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兴安
之一
呈现在读者朋友面前的这个选本,纯属以我个人的目光和阅读趣味使然,因此我不承认也不允诺经典和权威,只能说:这是一本自新时期以来,国内知名作家的优秀散文精品汇集,是展示中国散文创作40年历程极为丰硕的成果文本,弥足珍贵,具有影响力和收藏价值,并以散文的名义向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致敬和献礼,值得永远记忆和留念。
自新时期以来,散文这一文学样式由于特殊的“身份”,与小说和诗歌比起来,无论是读还是写,都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和众多的民间群体,就连几年前流行的博客和微博以及近两年风靡的微信,也与广义的散文息息相关。曾几何时,有论者说散文是“虚假的繁荣”也好,说全民“散文热”也罢,但散文比其他文学样式在社会上更受民众喜爱、喜欢写作散文的人数越来越多却是趋势,这应该是散文创作40年间发展和流变中不争的事实。
40年了,人生过半,襁褓里的孩子都步入中年,一棵小树都长成栋梁之材了。倘若非要让我盘点和细数这个人或者那棵树的成长史,我实在说不清楚也不愿意絮叨那些琐碎的陈年旧事,更不好去鉴别在其成长史里哪一出故事才精彩和动人。这便是我在选编这本集子时,首先面对的问题和进行的一番考虑。40年来,散文大家层出不穷,散文佳作浩若繁星,真要鉴别哪人的哪篇作品最具经典和权威,实在是强人所难。“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此我只好硬着头皮按自己的涉猎范围和偏好,来“典藏”和“珍存”我自认为的“优秀”散文。但选编时也有标准,大致上有三个:一是有意义,二是有意味,三是有意韵。意义是说有价值的,给人启迪的,能让我们树立正确世界观和改变既定观念的,是指散文的思想性;意味是说有情调,有趣味,含蓄深远,耐人寻味,取材新颖、别致,是指艺术性;意韵是说作品的景象、神韵、气场、风骨,字里行间蕴藏的那些细如纤毫的肌理,是指语言的特色和个性。本选本里这些篇什,基本是在这三个原则下遴选而出,有的三者并存,有的取其之一。也许,有的比入选的更值得推崇和入选,很可能会挂一漏万,但因为我的视野和阅读范围有限,只能道一声遗憾了。另外,对那些影响很大,很多选本多次选过的,有的作者已经去世被“盖棺认定”者,也尽量避开频繁重复选入,在此一并申明。
对于40年的散文创作,我们感觉到,在蓬勃、繁荣、丰富、多姿、立体、健康发展的同时,也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许多创作者和学者认为散文数量惊人、质量不高,特别是创新不够,引起反响的不多,“文化散文热”之后几乎多年没有了“热点”,似乎有些迷茫和迷失。一句话,近几年来,散文和散文创作领域比较平庸。说如今的散文创作比较平庸,一是表现在题材上。乡村、城市、历史、文化、战争、亲情、情感、情趣、哲理、自然、游记、科技(普)、学术、忆旧、生活等等,基本上都涉猎了,进入“类型化”的套子或者模式。散文像是一个做好的组合柜,柜里安装着一个个的小抽屉,我有什么了拉开填进去就可以了,甚至,我需要了,可以把这个小抽屉搬出来,出版一本散文集。这本集子,其实就是一篇散文,其他篇什,是一模一样“套”或者“克隆”出来的。散文写作跟工业产品放到“流水线”上差不多了。二是表现在语言上。在小说、诗歌、散文这三大文学样式中,自新时期以来特别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艺术思维的多元化,也就是文学的先锋性和当代意识,给小说和诗歌在思想观念和写作方法上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试验文本屡见不鲜,为中国的传统文学注入了鲜活的艺术生机,但唯独没有为散文创作带来根本性的变化,其最鲜明的标志,就是散文语言和叙述方式没有明显的改观,虽然也有一些探索性的“新锐散文”,但并没有形成整体性的冲击。无论是叙述方式、切入视角,还是词句的排列组合,几乎都是墨守成规的白话文,有点像公文或者文件甚至与通讯、特写,学生们的论文、记叙文差不多了。因此,换句大白话说,你写的内容没新意,再加上语言很“老套”,还能算是散文吗?也许,这就是制约散文创作向纵深发展和进步的原因之一。
之二
中国散文的历史传统悠久,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形成了一套自己独有的艺术风格。在写什么的问题上,并不难解决。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也好,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也好,思想的和自然的,精神的和物质的,我们人类就那么点事,我们很难跳出或者改变人类文明共同生存而逐渐形成的“模板”。那么,在这个“模板”上怎么写出完美的东西,却是可以琢磨、研究和商量的。写作者,就像一个程序员,利用那些既定的软件,来编制自己满意的程序。这就是创作方法。具体到散文创作来说,那就是散文语言革命的问题。不认真对待散文语言,散文创作不可能有质的突破和飞跃。也许,这有一种鼓吹“技术至上、技术第一”之嫌,但是,不要忘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再好的材料,再好的资源,没有科学技术的进步,不但做不出好产品,还会造成极大的浪费。有时候我们真的非常忧虑,深深感到我们的散文很“老套”,“老套”并不是说单纯表现在题材上,而是“老套”在语言上、感觉上。我们做不到“老瓶装新酒”,总是沉湎于形式和语言的故步自封。
在形式、结构、视角上难富于变化,不能为散文语言的创新提供新的可能性,因此,我们强调“有天分的写作”。在《关于写作:七篇随笔、四封信和五个访谈》一书中,著名作家和文学批评家塞缪尔·德拉尼认为:“有天分的写作”其潜力在于把微妙而又引人注目的感觉压缩成非常有效的信息数据包。在许多方面,天才作家都具有华兹华斯所认为的属于诗人的特质,他把诗人描述为一个“被赋予了更敏锐的感性,更热情和温和,对人类本性有着丰富的认识,以及比普通人更有悟性的灵魂”。德拉尼说:在修辞方面,“写作不是在删除中练习,而是一种通往声音的旅途”。文采飞扬的作家,通常使用修辞上有趣、悦耳或者抒情的措辞。天才作家能够迸发出一些转瞬即逝的感受或行为,梳理见解,以及描述我们都能识别的从属感觉。散文是文学品性,文学与其他样式的文艺作品相比,比如电影电视剧、摄影戏剧、美术音乐等,这些艺术作品可能通过画面和声音直接表现出来,让我们看到了颜色、形象、气氛和声音,而文学作品却不能,是文字和书面语言的艺术。这是劣势也是优势。如果我们再不讲究、不重视文学语言,那我们的文学就什么都没有了。要说时事,要说故事,要说历史和文化,要说情感和时尚,我们不如去看新闻,去读八卦和揭秘,不如去看史书典籍,去看煽情的情感类综艺节目,还关注文学干什么!
文学或者说散文要想把读者拉回来,迫切需要进行语言的“革命”,创造出崭新的语言形态和叙述方式,使其有形象、有色彩、有气味、有情绪、有节奏、有细节、有空间、有张力,与音像文艺作品媲美。而鲜活语言形态的形成、写作手法的改变、叙述方式的进步,也必然会带动观念的突破、思想的升华,如同当年的“意识流”“新感觉”“魔幻现实主义”带给中国小说创作领域的突飞猛进一样。一旦散文领域注入真正的“语言艺术”,散文界的创作繁荣,才有可能是名副其实的,令人欣喜和称道的。
之三
散文应该有形象,有色彩,有气味,有情绪,有节奏,有细节,有空间,有张力;应该是细腻的,生动的,形象的。通常,我们说谁写的东西有味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即便是“随笔式”或者是“论文式”的散文或什么历史文化散文,依然需要有味儿。而这个味儿,就是从日常生活语言、从大众化庸俗的书面语言中嬗变为文学创作语言并最终形成自己的个性和风格。于是我有时就惶惑,为什么小说家的散文就有“意味”,比如说王蒙、铁凝、贾平凹、李存葆、张炜等,也许他们更“文学化”吧!从严格意义上讲,很多貌似或者以散文的名义出现的所谓散文,并不是文学意义上的散文,比如一个小故事、一段小感情,基本上是简单的,明了的,直来直去的,完了也就完了,基本上没有描写,没有空间和张力,直言不讳告诉人们什么或有什么启迪。但文学不应该是这样,文学应该是意味深长的,是活色生香的。它不是靠惊天动地的故事或者故作高深的理念吸引读者,而是凭借有滋有味的书面语言调动你的阅读兴趣,让你身临其境般进入写作者布置的情境中完成一次审美的历程。至于作者告诉读者什么,由读者自己去回味,不是“教育”,也不是“教化”。甚至可以像在大街上看“美女”那样,没有实质上的东西,就是欣赏,作品“好读”“亮眼”,让我们感叹和羡慕。常常惊叹茨威格的中篇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对一双手的描写与刻画,在这个不算长的中篇里,他仅写女人的手,就写了一千七百多字,我们能吗?不能!没有这个语言能力,想象力和词汇量都贫乏,驾驭不了。这就是文学语言的基本功。很多的写手写了很多年,写了很多文章,但最起码的文学功力都没有,没有观察事物和体验、感悟生活的能力,掌握的词汇又很少,写到山时就知道巍峨,写到河时就知道清澈,还有别的吗?一篇三千字的文章,同义词要重复五六次,先不说你写的什么,文字语言都不过关,还能写出什么好作品?也许,有人对此不屑,会说好文章是洗尽铅华的,不是华丽辞藻堆砌的。但问题是,即便是“土得掉渣”,也要靠语言调动起来。许多散文作者和作家,写“痛苦”“孤独”“感动”,都是那么几句话,尽管“难忘家乡那条小河”“从前那条小路变宽了,小树长大了”的句式这几年基本上消失了,但“历史的尘埃”“我心中永远的痛”又频繁地出现了。当然,我们强调散文的语言,并不是推崇表面上的文字华丽。其实,真正的华丽也不存在,我们的笔力与大自然和客观事物较量,永远是弱者,永远是笔力不逮,永远达不到清代大文学家张潮所说的“文章是案头山水,山水是大地文章”那样的境界和要求。
之四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这些年迫不得已阅读了大量散文。读多了,就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我一直不大喜欢散文,这并不是因为散文这种形式不好或没有好的散文。在我看来,事情恰恰相反,正由于散文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和我国从古至今代代作家创作出的诸多散文名作,才使得我敬畏得有点儿不敢上前。这就像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由于她太美丽了,让人崇拜得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有站在远处偷偷窥视。向往久矣而又亲近不得,渐渐地就不喜欢这种东西了,因为再疯狂追慕下去是自讨没趣。此美艳的“东西”不是我等形秽之辈所追求得到或能够享用的。所以,我想有自知之明的人,最好退避三舍另择其爱。我大概就是因为自惭形秽而不敢去喜欢散文的这类人。于是,在我迷恋文学创作时我选择了小说。小说可以编故事,篇幅长一些,文字有一个伸缩的空间,为求艺术真实可以想象虚构,能塑造一个形象承载你的想法。这些人物或想法,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别人的,还可以将诸多人像“合并同类项”那样综合起来归到一起阐释。但好的散文却不能这样,好的散文必须是自己的或者是从自己的真心里流露出来,是自己生命的真实体验,编不得、造不得、虚不得、假不得,否则的话,散文也是散文,但不是好的散文。既然不是好的散文,为什么要写呢?不写就不写,要写就写好的散文。即便是名家,一年能写两篇好散文,也是不容易的。和一些朋友或作家谈起来,都说散文难写,悟出个新感受实在不容易,但与其相悖的事实却又令人吃惊:现在散文满天飞。在这里,我觉得应时性的专栏散文或快餐式散文,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散文,这些文章的形成,更像工业化流水线上的消费性“产品”。一个人,怎么有那么多真正的幸福与痛苦、兴奋与悲伤呢?怎么能有那么多真正的人生感悟呢?即使真的“有病”,也不能“天天呻吟”啊。否则,倒是真的该去医院看看了。“无病呻吟”者太多,或许正是一些评论家对当前散文现状不满的原因之一吧。恐怕,稍微有点文学常识的人,都不会否认这样一个事实:有许多好的散文,不是专事散文创作的人写的,而偏偏是出自一些职业小说家或诗人之手。这是为何呢?仔细想来道理很简单,这些小说家或诗人在创作之余偶尔为之,将生活中体验最深的那些碎烂于心的东西漫不经心地娓娓道出,所以很棒很好很有味儿。相反,专事写散文的人写出的作品,也有好的,但少。从前,我不只在一个场合,听铁凝主席谈关于对散文的看法,她说散文是世界上最难驾驭的文体,向她约稿,她只说:“哎呀,这可不是说写就能写的,得好好想想,我写散文,一点儿不敢轻率,正因为散文没有技巧,随意性大,所以才不好写。”作家们如果都以铁凝的这种极其严肃的态度去写散文,别把散文当作雕虫小技(啥时高兴了或不高兴了,一抬头看见什么了,就想发泄着写出来叫人看),散文创作是不是就会有点儿意思了呢?散文更需要厚积薄发,更需要生命的积淀,因此,我觉得,专事散文创作的作家越少越好。散文以它自由随意恬淡的文体,不仅仅适合作家去写,同时更适合工农商学或有特殊技能的人去任意操作,这种认识,已被近几年散文读者和作者越来越多的现象所佐证。
——写于20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