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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走到开封去

乔叶[6]

走着走着,石就落在了后面。

“慢点儿。”他说。

我尽力放慢,可不知不觉的,不一会儿就快起来。习惯了快,收不住。也许该怪这双耐克,穿着它走路可是太舒服了。轻薄,透气,弹力十足。

石走得慢是不是因为他的鞋是个国产牌子?

是突然决定的,要从郑州走到开封去。

郑州到开封这条公路,叫郑开大道。很久以前,叫郑汴快速路。据说应该从金水东路和东四环的交叉处算起,全程将近四十公里。去年春天某日,我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场合和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聊天,他说他负责的项目都是全民体育,其中有一个叫“郑开国际马拉松”。

“很好玩吧?”我纯礼节性地问。

他喋喋不休地开始宣讲,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我残存的唯一一点儿好奇心也消失殆尽,假装接听手机,我走开了。这事儿和我没关系,我以前、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和马拉松有什么关系,我不想为此付出任何一点儿多余的情绪。

当然,我和开封还是有关系的。每年我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到开封去一两次——梳理起来,最主要的缘故是吃。我吃过第一楼包子,也吃过黄家包子,相比之下,觉得第一楼严重地名不符实。也在鼓楼和西司吃过各种小吃:锅贴,双麻火烧,炒凉粉,杏仁茶……两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和朋友在鼓楼消夜,抱着吉他卖唱的小姑娘,在邻座男人们的划拳声中清凉地唱曲,近处灯光璀璨,远处夜色沉沉。

马拉松是跑不动了。如果走着去呢?莫名其妙地,就蹦出了这个念头。可一个人走,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个念头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若真要实施,一个人就更不是那么回事儿。总得找个伴儿。不能多,一群人嘻嘻哈哈走那么长的路,你以为是春游呢。

只要一个就成。这一个伴儿却是不大好找。老公和儿子都不行,都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的主儿。那些娇娇垮垮的闺密们,也没有一个能成的,邀请她们只能换来她们的大惊小怪。而且,即使有去的,女人们也总有各种各样可想而知的麻烦。

顶好是一个男人。四十公里的路,按快步走的节奏,一个小时五公里,需要八个小时。中间吃饭休息两小时,加起来少说也得十个小时。从早上7点到下午5点,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必须承认,一时间还真挑不出这么一个男人来。

这么胡思乱想一番,便搁置了这个念头,直到碰见石。

两天前才认识了石,在一个饭局里。

一桌十来个人,石的话最少,语速也最慢,似乎每一句都值得用句号或者省略号来间隔语气。

“有一天。”他说,“我去上班。”

你明知道后面还有话说,可他就是不着急,在显而易见的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他仿佛都要沉吟或者思考。待到他说出来时,其实也没有什么期待中的更高质量。而以这种风格,他的话头儿很容易就从悬崖跌落,消失在众人推起的新话题里,再也不见了。

对此,我曾怀疑自己过于浅薄,也曾怀疑他故作高深。可是,故作高深那么久,也不容易吧。故作了太久,是不是也会接近于一种真的高深呢?

最后到的客人说是因堵车才晚了,大家便聊起了堵车。堵车烦,堵车苦,堵车的话题人人都有兴趣和资格参与,唯有石,只是沉默。有人问他,他照例沉吟了一会儿,说堵车对他从不是问题。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人吗?”

“我没有车。”他说,“也不会开车。”

“可你总会坐车,坐车就会遇到堵车。”

“那我就下车走。”他说。

“很远的路呢?”

“也走。”他说有一次在高速上碰到了堵车,他就走啊,走啊,从一个服务区一直走到了另一个服务区。

“不会累吗?”

“会啊。”

“累了怎么办?”

“歇歇。”他说。

大家都笑了。又有人问他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健身,他说不是。我们便自顾自地以鸡汤文问答起来:为什么喜欢走路?因为长着腿啊。为什么喜欢走路?因为路在那里嘛。

他只是笑。

饭局结束后,我送他回家。一路上倒是没有堵车,也无话。只是他那么沉默,总使得我有点儿想逗一逗他。

我突然捡起那个念头来。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走一次长路吧。”

他看了看我,笑了一下。

“走长路?”

“嗯,走长路。”

他点点头:“好。”

“周日?”

“好。”

到了他家小区门口,我刚刚把车停稳,一个穿僧衣的人从车边悠然而过。那个僧人中等身材,青黑头皮,旧灰的僧衣,背着一个褡裢。

石的视线跟着那个和尚的身影,跟了很久。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和尚有什么好看。”

“这是一个云水僧。”

“什么是云水僧?”

“就是游方和尚。”

“你倒认得清。”

“八岁那年就认得了。”

我还想问点儿什么,一时间却没想好要问什么。再一看,石已远去,还是没想好要问什么。

早上,在金水东路和东四环交叉口的东北角,我们接上了头。

“走吧。”他说。

方向是东。太阳正在面前一点一点升起。

我对他提议向东的时候,心里已经预备好了,他若问为什么要向东,我便说东为上,是大吉方向。还要说东方红,太阳升。

可他什么都没问。

“好。东。”他说。

我有些失望。

“到开封吧。”

“好。开封。”

我便知道,他是不会再问什么了。

于是就只有走,一步,一步。

一个人走路,是一件最寻常的事。两个人走路,似乎就有些不寻常。说不寻常,其实大街上并肩而行的人比比皆是。或者交头接耳言笑晏晏,或者勾肩搭背狎昵无间,又或者悠游漫步相契安然。

只是此刻,和石走路,我却觉出了不寻常。

因他走得真是慢,一步压着一步,仿佛每一次下脚都会踩死一只蚂蚁或者踩扁一朵鲜花似的。和大道上飞驰的车们相比,这种慢深沉得很带样儿,简直有点儿装大师了。

有必要这么慢吗?我实在走不了这么慢,总是忍不住就快起来。待到勉强慢下来,和他并肩时,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又觉得不自在。

那还是快些走吧,把他落在后面。

“要不要喝水?”他问。

我不要喝水,但是我停下来,等他靠近,递给我一瓶水。他背着四瓶水。上午两瓶下午两瓶,应该够了。不够也没关系的,难道郑开大道上还没有卖水的吗?

车很多,前后望望,一辆紧着一辆,一辆辆地从我们身边“刷”过。路面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这些车上的人,匆匆忙忙的,都是去做什么呢?

太阳一点点地爬高了,变得越来越炽白。汗水开始流下来,在衣服上浸出形状。沿路的绿化带尽是树,开车的时候觉得这树很密,走路的时候才发现稀疏之处很多。

我们从一团树荫走到另一团树荫。

“这些树,你认识吗?”

我百无聊赖地摸着树干,一棵,一棵。

“认识。”

“都认识?”

“嗯。”

“都是什么?”

“有银杏,雪松,刺槐,毛白杨。”

“这个我认识,柳树!”

“馒头柳。”

碰上这么淡定的人,总是让我有些气急败坏。我加快了脚步,又把他甩到了后面,越甩越远。走了好一会儿,我才回头,发现他不见了。

我告诉自己要镇定,但还是有些慌张。他去哪儿了呢?

“喂!”

“喂!!”

“喂——”

像个傻子一样,我对着身后的空气喊。

忽然觉得,他像一个秤砣。本来闷闷沉沉的,让我很不舒服。可当秤砣消失了,秤的另一边就轻轻飘飘地翘起来,这让我更不舒服。

他从旁边浓密的树丛里闪了出来,慢慢悠悠地走近我。

“在呢。”他说。

“干吗去了?!也不打个招呼。”

“小解。”他说。用坦白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那他一定没有洗手吧。我找出湿纸巾,递给他。

“不用。”他没接,“大路太吵了。咱们走旁边的路吧。”

旁边的路?和郑开大道平行的,几乎没有什么路。可想而知,那些路都在更远的地方。路也是会吃路的,在同一个方向上,大路会吃小路。和它交叉的路倒是非常多,垂直交叉的,倾斜交叉的。

我杵在那里,等他说服我。

“往北走一点,肯定还有路。”他喝了一口水,“也向东,也能到开封。”

“好吧。”

我的语气似乎有些勉为其难,其实对他的建议,我很是有点儿愉快。他的建议,他得负责。我很愿意他来负责。

“这边是小刘庄,马仙李,小冉庄,丁庄。路那边是高庄,白坟。”在一棵树下歇脚的时候,我前后左右地指着,有点儿像个导游似的介绍着。

这是一棵很大的榆树,不知道为什么幸存至今。树下横躺着一块残破的预制板,仿佛是被谁抛掷在这里很久了,在岔口处露着几根歪歪扭扭的锈蚀的细钢筋。面儿上倒是干干净净的。郑东新区设立该有十来年了吧,自从开建郑东新区,再加上郑汴一体化的提法,这些位于郑州东和开封西之间的村子就都成了金灿灿的房地产辐射区,三三两两地被开发商圈了不少地,有的村子已经开始了拆迁。

“嗯。”

“还有个大冉庄呢,也在路那边。”

“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面有地图啊。我做了功课的。”我朝他晃晃手机,“既然定了目标,总得知道自己在哪个位置上嘛。”

“哦。”他接过我的手机,一个一个念:“六堡、九堡、六里岗、七里岗、八里岗、六府营、八府赵……”

“听听这些村名儿起的,数学都挺不错。”我忍不住调侃。

“堡一般是军事据点,岗一般是军事指挥中心,府一般是军队编号。”他把手机还给我,“郝营,草场,耿石屯,这些都是刀光剑影。”

我接过来,继续看。很快就看到了官渡、赤兔马,还有一个赤裸裸的逐鹿营。

“那瓦坡、白沙、下板峪、莲花池呢?”

“是根据地理环境起的。瓦坡肯定跟瓦有关,白沙也是一样。”

“桑园、石灰窑、青谷堆呢?还有这个,园棠树,多好听!”

“和庄稼人的东西有关呗。”

“茶庵、半截楼、南北街……”

“都是某一时期的地标。”他说,“打仗能留记号,过日子也能留的。”

“我老家叫乔庄。你呢?”

“庙李。听说曾经有过一座很大的庙,姓李的人也多。”

庙,这让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游方和尚。

“所以你那么小就能认得游方和尚?”

“嗯?”他有点儿惶惑。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八岁那年。”

“哦。”他释然,“我们村的庙,早就只剩个名儿了。那个和尚,他是路过我们村的。化缘。”

化缘,这样的词久未听到,好不优雅。听到这样的词,简直就想去化缘了。

“化到你家了?”

“嗯。”

“然后呢?”

“走了。”

哦,走了。我有些怅然。游方和尚化过了缘,自然也是该走了。

可是,就这么完了?

“在你家的情形呢?”我着急起来,“你细细地讲,不要让我一句一句地榨!”

他灿烂地笑起来。然后开始慢慢地说。他说和尚走进他家的院子里,先诵“阿弥陀佛”。他和母亲闻声出来,母亲还了礼,让他去厢房盛小麦给和尚,自己去厨房给和尚拿了两只夹了豆瓣酱的馒头,倒了一碗热水。和尚取下肩挎的布袋,从夹层里取出一只乌黑锃亮的铁钵,把水倒进自己的铁钵里,抬头看了看日头,才开始吃馒头。

“为什么要看看日头?”

“出家人过午不食。”

有风吹来,树叶微动,簌簌作响。我和他坐在这棵大榆树下,听他说着这样的话,恍惚间如做梦一般。

我也抬头看看日头:“找个地方吃饭吧。”

前面不远处的村子,叫刘集。

小饭店名叫“天天红”,最多有二十平方米的样子,墙上用大红的字写着菜单。我们要了两碗芝麻叶鸡蛋捞面,又点了两个素菜:一个炒豆腐,一个炒上海青。总共才三十块。只有老板娘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她看起来有四十来岁,自我的心理定位应该是二三十岁吧。浓妆艳抹,敏捷矫健。

“天天红,这名字起得好啊。”我寒暄。

“好吧?我也觉得好。有人说,你咋不起个年年红季季红?我说,咱不贪大,这世道,能一天接一天红就中。”

“世道再变,人总要吃饭的。”

“就是说呀。人只要不死,总得吃饭,只要吃饭,就有咱的活路。”她眉飞色舞,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话说回来,只要能天天红,还愁不年年红,不季季红?有那缺德的,还说叫月月红,我说,去你娘的脚,月月红可成啥了?”

我们一起笑起来。

“你们是来串亲戚?”

“不是。”

“会朋友?”

“不是。”

说话间,饭菜都已齐备了。我和石低头吃饭。

“没开车?”

“嗯。”

“走路?”

“嗯。”

“从哪儿走过来的?”

我抬头笑盈盈地看着她:“来点儿醋行不?”

吃完饭,出门继续向东,走到路的尽头,也就走到了村子的最东边。跨过一条干枯的水渠,我们沿着玉米地中间的小路继续向东。9月的热如同孔雀开屏,是夏天盛大华丽的尾声,过人高的玉米是两排翠绿的城墙,密不透风。

“烤玉米吃过没?”

“嗯。”

“你最中意的汉字就是‘嗯’吧?”

这回连“嗯”也没有了。

和他在一起,我像个话痨。原本还担心找的伴儿犯话痨,这可倒好。

玉米地无穷无尽。十来岁的时候,每到7月末8月初,我和哥哥给半大个儿的玉米追肥,他挖坑,我撒肥料,哪怕穿着长袖衣服戴着帽子,胳膊和脸也会被刁钻的玉米叶划得红肿疼痛。中秋过后是玉米收获的时节,也是一种酷刑:要在枯败躁闷的玉米秆丛林里找到玉米,掰下来,装进塑料编织袋中,拖到田边。直接把玉米秆杀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杀倒之后,再弯腰弓背地去掰玉米,则是另一种麻烦。

当时就觉得玉米地无穷无尽。现在空着两手走路,依然觉得如此。

玉米都已经结了穗,有的两穗,有的三穗,有的四穗。

“现在的穗结得真多。”他说,“小时候,都只有一穗。”

“嗯。”

“你吃过黑丹丹吗?”

“没有。是什么东西?”

“一棵玉米上,要是一穗都没结成,就有可能结出黑丹丹。炒着吃,很香的。”

我停下来,打开手机:“哦,你说的这种东西,学名应该叫玉米黑粉菌,形状不定,多呈瘤状,往往由寄生组织形成……”

他也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别念了。”

我讪讪地退出网页。

“把手机关了吧。”

“万一……”

“我的早就关了。”他静静地看着我,“没事。”

也许是刚开始的蛮力散尽,也许是被石的节奏感染,不知不觉地,我也越走越慢,有时候甚至落到了石的后面。看我落得远了,他就停下来等我。再落远,再等。如是反复,终于走出了玉米地。

其实前面还是玉米地,只是在这块玉米地和那块玉米地之间,是一块棉花地。在宽展展的叶子托衬下,粉红、玫红和雪白的花朵正在绽放,圆润坚挺的棉桃也已经一个个鼓起。有风吹过,袭来一丝丝淡淡的甜香。而在不远处,也有细微的嗡嗡声传来。向南,可以清晰地看见郑开大道上的车流。

“要走大路吗?”他问。

“不要。”

穿过棉田,再次走进玉米地。连窄小的路都没有了,只能走稍微宽一些的田埂。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像两艘小船,我们划行在玉米地的海里。蚂蚱在我们前后左右跳跃,像微型的海鸥。

胳膊和脸上很快起了红肿的划痕,疼痛起来。

他也穿着T恤,应该也是一样吧。

汗水如浆。抬起胳膊去擦汗,胳膊和脸的疼痛度都生动地加深一层。很奇怪的是,却也有隐隐的快感涌动。

“那和尚是从哪里来的?”

“安徽九华山。”

“到哪里去?”

“山西五台山。”

我暗暗地吁了一口气。之前还有点儿担心他会说什么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呢。

不过,从安徽到山西,从九华山到五台山……这真是很远啊。一时间,我有些茫然。我想问问他,和尚为什么要从安徽九华山走到山西五台山去,还没问出口,就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可是真的,很想问。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

“那和尚说,年初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观世音菩萨让他去给文殊菩萨送信。他一醒来,就上路了。”

“他这么走,该走了多久呢?”

“走到我家时,已经有半年。”

“好远的路啊。”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他微微笑着,“可他说,很快啊,将近年关就能到了。”

“那封信,你知道说的是什么吗?”

“什么信?”

“观世音菩萨给文殊菩萨的信啊。”

“哦,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是那游方和尚说的。”

可不是吗,想来如此。

“他偷看了?”

“哪里用偷看。”他轻笑一声,“是口信。”

走着走着,玉米地似乎成了帷幕,一道,又一道。每次拉开最后一道幕布,不期然就会看到另一种东西。有时候是苗圃,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小树苗。更多的时候,那些东西都能吃:花生,红薯,西瓜,葡萄。

“想吃吗?”

“嗯。”

花生和红薯用手刨其实很容易。花生仁的衣有的浅粉,有的大红。花生仁一律都是白生生的。红薯肉呢,有的白,有的黄。白的就只是白,黄的有的黄色深,有的黄色浅。生花生和生红薯看着是那么不一样,吃起来的口感却有一点儿相通:都有一种鲜奶的甜腥。

——土地真有意思。看着干干的,当你往深处刨下去的时候就会发现,下面湿润润的,有水汽。

“用农民的专业说法,这叫墒。”他说。

“知道。左边是个土,右边是个商。”其实这个字我早已经忘了,此刻不知怎么的,也从记忆里刨了出来。

“墒分四级,湿,潮,润,干。”他捻着手里的土,“这不是干,是润。”

我们手上贴了一层薄薄的泥。我掏出湿纸巾。

“别擦。一会儿就好了。”他说。

果然,一会儿工夫,泥干了,拍一拍,搓一搓,就变成了细尘。再拍一拍,搓一搓,就了无痕迹。

“土是很干净的。”

“嗯。”

立秋后的西瓜味道已经寡淡了许多,葡萄倒是正当时。只是我们从玉米地里刚出来的时候,那一个亮相把葡萄园老板吓了一跳,他大叫了一声:“什么人!”

我和石笑得直不起腰来。

太阳偏西,天色如极薄的灰纱,一层,一层,披暗了这个世界。原本壁垒森严的闷热一点一点懈怠下来,所有土地和植物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柔软和清凉。腿脚碰到草叶的簌簌声多了些微的氤氲厚静。空气里的墒,浓重了。

手机关着,看不了时间,无从知道走了多久。居然也不觉得累。是因为走得太慢吧,也是因为歇的时间太长。

这么走,几时才能走到开封呢?

“今天是走不到开封了。”我说。

“走不到就走不到吧。”他说。

“嗯。”

我朝他的方向挪了挪,感受着他清寒的暖意。迄今为止,这个可爱的人都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走到开封去,走到开封去干什么。

“那,晚上怎么办呢?”

“露宿,你的身板可能不行。可以住到中牟。”

远处有一团巨大的光晕,那大概就是中牟县城之所在吧。县城的旅店不会很多,却也必定不会客满。找一家干净舒适且便宜的,和他住下,再找一家小馆子喝两杯,想想还真是不错呢。

等会儿给家里发个微信。

信?突然又想到那个游方和尚的事。

“对了,那信说的是什么?”我赶快问。

“什么信?”

“观世音菩萨给文殊菩萨的口信啊。”

他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快说,快说!”我拉扯着他的手臂,生怕把这个问题又给弄丢了。

“说的是三纪后的佛诞日,观世音菩萨邀文殊菩萨在四川峨眉山见面。”

“哦。”一纪就是一轮,这个我倒是知道的。三纪,那就是三十六年呢。

我们继续走。他走前,我走后。夕阳在他的背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我的背上,一定也有吧。

“你今年多少岁?”

“四十四。”

“那不就是今年吗?”

“是啊。”他说,“他们一定见过面了。”

斑驳的阳光下,一片修长的玉米叶拂动在他左耳的耳郭上。

“那么,他到了五台山,再回到九华山,又要走一年吧。”

“不止。”

“怎么?”

“他说,他拜见过文殊菩萨后,还要再去一下南海。”

“去干什么?”

“他说,要给观世音菩萨复命。对菩萨说,信已经捎到了。”

我突然难过起来,难过得要命。仿佛有谁的手在攥着我的心脏,一下松,一下紧。

这个和尚啊,他可真有意思。

可是,他也真傻啊。

这么傻的人,可真让人揪心啊。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和尚,如果他死在了半路上,那该怎么办?”

说着,我坐在地上,便哭了起来。

石没有拦我,也没有劝我,只是任我哭着。一直等我哭够。

“即使那样,也不要紧。”终于,他缓缓地说。

透过蒙眬的泪光,我看着他笃定的神情。

“菩萨都会知道的。”

许久之后,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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