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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涉险境

正如彼得所言,德国人极其小心谨慎。我们在鹿特丹码头遇到一个人。我有点担心,我们在里斯本的活动可能已经露馅了,并遭人怀疑。那个矮个子朋友也可能早已给他的同伙发了电报,提醒他们引起注意。但目前还是一切风平浪静。

我和彼得在航行途中作了周密细致的计划。我们只讲荷兰话,继续假扮成马瑞茨将军手下的兵。彼得说,只有这样才能把戏演下去。我敢发誓,到达荷兰之前,先前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非常模糊,因为我脑海里总是萦绕着危险二字,它使我心志颓废。我忍不住扪心自问,我和一个常见的亡命之徒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商量后,认为最好立刻启程到德国。码头边的线人告诉我们,明天中午有一趟火车,我们决定搭乘它。

在我们启程跨境之前,我再次觉得英雄气短,信心不足。我在车站里看见了一位国王信使,我曾经在法国见过他;还碰到一个战地记者,卢斯战役爆发之前,他在我们的前线阵地来回奔跑,采访报道。我听见一位女士讲英语的声音,混在一堆叽叽喳喳地说荷兰话的人里头,就像一只叫声嘹亮的云雀,夹杂在一群乌鸦中,分外鲜明。车站里还出售不同的英文报纸,版面粗糙。我对这一切感到相当恶心,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回归常人的生活。

随着火车开动,我心中的苦闷烟消云散。天空晴朗有风,火车缓慢地驶过荷兰平坦的草原,我一直思考着彼得的提问。他以前没有到过欧洲,因此对农场抱有美好的期望和遐想。他告诉我说,他估计一摩肯[1]大的草场,可以饲养四只羊。我们交谈甚欢时,火车摇摇晃晃地越过运河大桥,抵达边境车站,进入德国领地。

我原以为在这可以看见巨大的防御工事,如带刺的铁丝网,一条一条的堑壕。然而,在德军这边,我发现只有六七个哨兵在把守,他们穿着能自动变色的服装,我以前在卢斯战场上见过这种制服。一名后备军的小头目,他的衣服纽扣暗黄,像赶牲口一样,将我们轰下了火车。我们被带到一间宽敞而又空荡荡的候车室,那里燃着一个大火炉,接着我们两人同时又被领到里面一间小房内接受搜查。我告诉彼得,这是例行公事。我很高兴我们是一起进来的。看守命令我们脱光衣服。我不得不十分严肃地臭骂了彼得几句,叮嘱他必须保持镇静。检查人员相当文明,但过于严格。他们将我们口袋和包裹里的物件一一作了登记,还一字不落地记下了鹿特丹的线人给我们办的护照上的信息。

我们正在穿衣服时,一名身穿中尉制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突然冲了进来。他大约二十岁,带着一副近视眼镜,看起来稚气未脱的样子。

“勃兰特先生,”他大叫一声。

我点点头。

“你就是勃兰特先生?”他用荷兰语问道。

他向我敬了个礼,说道:“尊敬的先生,我很抱歉。由于司令的汽车行驶缓慢,我来晚了。刚才要是我在这里,这些繁文缛节就不会打搅两位啦!我们接到消息说你们来这儿了,就安排我来负责接待。还有半个小时,你们就可搭乘开往柏林的火车。请赏个脸,一起来喝杯黑啤酒吧。”

中尉的这番恭敬和殷勤,让我们倍感荣耀。我们阔步走出人群,跟着他来到车站附近的饭馆。随即,他打开话匣子,和我用荷兰语聊了起来。彼得似乎忘记了他在当学生时学到的荷兰语,听我们的对话有点困难。因为中尉视力不佳,心脏也有毛病,不适合服现役。在这间空气沉闷的餐馆里,他绝对是性子火爆的人。他告诉我们,德国任何时候都能够吞下法国和俄国,但是她当下的目标是制服所有中东国家,这样她才能完整地将半个世界都收在麾下。

“你们的朋友,英国人,”中尉咧嘴笑着说,“最后也会被拿下。我们要用我们的潜水艇进行封堵,让英国佬饥饿难忍,还有摧毁他们的贸易,让他们瞧瞧我们海军的厉害。过去一年中,英国佬高谈政治,自吹自擂,而我们一直在埋头建造船舰—噢,建造了这么多呀!我的表兄在基尔—”话还没说完,他扭头向后看去。

我们从未听说过他有一个表兄在基尔。这时,一个身材矮小、皮肤发黑的男人走了进来,中尉立马跳起身,向他敬礼,鞋后跟像钳子似的咔嗒一响。

“上尉先生,这两位先生是南非裔荷兰人。”他向矮个子男人介绍。

新来者双眼明亮,充满智慧,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后,开始用塔尔语询问彼得。幸好我们先前精心地编造好了故事,他才找不出任何破绽。上尉名叫佐恩,曾经在德国西南部待过数年,对边境境况了如指掌,我和彼得记起曾经听人说过他的名字。

谢天谢地,我们俩的表演配合得非常默契。彼得将自己的故事编造得无懈可击,尺度把握得很恰当,不时向我询问某个人的名字,或者确认某些细节。佐恩上尉看起来挺满意。

“你们俩正合适,”他说道。“但要记住”—他皱皱眉,“在我们德国,我们无法接受任何人的油腔滑调。只有诚实守信,才会得到奖赏;如果两面三刀,满口胡言,就会像野狗一样惨遭枪杀。据我所知,你们种族中出过很多叛徒。”“我不希冀您奖励我什么,”我有点生气地说道,“我们不是德国人,也不是德国人的奴隶。任何人以英国为敌,我们就会为他全力以赴,奋战到底。”

“听起来你们很勇敢,”他说道,“但是,你们得先低下自己那颗高傲的头发誓,发誓会遵守纪律。遵守纪律戳到了你们布尔人的痛处,你们会因此而备受煎熬。你们不过是一个破落的小民族。在德国,我们随时随地都讲究纪律,正是这样,我们才能征服整个世界。火车还有三分钟就要开动,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我就等着看斯图姆上校会如何管教你们。”

这个家伙是我所遇的德国佬中感觉最棒的一个了。他是白人,先前我可能和他一起共事过。我喜欢他硬朗的下巴,还有那沉稳专注的蓝色眼睛。

去往柏林的旅途在我的记忆中大体上平淡无奇。戴眼镜的中尉睡着了,大部分时间里,车厢上只有我们俩,除了偶尔有一两个休假的士兵光临之外。他们身心疲惫,眼神忧郁。毫无疑问,这些可怜的家伙是从伊瑟河或伊普尔战场那边撤回来的。我倒是很想与他们聊聊,可公开场合,我不会讲德语,偶尔听到的一些对话也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大部分都是关于团队琐事。只有一个家伙说得兴致盎然,意犹未尽地讲道,这是他最后一个悲惨的圣诞节,明年他就会赚够了钱,凯旋而归,回家休假。其余的人同意他所说的,但都半信半疑。

德国的冬季昼短夜长,开往柏林的火车大多时候都在黑暗中前行。透过窗户,我看到沿途的小村庄里灯光闪闪,时而出现一些钢铁厂,锻造车间,也是火焰四射。我们在一个镇上停下来吃了晚饭。车站站台上挤满了准备西行的新兵。我们没有发现英文报纸上说的食物短缺现象。在饭馆里,我们吃得很舒心满意,饭菜的价格也实惠,一瓶白酒只需三先令。不过,面包的确难吃。要是有一份味香多汁的牛排,加上一些像“萨沃依”餐厅那样的鲜美蔬菜,我就可以不馋面包了。

我有点担心我们熟睡后会泄露身份,其实完全没必要,因为中尉正张大嘴巴,酣睡得像一头猪。火车在黑暗中轰隆隆前行,我一直猛掐自己,提醒自己身处敌方的地盘,要执行一项疯狂的任务。天空开始下雨,火车在雨中穿过一座座城镇,灯光在湿溜溜的街道上闪烁着。随着我们向东行驶,灯光看起来柔和许多。习惯了光线暗淡的伦敦街头之后,我不免觉得惊奇,夜幕降临后的德国车站,闪烁着不计其数的弧形大灯,耀眼夺目;一排排街灯,放眼望去,好似看不到尽头。彼得早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而我直到半夜,仍保持清醒,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不开小差。后来,我也开始打盹,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才醒来。此时,天色已如正午一样明亮,火车到达了繁忙的终点站。这是我曾经历的一场最舒适、最平安的旅行。

中尉伸了伸懒腰,拉扯了一下皱巴巴的制服。没有搬运伙计,我们自己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放进带顶篷的四轮马车上。护送人员告诉了我们旅馆地址,随即我们的马车轱辘辘地驶入了明亮而又空旷的街道。

“一个非凡的国家,”彼得说道。“诞生伟大的德国人民,真是千真万确呀。”

中尉高兴地点点头。

“我们是人类最优秀的民族,”他自诩道,“就连他们的敌人也会马上见证。”

我本想舒舒服服地冲个澡,但又觉得这不是什么要事,何况彼得也不是那种爱洗澡的人,于是改变了主意。早餐我们吃得很好,有鸡蛋、咖啡。之后,中尉开始打电话。刚开始,他讲话的语气专横霸道;后来,似乎接通了上级的电话,语气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最后,又像在讨好卖乖。他安排我们下午去拜见某个人,他无法将此人的头衔用荷兰语说出。从中尉说话语气逐渐变得谦诚有礼来看,我断定此人是个大人物。

那天早晨,我和彼得用完卫生间后,中尉带我们出去散步。我们俩打扮得酷似街头奇怪无聊之辈:都穿着事先准备的粗花呢套装,法兰绒灰白色衬衫,戴着欧洲流行的宽边软毡帽;我还穿了一双棕色马丁靴,彼得穿上那款葡萄牙人厌恶的深黄色的靴子后,走起路来就像小脚女人似的步履蹒跚;他脖子上系着一条深红色的普通的绸缎领带。我的胡须相当长了,我把它剪成斯姆滋上将那样的形状。彼得的胡须是塔卡人钟爱的那种蓬松飘逸型,他很少打理。不得不承认,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南非人都以为我们是从草原来的布尔兄弟,其中一个在附近的店铺里置办了这身行头;另一个以恶霸自居,曾经在某个偏僻的村子上学。我们俩身上弥漫着次大陆人的味道,就像报纸上描述的一样,臭气难闻。

雨后天气晴朗,我们在街上溜达了好几个小时。商店里生意兴隆,圣诞礼品琳琅满目,璀璨耀眼。一家百货商场也是被挤得水泄不通,我在那儿买了一把折叠刀。街上年轻男子很少,大多数女子身着丧服。穿制服的人随处可见,他们看起来要么是挖战壕的军人,要么是政府职员。我们一眼瞥见了那座低矮的房屋,总参谋部就在里头,我们脱帽以示敬仰。后来我们又凝视了一会玛丽娜姆大楼,我很想知道特尔皮茨元帅的智囊团在那酝酿着什么诡计。

德国的首都给人一种干净而又丑陋、枯燥但却高效的印象。可是,我还发现她令人郁闷—甚至连伦敦都甘拜下风。我不晓得如何贴切地描述她,整体来看的确少了点灵气,俨然一家呆板的大型工厂,而不是一座充满生机的城市。即便你给她装饰了门面,四周种满玫瑰,她也还是座单调乏味的厂房,而不是温馨可人的家园。这个地方让我感到既压抑,又快慰。从某方面说,她让德国人看起来没那么强大。

下午三点钟时,中尉带我们进了背街一间不起眼的白色楼房,楼房门前有哨兵把守。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军官,他让我们在候见室等了五分钟。之后他引我们到了一个大房间,里头地板擦得铮亮,彼得差点一屁股坐下去。房间里燃烧着木块,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坐在桌子旁边,他戴着眼镜,头发从前额一直往后梳,看起来像个时髦的小提琴家。他是这儿的首领,中尉向他敬了礼,并通报了我们的名字,随后就闪身离去。首领面前有两把椅子,他示意我们坐下。

“你们俩是勃兰特先生和皮纳尔先生?”他透过眼镜打量着我们问道。

屋子里另外一个人吸引了我。他背对壁炉站着,两只胳膊肘撑在炉架上。他身材叫人羡慕,站起来足有一米九八高,肩胛壮硕,酷似一头短角牛;身穿制服,纽扣孔里露出黑白丝带交十字勋章;上衣皱巴巴的,短得几乎无法遮住庞大胸腹;手臂长似大猩猩前臂,手掌宽度,交叉着放在肚前。他长着张大脸,笑容慵懒,下巴又宽又凹,在整张脸上显得格外突出。他的前额不饱满,都快贴着那粗短的后脑勺;脖子下部胀鼓,肉都要从衣领里凸出来了。他的头呈梨形,上窄下宽。

他用那双又小又亮的眼睛盯着我,而我也紧盯着他。我猛地意识到了某种东西,那正是我寻找已久的,直到那一刻我都不确定它还存在。这就是滑稽的德国佬,就是我们要真正对付的德国佬。他就像河马一样丑陋讨厌,但给人印象深刻。他那形状怪异的头盖上的每一根鬃毛发都格外惹眼。

坐在桌旁的矮个子首领讲话了,我猜他可能是一名文官,从衣着来看兴许官至副部长。他说着荷兰话,语速缓慢,吐词清晰—刚好适合彼得,他能听懂。头儿面前有一张纸,上面记着问题,他逐一发问。问题并不多,过境时佐恩都问过我们。起初我将编造好的谎话都烂熟于心,因此我应答起来极为流利,未露出丝毫破绽和马脚。

随后站在炉前地毯上的男人插话了,“长官,我来问他们。”他用德语说道,“您对这些外来的家伙过于文绉绉的了。”

他开始讲塔尔语,带着德国西南部人厚重的口音。“你们应该听说过我,”他说道。“我就是击溃赫勒娄人的斯图姆上校。”

彼得竖起耳朵,提起了兴致。“啊,先生,你砍下了巴菲首领的脑袋,还将它丢弃在乡下的泡菜坛中,了不起呢,我看见过!”

高个子男人大笑起来,对他的朋友说道:“您瞧,还有人记得我”,之后又对我们讲道:“所以,我怎样对待敌人,德国也会怎样对待她的敌人。如果你们两个胆敢对我耍半点花招,同样没有好下场。”说完他又开始大笑。

斯图姆说话嚣张霸气,气氛恐怖。彼得只能从眼皮底下怯生生地望着他,就像我以前见他盯着狮子准备下手射击一样。

斯图姆猛地坐到椅子上,胳膊肘撑着桌子,将头尽量往前伸。

“你们刚脱离混乱的局面。如果马瑞茨落在我的手里,我一定要把他捆在马车后面拼命鞭打他。那些蠢货们,自以为有必胜的把握,结果错失良机了。我们本来可以放火烧死英国佬,让他们葬身大海,但是谁料这些笨猪所备的燃料不足,竟使火熄灭了。无论他们怎么煽火,死灰已无法复燃。”

他将一张纸揉成团,轻轻弹向空中,说道:“这就是我对你们那个白痴将军马瑞茨的看法。”

“你们荷兰人,做事慢吞吞,像肥猪似的;贪婪起来,又像秃鹰一样。”

我们俩面色阴郁,愁眉不展。

“你们两只哑巴狗,”他咆哮道。“ 勃兰登堡兵团在两周内会获胜。塞茨的军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他们大多数是职员、农民和混血儿,士兵甚至指挥不动他们,但是博塔、斯姆滋等十多个将军联合才能将他击败。遑论马瑞茨!”他毫无顾忌地嘲笑了马瑞茨将军一番。

“马瑞茨将军一直在浴血奋战,”彼得闷闷不乐地说道。“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害怕与你的手下一决雌雄。”

“可能你说的对,”高个子咕咕地说,“他作战勇敢,可能出于很多原因。你们荷兰人习惯吃软饭,只要有利可图,随时都可能成为叛徒。马瑞茨吹嘘自己是罗宾逊大侠,却从朋友博塔那里要资助。”

“那不可能,”彼得说道,“你在骗人。”

“我知道的多,”斯图姆突然间变得礼貌起来,说道:“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与老将科农耶和克鲁格比,马瑞茨算不了什么。这场游戏结束了,你们想寻求平安,或许是在找新的主人投靠?但是,伙计,你们有什么?能做什么?你们和你们的荷兰同胞都命悬一线了。比勒陀利亚的律师已经给你们说白了。看看那张地图。”说完,他朝墙上一大幅地图指去。“南非画成了绿色,那意味着它并非英国的眼中钉,也不对德国构成任何威胁。兴许它将来会是黄色,然后就变成绿色—绿色表示自己是中立国,不作为,是懦弱的男童,纤弱的姑娘和胆小鬼。”

我一直在思考他在耍什么花招。

然后他紧盯着彼得。“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们国家的戏已经收场了,你能为我们德国作何效劳?即使我们给你金山银山,将你送回国,你也毫无作为。可能你会在乡里横行霸道,开枪袭击民警。南非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出局,博塔上将聪明机警,已经将你们叛党的首领一举绞杀。你还不承认?”

彼得没有反驳,他在某些事情上非常诚实,毋庸置疑,接下来就是他的看法。

“不,”他说道,“先生,您说得千真万确。”

“既然如此,你到底能做什么呢?”斯图姆吼道。

彼得咕哝着说了一些自己干的蠢事,如帮德国偷袭安哥拉,在安哥拉居民中策划造反等。斯图姆猛地抬起胳膊,开始大声咒骂。此时,副部长大笑起来。

我慢慢看清斯图姆这家伙的真实面目了。他说话时,我想起了自己来此地的使命,乔装成布尔人之后,我都快将它抛之脑后了。看来这家伙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于是我借机插话。

“我讲几句,”我说道。“我的朋友狩猎绝对是个好手,他做的比他说的好百倍。他不是政客。您说的是事实。目前南非已经闭门休战,但是打开她国门的钥匙到处都有。欧洲这儿,东方,还有非洲其他地方,我们就是来帮您查找钥匙。”

斯图姆认真地听着,说道:“继续讲,可爱的布尔人。我头一回听塔卡人谈论世界政治。”

“你们正在厮杀,”我说道,“战场在非洲东部;你们很快就会打到埃及。赞比西河北部的东海岸会成为你们新的战场。英国人缺乏远征实力,却满世界到处出军。我从报纸上获悉了这些消息,还是无法确定他们的具体战场。我熟悉自己的家乡非洲。你们想在欧洲和海上将英国人剿灭。因此,像所有精明的将领一样,您试图分离他们,让他们四处流散,溃不成军,随之被逐一击破,而您就待在家坐享其成,那就是您的计划?”

“又一个奇谈,”斯图姆大声笑着说道。

“喔,英国不会放过东非的,她害怕埃及,还担心印度。如果您在非洲紧逼英国,她不得不投入更多的军队,这样她在欧洲将势力衰退,那时候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就能消灭她。英国人在乎自己帝国的安危和利益,才不管盟友的死活。因此,依我看来,就实行步步紧逼,死死攻击的策略,摧毁她的铁轨,烧毁她的都城,俘虏肯尼亚蒙巴萨岛上所有的英国人。那时,众多的达马拉兰人可派上用场了。”

斯图姆兴致勃勃地听着,副部长也听得入迷。

“我们能保住自己的领土。”斯图姆说道:“要是紧逼敌人,我们到底该如何做呢?可恶的英国人控制了海上,我们无法运输自己的军队和枪火。南面和西面分别被葡萄牙军队和比利时军队占领。没有东风相助,我们怎么能赢取战争咧?”

“东风就在眼前,你伸手可得。”我说道。

“谢天谢地,快告诉我吧。”他叫喊道。

我瞅瞅房门,确认它已经关好,故作神秘兮兮的样子,像是要吐露惊天秘密。

“你们需要人手,有人急于待命呢。他们是黑人,个个都是勇士的料。你们领地周围到处都有战后残余部落,比如恩戈尼人、马萨伊人、曼尼韦兹人、北方的索马里人,还有尼罗河上游的居民。英国在那招募黑人参军,你们也可紧跟步伐。光补充新兵还不能满足需要,必须动员所有部落人参战,就像塔卡威慑祖鲁人流落到南非一样。”

“这事做不到。”副部长说道。

“完全可以,”我镇定地说道,“我们俩就是为此而来。”

斯图姆和副部长两人交流时主要讲德语,我听起来颇为费劲。但最重要的是,我得让他们相信我不懂德语。一旦我说荷兰话时被打断,再回答时可能直接就暴露了,或者被打断后自己前后的说辞露出了破绽,在此种情况下掩饰自己懂德语并非易事。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是时候该耍耍嘴皮子了,我得说服这两人相信我们并非毫无用处。我得想个法子获取他们的信任。

“我在非洲活跃数年了—乌干达、刚果和尼罗河上游附近,我都待过。我了解卡菲尔人的习气,英国人却不一定。我们南非人能摸透黑人的心思,他们可能憎恨我们,但他们还是会按我们意愿行事。德国人叫喊要文明,英国人声称要教化,你们两国人性格相似,太过于世俗自负,因此难以让普通人理解。黑人容易听任摆布,抛弃自己的信仰,但他们一直坚守着自己心灵的圣地,因此,我们必须让他们放弃自我,站在我们这边,这样才会为我们做出惊人之举。我们必须像所罗门国王约翰拉普他那样,让示巴女王对自己主动献身,心悦诚服。”

“真是天方夜谭。”斯图姆说道,然而他并没有嘲笑我。

“我是认真的,”我说道。“但是你们必须马上行动。首先找到对神父心怀敬畏的那些人,他们是一群伊斯兰教徒,住在索马里兰、阿比西尼亚边界与蓝白尼罗河之间—他们正等着你去呢。你要是利用他们宗教中的忌物打火用具去激怒他们,他们就会像一点即燃的干草。瞧瞧疯狂的毛拉,虽然他只掌管十来个村庄,却使得英国人吃尽苦头。一旦激怒了他们,将会蔓延到西部和南部的所有教徒中。这就是非洲教徒的特点。你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万人参加了迈赫迪的军队?”

斯图姆开心地笑了。他转过身,脸朝副部长,一只手捂住嘴和他小声说着什么,我还是听到了他的话:这个人是希尔达派来的。副部长一下子噘着嘴唇,露出神色惊恐的样子。斯图姆拉响了铃铛,中尉走了进来,鞋后跟咔哒一响,随后他朝彼得点点头。“把这个人带走,我们问完了。接下来轮到另一个。”

彼得满脸疑惑地走出去,斯图姆转身面向我。

“你是个梦想家,勃兰特,”他揶揄道。“对此我并不反对。一支军队只要有远见卓识,才能出其不意地打胜仗,让希望变成现实。问题是谁去点燃这把希望之火呢?”

“您。”我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您最合适,您是这世上最机智的人。您已经将半数土地纳入麾下。很显然您已经深知其中秘密,只有您才能向世人展示如何点燃这把圣战的火。您无须有后顾之忧,我们会严格执行命令。”

“我们没有秘密。”他立马答道,然后瞟了一眼盯着窗外的副部长。

我大吃一惊,看到了他失望的神色。“我才不信,”我慢慢地说道。“您在耍我,我奔波六千公里而来,可不是为了被愚弄的。”

“上帝作证,这是纪律规定,”斯图姆喊叫道,“这与你们布尔人破烂的游击队无关。”身材高大的他大跨两步,站到我面前,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拧起来。他的双手强劲有力,紧紧抓住我的双肩,大拇指戳着我的腋窝。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只大猩猩死劲地掐住了。他开始不停地抖着我的身子,直到我头脑打旋,齿牙松动。最后他放开了我。我全身松软,踉跄着跌回椅子上。

“现在,赶紧滚蛋!你给我记住,我,乌尔里克·冯·斯图姆,是你的主人。我主宰你,就跟卡菲尔人主宰他的杂种一样。伙计,等你敬畏我超过敬畏上帝的时候,德国自然会用你。”

我头昏眼花地走出去时,大个子斯图姆露出恐怖的微笑,矮个儿副部长也眯着眼睛笑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如此可恶的地方,刚一来到就遭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凌辱,而且还得隐忍不发,不准还击。想到这些,我满腹愤恨,几乎窒息。谢天谢地,我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这使得我并未显现出丝毫怒气。幸运的是,他们认为我是一个有用的人。

注释

[1]相当于十三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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