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有些低矮的山，这山就跟其他普普通通的山一样，稍微高于地面，从远处看的时候，它的轮廓甚至于周围的地平线融为一体。
山上长着稀疏的杂草，几棵歪歪扭扭的树，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了一座快要坍塌的神龛。
那天下着小雨，巴尔刚刚整顿完神界的一切，他完成了自己最伟大的愿望，他站在了符文大陆的最顶端。
他想去大陆上看一看，他想看看在这一切结束之后，他的信徒们会怎样的对着自己顶礼膜拜。
巴尔没有到大陆上最宏伟最辉煌的万神殿去，而是选择了那座最最不起眼的山。
如何看出自己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到最荒僻人群最稀疏的地方去看一看，结果应该就很清楚了，巴尔是这样想的。
这里战争刚刚结束，在刚刚长出嫩芽的泥土里，依稀能够看到露出地表的森森白骨。
神龛前正站着一个老人，他拄着拐杖，背佝偻着。老人生着病，咳嗽了几声后，他颤颤巍巍的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圆，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符文大陆上众神的信徒在祷告之前，都会进行这样的仪式。他们认为圆，即意味着世界的真理，同时也是神的智慧的象征。
老人俯下身子，那模样极为虔诚，他的背弯的成了一个趋近完美的半圆。
巴尔走到近前，问老人：“你是在向谁祷告呢？”
老人没有回话，还是继续进行着祷告。
巴尔并没有恼怒，身为这个世界最顶端的存在，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对一个普通的人类产生愤怒情感的价值。
小雨淅淅索索的下着，巴尔以一个旅行者的身份在雨中站着，静静的等待着老人完成他的仪式。
巴尔听到了他在念叨十二主神的名字，听到他在请求众神让他的三个儿子能够在战争中幸存，听到他祈祷今年庄稼的收成，听到他向诸神请求瘟疫不再蔓延，洪水不再泛滥……他祈祷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至于后半段的声音已经开始变的走声。
祈祷里夹杂着老人痛苦的咳嗽，他的脸上全是汗珠，他的背也开始失去了那种完美的半圆形。
当耳畔的风开始变得猛烈的时候，老人终于祷告完毕，远处响起了雷声，这场雨，将要下的更大了。
“跟我走吧，年轻人，风暴很快就要来了。”老人对着巴尔微笑道。
其实只要巴尔想，他就可以随时停止这糟糕的天气，让太阳重新照耀大地，但是他没有。
屋子里点燃了炉火，昏暗的环境被这微弱的火光逐渐照亮，窗外刮起了大风。
在一声巨大的雷声过后，巴尔才开口问老人：“你刚才，是在向哪个神祈祷呢？”
老人浑浊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团火焰，咳嗽了几声回答他：“我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要向一个你都不知道的存在祈祷，甚至希望他能够满足你的愿望呢？”巴尔问。
老人蜷缩在破烂肮脏的毛毯里，他的脸像是枯死的树皮一样，毫无生机。不光是他，在经历数百年战争后的符文大陆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一副样子。
“那么，你希望我向哪个神祈祷呢，旅行者，你告诉我？”老人将目光看向巴尔。
巴尔没有回话。
“你告诉我，当我向十二主神祈祷不要让我的妻子被病痛折磨，然而她还是离我而去时，我该向谁来祈祷？当我的三个儿子已经七年没有任何消息，而我守着那神龛跪拜时，我该向谁祈祷呢，旅行者？”
“但你还是日复一日的向着神龛中的神明在祈祷，不是吗？”巴尔所扮演的旅行者带着一丝疑问。其实答案在他的心中早就已经明了，人类不过是一个又一个靠着虚无缥缈的承诺和假象苟活于世罢了。他们的一切行为或许毫无意义，但都一样卑微。
老人将被子裹的更紧了些：“那你还指望我做其他什么事情呢？我已经老了，无法像我的儿子一样上阵杀敌，我阻止不了战争，我也阻止不了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老。或许，我只是，希望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无论他们是谁……咳咳……能够有一天听到我的祈祷吧……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了……”
老人在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依然还是那种毫无生机的灰白色，或许正如他的假想一样，他的假想，终归只是假想。这个假想是如此荒谬，以至于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巴尔曾经想过在自己夺权之后，给符文大陆的人们展示一下自己的神迹，以获得更多的信仰之力。但是在这一刻，巴尔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想法毫无意义。
他明白这些人需要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另外一种，可能对于巴尔来说，很危险的东西。
带着这样的想法，巴尔接着问老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这个世上，不再有神的存在，你还会继续供奉他们吗？”
“你在想什么呢！旅行者？如果没有神，那支撑我们世界的一切，不就都毁灭了吗？如果没有神，我们会消解在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之中，这一切在塔法兰经书上都写着呢！”老人的神色有些惶恐，他的眼睛时不时的瞟向房顶，就像是在害怕众神因为这旅行者毫无拘束的胡话而降罪于他们一样。
“但你之前不是表示过，你已经对所有的神都失望了吗？那你，到底还需要他们干什么呢？”巴尔的眼神更加紧迫，他追着老人不断闪躲的目光。
“说出来吧，你只是单纯的恨着他们，恨他们不肯垂怜于你那卑微的祈祷，你恨他们将疾病于战争降临于世，你恨他们掌握着你那微不足道的命运，和你三个儿子的死亡！你，你想要他们死！！！”
炉火中的火焰剧烈的晃动着，小屋外面雷声轰鸣。
“请你离开！旅行者！这里不欢迎你！！”老人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冷汗直冒，巴尔的话戳进了他的心里，他无法在他心里众神的监视之下再放任这个旅行者说出更加出格的话语来。
这里已经无需再待下去了，其实在最开始，巴尔已经明白了老人的一切想法，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的问题是，作为神的他，是否有继续存在于世的意义。
对于权利无限向往，并且以欲望为名的他，从诞生开始就一直将统领神界作为自己最后的目标。
在冗长的岁月里，他的一切行为都围绕着他的这个欲望进行着。现在的他的欲望实现了，但这一切，却最终将他带向了一个最为可怕的深渊。
欲望之神，巴尔，说来可笑，他被自己的欲望吞噬了。如同那个象征着他的符文——衔尾蛇一样，他明白了自己所有这一切行为的无意义性，痛苦，焦躁和不安，正在将他打磨成像这个老人一样，他正在成为那些向自己顶礼膜拜的人类，他正在，成为人类。
巴尔走出了小屋，如果是以前，他定然会将这老人粉身碎骨，但是现在，他已毫无力气再去做这些。
老人所不知道的是，就算巴尔一众神明灭绝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毁灭，这些不过是太阳之神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在塔法兰圣经中编织的谎言。老人也不知道，身为神的他们，其实比这些在战争与死亡中的摸爬滚打的人类，更加渺小和微不足道。
可笑啊，真是可笑。到头来，以信仰支撑自己活着和战斗的人类活的不快乐，以人类信仰之力长存于世，执掌大陆一切的欲望之神更加的不快乐。
巴尔苦笑，也正是在那一天，他遇到了米狄尔。
那个时候，米狄尔的名字还叫做歌德。一个游离于各个世界中，执行着自己邪恶而庞大计划的恶魔。
“枯燥但却有趣的灵魂，不过还没有到让我吞下去的资格。”歌德只扫了一眼面前的巴尔，便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也就是在那一刻，当那个浑身燃烧着黑色烈焰的羊头恶魔消失的时候，巴尔心里的那团即将熄灭的火重新燃烧了起来。
那个恶魔，不属于这个世界，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比他所认知的还要大上许多，可能是很多很多。
伟大的衔尾蛇，伟大的欲望，还有什么比未知的挑战更能让一个已经迷茫的灵魂重新找到方向呢？
雷声依旧，虽然巴尔并不知道那未知，足以将自己带向真正的毁灭，但是他已经决定了，他想要让自己的旗帜插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不管是神，还是人，最可悲的地方，在于他们总是将世间的无意义隐藏于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满足之中。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真相，却不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真相……这是巴尔在意识消失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他以为自己看清了，却什么，也没有看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