不用操，一辈子光知道吃喝拉撒睡，过得真是自在。”奶奶左手捧着饺子碗，右手用筷子敲着碗边向长来娘诉说着自己对赵相的评价。长来娘非常认可奶奶的结论，补充道：“就是啊，二婶子，你看，这可苦了他的老娘五十多年啊！”“啥，赵相有五十多岁奥？”我又是一脸惊异的向她们发问。正在嚼着酥肉的奶奶点点头，告诉我长来娘说的是对的。
此时我将手中的筷子放在一边，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在本村同一条街道上的破败不堪的赵相家的房子，以及环绕在他家周围的另外三个兄弟的祖宅。不禁回忆起这些年来关于赵家这四兄弟的一些事情。
赵相虽然先天智力发育不良，但是他却有一个绝顶聪明的二弟赵乾，赵乾是我们瓦屋村当之无愧的骄傲，在我父辈的那个年代里，三代贫寒的赵乾竟然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最终分配到县水利局上班，这绝对说得上是寒门学子成功逆袭的典范。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身发展非常成功的赵乾在教育儿子这一方面，却有点捉襟见肘。不知是自己性子急，还是恨铁不成钢，据村里面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赵乾经常拿刀逼着自己的儿子文文写作业，还呵斥他考如果不上大学就拿刀砍死他。这种传言能在我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存在着，是因为文文的一些不正常表现，让人确实难以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受到了过度刺激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有次三爷在放牛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刚从庄稼地里出来的文文，身体微胖的文文提了提自己的裤子，蹲在正在吃草的牛身边，皱起眉盯着这头公牛的***仔细的观察，思忖片刻以后，问道：“三爷啊，这牛的两条腿中间是提溜了个啥呀。”这个成人都心照不宣的问题被30多岁的文文问起来，让一旁抽烟的三爷不知如何作答，已经忍不住咧嘴笑但还是装出一脸严肃的三爷，决定逗逗文文，“文文，你摸摸不就知道了吗”，说完这几个字，再也藏不住笑的三爷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也是在提示文文这是三爷我给你开得一个小玩笑，可是文文却丝毫不理解，起身就准备去抓，吓得三爷急忙从身后抓住文文的肩膀，大声呵斥道：“呦嘿，你个孬孙，你想让牛踢死你啊！”后来文文皱起眉将眼镜推上鼻梁的样子和这个故事一起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农闲时节津津乐道的生活调味品。
说起文文，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面相上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应有尽有，可命运却偏偏绕过面相学该有的所有应验，这个在省会上了大学却中途肄业的小伙子，除了承受因为自己精神不正常而带来的周围人的异样眼光之外，还饱尝着少年丧父之痛。当然也有可能他确实是个有福之人，成天啥心都不用操，但是不管怎样，文文娘每天瞪着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奔波谋生的样子，是这个村庄最真实的记忆。总之，这是一对苦命的娘儿俩。
就在西边胡同口路西的第一家，也生活着一对苦命的娘俩儿，他们是赵相四弟的家眷，也就是文文的四叔和堂弟。赵相的四弟叫赵力，说起赵力，村民对他的英俊外表和油腔滑调是不无肯定的，不然怎么会勾搭上煤老板的老婆，不然也不会和二哥一样过早的离世，不同的是二哥赵乾是因为性格暴躁，嗜烟酗酒的不良生活习惯导致的，而自己确是因为一个让所有人都羞于启齿的，睡了煤老板的老婆而被活埋......
关于赵力的传闻，每一个谈论这件事的人都能带着换位到煤老板的愤怒：“反正有的是钱，认出多少钱都得埋死这个狗日的货。”不知是出于对煤老板带了绿帽子的同情，还是羡慕嫉妒恨偷得鱼水之欢的赵力，才能滋生出人们这样的情绪去评价赵力的死。到底赵力的生命换来了多少钱，外人不得而知，但是有目共睹的是遗孀带孤子的日子着实是不好过。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年夏天下暴雨，连老天爷也丝毫不怜惜这对苦命的母子，残暴的雨水咆哮着冲塌了赵力家的院墙和房梁，这对母子因为串亲戚而躲过了这场天灾，万幸啊，仅是家破，人依旧在。后来，没有人再见到过这对苦命的母子，破败不堪的院子里面长满了高高的灌木丛，仿佛在告诉路过这里且向院子里眺望的人们，这对母子早已远离的事实。
天刚蒙蒙亮，几声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开始叫醒这个勤劳的村庄，一位年逾八十的老太太，好像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这几声天亮的闹钟。她急匆匆的蹬着三轮车，奔走相告村里红白喜事问事人以及近门亲戚自己傻儿子的死讯，每一个得到告知的人，看到如此辛劳的老母亲，还未散去的疲惫也一扫而光，这个辛苦了多半辈子的老母亲，在已是耄耋之年的年纪，还要赔上笑脸去赢得他们的同情，以求让儿子能够顺利的结束和世上其他人相处的最后一道程序。
后来还是听来串门的三爷说：“咱庄上可是不让光棍汉子进正儿八经的坟地的啊，就在地垄子上给他随便找个地儿凑活埋了就行了呗，但赵相娘说啥不让，这个老太太为了这个傻儿呀，真不容易啊！”
后来有事离开了老家，没有见到赵相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下葬，也不知道这个儿时经常在我耳畔回荡的名字有没有和他的肉体一样，被深深的埋葬在了土地里，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只记得奶奶曾说过关于这件事的一句话：“这四个兄弟就剩下赵坤自己了，还这么不孝顺自己老娘，大哥的丧事办得不像样子也就算了，现在活着的老娘也不管，哎，生这四个儿有啥用啊？”
赵坤从此成为这四兄弟中仅存在世的一个，与他的大哥，二哥，四弟不同的是，赵坤这一脉是这个家族里面当之无愧的骄傲。儿子成才在北京某知名高校里面读书，这是赵坤努力打工却从不会给自己乱花一分钱的主要原因。他是个虔诚的教育决定主义者，别人家的楼房盖得再漂亮，他从不羡慕，别人添几件漂亮的家具，他从不羡慕。人们讨论车子，房子以及任何物质条件。赵坤从不插一句嘴，但只要是关于子女的教育问题，高谈阔论，口若悬河的赵坤就变成一个趾高气扬的外交官，除了抑扬顿挫的语调和随时切换的表情之外，还有一种在周围人身上难以觉察到的书生气质。当然，儿子成才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精神归宿。而每一次参与这种事情的讨论，人们都可以在赵坤身上看到一种压抑许久终于扬眉吐气的畅快淋漓。
父亲是笃定的教育决定主义者，而儿子是父亲强有力的响应者，成才第一年就以高出一本线40分的成绩傲视本村的所有同龄人，但如此优异的成绩却只换来了赵坤的一句：“发挥失常，肯定得复读啊。”不知是成才的过于优秀让大家多少有些嫉妒，还是人们已经习惯于赵坤一向自高自大的言论，大家都对赵坤的这句话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争气的成才没有让父亲等太久，第二年便以高出一本线100分的成绩再次向这个平静的小村庄放了一颗卫星，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激动的赵坤找到村长要在村口的两个电线杆之间拉个红条幅，后来这件事以村长要赵坤出红条幅的钱而不了了之，即使没有拉上红条幅，那年夏天，村里识字的老老少少都知道了成才上的是北京科技大学。
赵坤是一个极其俭省而且非常聪明的人，同他一起去北京打工的石鹏这样评价赵坤：“他一天吃几顿饭那得看工地上管几顿饭，工地上管两顿他就吃两顿，工地上管三顿他就吃三顿，有回工地上厨子请假没人做饭，工头每人发了100块钱现金，同村的工友们都相约去餐馆喝啤酒，吃凉菜。那次是工友们聚的最齐的一次，可就是唯独没有见赵坤”赵坤非常聪明这点我是得到过父亲的证实的，有次农忙时节，父亲在地里插秧，赵坤开着拉满农具的电动三轮车，专门停到我家田地前，向父亲询问判断一元二次方程无解的条件。只是小学语文老师的父亲没有能力去回答赵坤的这个问题，但是他感慨道：“赵坤是咱们村非常聪明而且自学能力超强的人。”
这次回老家，路过赵坤家的房子，看见一根粗长的木头抵住快要坍塌的院墙，这根坚实的木头奋力的抵住贫瘠的生活条件，它坚定地相信，只要足够坚持，强有力的信念一定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带走贫穷，带着这一家四口大踏步的迈向家族复兴......
晚饭过后，我在村子的巷道里散步，深深的感受到国家的发展给这个村庄的村容村貌，所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路过赵力家的房子，发现原来坍塌的院墙经过了一些翻修，而且就在被雨水冲塌房梁的堂屋旁还焊接了几间彩钢房，院墙上“精准扶贫”字样的标语，彰显出政府给这个不幸的家庭所带来的雪中送炭般的温暖。
恰巧这个时候，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吃力的蹬着三轮车从我身边缓缓通过，我转过头向母亲问了一句：“这谁家老太太啊，年龄这么大了还出来做工啊？”母亲随即向前快走了一步，并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紧张的表情似乎在替我担心：生怕这不知情的大嗓门冒犯到了听力一点也不差的老太太。随即母亲转向我，手掌竖直紧贴着嘴巴，低声道：“这个就是赵相家娘啊，你没见过？”听完母亲这句话，我的头瞬间嗡的一声响，关于赵相的一连串事情随即涌上心头，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大大的疑问，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辛苦与沧桑之后，在承受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之后，这个苦命的老太太是过得更轻松了还是更沉重了？
不一小会儿就步行到了二叔家，那个比我足足小了15岁的小堂妹正在闹人，问清楚缘由之后，我豪爽的说道：“走，哥领着你去买芭比娃娃。”婶儿赶快截住：“可别给她买了，你看咱家里堆了多少个了，还要嘞！”话还没说完，小妹的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哭吧，再哭傻川就来了”叔叔在一旁帮腔道。
此时我耳畔突然回想起自己儿时，奶奶的那句“别哭了，再哭赵相就来了”一时间久久不能释怀。
赵相的死带走了一代人的童年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