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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年

月白风清之夜,渔火隐现,孤舟远客。“忽闻江上琵琶声”,这嘈嘈切切之音,勾引起的是无限的凄凉。繁灯酣宴,酒肴狼藉,絮语琐切,高谈惊座,以箸击桌而歌,若醉,若醒,这歌声所引起的是燠暖繁华之感,至若流泉淙淙,使人有崇洁之意,松风飒飒,令人生高旷之思,洞箫幽细,益增午夜的静悄,胡琴低昂呜咽,奏出难消的愁绪,这些声调都是可知的,现世的,是现世的悲欢,是现世的愉闷,是现世的情怀。独有在沉寂寂的下午,红红的午日晒在东墙,树影花影交错地印在地上,而街头巷尾,随风飘来了一声半声的盲目的算命先生的三弦声,这简单而熟悉的铮铮当当之声,将勾引起你何等样子的心绪呢?这心绪是不可知的,是神秘的,是渺茫的,是非现世的。这铮铮当当的简单而熟悉的三弦声,仿佛是一个白衣天使的幽微的呼唤,呼唤你由现世而转眼到第二世界,呼唤你由狭窄的小室而游心于旷芜无边的原野。这铮铮当当的简单而熟悉的三弦声,仿佛是运命她自己站在你面前和你叨叨絮絮地谈着,你不能避开了她的灰白如死人的大而凄惨的脸,你不能不听她那些淡泊无味而单调的语声。呵,这铮铮当当的简单而熟悉的三弦声,虽只是一声半声,由街头巷尾而飘来你的书室里,却使你受伤了,一枝两枝无形的毒箭,正中在你的心。

谁都曾这样的受伤过,就是十七嫂的麻木笨重的心里,也不由得不深深地中了一箭。她茫然,抬起板涩失神的眼来,无目的地注在墙角的蛛网上,这蛛网已破损了一角,黑色的蜘蛛,正忙着在修补。桃树上正满缀着红花。阶下的一列美人蕉,也盛放着,红色、黄色而带着黑斑的大朵的花,正伸张了大口,向着灿烂的春光微笑。天井里石子缝中的苍苔,还依旧的苍绿。花台里的芍药,也正怒发着紫芽。十七嫂离开这里的故家,不觉得已经三年了。如今重来时,家里的一切都还依旧,天井里的一切都还依旧,只有她却变了,变了!这短短的三年,使她由少女而变为妇人,而无忧无虑的心,乃变而为麻木笨重,活溜溜的眼珠,乃变而板涩失神,微笑的桃红色的脸乃变而枯黄,憔悴,惨闷。这短短的三年,使她经历了一生。她的一生,便是这样的停滞了,不再前展了,如一池死水似的,灰蓝而秽浊地停储着。她这样茫然地站在天井里。由街头巷尾随风飘来一声半声算命先生的三弦声,便在她麻木笨重的心里,也不由得不深深地中了一箭。运命它自己似乎正和她面对面地站着。

“姑姑,快来看,新娘子回来了!”她的一个五岁的侄女,圆而红润的脸上微笑着,由大厅里跑跳了来向她道。她的小手,强塞入她姑姑的手里,“姑姑,去看,快去。新娘子还带了红红金金的许多匣子东西回来呢。”

她渺茫的,空虚的,毫无心绪的,勉强牵了这个孩子的小手,同到前面大厅里来。

新娘子是她的第三弟媳,前三天方才娶进门的。她自出嫁后,三年中很少归宁到两天以上。这一次是破例,因为有了喜事,所以四婶,她婆婆,特别允许她多住几天。

十七嫂在九岁时,她母亲曾有一天特别地叫了一个算命先生进门,为她算算将来的运命。铮铮当当的三弦声,为小丫头的叫声“算命的,算命的”而中止。小丫头执着盲目的算命先生的探路竹棒的一端,引了他进来。他坐在大厅的椅上说道:“太太,要替谁算命?男命?女命?”

她母亲道:“是女命。九岁,属虎。七月十六日生。”

算命先生自言自语地念了许多人家不懂的术语后,便向她母亲道:“太太,我是喜欢说直话的,有凶说凶,有吉说吉,不能瞎说骗钱,太太,是么?这命可是不大好,命中注定要克……太太,这命,双亲都在么?”

“父亲已故,母在。”

“是的,命中注定要克父。不要出嫁得太早,二十四五岁正当时。出嫁早了,要克子。太太,这命实在硬。太太,我是喜欢说直话的,有凶说凶……”

小丫头仍旧领了这瞎子出门。铮铮当当的三弦声又作了,由近而渐远,渐渐地消失于街头的喧声中。这时,天井里几树桃花正盛开着,花台里的芍药,正怒发紫芽,而蜘蛛也正忙着在墙角布网。十七嫂带着红红的一个苹果脸,正在阶前太阳光中追逐着一只小黑猫。她毫不挂念着她未来的运命。烦恼她的,只有:她的一双耳片[1],还隐隐地作痛。前天她母亲才请隔壁的顾太太替她穿了耳环孔,红色的细线,还挂在孔中。顾太太的手不会发抖,短短的针,很利落地便在粉嫩的耳片中穿过了。当时并不觉得怎么痛,所以戚串和邻居都喜欢请她穿女孩子们的耳环孔。十七嫂的两个姊姊,也都前后由顾太太的手,替她们穿了耳环孔。她是她家里最小的女孩,顾太太穿了她的耳片后,要等她家第二代的女孩子们长成后,才再有这个好买卖呢。

春天,秋天,如在北海上面溜冰的人似的,很快的,很快地一个个滑过去了,十七嫂不觉得已经二十岁,这正是出嫁之年,也许已经是太迟了些。十七哥这时正由北京学校里毕业回家。四叔和四婶忙着替他找一房好媳妇,而十七嫂遂由媒婆的撮合,做了十七哥的新娘子。

新房里放着一张大铜床,是特别由上海买来的,崭新的绿罗帐子,方整地张在床架上。两只白铜的帐钩,光亮亮地勾起了帐门。帐眉是绣了许多、许多花的红色缎子,还有两个绣花的花篮式的饰物,悬了帐门两边。桌子、椅子、衣架、皮箱、镜橱、镜框,都是崭新的,几乎可以闻得出那“新”味来。窗前的桌上,放着一对高大的锡烛台,上面插着写着金字的大红烛,还放着几只崭新的茶碗茶杯。床底下是重重叠叠的堆着大大小小的金漆的衣盆、脚盆之类。这房间一走进去便觉得沉沉迷迷的,似有无限的喜气,“新”气。

四婶看待新娘子又是十分的细心体贴。新少奶长,新少奶短,一天到她房里总有七八趟。吃饭时,总要把好菜拣在她碗里:“新少奶不要客气,多吃些菜。”早上,十七嫂到上房问好时,她总要说:“新少奶起得这么早!没事不妨多睡睡。”

十七嫂过门一个月后,四叔便署理了天台县。四叔在浙江省做了二十年的小官僚,候补的赋闲的时间总在十二三年以上;便放出差来也是苦差,短差,从没有握过正印。这一次的署理天台县正堂,直把全家都喜欢得跳起来,四婶竟整三天地笑得合不拢嘴。她在饭桌上说道:“都是靠新少奶的福气!”

她过门的第三个月,又证明了有孕在身。这使四婶格外地高兴。她说道:“大房媳妇,娶了几年了,还不生育一男半女;新少奶过门不久,便有了身。菩萨保佑她生了男孩子,周家香火无忧了!”

她自此待十七嫂更好,更体贴得入微:“新少奶要保养自己,不要劳动。要吃什么尽管说,叫大厨房去买。”

晚上厨子周三到上房问太太明天要添什么菜时,她在想好了老爷少爷要吃的菜后,总要叫李妈去问问新少奶要吃什么不。新少奶总回说不要,然而四婶却自作主张地吩咐道:“周三,明天为新少奶买一只嫩鸡,清炖。炖好了叫李妈送到她房里。好菜放在饭桌上,你一箸,他一箸,一会儿便完了,要吃的人反倒没份!”

她每天到新少奶房里去的时间更多了,坐在窗前的椅上,絮絮叨叨地谈着家常细故,诉说八嫂的不敬婆婆,好吃懒做。又问问她家中的小事。看她桌上放着正在绣花的鞋面,便道:“样子真好!谁画的花?新少奶真有本事。”临出房门,便再三地吩咐道:“不要多做事,不要多坐,有事叫李妈、张妈做好了,不要自己劳动。”

十七嫂是过着她的黄金时代。八嫂面子上和她敷敷衍衍,背地是窃窃絮絮地妒骂着:“也不知是男是女?还只三四个月,便这么娇贵?吃这个,吃那个,好快活!婆婆也不像婆婆的样子,只是整天地在媳妇房里跑!也不知是男是女?便这么爱惜她!”

十二月,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了满屋瓦,满天井。四叔正忙着做他的五十双寿。这是他生平最热闹的一次寿辰。前半个月,合家便已忙碌起来。前三天,家前已经搭起红色的牌坊,大天井上面是搭盖了明瓦的天篷。请了衙门里的两位要好的师爷,经理账房里的事。送礼的人,纷至沓来。十几个戴着红缨帽,穿着齐整的新衣的底下人,出出进进,如蛱蝶之在花丛中穿飞着。几个亲戚们也早几天便来做客了,几个孩子,全身崭新的红衣、绿衣,在大厅里,天井里,跑着笑着,或簇集在一块看着挑送进来的礼担。火腿是平放在担中,鸡屈伏在鞭炮红烛之间,鸭子伸出头来,呷呷地四顾着;间或有白色的鹅,头顶着红冠,而长项上还围了一圈红纸;间或有立在地上比桌子还高的大面盆、大馒头盆,盆上是装饰着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等等故事中的米面做的人物。暖寿那一夜,已有十几桌酒席。大厅上,花厅里,书房里,坐满了男客;而新少奶的房里,四婶的房里,八嫂的房里,也都拥挤着太太们,小姐们。红烛十几对地高烧着。大厅里,花厅里,书房里,红红的挂满了寿幛、寿联、寿屏。本府张大人也送了一轴红缎幛子来,而北京做着侍郎的二伯,也有一对寿联寄来。上席时,鞭炮燃放了不止数万,震得客人耳朵几聋,连说话也听不见。门外是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下,而这里是喜气融融的,暖暖和和,一点也不觉得是冬天,一点也不觉在下雪。第二天是正寿,客人更多了,更热闹了,连府尊也很早地便来拜寿,晚上是三十桌以上的酒席,连大天井里也都摆满了桌子。包办酒宴的是本城最大的一个酒馆,他们已有三四天不做别的生意,而专力来筹备这周公馆的寿宴。残羹剩酒,一钵一碗地送给打杂的吃,大爷们,老妈子们还不屑吃这些呢!

四叔满脸的春风,四婶满脸的春风,十七哥满脸的春风,十七嫂也终日地微笑着,忙着招呼客人,连八嫂也在长而愁闷的脸上显着笑容。老家人周升更是神气旺足的,大呼小叱,东奔西走,似乎主人的幸福便是他的幸福,主人的光荣,便是他的光荣。

直到了深夜,很晏很晏的深夜,客人方才散尽,而合家的人都轻松地舒畅了一口气,如心上落下一块石头。这繁华无比的寿辰是过去了。

第三天,彩扎店里来拆了天篷彩坊去,而天井角里还红红地堆积了无数的鞭炮的残骸和不少的瓜子壳、梨皮。

四婶又在饭桌上说道:“新少奶的福气真好,今年一进门,老爷便握了正印。便见这样热闹的做寿。今年,福官(十七哥的小名)也要有好差事才好。明年,小娃娃是会笑会叫公公了,做寿一定更要热闹!”

果然,不到半个月,十七哥有差事了,是上海的一家公司找他去帮忙的。虽然不是什么顶好的差事,而在初出学校门的人得有这样的事做,已经很不坏了。忙了三四天的收拾行李,十七哥便动身赴上海了。

四婶含笑地说道:“新少奶,我的话没说错么?说福官有事,便真的有事了。新少奶,你的福气真好!”

这时,十七嫂的脸上是红润的,肥满的,待人是客客气气的,对下人也从不叱骂。她还是一个新娘子的样子。四婶常道:“她的脸是很有福相的,怪不得一娶进门,周家便一天一天地兴旺。”

然而黄金时代却延长了不久,如一块红红的刚从炉中取出的热铁浸在冷水中一样。黄金时代的光与热,一时都熄灭了,永不再来了。

四叔做五十大寿后,不到二月,忽然觉得胃痛病大发。把旧药方撮来煎吃,也没有效验。请了邑中几个有名的中医来,你一帖,我一剂,也都无用。病是一天一天地沉重。他终日躺在床上呻吟着,有时痛得翻来滚去。合家都沉着脸,皱着眉头。一位师爷荐举了天主堂里的外国人,说他会看病,很灵验。四婶本来不相信西医西药,然到了中医治不好时,只好没法地请他来试试。他来了,用听筒听了听胸部,问了问痛状,摇摇头,只开了一个药方。说道:“这病难好!是胃里生东西。姑且配了这药试试看。”西药吃下去了,病痛似乎还是有增无已,仿佛以杯水救车薪,一点效力也没有。

病后的八九天,大家都明显地知道四叔的病是无救的了。连中医也摇摇头,不大肯开方了。电报已拍去叫十七哥赶回来。

正当这时,不知是谁,把十七嫂幼时算命先生算她命硬要克什么什么的话传到周家来。八嫂便首先咕噜着说道:“命硬的人,走一处,克一处,公公要有什么变故,一定是她克的!”四婶也听见这话了。她还希望不至于如此。然而到了病后十天的夜里,四叔的症候却大变了,只有吐出的气,没有吸进的气,脸色也灰白的,两眼大大的似盯着什么看,嘴唇一张一张的,似竭力要说什么,然而已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四婶大哭着。周升和师爷们忙着预备后事。再过半点钟四叔便死去了。合家号啕地大哭着,四婶哭得尤凶:“老爷呀,老爷呀!”双足顿跳着地哭叫。两个老妈子在左右扶着她,小丫头不住地绞热手巾给她揩脸。没有一个人敢去劝她。

在一“七”里,十七哥方才赶回来。然而他说:“那边的事太忙了,不能久留在家。外国人不好说话,留久了,一定要换人的!”所以到了三“七”一过,他便回到上海去。

家里只是几个女人,要账的纷至沓来。四叔虽说是做了一任知县,然而时间不长,且本来亏空着,娶十七嫂时又借了钱,做寿时又多用了钱,要填补,一时也填补不及。所以他死后,遗留的是不少的债。连做寿时的酒席账,也只付了一半。四婶一听见要账的来便哭,只推说少爷不在家,将来一定会还的。底下人是散去了一大半。

在“七”里,每天要在灵座前供祭三次的饭,每一次供饭,四婶便哀哀地哭,合家便也跟了她哭。而她在绝望的、痛心的悲哭间,“疑虑”如一条蛇似的,便游来钻进她的心里。她愈思念着四叔,而这蛇愈生长得大。于是她不知不觉地也跟随了八嫂的意见,以为四叔一定是十七嫂克死的。她过门不一年,公公便死了,不是她克死的还有谁!“命硬的人,走一处克一处!”这话几乎成了定论。而家中又纷纷藉藉地说,新娘子颚骨太大,眼边又有一颗黑痣,都是克人的相。且公公肖羊,她肖虎。羊遇了虎,还不会被克死么?于是四婶便把思念四叔的心,一变而为恨怨十七嫂的心,仿佛四叔便是十七嫂亲自执刀杀死一样。于是终日指桑骂槐地发闲气,不再进十七嫂房间里闲坐闲谈。见面时,冷板板的,不再“新少奶,新少奶”地叫着,不再问她要吃什么不,也不再拣好菜往她的饭碗里送。她肚子很大,时时要躺在床上,四婶便在房外骂道:“整天地躲在房里,好不舒服!吃了饭一点事也不做,好舒服的少奶奶!”有时她要买些鸡子或蹄子炖着吃,便拿了私房的钱去买。四婶知道了,便叨叨罗罗地骂道:“家用一天天地少了,将来的日子不知怎样过?她倒阔绰,有钱买鸡买鸭吃,在房里自自在在地受用!”

十七嫂一句句话都听得清楚。她第一次感到了她的无告的苦恼。她整天地躲在床上,放下了帐门,幽郁地低哭着,满腔的说不出的冤屈。而婆婆又明讥暗骂了:“哭什么!公公都被你哭死了,还要哭!”

新房里桌子、椅子、橱子、箱子以及金漆的衣盆、脚盆,都还新崭崭的,而桌上却不见了高大的锡烛台与写着金字的红红的大烛,床上却不见了绿罗帐子,而用白洋布帐子来代替,绣了许多许多花的红缎帐眉以及花篮式的饰物,也都收拾起来。走进房来,空洞洞的,冷清清的,不复如前之充满着喜气。而她终日坐在、躺在这间房里,如坐卧在愁城中。

在这愁城中,她生了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子!当她肚痛得厉害,稳婆已经叫来时,四婶忙忙碌碌地在临水陈夫人香座前,在观音菩萨香座前,在祖宗的神橱前,都点上香烛,虔诚地祷告着,许愿着,但愿祖先、菩萨保佑,生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她心里担着千斤重的焦急,比产妇她自己还苦闷。直等到呱的一声,孩子堕地,而且是一个男孩子,她方才把这千斤担子从心上放下,而久不见笑容的脸上,也微微地耀着微笑。稳婆收生完毕后,抱着新生的孩子笑祝道:“官官,快长快大,多福多寿!”而四婶喜欢得几乎下泪,不再吝惜赏钱。十七嫂听见是男孩,在惨白如死人的脸上,也微微地现着喜色。自此,四婶似乎又看待得她好些;一天照旧进房来好几次,也许比前来得更勤,且照旧的天天地问:“少奶要吃什么不呢?要多吃些东西,奶才会多,会好!”“明天吃什么呢?蹄子呢?鸡呢?清炖呢?红烧呢?”然而这关切,这殷勤,都是为了宝宝,而不是为了十七嫂。譬如,她一进房门,必定先要叫道:“宝宝,乖乖!让你婆婆抱抱痛痛!”而她的买鸡买蹄子,也只为了要奶多,奶好!

宝宝只要呱呱地一哭,她便飞跑进十七嫂的房门,说道:“宝宝为什么哭呢?宝宝别哭,你婆婆在这里,抱你,痛你,宝宝别哭!”而宝宝的哭,却似乎是先天带来的习惯,不仅白天哭,而且晚上也哭。静沉沉的深夜,她在上房听见孩子哭个不止,便披了衣,走到十七嫂房门口,说道:“少奶,少奶,宝宝在哭呢!”

“晓得了,婆婆,宝宝在吃奶呢。”

直等到房里十七嫂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念着:“宝宝,乖乖,别哭,别哭,猫来了,耗子来了,睡吧,睡吧。”念了千遍百遍,使孩子渐渐地无声地睡去时,她方才复回到上房宽衣睡下。

“少奶,少奶,宝宝为什么又哭个不停呢?”她在睡梦中又听见孩子哭,又披衣坐起了。

十七嫂一边抚拍得孩子更急,一边高声答道:“没有什么,宝宝正在吃奶呢,一会儿便好的。”

每夜是这样地过去。四婶是一天天地更关心宝宝的事,十七嫂是一天天地更憔悴了。当午夜,孩子哭个不了,十七嫂左拍,右抚,这样骗,那样哄,把奶头塞在他嘴里,把铜铃给他玩,而他还是哭个不了时,她便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冤家,要磨折死了我!”而同时又怕婆婆听见,起来探问,只好更耐心耐意地抚着,拍着,骗着,哄着。

母亲是脸色焦黄,孩子也是焦黄而瘦小。已是百日以上的孩子了,还只是哭,从不见他笑过,从不见他高兴地对着灯光望着,呀呀地喜叫着,如别的孩子一样。

有一夜,宝宝直哭了一个整夜。十七嫂一夜未睡,四婶也一夜未睡,他手脚乱动着,啼哭不止,摸摸头上,是滚烫地发烧。四婶道:“宝宝怕有病呢,明早叫小儿科来看看。”

小儿科第二天来了,开了一个方子,说道:“病不要紧的,只不要见风,吃了药,明天就会好些。”

药香达于全屋。煎好了,把黑黑的水汁,倒在一个茶碗里,等到温和了,用了一把小茶匙,捏了孩子的鼻子,强灌进口。弦子哭着,挣扎着,四婶又把他的手足把握住。黑汁流得孩子满鼻孔,满嘴边。等到一碗药吃完,孩子已是奄奄一息,疲倦无比,只是啼哭着。

来不及再去请小儿科来,而孩子的症候大变了。哭声渐渐地低了,微细了,声带是哑了,小手小足无力地颤动着,一双小眼,光光地望着人,渐渐地翻成了白色,遂在他婆婆的臂上绝了呼吸。

十七嫂躲在床上,帐门放下,在呜呜地哭着,四婶也哭得很伤心。小衣服一件件穿得很整齐后,这个小小的尸体,便被装入一个小小的红色棺中。这小棺由一个褴褛的人,挟在臂下拿去,不知抛在什么地方。整整的两天,十七嫂不肯下床吃饭,只在那里忧郁地哭着。她空虚着,十分的空虚着,仿佛失去了自己心腔中的肝肠,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前途,一切的希望。她看见房里遗留着的小鞋、小衣服,便又重新哭了起来,看见一顶新帽,做好了他还未戴过一次的,便又触动她的伤心。从前,他的哭声,使她十分的厌恶,如今这哭声仿佛还在耳中响着,而他的黄瘦的小脸已不再见了。她如今渴要听听他的哭声,渴要抱着他如从前一样的抚着,拍着,哄着,骗着,说道:“宝宝,乖乖,别哭,别哭!猫来了,耗子来了,睡吧,睡吧。”而她的怀抱中却已空虚了,空虚了,小小的身体不再给她抱,给她抚拍了。有一夜,她半夜醒来,仿佛宝宝还在怀抱中,便叫道:“宝宝,乖乖,吃奶奶吧,别哭,别哭!”她照常地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抚拍着,而仔细地一看,手中抱的却是一只枕头而非她的宝宝!她又低声地哭了半夜。这样地夺去她的心,夺去她的希望,夺去她的灵魂,还不如夺去她自己的身体好些!她觉得她自己的性命是很轻渺,不值得什么。

四婶也在上房里哭着,而宏大的哭声中还夹着不绝的骂声:“宝宝呀,你的命好苦呀!活活地给你命硬的妈妈所克死!宝宝呀,宝宝呀!”

而十七嫂的命硬,自克了公公,又克子后,已成了一个铁案。人人这样地说,人人冷面冷眼地望着她,仿佛她便是一个刽子手,一个谋杀者,既杀了父亲,又杀了公公,又杀了自己的孩子,连邻居,连老妈子们也都这样地断定。她的脸色更焦黄了,眼边的黑痣愈加黑得动人注意,而活溜溜的双眼,一变而干涩失神,终日茫然地望着墙角,望着天井,如有所思。连小丫头也敢顶冲她,和她斗嘴。

她房里是不再有四婶的足迹。她不出来吃饭,也没有人去请她,也没有想到她,大家都只管自己的吃。还亏得李妈时常地记起,说道:“十七少奶呢?怎么又不出来吃饭了?”

四婶咕噜地说道:“这样命硬的人,还装什么腔!不吃便不吃罢了,谁理会到她!不食一顿又不会饿死!”吓得李妈不敢再多说。

她闲着无事,天天闯邻居,而说的便是十七嫂的罪恶:“我们家里不知几世的倒楣,娶了这样命硬的一个媳妇!克了公公,又克了儿子!”

她还把当初做媒的媒婆,骂了一个半死。又深怪自己的疏忽鲁莽,没有好好地打听清楚,就聘定了她!

十七哥是久不回家,信也十分的稀少。但偶然也寄了一点钱,给母亲做家用,而对于十七嫂却是一文也没有,且信里一句话也不提起她,仿佛家里没有这样的一个媳妇在着。

这一天,三伯的五哥由上海回来,特地跑来问候四婶。四婶向他问长问短,都是关于十七哥的事:近来身体怎样?还有些小咳嗽么?住的房子怎样?吃得好不好?谁烧的饭菜?有在外面胡逛没有?她很喜欢,还特地叫八嫂去下了一碗肉丝面给五哥吃,十分的殷勤地看待他。

五哥吃着面,无意地说道:“十七弟近来不大闲逛了,因为有了家眷,管得很严……”

四婶吓得跳了起来,紧紧地问道:“有家眷了?几时娶的小?”

五哥晓得自己说错了话,临行时,十七哥曾再三地叮嘱他不要把这事告诉给家里。然而这时他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直说遭:“是的,有家眷了,不是娶小,说明是两头大。他们俩很好地过活着。”

四婶说不出的难过,连忙跑进久不踏进门的十七嫂屋里,说道:“少奶,少奶,福官在上海又娶了亲了!”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坐在窗前大桌边,哭了起来。十七嫂怔了半天,然后伏在床上哀哀地哭着。她空虚干涩的心又引起了酸辛苦水。

四婶道:“少奶,你的命真苦呀!”刚说了这一句,又哭了。

十七嫂又有两整天的躲在床上,帐门放下,忧郁地低哭着,饭也不肯下来吃。

她自公公死后,不曾开口笑过,自宝宝死后,终日地愁眉苦脸,连说话也不大高兴。从这时起,她却觉得自己的地位是更低下了,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足齿数的被遗弃了的苦命人,性命于她是很轻渺的,不值得什么。于是她便连人也不大见,终日的躲在房里,躲在床上,帐门放下。房间里是空虚虚的,冷漠漠的,似乎是一片无比黑暗的旷野。桌子、椅子、柜子,床下的衣盆、脚盆都还漆光亮亮的,一点也不曾陈旧,而它们的主人十七嫂却完全变了一个人,短短的三年,她已经历了一生,甜酸苦辣,无所不备的一生!

她是这样的憔悴失容,当她乘了她三弟结婚的机会回娘家时,她母亲见了她,竟抱了她大哭起来!

墙角的蛛网还挂着。桃树上正满缀着红花。阶下的一列美人蕉也盛放着,红色、黄色而带着黑斑的大朵的花,正伸张了大口,向着灿烂的春光笑着。天井里石子缝中的苍苔,还依旧的苍绿。花台里的芍药也正怒发着紫芽。短短的三年中,家里的一切,都还依旧,天井里的一切,都还依旧,只有她却变了,变了!

她板涩失神的眼,茫然地注视着黑丑的蜘蛛,在忙碌地一往一来地修补着破网。由街头巷尾随风飘来一声半声的简单而熟悉的铮铮当当的三弦声,便在她麻木笨重的心上,也不由得不深深地中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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