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能吃苦的女人,没吃过什么好的,可奶水极好。以前她的奶极小,扁而平,像她的没有特色的脸一样,可小夏红几天的吮吸,却令她的奶子像刚出蒸笼的大馒头一样发了起来。她掀起衣襟,大咧咧地喂小夏红吃奶,奶水喷涌而出,另一只奶也流个不停,她不管不顾,那奶水便流在窑洞门前的地上。
生命是有灵性的,小夏红只有四斤多一点,所以她知道拼命去吸奶,只是她吸得太疼了,袁秀英就狠狠地打她小屁股,她哇哇地哭两声,又拼命地寻找奶头。
红糖是凭证供应的,鸡蛋也是凭证供应的,拿上出生证可以购买到二两红糖,三斤鸡蛋。这都好办,反正这女人从不讲究吃喝,多少都能打发,只是她要上班孩子就没人管了。
南公房那边新建了一个托儿所,有两个家属在看孩子,白天可以送到那里,管看也管喂,自己带上炼乳,各人吃各人的东西,带得好的吃好的,带得差的吃差的。
有的家庭不舍得买炼乳,只送自家熬的面糊糊,装在长方形的白铁盒里。可有的孩子就是吃得多,哭闹不停,看孩子的人便谁的东西能让孩子不哭,就吃谁家的,反正也没个数。袁秀英打听到这一点,担心她的东西让别的孩子吃掉,又怕花钱,就坚决不送托儿所。
她把夏红交给老黄婆的两个孩子看管,这俩孩子大的五岁,小的四岁,是俩女孩。别看这俩女孩子细胳膊细腿细脖子,可已经是到铰车道上拾炭泡、捡煤疙瘩的老手了。
她们放下小煤篮,就过来找小夏红。有时候,她俩一人抬着头,一人抬着脚,把夏红抬到窑门外。有时候大一点的不用帮忙,自己搂住夏红的小脖子,把她搂到外面,她总是搂得有点紧,怕掉下来,夏红的两只小脚在下面一扑扇一扑扇的。
窑门口铺着小凉席,夏红被放在小凉席上,平躺在那里。两个小女孩在一边玩踢方或是抓骨头子,闲下来就来逗夏红。
小女孩回窑洞拿了干馍,吃得差不多了,就把剩下的嚼一嚼吐到夏红的嘴里,夏红便自己咽了。
夏红哭了,不是尿尿了,就是想喝水了,尿尿是不用管的,洇湿了凉席没事,尿水会渗到凉席下面的土里。喝水就得管,小女孩拿根细麦管从小茶缸子里吸一口水,对准夏红的嘴吹出去,她吹得既准,夏红接得也准,她的小脑袋会跟着吹下来的水流来来回回轻轻摆动。她们配合得极好。
屙屎,两个小女孩也会处理。一大堆烂布衬堆在那里,随便抓一块朝屁股底下一粘,就扔进大铁盆里,大铁盆里盛着半盆子脏水,漂满了屎布,这些夏红的母亲下班后都会洗的。
那时候,孩子多得不值钱,只听说过谁家的孩子迷路了,后来又回来了,没听说谁家的孩子让人偷走了,拐卖了。大人们只管去上班,孩子在家里到底是怎样的情况根本不用去关心,也根本没有想过去关心,只要回家看到没死就好。
可袁秀英受罪了,上班远不能回家,就算是近,也不让回家,她的奶子憋得生疼生疼。没办法,一歇下来就坐在矸石山上挤奶,奶水滴到矸石上,吱吱地响,还冒烟。
慢慢地奶水挤不出来了,黄水却流出来了。
那天她正往卡车上攉矸石,忽然就晕倒在地。女人们立刻又围上来。“快送医院!”七嘴八舌的“喳喳”声又起。还是老黄婆沉得住气,她拨开众人,把手搭在袁秀英的额头上,“她发烧了,”她对身后的女人说,“快端一盆凉水来……把她先抬到工棚里,这里太热。”
老黄婆解开袁秀英的衣襟,让身体透气,然后用凉毛巾沾水擦她的大腿窝,擦她的膝盖窝,擦她的胳肢窝,最后又在她的脚底板上沾水反复擦。没等凉毛巾敷在袁秀英的额头,袁秀英就睁开了眼。
“都是这奶憋的了,没事,我那时也是这样,奶一憋就上火,揉一揉就好了。”
一个干瘦的女人一听这话,一下子掀开袁秀英的衣服,用那鸡爪子一样的手便去揉搓袁秀英的奶。袁秀英的胸脯是干瘦的,胸骨一根根地在薄薄的皮肉下突出着,像是洗衣服的搓板一样。
“啊,疼死我了!”袁秀英大叫一声起了身,“你要把我按死呀!你这个蛇皮袋!”
“好了,好了,会骂人了!”看到袁秀英醒来了,叫作蛇皮袋的女人和一群女人们一起轻松地大笑起来。
“狗臭屁,我不给你按,你早见阎王啦……等着恁老头来给你收尸吧!”
“收尸也没人收你尸,阎王也不会要你,瘦得像母狼一样!”袁秀英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边嘟囔着。
“还说我哩,你没看看你那鳖孙样,跟一张凉席似的。”蛇皮袋女人回应道,“真是亏死了恁家老赵,长得恁么好,晚上睡你个烂破席!”
一提到赵忠孝,像是又戳到了袁秀英的伤疤,她挥着大铁锨,朝蛇皮袋女人抡去。
“打,打,打,打死一个少一个,看恁俩谁能打死谁……一对瘦鬼,没一个好的。”
女人们粗鲁地大笑着,早把袁秀英和蛇皮袋女人撂到了一边。矿区的女人一有了孩子,羞耻心便一下就没有了,喂奶时扯襟露怀,不管有人没人,掏出奶就喂。干了一天的活回家,上半身衣服一脱,身上挂着几丝烂线,就在窑洞前走进走出。有时,在家擦身,窑洞门也无须大关。女人扯着毛巾,一头在上,一头在下,斜挎在后背来回地拉扯,两个奶子忽闪忽闪。也总能听到男人帮女人擦身子时的大笑和大骂,笑着,骂着,不知为何,却又忽然打起来,一盆子脏水从窑洞里泼出来。有时,她们比男人还放肆,男人站在窑洞前撒尿,还要背过身去,女人们要是尿起来,就算是有大孩子在跟前,也不回避。
“不要闹了,她那身子,哪呛住再闹呀!”
还是老黄婆忠厚些,她呵斥住了蛇皮袋女人,招呼女人们扶起袁秀英又上了山。
“回去让老赵天天给咂咂,不出三天就好了。”老黄婆贴着袁秀英的耳朵根悄悄地说。
袁秀英把老黄婆的话转述给了赵忠孝。赵忠孝听了也并没有给袁秀英咂奶。袁秀英的胸脯是凹陷的,自从奶水被憋回去之后,就再没鼓起来过,平铺沓沓,像是两块大柿饼一样贴在如柴的胸脯上。赵忠孝虽然和袁秀英生了孩子,但他从未咂过袁秀英的奶,他似乎越来越厌恶袁秀英了。他们睡在一起,谈不上情爱,纯属一种活着的本能而已,现在更不想了。听了袁秀英的话,赵忠孝只淡淡地说了句,慢慢养养就好了,便转过身独自睡去了。
袁秀英讪讪地又想发火,夏红的一声啼哭,惊得她急忙搂起夏红,贴在她满是红矸灰的胸脯上。
赵忠孝的身体最近好像也不太好,有时讲着课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有点站立不住。紧接着,胸口一阵紧疼,整个胸腔像是要爆炸一样,肚子也紧张地往下坠着,像是他的心立刻就要飞出胸口一样。他到矿卫生所去检查,卫生所又让他到大医院去检查,大医院做了心电图,心脏果然有毛病,大夫甚至说他活不了多久,最多也就八个月。
他想自己一定是在井下端冲击钻导致的,冲击钻很沉,几十公斤重,关键是它光爱欺负那身单力薄者,越是能拢住,把它紧紧压在煤层上,它就不那么震动了,若是压不住它,震动的力量不在煤层上,反在人的怀里朝后震。那时候,赵忠孝抱着冲击钻,就常常不能把它顶到墙上去,冲击钻的巨大震动像炮筒的反弹,强大的反作用力直撞胸怀,没想到还真把他的心脏撞坏了。
一干活他就出汗,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于是也像别的矿工那样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干活。掌子面又阴又潮,他很快便觉得膝盖很凉很凉,凉得让他站不住。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因为他发现自己比别的矿工更容易出汗。他是懂中医的,知道自己这种现象叫气虚,汗为心之液,营卫不固,肺气不足,自然就易汗。虚汗,虚汗,他出的这汗就叫虚汗。
他忽然有些担心起来,他并不担心自己,似乎也没有担心袁秀英,他担心起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得像猪娃,乖得又像猫一样的孩子。她不足月就来了,眼睛始终睁不开,大人不在家,她就躺在那里,任老黄婆的俩闺女把她提过来提过去,却又不闹,像个死孩子一般。
他忽然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他换了工作,一心一意,他是试用期教师,一年后才能转正,矿领导还要来听课,他怕教不好,又回到井下,再当“煤黑子”。比起国家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他缺陷甚多,自惭形秽。那些人,朝气蓬勃,风华正茂,正规大学毕业,个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教物理的还能教化学,教政治的懂语文,教历史的还会写诗。教数学的宋养正居然一伸手就能在黑板上画出比圆规还要圆的圆来,这还不算,他居然也能给学生讲语文,给学生讲“红楼”评“三国”,有时,学生不上他的语文课,却跑去听数学老师“谝闲传”。
实际上,那些分配来的大学生教师也的确看不起赵忠孝这种从井下矮子里面拔将军一样挑出来的工人教师。
有时,他们装着和他探讨问题,故意露他的馅,臊他的皮,丢他的人。他们看他的目光总是轻蔑的,备课讨论会上,他要发言,刚一张口就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根本没人愿意听他细说。人家心说,一个煤黑子,不听就知道能说什么,不需要浪费时间。赵忠孝自以为当了教师,但在正规教师的眼里,他依然是个“煤黑子”。他身上“煤黑子”的印迹是洗不掉了,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个侥幸混进教师队伍里的人罢了,早晚还得回到井下。
他们在土操场上打篮球,一手拍着球,一边侧身往前跑,巧妙地穿过张开双臂阻挡的人群,又高跳起来“嗵”的一声把球投在篮筐里,姿势优美,潇洒至极。就连篮球从篮筐里落下来的那一瞬间也是那么漂亮。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环护着,仰望着,争抢着。他在一边看得发呆,从此爱上篮球,迷上篮球。过去他从不知道体育运动也有这般魅力,这么吸引人,这么好看,现在他才知道。他也很想加入他们的队伍,跟他们学打篮球,可是他们从不叫他。
秦州矿务局是西北地区最大的矿务局,大型煤矿都是请苏联专家设计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一流的大学生自然也要响应党的号召,投身于国家重点建设的西北煤矿。
他们一卡车一卡车地被拉到秦州城,又从秦州矿务局像种子一样被撒到各个矿区,撒到矿区的学校里。
而他,不过就是一个有私塾学历的人,知识结构单一,厚度不够,也有点落伍,当年教书是在老家,教的对象也都是些乡下孩子。可现在面对的除了那些矿工的子女以外,还有工程师、技术员等知识分子的孩子,还有矿领导的孩子。他们在父母那里耳濡目染,见多识广,可不是好对付的。
实际上他也的确有过闹笑话的时候。《朱子家训》《三字经》《增广贤文》,这些东西他能背得滚瓜烂熟,可那些现代的作品他就不那么熟稔了。不是不熟悉,根本就是没接触过,一下子让他去讲鲁迅讲茅盾讲曹禺,特别是曹禺的《日出》选段,那复杂的人物关系,复杂关系里的社会现状、阶级矛盾,他自己都分析不出,理解不了,又怎能教学生分析课文。语言上,他喜欢用传统小说的方式表达,像说书人的方式,他常说,“但见那……”于是,他一开口,没等他说,调皮的学生便大喊“但见那……”于是,学生们哄堂大笑。
学生给他起外号叫“但见那”。
那时候,特别流行起外号。稍有特点的人必有外号,什么老母蚰、郭老拐、王孬妮、老孙头、小滴流、虱子窝之类,依据姓名特征,想象丰富,形象贴切。老师更有外号,大奔篓、大龇牙、王毛孩、李毛根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老师本叫“王茂海”,很好的名字,到学生口中就成了“王毛孩”。本叫“张岱志”,学生叫成“张袋子”。本叫“王敏仪”,学生则叫成“王篾子”。
家长也有外号。住在一个家属区,一住就是一大片,上百户人家,挨门挨户,上学时互相来叫,放学后组成学习小组到各家,又在各家钻来钻去“藏老闷”,对各家各户的底细摸得再清楚不过了,知道同学父母的底细甚至比知道自己父母的都多。各家的隐私和怪事,早都看在眼里,起外号自然是手到擒来。
赵忠孝还有个外号叫“啸子”。
“啸子”赵忠孝不想下井,更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他,学生的耍弄他最受不了。于是他一边勉为其难地教书,一边又疯狂地给自己补课。袁秀英只见他看书到深夜,却也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忽略了袁秀英,当然,他本来就不是太在意她,现在他连自己的孩子也忽略了。
他总感到心神不宁,感到时间紧迫。他匆匆追赶时间的脚步,一刻也不肯停,他读了大量的书,每次都是拿着书睡觉,睡着了,书掉下来。他点油灯,灯油换了好几次,袁秀英为此嘟嘟囔囔,他凶狠地骂了她几次。
可是,生命的时间所剩无多,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可生活会在一瞬间被毁灭。这,他真的没想到。
他不曾关注自己的生命,每天为生活而奔波,而劳苦,还没来得及去想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能看清生命的真实面目,也还没有懂得去珍重它爱惜它。生命带给他的多是苦难和煎熬,真正的享受他似乎并没有品尝到,也还不明白如何去品尝。他只是活着,要让自己活,让老婆活。现在还要让孩子活。
可是,生命就要离他而去了。他原本想等稳定后就把老家的老母亲接来。老母亲是地主的小老婆,在老家受尽凌辱,跟着四哥过,吃大锅饭,整天地哭,眼睛都快失明了。四哥来了好几封信,想让他把母亲接到秦州来。实际上,凡是在矿上落住脚的人,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家的老母亲接过来。
他是有这样的想法,想等孩子满月就把母亲接来,一边让母亲脱离苦海,一边让母亲照料孩子。
他还没顾得给四哥回信,一直觉得时候不到。等等,再等等,最好在这一年他转正后。
噢,现在是到时候了,自己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也该和母亲再见一面了。
自从那个叫李丑——一辈子不结婚,据说是因为第一次恋爱受挫的南方大夫——告知了他的病情之后,他连着几天就这样胡思乱想。他第一次失眠了。过去下井,累得像牛一样,回到家里,只想睡觉,根本不懂啥叫失眠。
他把袁秀英叫过来,说他想回老家去接老母亲。他没有告诉袁秀英原因和他的病情。
袁秀英虽然和他吵,和他打,甚至还动刀,可明显,她是怕他的,对他的主张,她不太敢说什么。
可没等他动身,袁秀英却又一次晕倒了,这次是晕倒在家里。
那天袁秀英在梳头,邻居大华妈抱着她的孩子过来和她谝闲传,说着说着,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着了。袁秀英对大华妈说,快把孩子抱回去吧,小孩睡着容易着凉。大华妈抱着孩子回去了,她把孩子放回去,却又拐了回来,也幸亏她拐了回来,她发现袁秀英倒在地上。
大华妈反应倒快,立刻把小竹床搬到袁秀英身边,把她推到小竹床上,然后跑到外面叫人。大琴妈来了,她们一人一头抬小竹床。小竹床不好抬,大华妈一抬头,看到头顶的铁丝绳,抓起刀,砍断铁丝绳,拴在小竹床两端。两人把铁丝环套在脖子上,把袁秀英送到卫生所。
袁秀英挂了吊针。医生说袁秀英营养不良,孩子吃奶,自己又消耗过多,严重贫血。
住了一晚,袁秀英要出院,医生不让她出院。她的血压也很高,年纪轻轻的,居然会得高血压,医生也很奇怪。
打了吊针,她却又拉肚子,拉黄水,稀水,带着极浓的酸味,医生说她还得了“娃娃沥”,是哺乳期妇女容易得的病。如果不休息,不及时治疗,一直拉下去,身体本身没货,会很快死。
又是死。
那时候,死人是常见的事,死也是常见的词,不少人身体虚弱,不堪一击,只要一有病,很快就会死。医生并没有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