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蛇已经伏在我的床上了。
我止步在门口,恨不得立刻逃开。
“你睡里边吧。”他向我开口了,还是那个沉着坚毅的男音。
“我不困。”我没好气地脱口而出。
我虽然嘴硬,但其实心里极害怕。很明显,他随时随地都有能力伤害我。
“你这些天这么累,不休息怎么行呢?”他的语调关切温柔着,仿佛真地很在乎我是否疲累。
我不能总站在门口,只得走进寝室,坐在月牙凳上,又拿起书案上的《本朝珠玉集》,翻动书页,掩饰着心中的恐惧与厌恶。
“七日前,”他又开口了,有些嘶哑的声音令我心悸:“你答应过我的。”
听他那语气倒好像我欺侮他。
不过,在七日期前,我的确承诺过与他共榻就寝一夜,且之后与他结为夫妻。
现在,七日已过,母亲的病症也已经痊愈,我若不兑现诺言,只怕这条小青蛇不会放过我。
万般无奈,我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无可奈何地向自己的床走过去。
坐到床沿上以后,我连鞋也没脱,便和衣面向床沿卧在床的外侧。大约我的身体再向床沿移动一丝,自己就会掉到地上。
心中的恐惧不说,屋里闷热得很,我又严丝合缝地穿着衣裙,以极不舒服的姿势侧卧着。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的衫子渐渐汗湿。
这时,身后那个沉稳的声音又响起来:“排云布雨本是我家的差事,只是你这屋子太小,施展不开。我唤些凉风来吧,不然你会中暑的。”
语毕,我真觉得有温和的凉风习习吹来,周身立刻舒爽凉快起来。
没多久,我竟睡着了。
早晨的光线那样温柔。
当我朦胧睁开眼睛时,映入我眼帘的,是稳坐在床对面月牙凳上的身影。
“醒了?”他开口问我,沉稳浑厚的男音小心地温柔着。
我略一惊,急忙用手撑着床爬起身来,又揉了揉眼睛,急切仔细地打量着他:眼前这个二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子的夺人气势并不来自他的紫金附蝉嵌宝远游冠,也不是源自他的墨绿缕金霜珠蟒龙袍,与他的金筐宝钿珍珠装粟金带和六合靴也没什么关系。气势是天生的,和他本人浑然一体。我相信眼前人就算是寸缕未着,仍然可以气势压人。
他绝不是人面桃花,只是——那眉,那眼、那任何一丝面部线条,竟和我心中的男子别无二致!
他端然稳坐,目光落在我脸上,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我突然觉得甚是狼狈,想来自己刚刚起床,蓬头垢面的样子一定很丑吧?
正在局促之时,桐花用铜盆端着洗脸水走进房间。
她照例看不见月牙凳上的男人,兀自把金鱼戏藻铜盆放在雕花面盆架上,又将麝香皂和丝布手巾放好,对我说:“姑娘洗脸吧,娘子等着姑娘吃早饭呢。”
我十分紧张地应了一声。桐花仿佛感觉出有些异样,又问了我一句:“姑娘没睡好吧?用不用我给姑娘梳头?”
我慌忙答道:“我没事,你先去吧,我梳洗完了就去吃早饭。”
桐花又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我,之后转身离去了。
我也顾不得有个金冠蟒袍的男人看着我,急忙起身去洗了洗脸,又坐在镜子前草草几下挽了个懒梳髻。
这时,那男子又沉静地对我说:“你先去吃饭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应了一声,想抽身往外走。可是不知怎的,心头涌上一股没来由的柔软:也不知他饿不饿?可是我绝对不方便请他去用餐,也根本不可能请他去吃早饭。
犹豫之际,男子又向我说:“快去吧,神仙吃不吃饭两可。你回来咱们再叙话。”
我这才转身离开,却十分放心不下。
我迅速吃完了早饭,几乎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然后,我告诉母亲自己有些头疼,想回房歇一会儿,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母亲自然催我即刻回房休息,我也就又顺理成章地又坐到了年轻男子的对面。
在我问及他的姓名身世之后,他便又操着沉着稳健的声音向我答道:“神仙无姓,某名腾沛。家父受封南海龙王,世袭罔替,我是家中长子,也是世子。”
腾沛的父亲也是一条青龙,因在天庭辅佐现任天帝夺得帝位,立下奇功,所以后来被天帝封为南海水君,世袭罔替。
自幼坚韧明敏的腾沛,深得其父的喜爱信任。后来他的父王上疏天帝,恳请天帝封立腾沛为世子。天帝立即应允。
腾沛讲到这里,我不禁问了一句:“都说神仙寿与天齐,容颜永驻,怎么你父王还要立世子?”
腾沛便答道:“凡是神仙,无论如我这样生来是神仙的,还是他界人物修炼成仙的,都要经历三灾利害:就是每五千年经历一次天劫,总共经历三次。大多数神仙躲不过这三次劫难,不知在哪一次灾劫中就灰飞烟灭了。少数历过三劫平安无事的神仙,大多还要争夺天帝或将相之位,若是不小心在争斗中失利,被人灭了元神,还是会绝命殒身。只有极少数的神仙躲过三次天劫,又无心争夺神界重要位置,才能真的与天地同寿,逍遥永世。”
我点了点头,微呼了口气:看来神仙也有神仙的福祸更替。
腾沛便继续讲:他是龙子,自幼就被诸仙称赞为临事明敏,刚毅坚韧。他不但被其父倚仗,也很被天帝看重。
腾沛被封立为世子不久,天帝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腾沛。那时腾沛尚是少年,对于这桩婚事没有什么感觉。谁知随着年龄的增长,腾沛对于心中的女子大约有了他自己的标准。
在后来的几次瑶池宴会和其它的天庭宴会上,腾沛见过公主几面,越来越觉得公主的性格、气质和容貌都不对他的心思,便向父亲提出打算退婚。南海龙王起初坚决不同意儿子的请求,他知道作为臣子向天帝退婚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又非常了解腾沛的倔强性格,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旦做出选择,纵是老子也拗不过。
直到去年,也就是腾沛五千岁的时候,南海水君一方面拗不过儿子腾沛的意愿,另一方面,也考虑到若是强逼腾沛迎娶公主,也不知会闹出什么意外,倒不如涉险向天帝退婚,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父子两个直奔九重天,以腾沛正值天劫之年不宜议婚为由,向天帝婉转恳求退婚。谁知天帝到底是经过风雨、度过曲折的非常人物,更兼近些年来南海并不太平,时有海魔水怪作祟,天庭十分依仗腾沛父子这般的股肱之臣镇守南海,天帝竟一口应允了退婚之事,还说天界本不主张父母代办儿女婚事,儿女之事原应儿女自己作主。
一切顺利得令人忐忑。
果然,在水君父子回转南海后,太子也追到了南海。太子元炽为天后嫡出,是公主同父同母的胞兄。元炽的年龄仅比腾沛大几天,两人又师出同门,素日一向以兄弟互称。可这一次兄弟见面,却是涛惊浪骇:元炽一定要为亲妹妹讨个公道,逼腾沛继续履行婚约,腾沛却坚持绝对不会迎娶不合自己心意的女子为妻。
元炽见腾沛不能回心转意,竟与腾沛缠斗起来。腾沛功力深厚,一向胜出太子一筹,但这一次终是顾虑到元炽的身份,为免再惹事端,腾沛在交手中只是处处回避躲闪,并未真正出手。
谁知元炽为胞妹鸣不平心切,竟趁腾沛不备对腾沛用了天界禁用的拘形咒。拘形咒在天界被禁用,一方面是因为用了此咒,被施咒者会被打会原形;另外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拘形咒无固定解法,施咒者在下咒后凭自己意愿说出一道解语,被施咒者须得满足解语的要求,才能再现人形。
元炽向腾沛下了拘形咒后,向腾沛说:“不娶舍妹也便罢了,然君须在六界中得一女子,愿与君同榻而眠一晚,之后愿与君结为夫妻,君方可化出人形。”
道毕解语,元炽踏云而去。
这位和腾沛师出同门的太子太了解腾沛了,他知道腾沛的倔强性格。其实仙界女子无人不知腾沛,腾沛若想寻一位女仙帮他解咒真是易如反掌。可是元炽一方面知道腾沛绝不会在婚姻上将就,更不会为了解咒娶不如意的女子为妻;另一方面,元炽也知道在仙界,腾沛没有中意的女子。可是,在仙界以外的其它五界,不知情的女子很难在腾沛无法现出人形的情况下,答应解语中的要求。换句话说,一旦解语和腾沛的婚姻联系起来,腾沛就很难再化成人形。
另外,在这一番缠斗中,腾沛随身携带的龙族历代的订婚信物五曜神珠竟然随水漂流而去,不见了踪影。但是腾沛被施了拘形咒,水君父子再无心去寻那珠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元炽返回天庭之后,之前佯装不知太子赴南海的天帝忽然勃然大怒,诏诰太子无德,触犯天规,私施禁咒,残害忠良;并即刻废掉太子,将元炽打入毗娑狱,随后把自己爱妃所生的儿子立为太子。
至此,两位五千岁的年轻神仙才知道这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场天劫,在此次灾劫中,两仙虽未灰飞烟灭,却一个难现人形,一个失去了身份与自由。
腾沛被打回龙形,可急坏了他的父王母后。南海水君夫妇用尽了法术,也无法使腾沛现出人形。无奈之下,南海龙王和腾沛半个月前去了普陀崖潮音洞,拜谒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菩萨和南海水君素有往来,且互相敬重对方的法品才德。这一次,面对心急情切的水君父子,菩萨依然平静和善。观音大士劝水君父子莫急,解咒还需遵从解语;再者,解铃还需系铃物,既是腾沛失了祖传的订婚之物,还需寻得五曜神珠才好。得了那珠子的女子,必是解咒之人。
听到这里,龙王却不减焦虑:掐算出五曜神珠的下落并不难,只是就算得到珠子人是位女子,若腾沛不中意这位女子,或是那女子不愿为腾沛解咒,那么腾沛仍然不能从拘形咒中解脱出来。
观音大士却向腾沛微笑道:“这样吧,那得了神珠的女子六月初一巳时末午时初必来金城定慧寺贫僧龛前参拜,届时公子可在定慧寺观音堂等候,见她一面。”
菩萨的话虽然给了腾沛一线希望,却也引出了腾沛的问题:“腾沛谢过菩萨指点。只是听菩萨提点,那女子是位凡人,即便万事如意,仙、人如何相处?”
见腾沛疑虑,观世音菩萨又赠给腾沛一只玉莲龙首净瓶,净瓶里盛的是玉醴泉。
玉醴泉是天界名酿,仙人饮了健骨强筋,凡人喝了长生不老。
腾沛父子虽然仍是疑惑,却不便再问,只得收下玉醴泉,向观音菩萨道谢后离去。
后来的六月初一那一天,我就经历了在定慧寺经历了与腾沛相遇的那一幕。
“那日在定慧寺,一看见你穿着素色衣裳,甩着帕子,冉冉袅袅地走进观音堂,我便知,我家的五曜神珠找对了主人!”说到这里,腾沛低沉稳健的声音铿然而止,他敏税的目光仍落在我脸上,仿佛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轻轻站起身,走到花梨十锦格旁,从一个格子里取出了一只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缎盒。我将锦箧打开,露出那枚瑞气环绕的珊瑚珠,问腾沛:“这可是你家的珠子?”
腾沛颌首道:“此珠正是我家的五曜神珠,是我家历代龙子送给未婚妻的信物,也是定亲之物。”
听他这般直言不讳,我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觉得脸上作烧。
我僵立在当地,踌躇了一瞬之后,有些羞涩地向腾沛说道:“公子若是觉得神珠放在我这里多有不便,今日我便奉还……”
“什么?”腾沛心惊情切道:“凤儿,你到现在还讨厌我?你不愿意嫁给我么?”
眼前的男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其实,现在的我,哪里是讨厌他,只是觉得自己着实配不上眼前的男人,更何况,天人两界,如何结成眷属?
将珠子放回十锦格里之后,我仍然没有直接向腾沛表明我的心意,而是首先问出了我的问题:“公子既然连天帝家的公主都不喜欢,怎么会喜欢如我这般平常的凡人女子?纵是喜欢,也未必是长久之计,大约更为着解咒还形,如若这般,公子不必屈就与我谈婚论嫁。”
“叫我腾沛,”他压制着急虑,向我言道:“我不会找一个我不爱的女子为我解咒的。我本就是一条龙,在海里用龙身并不十分不便。若无人意中之人,我宁肯再等个几十年、几百年!
“至于感情,你放心,神仙的爱情倒比凡人的情感坚实稳定得多:神仙比不得凡人,成亲以后夫妻两个便得永生永世、无终无了地生活下去,若无心仪之人,我决不轻易定夺。这也是我不愿与元炽之妹成婚的原因,若是不喜欢,就算成亲了,于我于她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我却还是放心不下:“可你是仙我是人,凡人生命有限,如此如何结成眷属?”
他却微笑了,语气也平和了许多:“这你不必担心,观音菩萨赠我的玉醴泉便是咱们的合卺酒,饮了玉醴泉,你自会长命不老。”
切!也不知这条龙哪里来的自信,倒好像我已经同意嫁给他了!
不过,我仍然有顾虑:“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一定要侍奉娘到老,难不成你这个龙王世子也在这里陪着我?”
“你在哪里,哪里便是家!”腾沛斩钉截铁地向我答道:“更何况,你一下子也去不了南海。饮了玉醴泉只不过能长生不老,仙家常用的避水咒、破雾咒、腾云决之类的决法,你还需向我慢慢习学。
“再者,我在你家作上门女婿合适得很:令尊生前想找一位继承你家衣钵的女婿,若论珍珠生意,好歹咱们家的珠子不要本钱。”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心想这神仙想的还挺周到。
未及我答话,只听有清脆的女声响起:“姑娘,喝茶吧。”话音未落,桐花已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里是素日我用的青釉盘凤茶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