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先生呀，这种主儿浑蛋透顶的，那可真叫前半辈子少见，后半辈子难寻。他之前要我给他们唱歌听。你也知道，我唱歌水平是不高，没乔西唱得好，不过我唱歌一向都很卖力，也许会超水平发挥呢。这一回我就唱得非常卖力，你肯定知道我唱得有多好，你也听我唱过的嘛。可他呢，只愿听那支‘妈妈不要豆、不要米、不要椰子油’什么的，别的歌统统都不要听，所以我翻来覆去就唱这一支。这首老歌本来就是唱烂了的那种，我唱过几遍后腻烦得不行，于是我就对他说：‘先生，我还会唱别的新歌呢。什么好听的、美妙的歌都会。如果您还想听一些别的老歌的话，我也会唱呀，比如说那首为大老板约翰·雅各布·阿斯特唱的歌，就是那个在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时遇难的人[16]，我也挺乐意为您唱上几支这样荡气回肠的歌的，别尽唱这一首啊，您觉得如何？’我把这话说得真是和气得很，要多客气有多客气。你也知道我说话一向如此礼貌。在我说完那么多好话之后，这位先生却说：‘你这个黑小子，给我好好听着，你懂什么，约翰·雅各布·阿斯特能有几个好钱罐当尿壶用？如今老子开的大报馆、大商号、大工厂，比他多得多了。你要还这样自以为是，来教训我，说这个好听那个好听，小心你的脑袋，被我揪住后，就得按进尿壶里去不可！’说到这儿，他太太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亲爱的，你何必跟这么个孩子计较呢？我觉得他唱得蛮好的嘛，让他再唱两支新歌。我也很想听。’那先生还是不依不饶、盛气凌人：‘你给我听着，我才不管什么新歌不新歌的，你别打算听，这小子也别打算唱。’汤姆先生，你看看这先生奇怪又专横。还是那太太有礼仪风范，这个时候居然只是说了句：‘哦，亲爱的，你这个人还真是难伺候。’汤姆先生，不管是谁碰上了像他那样的，都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的啊，这就好比刚出娘胎的猴崽子碰上了一台柴油机，无处下爪只能挠头。你可别见怪啊，我好像太多嘴了，但我见了这情景心里实在愤懑不平。他的那些话让太太心里委屈死了。真是的，亏他说得出口！”
“那你现在又打算替他们干什么差事去呢，路易斯？”
“我想给他们弄些海螺珠去。”他说。
这工夫他们边走边说的，已经停在了一棵有大片树荫的棕榈树下，于是那个黑人小伙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布包。布包打开后，六颗亮晶晶的透着淡红珠光的海螺珠闪耀在眼前，当地人在捕到海螺后，在挖开清洗时常能意外发现这种珠子。这种海螺珠，除了英国的玛丽王太后[17]会看得上，托马斯·赫德森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第二个。其实对玛丽王太后的了解托马斯·赫德森知道的也不多，无非是从那些报纸、电影的报道宣传什么的听一些罢了，另外是从一篇登在《纽约客》杂志上关于她的人物特写中了解一二。不过，虽然跟玛丽王太后并不相识，但他一看到报道说王太后喜欢海螺珠，便立刻觉得他和王太后之间仿佛有一种老朋友之间的情谊，那种感觉甚至比他的一些多年的老友还要熟悉。不过此刻他心里却在掂量：今晚岛上居民要热烈庆祝玛丽王太后的华诞，大伙也知道王太后有多么喜欢海螺珠，可这个小伙子却想用海螺珠去博得那位太太转愠为喜，这事情真奇怪啊。不过话又说回来，玛丽王太后声称喜欢海螺珠，说不定这也只是作为笼络巴哈马老百姓的一种手段呢，托马斯·赫德森觉得没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两个人一路走到庞塞·德莱昂酒店后，路易斯还在那儿继续说：“那太太受了委屈了，一直在哭呢，汤姆先生你是没瞧见，她哭得叫别人听了也觉得伤心啊。所以我就想了这么个点子，到罗伊的酒店里弄几颗海螺珠来，让她玩赏玩赏也许就不会那样难过了。”
“见到海螺珠她总该开心了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她要是根本就不喜欢海螺珠可就糟了。”
“但愿她能开心，我这就给她送上去。”
托马斯·赫德森在珊瑚岩大道上走了太久，眼睛也因为被珊瑚岩耀眼的光芒闪耀着，所以乍一走入一派阴凉的酒吧极不适应，感觉就像踏进了一间黑屋。他走到吧台，要了一杯金汤力，酒里滴了几滴安古斯图拉苦味汁[18]，还加了一片酸橙皮。这回他看到博比先生面色难看极了，闷闷地站在吧台后边。酒吧里有四个黑人小伙子在打台球，他们为了打出高难度的“开伦”[19]，竟还时不时地翘起台脚来帮一把。这时酒吧里唯有那桌台球，还打得嗒嗒直响，没有什么声音了。楼上的歌声已经听不到了，那阔佬的游艇还停在码头上，这会儿也在吧台上喝酒的还有艇上的两个水手。待了一会儿，托马斯·赫德森的眼睛也恢复如初，慢慢适应了，觉得这里的光线虽然暗了些，倒也挺凉快。这时路易斯从楼上下来了。
“那先生睡着了，”他说，“太太接过了我给的海螺珠，一边看着珠子，眼泪却还一直掉个不停。”
那两个游艇水手听见后，没吭声只是对看了一眼。托马斯·赫德森站在那里，端起那一大杯金汤力，呷了一口，细细品尝着虽然带着苦味，但苦味过后却也相当爽口的酒。这酒味勾起了他对非洲大地的一段回忆，他不禁想起了坦噶[20]、蒙巴萨和拉木[21]，想起了那一带的沿海。如果这些年他没在这个岛上定居，没准会选择住在非洲生活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他转念一想：得了，想去非洲随时都可以去嘛。只要那个地方令他的内心深处能够得到安宁，那就住那儿好了。他现在住在这儿，图的就是个内心安宁。
“汤姆，看来这种酒和你的口味挺对的吗？”博比问他。
“是啊。要不我一直喝它？”
“有一次我开了一瓶，喝了一口，发现这味道怎么和奎宁水这么像。”
“这里边是加了奎宁水。”
“我看现在好多人神经都有问题，”博比说，“有钱就任性，只要喜欢，什么名堂都可以弄来喝，还说这叫有的享受就要尽量享受。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掺在好好的金酒里，那里头连奎宁水都有，真是好好的金酒被白白糟蹋了。”
“我倒觉得味道不错，金酒掺别的饮料都不如这味道痛快。奎宁水里加一片酸橙皮，一口喝下去，感觉胃里那些细微的毛孔都一个个张开了似的。我就是喜欢这种味道，喝下去就觉得特别舒畅。”
“我是看出来了。你喝了酒就心里舒畅，我和它无缘，喝了就只会肚子里难受。罗杰哪儿去了？”
罗杰是托马斯·赫德森的一个朋友，为了钓鱼，专门在岛上自己盖了一所棚屋，作为基地。
“他就快来了吧。还约好约翰尼·古德纳，三人准备一块儿吃饭的。”
“我真搞不懂，你们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三个这样的人物长住在这个岛上，你们仨这是何苦呢？”
“哈哈，你不也在这儿长住吗？再说这个岛很不错啊。”
“我啊，哪比得上你们呢，在这儿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赚钱吃饭的话，去拿骚也可以嘛。”
“拿骚有啥好的！还不如这儿呢。说实话，在这个岛上还有些乐子可找。何况，在这岛上赚的钱也多。”
“我就挺喜欢在这儿生活。”
“没错，”博比说，“住在这儿我也挺舒服的。不过重要的一点就是，能在这儿赚点钱够自己生活下去才行。不过你的那些画儿，一直销路不错吧？”
“嗯，现在看来还相当可以。”
“有意思，我记得你给爱德华大叔画了一幅画儿，那样的画也被人掏钱买走了。而且你笔下画的尽是些黑人，不是在海水里捕海龟的黑人，就是在陆地上造船的黑人，再不就是那些划船驾船的黑人，当然也有采海绵的船。要不就画大风暴，例如船遇到海龙卷是怎么被掀翻的惊险场面，我说，这种画真会有人来买？人家不用花一个子儿也能看到这些场景啊。”
“当然有人买了，那还能有假？在纽约我每年都会去举办一次画展，这些画在画展上就都卖出去了。”
“是拍卖吗？”
“不是拍卖，这种画展的画廊老板，会给每幅画标上价格，来看画展的人如果遇到喜欢的画，价格也接受的话就买回去了。博物馆的藏品有的也是在这儿买的。”
“你就不能直接自己把画卖给别人吗？”
“当然能啦。”
“那我倒很想买一幅海龙卷的画，”博比说，“这幅画上的海龙卷要黑得昏天黑地、特大特凶的那种。我看最好是画两个连在一起的海龙卷，在海面上呼啸着席卷而过，所过之处海水都被倒吸而起，那景象真能把你活活吓死，这画要让人身临其境，可以感受那震天巨响。当然，还要画上我。我是一个划着一只小船采海绵的渔人，由于海龙卷的到来，我手里的水底观察镜也被刮得没影了，就连小船也歪歪斜斜地被掀到半空中，我整个人都很惊慌，吓得手足无措。这么一幅天翻地覆、排山倒海之势的龙卷风，请你来画需要多少钱？我准备就把这画挂在酒吧了，要不挂在家里也行，就怕我那老太婆会被吓死，哈哈。”
“那得看你这画究竟打算画多大呀。”
“你觉得画多大好就画多大，总之愈大愈好嘛不是，”博比拿足了腔调，“你觉得这样的画你得画几个海龙卷呢？索性你就画它三个海龙卷吧。我就见过一连三个海龙卷，简直就是直冲云霄，我离得近看得真切，那架势，比上回扫过安德罗斯岛[22]附近海面的那一个还要疯狂，我亲眼看见一艘采海绵的船被其中一个卷起，掉下来的时候引擎正好砸在船身上，打了个对穿。”
“这样的话，光是画布就要用掉不少钱呢，”托马斯·赫德森说，“咱们又是老朋友，那我就只收你买画布的费用好了。”
“那好，你一定要买一方很大很大的画布，”博比说，“闯进这个酒吧来喝酒的人看到这么几个大龙卷，准会统统吓跑，该死的，滚出这个小岛。”
口气好大，显然博比是激动起来了，不过他对这种大口气显然上了点瘾，愈说愈停不住了。
“汤姆老哥，你能不能画出来，我构思了这么一幅飓风的全景图：先画飓风的风眼，这个方向的风已经刮过，刚刚平息的时候，那个方向的风又蠢蠢欲动起来了。我们要画种种场面，你看椰树林里的黑人被吹得七歪八倒的，被飓风刮上小岛的船只被掀翻在山冈顶上。当然，还要画一些瞬间的镜头，轰然倒塌的大饭店，那些碎木片好似中了标枪四下横飞，暴雨里随风刮来的死塘鹅，就像天上下起了塘鹅雨。还要画降到了最低点的气压表和被刮得无影无踪的风速计。大海深处波涛汹涌着和风暴眼里奇异的出现一轮明月都要画出来。再就是画一些巨潮狂浪，将一切人畜草木吞没的景象，画一些被吹下海去的一丝不挂的女人，还有海边漂得到处都是的黑人的尸体，有的甚至被吹到了半空中……”
“哇……那你这画布可就大得了不得啦。”托马斯·赫德森说。
“画布大些算个啥！”博比说，“你要大的画布我可以弄来帆船上最大的主帆给你当。和你以前画的那些平淡无奇的小不点儿比起来，我们这次就是要画出一幅最大最大的画来，要大到天上少有、地下难寻、名垂千古。”
“我先把海龙卷画好再说吧。”托马斯·赫德森说。
“好吧，这样也好。”博比的伟大计划正说到兴起，现在一下子被拉回来，还真有些不舍，“不过说真的，你我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的功底又那样深厚，我们一定可以成功的，也能创造出一些伟大的画来。”
“我明天就开始画海龙卷看看。”
“好，”博比说，“凡事开头难，但开头总要有，你把海龙卷画起来。不过我说心里话，我很希望你能画出来我们刚才想象的飓风画面。有人画过那个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题材了吗？”
“那个啊，目前还没有，那可是真正称得上大型之作的。”
“是吗？那看来我们也大可画一画嘛。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想象一下这个题材，整个场景安排我认为漫天浓雾比较合适，船被冰山撞了之后，这个冰山还在继续往前直闯，一定要表现出来这个冷森森的形象。还要表现细节，表现得愈详细愈好。好比那个挤上救生艇的男子，一定要把这个男人也画进去，他混在女人堆里，号称自己能替女人们驾驶救生艇，有丰富的救生经验，所以就挤上去了。可他在奋力挤上救生艇的时候还将几个女人踩下了水，咱不光要画这些人的形容体貌，还要把他们的内心世界画得一清二楚。不过，一说到这个男的吧，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位，就是现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一位。要不，把他画下来用在我们的画里如何？你赶快上楼去看看，趁他这会儿还睡着呢。”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画海龙卷吧。”
“汤姆啊，我构思这么多就是一心巴望着你能成个带‘大’字的画家，”博比说，“瞧你以前都在画些什么呀？要么是在海滩上捉红海龟！真有你的，画的黑人连绿海龟都捉不到，只能捉只红海龟，因为谁都不稀罕的。要不就画两个黑人划着小船，船上乌七八糟一堆小龙虾。我说你不要再这么糟蹋自己的才华了，所以，以后干脆就别弄这种小打小闹的玩意儿，不然你就这样虚度一生了，老兄！再说了，你瞧瞧，这还不到半个钟头的工夫，我们构思好了三幅大创作的轮廓，嘿嘿，老实说我才只发挥了一点点想象力呢。”他顿了一下，从吧台底下拿出一杯酒来，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