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居云低低说了句:“到了。”我立刻把自己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居云仿佛已经翩然落地,并用老年男音说道:“万俟公子,小仙月下仙人,深夜讨扰,不胜惶恐。”
只听有书卷劈啪落地之声,然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皓羽惊恐惶惑的声音:“月……月下老人?……不知上仙深夜瑞临寒舍……小生有失远迎……不知上仙有何贵干?”
我暗想:居云一定把皓羽吓得不轻。
又听居云从容答道:“本仙至此,只为赠与公子一幅丹青。”
有我在其中的那幅画好像被递到的皓羽手里。
画卷慢慢展开,似乎有两道清澈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正半抬着脸儿作势抚琴,身上的竹绿色流彩暗花百鸟朝凤雨云纱鸾衣仙袂飘飘。我把头发挽成了飞仙髻,发髻下方左右两侧插着碧玉嵌宝牡丹珠花和垂着东珠流苏的翡翠鸾凤吊钗,更有一对镂金嵌绿宝石倒垂莲耳珰与珠花长钗相映成趣。
我只听居云向我密语传音道:“打扮得太过了。”
我也密语传音回答她:“初次见面,不可怠慢。”
皓羽端详了我好一会儿,再一抬头,忽然失声说道:“老神仙呢?”
我暗自愤然:居云走得也太快了,怎么没说把我许给皓羽为妻?
不等我再寻思,皓羽已将丹青放在书案上,向着窗外深深一揖。
随后,我听见皓羽长出了一口气,把画卷挂在墙上,半眯起眼睛望向我,仔细审视起来。
他看着我,我却也悄悄觑着他:他只穿着净白的素缎中衣,漆黑亮润的头发只用一段帛带束在脑后。他负手端详着我,一双黑黝黝眸子因为凝神而显得更加清幽纯净起来。即便是装束简单,皓羽也清澈如雪山溶水,高远似碧空片云。
倏忽间,我觉得他不像凡人,倒像个超然出尘的神仙。
而这间屋子一定是他的卧室了——我瞥见他身侧垂着荼白薄纱帷幔的乌木大床。
居云竟直接把我送到了皓羽的卧室里!她这桩媒作得……倒还算称职。
我正在寻思间,却听皓羽自言自语道:“这仙女……倒像在哪里见过。”
闻听他言语,我便不矜持。
轻盈一跃,我已闲花落地般站到皓羽面前。
我看见皓羽微凛了一下,随即倒退一步,一脸震惊错愕。惊愕的表情在皓羽脸上维持了一会儿,他才失声向我问道:“你是谁?”
我向他福了福身,温柔回答:“小女居月。吾乃九重天上天帝之次女,因爱慕皓羽哥哥多时,遂请月下仙人为你我撮合,今夜下凡唯求追随哥哥左右。”
听了我的话,皓羽又惊惧了一会儿。
之后,他好似生生地压下了慌乱,对我温和说道:“皓羽不才,承蒙仙子错爱。可皓羽只是一介凡人,无才无能无神力,无法关照仙子,更无福承受仙子错爱,还请仙子再作斟酌,回返九重天。”
我一怔,听说先天帝七女紫儿私下凡间时,只把她那凡人夫婿董永被迷得魂魄出窍,誓死也要和紫儿不离不弃。可眼前这皓羽见了我,不但没有一见钟情,反倒劝我离开,这是何故?
我按了按心里的诧异和失望,真诚问向皓羽:“皓羽哥哥,你让我回去,莫非是因我容貌平庸、仪态俗劣?”
皓羽一惊:“仙子姿容天下无双!”
我便纳罕道:“那哥哥为什么让我回去?”
皓羽便耐心向我解释:“皓羽不想庸碌一生,我早立下誓愿:先立业再成家;先考取了功名,再议婚姻之事。我已于去年入秋闱中桂榜得孝廉,只盼着三年后赴京入春闱参加会试出贡,得了贡士出身,再议婚姻大事。”
我明白了,原来皓羽是想三年后通过会试,中了贡士以后再成亲。
我松了一口气,对皓羽绵绵说道:“皓羽哥哥,男儿自有男儿志,我愿意等你三年。”
皓羽微笑起来,漆黑的瞳仁好似把皎洁的月光勾进了屋子:“皓羽从未想到能得仙子眷顾,委实铭感五内。只是三年太久,可否烦劳仙子暂返九重天,三年后仙子若还记得皓羽,再来人间,你我再议终身大事?”
我只觉一块气团堵在胸口,闷闷的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他还是想让我回去!
沉了沉心情,我强压住失落向皓羽说道:“皓羽哥哥,我要陪在你身边等你三年!”
皓羽仿佛皱了皱眉,似有一片薄云遮住了他清秀和悦的脸色。他思付了一番,勉强对我说道:“仙子若不嫌弃,那就委屈仙子了。”
我立刻满心欢喜,对他说:“皓羽哥哥,叫我居月吧。”
他对我风清云淡地一笑:“只是你这身装束太不寻常,麻烦你换一身简单的衣服,我明天也好在父母面前有个交待。”
我说了句好,就施术把鸾衣变化成人间富庶人家女子寻常穿的湖绿撒花烟罗衫和水雾碧草百褶裙。我把发髻也绾成凡人小姑娘常梳的双环髻,不着首饰。
随后他竟自去外间书房休息,把我一个人留在卧室里。
第二天皓羽把我带至其父母处,只说我是他的友人送给他的一个丫鬟,因他看我第一眼时就觉得眼熟,就把我收下了。
不出我所料,万俟老夫人见到我以后除了惊艳以外,几乎拉着我的手喜极而泣。因我曾隐形跟踪过皓羽一年,这其中的缘故我也是知道的。算起来万俟家也算是佸城数得着的大户人家,舞象之年的皓羽,已该有妻妾了。只是皓羽自幼性情清淡,从不与女孩儿接近。至年岁大了一些,便立志求取功名,一心攻读圣贤书典,不但言明不得贡士不娶妻,连贴身的丫鬟也不要一个。万俟老爷太太虽赞成独生儿子专心正业,却也为皓羽不近女子、无心娶妻生子忧愁焦急得很,更担心儿子是断袖。如今皓羽竟亲自将我领来,还说要把我留在身边,万俟老夫妇自然高兴得紧。
然而对于我住下来,万俟老夫妇似乎比皓羽热心得多。皓羽为了专心读书,自己住在万俟宅最后一进窄窄的院落里。这一带庭院极狭窄,无厢房,只有五间后罩房。五间房中中间一间是明间,西次间是书房,西稍间是皓羽的卧室,东次间是琴室,东稍间本来是给皓羽的侍妾丫鬟设准备的卧室,之前无人居住,现在万俟老夫人就把我安置在这里。
万俟老夫人亲自督着仆从洒扫东稍间,又给东稍间换了乌木雕花床,床上挂了荷粉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纱帐里铺了玉带叠罗褥,褥子上放了十香浣花枕,置了桃花叠丝衾。老夫人又着仆从搬来了乌木雕流云菱镜妆台,并亲自为我选了妆奁首饰衣裙等等。
比起万俟老夫人的热心安置,皓羽却是不闻不问,只在书房里安静读书。
待一切安排妥当,万俟老夫人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姑娘,皓羽这孩子性情有些冷清。你跟着他,真是委屈你了。可难得这孩子相中了你,把你留下,眼下先委屈你服侍他些时日,日后若真的你有情他有意,我们一定聘娶你作皓羽的正妻。”
听了这些话,我简直哭笑不得:我在九重天上贵为公主,多少男仙争坐东床我都未曾放在眼里,如今为着爱慕皓羽,
我竟作了他的丫鬟,这风水轮流转得真让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