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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野圣僧

“虽然心里觉得,总不至于再打开参谋本部编纂的地图[1]确认了吧,但道路太艰难了,只好抬起摸着都觉得热的行脚穿的法衣[2]的袖子,拿出那带着封皮的折叠本。”

“从飞驒穿越到信州的深山岔道上,连一棵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树都没有,左右全是山,山峰好像伸手就能触及。峰峦叠嶂,峻岭重叠,既不见飞鸟,也没有一丝云彩。”

“天地之间唯有我一人,约莫正值当午,极热的太阳泛着白光,我深深地戴着一顶单层扁柏笠遮着阳光,查看地图。”

行脚僧说罢,把双拳放在枕头上支着额,低下了头。

我的这位上人[3]旅伴,从名古屋到这家下榻的越前敦贺的旅馆,直到刚刚睡下,我都不曾见过他仰起头。也就是说,他是那种傲然无物的人。

我记得我跟他大概是从东海道挂川的旅店开始乘坐同一列火车的。那时他坐在座位的角落,耷拉着脑袋,像死灰一般蜷缩在那儿,所以对他不曾有特别留意。

在尾张的停车场,其他的乘客像约好了似的,一个不留地全都下了车,车厢内就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了。

这列火车于昨天夜里九点半从新桥出发,据说大概今天傍晚进入敦贺。到达名古屋时刚好是中午,我就买了一盒寿司。行脚僧也同我一样要了相同的寿司,然而打开盖子才发现是零零散散地盖着几片海苔的下等寿司饭。

我冒失地大喊道:

“哎呀,净是胡萝卜和葫芦干啊!”

看到我这样子,行脚僧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出来。本来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从那之后就变得亲近起来。一问才知道他之后要去越前,虽然流派不同,此次是要拜访那里的永平寺,只是要在敦贺住一宿。

回若狭[4]探亲的我也要在同样的地方住宿一晚,所以就约好一同前往。

据说他的僧籍在高野山,年纪大约四十五六,相貌柔和但并不出众,和蔼可亲,举止稳重。他穿着方袖呢绒的外套,系着白色法兰绒的围巾,戴着土耳其毡帽[5],手上戴着毛线手套,脚上穿着白色日式足袋和晴天穿的矮齿木屐。乍一看,与其说是僧人,倒不如说更像是社会上的宗匠,或者说比宗匠们还更凡俗一些。

“你住在哪家旅店?”

听到僧人这么问,我便深切地感叹起一个人旅行住宿的无聊。首先,女佣抱着盆子打盹;掌柜的只顾着说些客套话,到廊下一走动,他却滴溜溜地盯着看。最难忍的就是,吃完晚饭收拾好,立刻把所有灯盏换成灯笼,命令客人在昏暗处歇息。因为我不到深夜便无法入睡,那中间的心情就甭提了。特别是最近夜长了,一出东京就对这一晚的住宿担心得不行,要是没什么不方便的话,高僧您就同我一起住吧。

他爽快地点头应允:“在北陆地区行脚的时候,有家叫香取屋的地方,不管何时都能歇脚。那里本来是一家旅店,自从名气很高的独生女去世之后就拆了招牌。不过对前来投宿的老主顾一概不拒绝,由老夫妻谦谨恭敬地照料。要是可以的话,就去那儿吧。不过……”他说到这儿,放下寿司盒,咯咯笑道,“能款待你的就只有胡萝卜和葫芦干喽。”

他外表看上去谨慎深沉,没想到还是很风趣活泛的。

在岐阜的时候,还能看到晴空,之后就是负有盛名的北国天空了。米原、长滨天气微阴,日头微弱,寒气逼人。到了柳之濑下起雨来,随着车窗外越来越暗,夹杂着白茫茫的东西散落下来。

“下雪了哦。”

“看起来是。”他只是这么答了一句,并不特别在意,也准备抬头看看天。不仅仅是这个时候,就连我指着古战场,说着“贱岳”[6]的时候,谈论琵琶湖风景的时候,僧人都只是点点头而已。

在敦贺,令人烦躁到毛骨悚然程度的是旅店拉客的恶习。那一天也不出所料,一下了火车,从停车场的出口到城镇边,招揽生意的手提灯笼、印着字号的纸伞排得密密麻麻,把旅客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聒噪地叫喊着自家的字号,其中行为激烈的,早就一把抢过旅客的行李,不由分说地来一句“得嘞,谢谢您的光顾啦”。患有头疼病的简直要气血上涌,忍无可忍,可是僧人照例低着头,踱着小步,绕过人群。因为没人招揽他,我就幸运地跟在他后面到了街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雪一刻都没停,此刻雨已经没了,只剩干燥轻盈的雪花簌簌地打在脸上。夜深人静,门户紧锁的敦贺的马路,静悄悄地,一条两条横竖交织、宽阔的街角,已经积了白茫茫一片。我们走了大约有八町[7]左右来到了一家房檐下,这就是刚提到的香取屋了。

这栋老房子,客厅和壁龛都没什么像样的装饰。不过柱子却很气派,榻榻米也是新的。暖炉很大,鲤鱼形状的挂钩[8],鱼鳞像是黄金铸成一般,闪闪发光。并排砌着两个漂亮的灶台,吊着一口大锅,看上去足足可以煮一斗饭。

主人是个头顶凹陷的光头[9],双手缩在棉布和服的窄袖里,茫然地坐在火炉前,也不伸出手来烤火。老板娘则是一个亲切热情的老太太。僧人一跟她提起刚才的胡萝卜和葫芦干的故事,她便笑嘻嘻地把饭菜端了上来。有小鳀鱼干、鲽鱼干还有海带丝大酱汤。言谈举止都看起来像是跟僧人交情颇深,跟他结伴旅行,甭提我有多舒心了。

很快就在二楼给我们铺好了床铺。屋顶很低,但原木做成的房梁,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从屋脊那边斜斜地搭过来,房檐处低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不过房屋构造相当结实,即便是后面的山发生雪崩也丝毫不用担心。

特别是被炉已经架好,我就欣然地钻进被窝。另一个被窝也一样套在被炉上,然而僧人却不来这边,而是在旁边摆上枕头,睡到了没有暖炉的被褥里。

睡觉时,僧人既不解带,自然也不宽衣,而是和衣缩成一团,脸朝下,先把腰伸进被窝,再把被角搭到肩上,手扶在上面,伏下身去。那样子跟我们刚好相反,他是把脸贴在枕头上。

看样子他很快就能悄然入睡,我就直率地撒娇央求他:

“刚才在火车上也说了好几次了,我呀不到深夜就睡不着。你就可怜可怜我,再陪我一会儿吧。给我讲讲你游历诸地时遇到的趣事吧。”

于是,僧人点了点头:

“我进入中年之后就养成了一个不仰着头睡的毛病,睡觉时就是这个姿势。不过这会儿我也精神着呢,跟你一样入睡慢。虽然我是个出家人,不过也不是只会说教义呀、戒律和经法的。听好吧,年轻人。”

随后就开始讲起来。之后听说,原来他名叫宗朝,是六明寺的大和尚,也是宗门有名的讲经上师。

“听说之后还有一位来这边住宿的旅客,是你的同乡,若狭卖漆器的挑货郎。这个男子虽然年轻,却是个实在的好人,令人钦佩。”

“我起初提到的翻越飞驒山的时候,在山脚的茶馆遇到的富山卖药的,那个年轻人却是个拧拧巴巴、令人讨厌的家伙。”

“要翻山越岭那天,我凌晨三点多钟就从住的旅馆出发了。趁着天气凉爽,一口气走了六里[10]地,来到那家茶馆。是个晴朗的早晨,毒辣辣的太阳热得厉害。”

“因为太贪心赶路,一路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口渴难耐。只想赶紧喝到茶水,结果听说水还没烧开。”

“虽说已经到了这个点儿,但这几乎没有人经过的山路,也不可能在牵牛花[11]还开着的时候,有人家生火烧饭。”

“桌机前有条小溪,水看起来很清凉。正准备用水桶打一些水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点。”

“时节正值暑热,正流行着可怕的恶性病。刚路过的一个叫辻的村子,就到处撒满了石灰。”

“‘喂,大姐。’我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向茶馆的老板娘询问道,‘这水是井水吗?’”

“她答道:‘不,是河水。’”

“我觉得甚是诡异。又问道:‘山脚下正流行着传染病,这水不会是从辻村那边流过来的吧?’”

“老板娘漫不经心地答道:‘不是的。’于是,我刚要高兴一下……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刚提到的那个卖药的,从方才就一直在这儿休息来着。你也知道,像他们这种推销万金丹的,都穿着细条纹的单层和服再系上一条小仓腰带[12],时下还掖着一块表。穿着日式细筒裤,扎着绑腿。自然脚上穿着草鞋,脖子上系着不平整的浅绿色棉布包袱,要么是把桐油纸的防雨斗篷叠得小小的,用真田绳[13]系在包袱上;要么就是拿着一把方格花纹的棉布洋伞。这都是标准的打扮。乍一看,哪个都一本正经、细致精明的样子。”

“然而他们都是,一到了旅馆,换上宽大的浴袍,腰带系得松垮垮的,一边咂着烧酒,一边把小腿搭到旅馆侍女丰腴膝盖上的家伙。”

“那家伙,一开始就出言不逊,说什么‘喂,法界坊[14]。虽然我这话听起来怪异,不过啊,你注定是在这世上找不到女人的。都彻底成了秃瓢,还依然贪生怕死不成?真是不可思议,不服不行啊。大姐,你看呀,那副样子还贪恋人世,是不是很有意思’。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那时我还年轻,脸涨得通红,犹豫不决,不敢喝捧到手里的河水。”

“卖药的砰地扣了一下烟袋锅子。‘怎么?别客气,敞开了喝吧。要是有什么生命危险,我就给你药。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跟着你的,对吧大姐?喂,话虽如此,可不是白送哟。恕我直言,神药万金丹,一帖三百钱。想要就来买。我可不造孽向和尚施舍。怎么样,你答不答应?’说罢,拍了拍茶馆老板娘的背。”

“我赶忙逃离了。”

“我这一把年纪,还是个出家人,却在这儿跟你说什么女人的膝盖啊、背部什么的,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故事就是这个样子,还望多多包涵。”

“我也是气昏了头,只顾着拼命赶路。随后,从山脚下渐渐走到田间小路。大约走了半町的距离,路突然变陡了。上坡道只有一条,从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俨然像是用土搭了一座拱形勅使桥[15]。一边看着上面,一边踏上这条路时,刚才那个卖药的目不斜视地,匆忙追了过来。”

“他没跟我搭话,况且,即便他说什么,我也不想搭理他。卖药的依然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斜眼瞥着我,像是故意似的经过我旁边,快步向前走去。突然,在那条小山坡似的路的尽头,支着伞停住了。随即走下坡去,无影无踪了。”

“之后,我开始缓缓上坡。不久,路就变得像凸起的鼓面一样,随后就开始下坡。”

“卖药的虽然先行下坡去了,不过他刚才停下来,频频环视四周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执意耍什么诡计,所以心生不快地跟在他后面。不过仔细一看,他刚才止步不前似是有原因的。”

“路在这里分成了两条。一条从这边起骤地变成一个陡坡,两旁杂草丛生。路旁一角长着一棵四五人合抱的日本扁柏,树后巨石嵯峨,重岩叠嶂。我之前计划要走的并不是这条,而刚刚走过来的那条宽阔平坦的路才是正道。再走不到二里就是山,随后应该就是山顶了。”

“然而仔细一看,不知何故,那棵扁柏横贯过空无一物的道路,像彩虹一般伸展到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上空,壮观极了。根部的土壤松动了,露出了几根如同盘踞的大鳗鱼一样的树根。从那根部哗哗地流出一股水来,漫到地上,流到那条我想走的路中央,整个儿给淹了。”

“田地虽然没成湖,但也形成了一片浅滩。前面生着一丛树林,以树林为界,大约两町的一段都成了河。水里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小石块,看上去似乎迈着大步,踩着石块也能到对岸去。那石头一定是谁摆上去的。”

“虽然还没严重到要脱衣服过河,但这样的正道也确实难走,连马都很难通过。”

“我琢磨着,卖药的估计也是由于这个缘故而犹豫不决的。没想到他果断地改变了方向,快步爬上右边的坡道。转眼工夫就钻到扁柏的后面,来到我的上方冲着下面说道:‘喂,去松本的路是这边哦。’说完,又漫不经心地走了五六步,在岩石上探出半个身子,用嘲讽似的语气丢来一句:‘在那儿发呆,会被树精掠走的哦。就算是白天也不会手下留情。’话音刚落,便走到了岩石背面,隐入了高处的草丛中。”

“不一会儿,在头顶位置上就露出了洋伞的伞尖,它摩挲着树枝,消失在了繁茂的树丛里。”

“这时,一位系着灯芯草编成的坐垫、单手挑着空扁担的庄稼汉,悠闲地喊着嗨哟嗨哟的号子,踩着水里的石头,走了过来。”

“不用说,从刚才的茶馆出来,一路上除了卖药的一个人都没遇到。”

“方才分别时卖药的说的那番话,虽然我觉得是无稽之谈,但他毕竟是常在外面跑的,所以难免疑惑起来。刚才也提到了,今早出发时仔细看过的那幅地图——正要再打开看一下。”

“‘想跟您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您请讲。’山里人见到出家人,都格外地客气。”

“‘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路是要沿着这条一直走吗?”

“‘是要到松本去吗?哎,这条就是正道。不过,这阵子梅雨,发大水,出现了这条大得出奇的河。’”

“‘已经到处都是水了吗?’”

“‘不是的,只是您看到的这一带,水就到对面的树丛那儿。树丛后还是跟这边一样,一条大道,一直到山脚下,可以并排走两辆货车。树丛处原来是医生家大宅子的旧址。这个地方现在虽然是这般模样,以前也是个村子。十三年前发大水的时候,才变成一片荒原的。当时可死了好多人。上人您边走,边给他们念念经吧!’”

“庄稼汉把没问到的也亲切地告诉了我。现在了解了原委,也有了把握,只是刚才有个人走错了路。”

“我向庄稼汉打听卖药的走的那条左边的坡道:‘这条路是去哪儿的呢?’”

“‘哦,这条是五十年前还有人走的旧道,也能通往信州。比起正道,总共能近个七里地左右,不过现在可不能走啦。上人啊,去年也有一对去巡礼参拜的父子,错进了这条道。那叫一个惨。之后听说有人在这儿看到叫花子模样的人,想着人命关天,还是追上去救出来吧。于是,三个巡警大人,再加上十二个村民,组了一队,强行从这里登上去,才总算是给带了回来。上人啊,万不可一时脑热从这里抄近道哦。就算是累到露宿野外,也比从这条道走强啊。唉,您一路小心!’”

“从这里告别了庄稼汉,原想踩着石头过河的。因担心卖药的安危,又犹豫不决起来。”

“想必也没有听到的那么夸张,但若是真的,岂不就是见死不救了?反正,我这出家人的体格,也不必赶在日落前到达旅馆,还是把他追回来吧。弄不好,兴许还要把这条旧道都走一遍。不过这个时节,既没有饿狼出没,也没有魑魅魍魉作祟害人,管他呢!想到这儿,抬眼一看,刚才那位热心的庄稼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走吧!’我下定决心走上了坡道。倒不是我有侠义心肠,也自然不是头脑发热。听我刚才那番话好像是已经悟道了似的,其实我相当胆小怕事,贪生怕死,连喝河水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你会问我为什么还要走那条道吧?”

“说实话,要是只是萍水相逢的男子,我肯定会置之不理的。正因为是讨厌的人,要是就那么弃之不顾,好像是我故意见死不救似的,会让我感到十分内疚。”

宗朝依然伏身趴在被窝里,合掌说道:

“要是那样,也觉得对不起我念的经。”

“那么,您且听我往下说。我之后绕过扁柏树,从岩石下爬上去,钻进树林,沿着草丛茂盛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

“不知不觉,已经爬过了刚才那座山,不远处又是一座山。这一带是一小片辽阔的原野,有一条比刚才走的正道还宽阔平缓的大道。”

“感觉像是东西并排两条路,中间隔着一座山。这条路平坦宽阔,即便是拿着剑戟的队伍也能通过吧。”

“在这片空地上,目之所及也没看到一丁点儿卖药人的影子。灼热的天空,时不时有小虫子飞过。”

“走在这里,我心里没底。路越是宽阔就越是觉得没有把握。当然,当初立下军令状要翻越飞驒山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走上七里有一家或者走上十里也顶多能有个五家也是正常,在那能吃上一碗小米饭就已经是相当的运气了。做好了觉悟,也就脚下生风,不屈不挠地前进了。渐渐地,山从两边逼仄过来,到了一个几乎要触着肩的狭窄地方,我旋即爬了上去。”

“心想着,接下来就是有名的天生岭了,这边也跃跃欲试。奈何天气炎热,我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重新紧了紧草鞋鞋带。”

“很多年后,我听说正是这个山口附近有个风口,风能一直吹到美浓莲大寺正殿的地板下面。只是,当时可顾不上那些。只是拼命赶路,什么风景、奇迹也没心思欣赏,就连天气也难辨阴晴。我眼都不眨,只是拼命地拧着身子向上爬。”

“要给你说的故事还在后面呢。起初也说了,路非常难走,简直不像有人会走的样子。比那更恐怖的是蛇,头和尾伸到两边的草丛里,在路上晃晃悠悠地搭了一座桥。”

“我戴着斗笠,拄着竹杖,最初看到那条大蛇时,吓得倒吸了一口气,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上。”

“我生平最讨厌蛇了。不,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害怕。”

“那时好在它积善行德,拖着尾巴,扬起它的镰刀头,唰唰地爬到草丛里去了。”

“我总算是爬起来,又走了五六町,又遇到一条跟刚才一样头尾伸到草丛里只晒着肚子的大蛇。它蠕动着。”

“我啊地大叫一声,跳了回来,它也钻进草丛藏起来了。而遇到的第三条蛇却没有马上动弹,而且蛇身很粗,即便是它慢腾腾地开始爬动,到露出尾巴,也得足足花上五分钟。不得已,我只好从上面跨过去,一瞬间小腹发胀,毛骨悚然,只觉得大概浑身的毛孔都变成了蛇鳞,脸色也变得跟它一样了。我不由得捂上双眼。”

“我吓得冷汗直流,但即便是双腿瘫软,也不能杵在那里,只能战战兢兢地继续赶路,没想到又来一条!”

“而且这条蛇断成了两截,只有身子和尾巴。切面发青,淌着黄色的液体,不住地抽动。”

“我疯了一般,吧嗒吧嗒地往回跑。但突然想到,刚才那条蛇应该还在。就算是杀了我,也没勇气从那上面再跨越一次了。且不论刚才那个庄稼汉是不是搞错了,但凡他告诉我这条旧道上有蛇的话,即便是下地狱我也不会来的。我被烈日炙烤着,哗啦啦地流着眼泪。南无阿弥陀佛,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胆战心惊。”

僧人说罢,把手贴到额头上。

“在这里后悔万分也于事无补,我就壮了壮胆子,反正也不可能回去了。原来的地方还有不到一丈的尸体。我远远地躲开,跑到草丛里,总觉得马上就要被剩下的另一半断蛇给缠住。胆战心惊,脚上的青筋暴起,一下子绊到石头上摔倒了。想必就是那时把膝盖给弄伤了。”

“之后就颤颤巍巍的,举步维艰。然而,要是在这里倒下,就只能等着被热气闷死。我鼓励着自己,像是拽着脖颈向前似的,径直朝山岭方向走去。”

“路边草丛的热气特别可怕。草丛茂盛,脚边到处都是像是大鸟下的蛋。”

“之后,又沿着如大蛇蜿蜒一般的坡道走了二里左右,遇到洼地就从岩石一角拐过去,绕着树根走到了这儿。这一段的路太难走,于是就打开了参谋本部的地图。”

“路是一样的,从庄稼汉那里听到的和地图上看到的,没有分别。这里就是旧道无疑,所以打开地图也不能获得安慰。地图自然是精确的,然而上面画的道路也不过是在栗的刺球上画上红线而已。”

“地图上不可能标注道路难走,还有蛇呀,毛毛虫,鸟蛋,以及草丛的热气。于是,干脆把地图叠起来,放到怀里。嗯了一声按了下胸脯,念了句经,又重新振作起来。还没等我缓口气儿,残忍的大蛇又拦在了路上。”

“这一次我肯定是敌不过了。我想,这一定是山里的精灵,于是丢下竹杖,跪下来,双手抚在热辣辣的地上,诚心诚意地央求道:‘万分抱歉,就请放我过去吧!我一定轻轻地通过,尽量不打扰您午睡。如您所见,我连手杖都丢掉了。’说完,抬头一看,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我想那定是一条大蛇。三尺、四尺、五尺见方甚至一丈有余,渐渐地,草丛晃动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大,直直地呈‘一’字形向旁边的小溪倒去。最后,山峰都一起晃动。我吓得汗毛耸立,呆若木鸡,浑身发冷,才注意到原来是山上的暴风。”

“这时,从山中传来一阵回响,那声音就像是山里刮起旋风,把山吹出来一个洞似的。”

“不知是不是山精显灵,感受到了我的祈祷。大蛇不见了,暑热也消退了。我受到了鼓舞,脚步也快了起来,很快我就弄明白风突然变凉的缘故。”

“因为,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森林。”

“世人常说,天生岭,晴天也能下雨。听人说,这里还有从神代时就未被樵夫砍伐过的林子。只是这一路走来,树也太少了。”

“这下虽然没有蛇了,只是草鞋冰冷,感觉像是会有螃蟹似的。稍许,天就暗了下来。有些地方,阳光从远处幽幽地照进来,勉强可以分清哪个是杉,哪个是松,哪个是朴树。四周的土地,颜色都黑魆魆的。其中,大概是光线穿透森林的关系,有些地方出现了或绿或红的光带,很是好看。”

“高高的树叶上,时不时有水珠像断线的珠子般滴下来,落到脚尖上。要么就是常青树的叶子落下来。有时,不知是什么树哗啦哗啦作响,水珠就唰啦啦地打在扁柏斗笠上。或是,经过之后才滴落下来。这些水珠,在枝叶之间流淌,兴许要经过几十年才能滴落到地上哩。”

“当时内心的忐忑就不用说了。虽说看上去像个胆小怕事的,然而对于修行不够的我来说,这种黑暗的地方,反倒更便于顿悟。不管怎样,身体凉快起来,也忘记了脚的疼痛,飞快赶路。估摸着已经穿越了七成的林子,正思忖着,这时,从头顶五六尺的树枝上一个东西,吧嗒一声落到了我的斗笠上。”

“感觉上像个铅锤,还以为是什么树的果实,只是甩了两三下还是粘在上面,弄不下来。我漫不经心地顺手一抓,又凉又滑。”

“定睛一看,是个如裂开的海参一般,没有嘴也没有眼的家伙。但无疑是个活物。我吓得想要甩掉它,没想到它却吱溜一下滑了下去,吸住了我的手指尖。从那伸出的指尖上,滴滴答答地淌出了红灿灿的血。我惊呆了,把手指拿到眼前仔细一看,没想到,刚刚弯曲的手肘处也滑溜溜地垂着一条一模一样的山海参,有半寸宽,三寸长。”

“我吓呆了,定定地盯着它看。只见它抽动着下身,因为尽情地吮吸着鲜血,渐渐变粗起来。黑浊滑溜的外皮上带着茶褐色的条纹,是一个活像刺黄瓜一样的吸血动物。这玩意儿是水蛭呀!”

“任谁都不会看错的。只是它大得出奇,所以才一时疏忽没有注意到。无论是什么样的水田,多长年份的沼泽,都不会有这么大的水蛭。”

“我使劲地甩动胳膊肘,而它却死死吸住不放。我惊恐万分地抓在手里一拽,噗的一声总算扯了下来。我一分钟都不能忍,猛地将它往地上摔去。这里可是数万条水蛭的老窝,仿佛是事先防备好了似的,不见天日的森林,土壤松软得根本无法将它摔死。”

“不一会儿,脖颈子也痒了起来。用手掌一捋,就摸到了水蛭那滑溜溜的背部。哎呀,腰带里面也掉进一只,藏在胸脯下面。我吓得面色惨白,偷偷一瞧,肩膀上又有一条。”

“我不由得跳了起来,浑身打着哆嗦,一溜烟儿从那个大树下跑出去,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扯下刚才看到的那些。”

“真是太可怕了!心想,刚才的树上应该是生着水蛭,真瘆人。回头一看,后面一棵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树,上面也落着无数的水蛭皮。”

“这可真是恐怖,无论是右边,还是左边。前面的树枝,原以为没事的,也都满满的全是水蛭。”

“我禁不住惊恐地大叫起来。结果,天哪!此时,眼见着黑瘦条纹的雨,从上面吧嗒吧嗒地往身上落下来。”

“穿着草鞋的脚面上,也层层叠叠地落上了水蛭。并排的水蛭旁边,又吸附着别的水蛭,连脚趾尖都看不到了。我看着水蛭拼命地吸着血,每吸一口还伸缩一下。我几乎要吓晕过去,那时脑海里浮现了奇怪的想法——”

“这恐怖的水蛭是从上古的神代时期,就聚集在此,只等有人来。长年累月间,一旦吸满了若干斛[16]血,那么虫子也就了却了心愿。到那时,所有的水蛭,一点不剩地都把吸到的人血给吐出来,此后土壤融化,整座山都化成血与泥的大沼泽。与此同时,这里遮天蔽日的大树也定将碎成碎片,化成一条条的水蛭。一定是那样!”

“我呆呆地想:大概人类灭亡,既不是因为地球的薄皮破裂,从天而降大火,也不是大海被填平。最初是飞驒国的森林变成水蛭,最终黑色带条纹的虫子,在血与泥里游动。那就是新世界的到来吧。”

“果真,这座森林入口处一片平常景象,而走到里面,就变成刚才的样子。要是再往里走,大概树木早已一棵不剩,从根部腐烂变成水蛭了吧。呼救无门,我也许命中注定要命丧此地。我忽然意识到,脑海里浮现混乱的想法,大概是已经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吧。”

“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尽量往前走,去看看那世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血与泥的大沼泽的一角也好。有了这个觉悟,也不觉得什么恐怖不恐怖的了。我把像念珠一样挂满一身的水蛭,都顺手扒拉下来,扯下丢掉。我像暴乱了一样,扬手跺脚地疾走出去。”

“起初感觉整个人都肿了一圈,奇痒难耐。之后又觉得突然瘦了下来,浑身一跳一跳地疼痛难忍。从上面走过的时候,水蛭依然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地袭来。”

“我已经两眼发昏,眼看就要倒下。好在灾难已经到头了,我像是穿过了隧道一般,抬头远远地看见一轮朦胧的月。这里是水蛭林的出口。”

“刚走到这苍穹下面时,我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倒在了山路上。只想把水蛭压碎,碾成微尘。即便是地上有沙砾、有针,我只管在地上乱蹭,总算是让数十条水蛭死在路上。我赶紧窜到三十尺以外,哆哆嗦嗦地怵在那儿。”

“这不是捉弄人嘛!四周的山林处处都是液蝉,扯着嗓子叫唤。身后就是那片将要化成血泥潭的森林。日头西斜,溪下已黑魆魆一片。”

“即便是喂了野狼,也不过是一死。刚好是徐缓的下坡路,小沙弥[17]像搭错了筋似的,把竹杖扛在肩上,匆忙逃走了。”

“我被水蛭吸咬得不知是痛是痒,痛苦得难以言表。若非如此,我这时一定是欢快地独自走在翻越飞驒山的小道上,吟唱着经文,跳着外道舞[18]吧。这时神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想着嚼碎些清心丹敷到伤口上。我掐了掐自己,确实是活过来了。不过,富山的药商到底怎样了。看样子,早已化成血水,融入泥沼里了。皮包骨头的尸骸横在森林暗黑的地方,贪婪肮脏的下等生物,数以百计地爬在尸骸上,恨不得吮咂得他连骨头都不剩。即便是泼上醋,恐怕也分辨不出哪个是他了。”

“我这么思忖着,走在那条长长的缓坡上。”

“坡的尽头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竟架着一座一间[19]的土桥。”

“一听到山涧的水声,我就想,要是纵身一跃,把这被水蛭吸干的身子泡在水里,那定会非常爽快。要是走着走着桥塌了,也就这样了。”

“我也没觉得桥危险,径直走了上去。虽然有点颤颤巍巍,不过也不费劲地过去了。对岸又是一条坡,这次是上坡道,真是千辛万苦。”

“累成这个样子,想必也爬不了坡了。突然前方回荡起马儿咴咴的嘶鸣声。”

“是马夫回来了呢,还是驮着货经过的呢?从今天早晨和那位庄稼汉分别,时间并没过去多久,可却觉得像是三五年都没遇到说话的人了。既然有马,总会有人家吧。因此我备受鼓舞,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并没费多少周折,就来到了山里的一栋房子前。因为是夏天,门窗都没有关,而且孤零零的一户人家,也没有一扇像样的门。迎面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门廊,坐着一个男人。我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抓住他,用求救的口吻央求道:

“‘拜托,拜托!’”

“我接着又说道:‘打扰您……’然而,他一言不发,歪着头,脖子瘫软无力,耳朵都快贴到肩上了。充满稚气的眼睛,大而无神,直勾勾地盯着站在门口的我。半死不活的,连眼珠子都懒得动一下。身上穿着浆洗过的和服,裙摆很短,袖子还不到胳膊肘。胸口处用绳打了个结,衣服像是用单层料子做的,他那肉囔囔的大肚子,圆滚滚地活像一面鼓。肚脐是凸出来的,形状怪异,像个南瓜蒂。他一直手摆弄着它,另一只手悬在半空中,手势像个幽灵。”

“两只脚伸在那里,像是被遗忘了似的。他完全没有腰,像是一个折叠起来立在那儿的门帘子,年纪有二十二三的样子,嘴巴大张着,鼻子低得仿佛要被上嘴唇卷起来,长着大脑门儿。剪成半寸的头发很长,前面像个鸡冠子,向后脖颈那儿翘着,盖住了耳朵。是个哑巴呢,还是白痴呢?眼前这位即将变成青蛙的少年,让我吃了一惊。我的命倒是无大碍,可是他的长相神情,哎呀,可是太不正常了。”

“‘劳驾您……’”

“我也是没法子,又招呼了一声。他全然没有反应,只是稍微转了转脖子,这次把头搭到了左边的肩上,依旧张着大嘴。”

“照这个情形,弄不好他会突然抓住我,边摆弄着那肚脐眼,边舔我以代替回答呢。”

“我后退了一步。又觉得,即便是深山之中,也不能把他一人留在这里置之不理。于是踮起脚尖,稍稍高声唤道:‘抱歉,有人在吗?’”

“从后门那儿又传来了马嘶声。”

“‘谁啊?’”

“从杂物房那边传来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糟糕!感觉要出来一个白净脖子上长着鳞,拖着尾巴,从地上爬过来的东西。我这么想着,又退了一步。”

“‘哎呀,是上人啊。’”

“出来的是位娇小玲珑的美人。声调清朗,甚是温柔。”

“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哎了一声,低头致意。”

“妇人跪坐下来,向前探着身子,眯着眼睛望着站在黄昏日暮里的我,问道:‘您有何事?’”

“她并没有招呼我坐下休息。看起来,像是主人常世[20]不在家,不准备留人住宿。”

“看这情形,要是不早点开口,反倒不好请求了。于是我腾腾地走向前去,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个礼:‘我是要翻过山到信州去的。请问距离有旅舍的地方,还有多远?’”

十一

“还有八里多路呢。”

“除那儿之外,就没有留人住宿的人家了吗?”

“没有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那清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上下端详着我。”

“是这样的,说实话,即便是您告诉我再走一百米,就有一户人家,为了积德行善,让我睡上房,整晚都给我扇着扇子,我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不管是哪里的库房也好,马厩的一角也好,求求您啦!”

“我心想,刚才的马嘶声一准是从这家传出来的,就这么说了。”

“妇人沉思了片刻,冷不丁地侧过身去,拿起布袋子,像洒水一样哗哗地把米倒在膝边的桶子里。她按着桶边,单手捧起米,看了看:‘啊,那您就住下吧。刚好米也够给您煮饭的。而且夏天,虽然山里的房子凉,但晚上应该也能应付过去。好啦,您先上来吧。’”

“她话音未落,我就已经坐到了檐廊上。妇人突然起身,走了过来。”

“上人,有件事我不得不跟您知会一声。”

“语气斩钉截铁,我战战兢兢地应声:‘好,好的。’”

“‘唉,也不是别的。就是我有个毛病,爱打听京城里的事情。即便您嘴封得再紧,我也会死乞白赖地问。您那个时候也千万别忘了,即便是我再怎么问,您都不要告诉我。即便是我一定要求您告诉我,您也千万要拒绝我。这一点,请您好好记在心里。’”

“妇人的话,好似另有隐情。”

“住在这座孤零零的房子里的妇人的话,高山幽谷一般深不可测。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以坚守的戒律,我唯有点头答应:‘是,好的,我绝不违背您的嘱托!’”

“妇人语气柔和下来。”

“‘快来快来,屋子里尽管不干净,也请您请进来休息一下。我给您打点洗脚水吧。’”

“‘不啦,不用了。请您借我一条手巾。要是能顺便把手巾浸湿就更好了。在路上遭了大罪,难受极了,这身子都恨不得扔掉。我想擦擦背,麻烦您了。’”

“‘哦,流汗了。您一定很热吧。稍等一下,对于旅客来说,最高级的款待就是到了旅馆能泡个热水澡。可我们这儿,甭说热水澡了,连像样的茶水也端不出来。不过,这后面的悬崖下,有条清澈的河,到那里去洗洗吧。’”

“我一听,恨不得飞奔过去。”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好,那我就带您过去。正巧,我也要去淘淘米。’”

“她把桶子夹在腋下,走下檐廊,穿上一双稻草鞋。之后又蹲下去,瞅了瞅檐廊下面,拽出一双旧木屐。把两只对着拍了拍灰尘,替我摆好:‘请穿这个吧,草鞋放在这里就行了。’”

“我抬起手,向她行了个礼:‘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留您在这儿住宿,也是前世有缘。您就不要客气了。’”

“殷勤得可怕。”

十二

“‘来,跟我到这边来吧。’她抱着那个淘米的桶子,把毛巾掖到细腰带里,站起了身。”

“她那浓密的头发松松地束着,插着一把梳子,还用簪别住。那容姿别提有多美好了。”

“我也赶紧解开草鞋,快速地换上旧木屐。从檐廊站起身的时候,正好瞥见刚才的那位白痴大人。”

“他正盯着我看呢。他的舌头不太灵光,用愚蠢至极的声音嘟囔着:‘姐呀,介,介……’边说着,边慵懒地抬起手,摸着自己蓬乱的头发。”

“于是,妇人那下巴丰腴的脸上露出了酒窝,干脆地连续点了三次头:‘和尚,和尚?’”

“少年嗯了一声,又瘫在那里,不住地摆弄着肚脐。”

“我很同情她,头都不好抬起来,偷偷地一瞧,妇人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跟在她后面正要出门时,从绣球花的花影里霍地走出一个老爷子。”

“看样子像是从后门出来的,穿着草鞋子,方形皮革烟袋包上垂着长长的吊坠,嘴上叼着烟袋杆,与妇人并排站在了那儿。”

“上人来了呀。”

“妇人转身对着他:‘大爷,怎么样了?’”

“俺正要说呢,又蠢又笨大概就是说的那种家伙了吧。除非是彻头彻尾的狐狸才能欺得了它。不过,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巧妙周旋,两三个月内小姐您的生活都不用愁。明天我就去换了东西挑过来。”

“‘那就拜托了。’”

“‘明白,明白,嗯,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

“‘到悬崖那边的河边一趟。’”

“‘可别带着年轻上师一起掉水里咯,俺就在这巴巴儿地等您回来。’说着就歪着身子倚到檐廊上。”

“妇人看着我,微笑说道:‘您听听他说那话。’”

“我退到一旁,说道:‘我自己一人去吧。’”

“老爷子咯咯地笑着说:‘哈哈哈哈,快,快去吧。’”

“‘大爷,今天哪,来了两位稀客。这种时候,说不定之后还会来。只有次郎在家,客人会为难的,你就在那儿歇着,等我回来吧。’”

“‘好的。’老爷子说着,蹭到少年身旁,用铁撬棍一般的拳头,对着少年的背就是一拳。白痴肚子的肉层层叠叠,哭丧着脸,咧嘴一笑。”

“我胆战心惊地背过脸去,妇人却若无其事。”

“老爷子张着大嘴说道:‘趁您不在家,俺可要把您当家的偷走了哦。’”

“‘行,那你可就立功了。好了,上人走吧。’”

“感觉老爷子在背后盯着我,就按着妇人的指引,从刚才绣球花的反方向,贴着墙走去。”

“一会儿就到了后门那儿,在左手边看到一个马厩,里面传来咚咚的声音,大概是在踢挡板。这时,天也暗了下来。”

“妇人说道:‘上人,从这边下去。路虽然不滑,可是相当难走,您慢慢来。’”

十三

“想必是从这边下去。那边长着一棵高得出奇的松树,细长细长的,直到约莫五六间的地方,连一根小枝子都没有。从那中间钻过,抬头望见树梢上一轮洁白的月亮。此处的月亮跟别处并无两样,在这样一个十三夜[21],尘世又在何方呢?”

“走在前方的妇人,不见了踪影。我抓住松树干仔细一瞧,原来就在正下方。她仰着头:‘这块很陡,您当心点。上师,您要是穿着木屐会不会不好走?要不,给您换草鞋吧。’”

“看样子她是以为我走不动才落后的。不过我即便是滚下去,也恨不得快点去洗掉水蛭的污垢。”

“‘没事,要是不好走,我打赤脚就是了。您就不用管我,让小姐您操心,真是过意不去。’”

“‘哎哟,您是叫我小姐吗?’她稍微提高了声调,妩媚一笑。”

“‘是啊,记得刚才那位大爷是这么叫的,应该是夫人吗?’”

“‘不管怎么说,我可是能当你叔母的年纪了。好啦,快走吧。草鞋倒是也行,不过要是扎了刺就糟了。而且弄得湿漉漉的,您穿着也不舒服吧。’”

“她脸朝前方,边说边撩起衣服半边下摆。洁白的双脚,随着走动,就像白霜消融一般融入暗夜里。”

“我们腾腾地一个劲儿地赶路,这时从旁边的草丛里,慢悠悠地爬出一只癞蛤蟆。”

“‘哎呀,真恶心。’说着,妇人往身后高高地抬起脚,跳了过去。”

“‘有客人在啊,趴到别人脚上,真是贪心不足,你们吃吃虫子,就足够啦。上人,您尽管往前走,不会有事的。这种地方,连这种东西也恋着人,真是讨厌哪。像是朋友见面似的蹭过来,真是羞耻,可不许那样啊。’”

“癞蛤蟆又慢吞吞地扒开草丛,钻了进去。妇人径直往前走:‘到这上面来走,土太松软,会塌的,地上走不了。’”

“原来是一棵大树倒在茂盛的草丛里,树干若隐若现。虽是圆木,但异常粗壮,穿着木屐走在上面也无碍。走了好久才走到头儿,刚一过去,耳边就立刻传来阵阵激烈的流水声。”

“抬头一看,松树已经消失无踪。十三夜的美月低低地照着,半悬在刚走下来的那座山的山顶。月色皎洁,仿佛触手可及,其实高不可测。”

“妇人招呼道:‘上人,到这边。’”

“她距离我一步之遥,在下面等着我。”

“那边一整片全是岩石,山涧的水流到岩石上,形成一片浅滩。河宽六尺,临水而立时反倒听不到什么水声。溪水清美,像是融化的玉石铸造而成。倒是远方,回荡着流水激烈冲击岩石的声音。”

“对岸又是一座山的山麓,山顶漆黑一片。从山脚到半山腰,沐浴在月光下的地方是大大小小的岩石。有蝾螺形状的,有切成六尺见方的,也有似剑的、球形的。目之所及,全是岩石。越到下面越大,浸在水里,像座小山一样。”

十四

“‘正好,今天水涨上来了。不用下水,在岩石上就能洗。’妇人光着如雪般洁白的双脚,脚掌浸在水里,脚趾蜷起,站在岩石上说道。”

“反倒是我们站的这边,山麓逼近水面,刚好形成一个方形的洞穴,上面立着一块石头。站在石头上,河水的上游、下游都可以看到。对面的岩石山,仿佛有九十九道弯,蜿蜒曲折,流水越往上流越窄,五尺,三尺,一间……渐行渐远。像是在石头缝里穿针引线一般,若隐若现。在月光的照射下,就像一具银色的盔甲。近在眼前的这段,就像在整理晃动的丝线一样,翻动着纯白的浪花。”

“‘多好的溪水啊。’”

“‘是呀,这水的源头是条瀑布。来到这座山的游客,都会在某处听到像刮大风似的声音。上人您在到这里来的路上,没有觉察到吗?’”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就在进入水蛭林之前,曾听过那种声音。”

“‘那不是风吹到林子里的声音吗?’”

“‘不是的,大家都那么说。距离那座森林三里左右,进入岔道的地方有一条大瀑布。据说是日本最大的瀑布,只是道路险峻,十个人里也没一个能到达的。刚好整整十三年前,据说那条瀑布肆虐,发了很可怕的大水。连这么高的地方都沉入河底了呢。山麓的村落和山上的人家都一个不剩地全给冲走了。上之洞这儿,起初也有二十几户人家。这条溪流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您看,像这样全把石头都冲过来了。’”

“妇人不知何时已经淘好了米。只见她挺着丰腴的胸站在那儿,衣领凌乱,隐约都能看到乳晕。她鼻梁高挺,抿着嘴,仰头望着上方出神。月儿依然照着半山腰上层层累累的大岩石。”

“我蹲下去洗胳膊:‘现在这么看着,也还是觉得恐惧呢。哎呀,上人,您那么规规矩矩的,会把衣服弄湿的,穿着多不舒服。干脆脱光了洗吧,我给您冲水。’”

“‘不了……’”

“我扭着身子缩在那里。‘不什么不嘛。您看看,法衣的袖子都浸在水里了不是?’她这么说着,突然从我身后解下了我的腰带,不由分说地利索地扒掉了我的法衣。”

“我因为师父教导严格,又是个诵经之人,从未赤身裸体过,更何况是在妇人面前。我像蜗牛交出了自己的壳一样,话都说不出口,更别说手脚挣扎了。我猫着腰,并着膝,缩成一团。妇人轻柔地把脱下来的法衣搭到旁边的树枝上。”

“‘法衣就这么搭着吧。来,把背伸过来。我说,不要动嘛。作为您叫我小姐的还礼,叔母我就照顾照顾您。乖乖别动哦。’妇人说着,用牙咬住一只袖口把它卷了上来,一双玉臂毫不掩饰地贴在我的背上。她定睛一看,叫了一声‘天哪’。”

“‘怎么了。’”

“‘整个背都像痣一样,紫青一片。’”

“‘唉,可不是嘛,遭了大罪。’”

“只要一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十五

“妇人满脸震惊地说道:‘这么说,您在森林里可真是遭殃了。旅人说飞驒山那边下水蛭雨,就是那个地方了。上人您不知道抄小路,因此从正面经过了水蛭的老巢哇。也是您命中有神明保佑,那儿连牛马都能给吸血吸死呢。身上又痒又疼的吧?’”

“‘现在就只剩下疼了。’”

“‘那么,用这种东西搓的话,您柔嫩的皮肤会被擦破的。’说着,她的手掌像棉花一样摸了上来。”

“随后,她哗哗地撩着水,从双肩,到背部、侧腹和臀部,都给擦了一遍。”

“而且,那水也没有冰凉刺骨。虽说时值夏季,但按道理说也不该如此。不知是我热血沸腾,还是由于妇人的体温,经她手撩过来的水,泼在身上,十分舒服合宜。不过,听说优质的水都是柔和的。”

“那舒服劲就甭提了。倒也没有犯困,只是朦朦胧胧的,伤口不疼了,神志也不清醒了。妇人的身子紧紧贴着,我像是被包裹在花瓣中一般。”

“妇人的姿色,山间人家不会有,在都城里也算难得的。只是看上去有些虚弱,给我擦背的时候,暗暗地扑哧扑哧喘着粗气。心想着要婉拒她,却神志恍惚,边留着意边任由她洗了下去。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芳香,不知是山里的香气,还是女人的体香。我觉得,是她在我背后呼出来的香气。”

上人顿了顿:“唉,你离得近,能不能把灯挑亮些。这话在暗处讲可太像话,从这儿开始我可就不羞不臊地讲下去了。”

那灯暗得,连并排着枕头的上人的身影都朦胧了。我赶紧把灯芯挑亮,上人微笑着,继续讲了下去。

“就这样,不知从何时起,我就似睡非睡的,被轻柔地包裹在那不可思议的、散发着香气的温暖花瓣中了。从脚、腰、手、肩到脖颈,逐渐连脑袋都全被包裹在内。我吓了一跳,在岩石上摔了个屁股蹲儿,双脚掉进了水里,我还以为自己落水了。妇人的手从背后越过肩,紧紧地按住了我的胸脯,我就牢牢地抓着她的手。”

“‘上人,我待在您旁边,有汗臭味儿吗?我极其怕热,就连这么着,都热成这个样子。’”

“我慌忙放开她按在我胸前的手,像个棍子一样立在那里。”

“‘冒犯了。’”

“‘没事,又没人看到。’妇人满不在乎地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她也脱光了衣服,全身像丝绢一样裸露着。”

“我简直吓坏了。”

“‘我这么胖,热得都不好意思了。这阵子,我每天都来两三次,到这边冲凉。要是没有这溪水,我可怎么办呢。上人,手巾。’说着,把一条拧好的手巾递了过来。”

“‘用这个擦擦脚。’”

“不知什么时候,我身上已经给擦干净了。跟您讲这个,甚是惶恐啊,哈哈哈,哈哈哈……”

十六

“果真如此,与穿衣服的时候不同,她确实体态丰腴,肌肤饱满。”

“‘刚刚去马厩里照料,身上沾上了马的黏糊糊的鼻息,恶心极了。刚巧我也洗好了,也擦擦身子吧’。”

“她用姐弟唠家常的语气说完,一边扬起手按住乌黑的秀发,一边用力擦了擦腋下。随后双手拧干手巾,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本就洁白如冰雪的肌肤,又经清冽的灵水洗净。这样的女人流下汗水,都是粉色的吧。”

“她缓缓地梳着头发说道:‘哎呀,一个女人家这么轻浮,要是掉进河里,该怎么办呢?要是被冲到下游,村民们看到会说些什么呢?’”

“‘他们会说,是白桃花呀。’”

“我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之后和她面面相对。”

“于是,她欣欣然地莞尔一笑。她那个时候的样子是那么天真无邪,仿佛是一下子年轻了七八岁。她随即如含羞的处子一般,娇羞地低下了头。”

“我赶紧移开视线。那时的妇人,娇美的身姿沐浴在月光下,在朦胧薄雾中,带着透明的苍白色,映在对岸那被水花溅湿、发黑光滑的大石头上。”

“在昏暗中虽然看得不清楚,但对岸确实好像有个洞穴。此时,从身后和对岸,扑棱扑棱飞过来跟鸟一般大的蝙蝠,遮住了我的眼睛。”

“‘哎呀,不可以呀,有客人在呢。’”

“妇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怎么了?’”

“我此时已经穿好了法衣,于是底气十足地上前询问道。”

“‘没事。’”

“妇人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就难为情地背过身去。”

“这时,一只小狗一般大小的灰色家伙,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突然纵身从悬崖边腾空横跳起,从后面紧紧地扒在了妇人背上。”

“裸身站在那里的妇人,仿佛上半身消失了似的,被那家伙给抱住了。”

“‘畜生,没看到有客人吗?’”

“妇人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你们太放肆了。’说着,猛地回过头去,对着那只企图从腋下偷看的动物的脑袋,狠狠地打了一拳。”

“那个小光头发出嘁嘁嘁的怪叫,就那么向后腾空跳去,长长的手臂吊在刚才搭法衣的树梢上,随即倒挂着旋了一圈向上攀去。能这般矫健熟练地爬树的,不就是只猴子嘛。”

“它大概从一根树枝移到另一根,不久便攀到头顶高树的树梢上,上面沙沙作响。”

“月儿已离开山脚,升到树梢附近,稀稀落落地透过树叶洒落下来。”

“妇人好似被惹恼了。刚才的恶作剧,哦,算上蛤蟆和蝙蝠,再加上猴子,一共都闹三次了。”

“她看上去真要发火,就像小孩子淘气过了头,年轻的妈妈会生气那样。我一言不发,默默缩在一旁。”

十七

“这位妇人,柔中带刚,看似轻浮却有沉稳之处。与人亲近却又端庄持重、不容轻易侵犯。遇到任何事情都成竹在胸,处乱不惊。她若发起娇嗔,一定没什么好事。现在要是惹恼了她,恐怕也像那只栽落高木的猴子一般了。于是我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待在一旁。不过,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上人,您一定觉得好笑吧?’她像是回过神来似的,爽快地微笑着说,‘我也没有办法呀。’”

“她又变得像往常一样随和,腰带也很快扎好了。‘那么,回家吧。’说着,把淘米桶夹到腋下,趿拉着木屐径自爬上了悬崖。

“‘危险哦。’”

“‘没事,已经大致了解情况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攀爬的时候向上一看,才发觉比想象中要高得多。不久又到了原木那里。刚才也提到了,原木倒在草丛里,树皮如同鳞片一般。就像打比方中经常说的,松树像蝮蛇嘛。”

“特别是沿着悬崖向上弯曲的样子,就像长着这么粗身子的大蛇一般,身子和头都藏到草丛里,月光照耀下更历历在目。”

“这让我想起山路时的回忆,不由得双腿僵硬。”

“妇人热心地惦记着后面的我,提醒道:‘过原木的时候,千万不能往下看。刚好赶上半山腰,山谷深不可测,要是眼晕就糟糕了。’”

“‘好的。’”

“不能再磨磨蹭蹭了。我自我调侃着,不管怎样先爬了上去。上面刻着落脚坑,所以只要沉住气,穿着高齿木屐也能通过。”

“可是,就因为山路那件事,我总忍不住去想。一踏在上面,就觉得脚下摇摇晃晃,软趴趴的,仿佛眼见就要滑溜溜地蠕动起来似的。我哇的一声,扑通一下叉着腿倒在树上,腰也摔着了。”

“‘啊,真没出息。木屐太难走,换上这双吧。我说,要好好听我的话。’”

“我从刚才开始就对那个妇人产生一股敬畏之情,决心不管好坏,只要是她的命令,我就言听计从。所以就照她所说换上草鞋。”

“于是,请听我说——妇人边换上木屐,边牵起我的手。我觉得身体突然轻飘飘的,也不问缘由,就那么跟在后面,轻而易举地就回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房子的后门旁边。”

“迎面一个声音招呼道:‘哎呀,原以为要花很长时间呢,上人原样回来了啊。’”

“‘说什么呢?大爷你怎么不在家看门呢?’”

“‘时候不早了,我要是待得太晚,可就不好走了。我想着,差不多该把小青牵出来,准备出门了。’”

“‘让你久等了。’”

“‘没啥。去看看吧,您丈夫毫发无损。哎呀,他可不是我能哄骗得了的,哈哈哈。’老爷子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大笑几声,就到马厩去了。”

“白痴依然老样子坐在原来的地方,像一只水母,要是晒在阳光下,都会融化似的。”

十八

“咴咴!嘶!嘚嘚嘚!檐廊这边回荡起马蹄绕过后门的声音,老爷子将一匹马牵到门口。”

“他拽着马辔头堵在前面说:‘小姐,那么俺就走啦。给上人多做些好吃的吧。’”

“妇人把座灯挪到灶沿,正低着头往锅下添柴火。她转身仰起头,把握着火筷子的手放在膝头:‘辛苦了。’”

“‘没事,不用客气。吁!’老爷子说着拉了拉粗粗的缰绳。”

“那是一匹公的菊花青,没佩马鞍,体格健壮,但鬃毛很稀疏。”

“说到那匹马,我倒不是觉得马稀罕,只是拘谨地待在白痴后面,有些无聊。在老爷子正要牵马出门的时候,我敏捷地快步来到檐廊下。”

“‘那匹马要牵到哪里?’”

“‘嗯,牵到诹访湖[22]那边的马市去。现在要从您明早会走的山路过去。’”

“妇人慌忙打断他,插话道:‘你不会打算骑着它逃跑吧?’”

“‘不不,岂敢?出家修行的人,绝没有为了歇脚就骑马的道理。’”

“‘这匹马可不是人能骑得了的。上人,您好不容易捡来一条命,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小姐袖子里,让她保护您吧。告辞,俺走了呀。’”

“‘好。’”

“老爷子叫了声‘畜生!’,可那马却不肯出去。它好像哆哆嗦嗦地蠕动着似的,硬扭着大鼻头,不住地往我们这边看。”

“‘嘚嘚嘚,畜生,这可恨的怪物。驾!’”

“老爷子左右开弓拉拽缰绳。可那马却像是脚底生根似的,直挺挺地站着,纹丝不动。”

“老爷子焦急万分,围着马身子绕了两三圈,又拍又打。马依然一步都不迈。老爷子把肩膀冲着马肚子一撞,它总算抬起了前蹄,随即又四脚扎地,一动不动。”

“‘小姐,小姐。’”

“老爷子一呼喊,妇人就轻轻站起身来,踮着雪白的脚尖,迈着小碎步躲到被煤烟熏得魆黑的粗柱子后面,避开马的视线。”

“随后,老爷子拽出腰间那条被汗浸得发黄、皱巴巴的手巾,认真擦了擦满是皱纹的前额上的汗水,以为这下就没问题了。他鼓起干劲儿,再次兜到马前面。但马依旧纹丝不动。他双手攥住辔头,并起双脚,背着身子挺起腰杆,使出浑身力气。正当那时,你猜怎么着?”

“那马发出一声巨大的嘶鸣,反身将前蹄抬到了半空中。身材矮小的老爷子扑通一声摔得四仰八叉。月夜之下,尘烟四起。”

“大概连白痴都觉得好笑吧。唯独这次,他直直地挺着脖子,厚厚的嘴唇张得大大的,露出大颗的牙齿,耷拉在半空中的手像扇风似的挥来挥去。”

“‘真是麻烦人啊。’”

“妇人不耐烦地丢下一句,拖着草鞋径自来到泥地客厅。”

“‘小姐,您别误会。不是因为您。它一出来就瞅见了那位上人。这畜生有俗缘哪。’”

“听到俗缘,我吃了一惊。”

“这时妇人问道:‘上人,您到这儿来的路上,有见过什么人吗?’”

十九

“‘唉,在十字路口前,遇到了一位富山卖还魂丹的药商。他先我一步走了这条路。’”

“‘哦,这样啊。’妇人露出会心的微笑,看了看菊花青。她像是忍俊不禁似的,露出大大咧咧的神情。”

“我看她此时显得很易接近,问道:‘难道他来这里了吗?’”

“‘不,没见过。’她说着,立刻又变得不容侵犯,我赶紧闭嘴。妇人丢下饭勺,望着在马前蹄下掸着身上灰尘的矮小老爷子。她边嘟囔了一句‘真没办法’,边揪掉细腰带,提起快拖到土里的一头,犹豫了片刻。”

“‘啊,啊——’白痴发出混浊的声音,伸出那只摇摇晃晃的手。妇人把解下来的腰带递给他。他便像守护宝贝一样,将腰带卷成一团,放到膝盖上。那膝盖软趴趴的,虚弱无力,像一张展开的包袱皮。”

“妇人拢着衣襟,按住乳房下方,轻轻地走出泥地客厅,悄悄凑到马旁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只见她踮起脚尖,温柔地抬起手,抚摩了两三下马鬃。”

“随后,霍地站到大鼻头的前面,仿佛连个头也突然唰地长高了似的。妇人目不转睛,紧抿双唇,眉头舒展,一副意乱神迷的样子。此时,她身上的怜人魅态与亲切殷勤全都消失不见,只觉得她不是神,就是魔。”

“那时,屋后的山脉,对面的峰峦,耸立在前后左右的嶙峋乱石,好似一个一个努着嘴,抬起头,窥视着这位在一隅别天地里,在老爷子眼前面对着马亭亭玉立的月下美人的容姿。阴森可怖的深山之气浓烈地笼罩过来。”

“好似一阵暖风吹过,突然眼前的妇人褪下左肩的衣服,又从袖口里抽离了右手,把手转到前面。把那件单层和服团作一团拿在丰满的胸脯下面,浑身赤裸连一丝彩霞都没挂。”

“此时,马的后背与肚皮都松弛下来,几乎汗如雨下,死死僵住的四肢也变得酸软无力,打了个哆嗦。随后,鼻头着地吐了一团白沫,前腿几乎要弯曲跪地。”

“这时,妇人托着马下巴,将拿在另一只手里的单层和服轻轻丢过去遮住马眼睛,迅疾如兔一般跳起,仰面翻过身去,在妖气笼罩朦胧一片的月光之下,赤身夹到马前蹄之间,转瞬之间已掀下和服,一骨碌从马腹下侧身钻了出来。”

“老爷子心领神会,趁机拉起辔头,马就健步如飞地踏上了山路。丁零,丁零,丁零,丁零丁零,丁零丁零……眼见着渐行渐远。”

“妇人早已披上衣服来到檐廊,突然要去取腰带。而白痴却不甘心,压住带子不愿松开,还要抬手去按妇人的胸脯。”

“妇人冷酷地打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白痴颓然地垂下了头。这一切光景在幽暗的座灯之下,如梦如幻。添到灶下的柴火闪动着熊熊火苗,妇人径直快步跑进来。仿佛是走到了月亮后面,远方传来马夫的歌声。”

二十

“之后就是吃饭时间。饭菜是山家的清香腌菜、腌生姜、热焯裙带菜,还有叫不上名的盐腌蘑菇大酱汤。完全不是胡萝卜与葫芦干能比及的。”

“虽然菜品不多,但香甜可口,我又饥肠辘辘,加之还艳福不浅,有美人服侍在侧。她把饭盆放在膝头,支着胳膊肘托着脸,一直乐滋滋地望着我呢。”

“待在檐廊的白痴,因为没人理会,大概无聊得撑不下去了,他虚弱无力地爬出来,挺着便便大腹来到妇人身边,像瘫软下去似的盘腿坐下,不住地盯着我的饭菜,指着嘟囔道:‘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怎么了?待会儿再吃,这不是有客人在嘛。’”

“白痴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歪着大嘴摇了摇头。”

“‘不愿意?真没办法。那就一起吃吧。上人,请您见谅。’”

“我不由得放下筷子。”

“‘请别客气。真是劳您费神了。’”

“‘没事,上人说的哪里话。你之后跟我一起吃不就好了嘛。真是为难。’她依然殷勤热情。动作麻利地准备好一份相同的饭食,并排着放在桌上。”

“装饭的手法也是干脆利索的主妇模样,同时又带有无以言表的端庄典雅和名门之风。”

“白痴抬起混浊的双眼,盯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嘴里却唤着‘要那个,那,那,那个……’,两眼滴溜溜地望着四周。”

“妇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说道:‘哎呀,这个不行吗?那个东西什么时候都能吃,今晚可是有客人在啊。’”

“‘呜,不行,不行。’白痴摇着肩膀和肚子,眼看要哭鼻子。”

“妇人看上去为难极了,我在一旁都觉得她可怜。”

“‘小姐,虽不知是什么,您就按他说的办吧。要是顾念我,反倒让我过意不去。’我恭敬地说道。”

“妇人又问了一遍:‘不愿意吗?吃这个不行吗?’”

“眼看着白痴要哭出来,妇人怨怒地斜眄着他,一边从破烂不堪的柜橱里,掏出放在钵罐里的东西,麻利地放到白痴的饭菜上。”

“她像故意赌气似的,说了句‘给你’,又挤出了笑容。”

“真为难啊。看样子他大概要当着我的面咀嚼水煮黄蛇,或者蒸烤的猴子胎儿。即便是灾难轻一些,也会大口嚼着赤蛙干吧。我心里这么想着,偷偷一瞧,他单手端碗,从里面抓出来的是一块腌老了的萝卜干。”

“而且,那萝卜干并未切碎,只是一根萝卜切成三条。他把粗粗的萝卜条握在手里,横着就咬着吃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少年肥肥的身体像腌萝卜一样黄。他不一会儿就轻而易举地吃完饲料,也不要水喝,只是慵懒地朝对面‘呼呼’吐着气。”

“‘不知为何,我心口堵得慌,毫无食欲,就等一会儿再吃吧。’妇人说着,也不去拿自己的筷子,就把两份饭碗收拾了。”

二十一

“妇人无精打采地坐了半晌:‘上人,您一定累了,即刻去休息吧?’”

“‘谢谢,我还一点儿都不困。刚才洗了澡,所以疲乏已经完全消除了。’”

“‘那条溪流任何疾病都能治愈。哪怕我操劳得皮包骨头、形容枯槁,只要在那水里泡上半天,就会变得丰盈水润。原本接下来入冬,整座山林都遭冰冻,溪流和悬崖也被大雪覆盖。只要您冲澡的地方露着水面,还冒着热气。’”

“‘上人,不论是被子弹打伤的猴子,还是折了腿的夜莺,各路鸟兽都来此沐浴。它们的足迹甚至在山崖走出一条路来,所以那水一定是有奇效。’”

“‘您要是不那么累,就这么陪我说话吧。我寂寞极了,说来不好意思,憋在这样的山里好似连怎么说话都忘了,心里没底。’”

“‘上人,要是您困了,请不要客气。虽不是像样的寝室,不过一只蚊子都没有的。城镇里的人嘲笑上之洞的老乡,说他们去住宿的时候,挂上蚊帐让他们睡觉,结果他们竟不知怎么进去,嚷着想借梯子来使使呢。’”

“‘即便是睡懒觉,也听不到钟声,也没有鸡鸣,就连狗都没有一只,所以可以安心休息。’”

“‘这位也是一生下来就养在这座大山里。虽然什么都不懂,不过性情很温和,所以您不必拘束。’”

“‘若是来了衣着不一般的人,他也知道恭敬地行礼问好。不过还没跟您打招呼吧。近来貌似他身体虚弱,有些懒惰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傻,什么都知道。’”

“‘喏,给上人打个招呼。哎呀,忘了怎么行礼吗?’妇人兴冲冲地说着,亲切地靠过身去,窥探他的表情。白痴摇摇晃晃地支起双手,像发条断掉一般颓然行了个礼。”

“我说了声‘唉’,胸口像是被堵住似的,低下了头。”

“白痴俯下身的当儿,仿佛神经断掉了似的,眼看要横着躺倒。妇人亲切地将他扶起,用夸赞的神情说:‘噢,做得不错呀。’”

“‘上人,我觉得只要吩咐他就什么都能做。只是这个人的病,无论是医生的手还是那条溪流都治不好。因为他双腿不能站,所以即便教给他什么也无济于事。而且您看,就连行一个礼,都那么辛苦费劲。要是教给他东西,他去学肯定相当辛苦,只不过是徒然折磨他的身体罢了。所以就这么养着,什么也不让他做。渐渐地,连动动手、说句话都忘记了。不过,他会唱歌呢。有两三首现在还记得。来,唱一首给客人听。’”

“白痴看看妇人,又滴溜溜地望了望我,像是认生的样子,摇了摇头。”

二十二

“妇人又是鼓励,又是安抚,好劝歹劝。白痴就歪着脖子,摆弄着肚脐,唱道:‘木曾御岳山,夏日也清寒。送你夹衣裳,足袜也附上。’”

“‘记得很好吧。’妇人认真听着,莞尔一笑。”

“真是不可思议。不用说是听故事的你了,就连我也全然没想到。白痴唱歌时的声音,与我想象的简直有云泥之差,天壤之别。曲调抑扬顿挫,气息持久悠扬,首先那清冽澄澈的声音,怎么也不像从少年喉咙里发出来的。听起来倒像是白痴的前世,从冥土送一根管子到他那圆鼓鼓的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恭恭敬敬地听完,双手放到膝头,怎么也无法抬起头看一眼这对男女。不知为何内心翻腾不已,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妇人好似眼力敏捷地注意到了,问道:‘哎呀,上人,您怎么了?’”

“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总算是缓了缓,并未讲明原委,只是感慨颇深地说:‘唉,没什么特别的。我不会打听小姐您的事情,您也什么都不要问了。’”

“事实上,我刚才就看出,这位丰腴妖艳的女子,若是金钗玉簪、蝶衣玉履地妆扮起来,根本可以入住骊山[23],相伴君王左右。而她却对这个男人如此温柔亲切,毫无保留,我虽是个局外人,仍心生欢喜,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妇人也是善解人意之人,随即露出一副领悟一切的表情。

“‘上人,您真是好心。’说着眼中充满难以理解的神情,凝视着我。我低下了头,对面也俯下了脸。”

“座灯好似又昏暗下来,恐怕是那个白痴的缘故。”

“这时……”

“在我们一时沉默无言、气氛尴尬之际,由于无所事事,想唱歌的太夫[24]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大哈气,仿佛要把眼前的座灯吸入口中。”

“白痴动来动去,苦于应付自己东倒西歪的身子,说着:‘睡嘛,睡嘛’。”

“妇人说了句:‘困了吗?那就睡吧。’然而却整了整坐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环视了四周。”

“门外明亮如白昼,月光安静地洒落在门户敞开的屋内,紫阳花泛着鲜亮的青蓝色。”

“‘上人您也休息吧。’”

“‘好的,麻烦您了。’”

“‘哎呀,我现在伺候当家的睡下。您好好休息。虽然靠近户外,不过夏天还是宽敞点的地方好。我们去库房歇息,上人您在宽敞的地方好好休息。等一下。’妇人话说一半,蓦然起身,快步走下客堂。由于动作太剧烈,乌黑的发梢卷着弯儿散落到脖颈上。”

“她按住鬓角,扒在门上,眯着眼睛看着门外,自言自语道:‘哎呀,刚才一闹腾,好像把梳子弄掉了。’”

“说的正是钻马肚子的时候。”

二十三

“此时,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虽是悄悄迈着大步,但因一片寂静,听得很真切。不久像是解了个小便,只听哗啦一下挡雨板被打开的声音和长柄勺碰在洗手钵上的回响。”

“‘哦哦,积水了,积水了。’这是客栈家丈夫的嘟囔声。”

“‘嘿,那位若狭的商人看来也到哪儿投宿去了。兴许做着什么快活的梦呢。’”

“请讲后面,之后呢……”我急于听故事,等不及他讲别的事情,毫不顾忌地催促他继续讲。

“接着,夜也更深了。”旅僧说着,又继续讲起来。

“你大概也能猜到,不管多么疲惫,但在这种深山里的一栋孤零零房子里,怎么睡得着。而且,起初就有些心事,让我无法入眠。我睁大着眼,一眨不眨,但毕竟累得厉害,有些迷糊了,一直盼望着天早些泛白。”

“一开始,我还不由自主地期待早些听到钟声。现在要响了吧?已经响了吧?奇怪,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啊?不久才想到,这种地方哪里有什么山寺呢,立刻就心慌起来。”

“那时夜已深如谷底,白痴那邋遢的鼾声也传入耳畔,很快门外传来了声响。”

“仿佛是野兽的脚步声,且不像是从远方走来。这里毕竟是有猴子有蛤蟆的地方,我如此安慰着自己。只是不晓得为何……”

“不久,就感觉那东西靠近了房间的正门,变成了羊的叫声。”

“我是把枕头冲着那个地方睡的,也就是说,枕头前面就是门外。不一会儿,右手边紫阳花盛开的地方,传来了鸟的振翅声。”

“不知是不是鼯鼠,吱吱叫着爬上了屋脊。接着又有个东西靠近,几乎要压到我胸口,我揣测那东西得有一座小山那么大,此时传来了牛的叫声。还有从远方迈着小碎步渐渐紧逼过来的,像是穿着草鞋的两脚动物。各种各样的动物蜂拥而来,像是要把屋子团团围住。里面有二三十只动物的鼻息声、振翅声,还有窃窃私语声。我与外面只隔着一块门板。那映照在月夜之下的奇姿异态,宛如一幅畜生道的地狱图,可以称作魑魅魍魉了吧。那景象,就像树叶沙沙随风摇动一般。”

“我屏气凝神。库房那边长长地吸了口气,传来嗯的一声,妇人梦魇了。”

“她叫了一声:‘今晚有客人哦。’”

“没过多久,又用清澈的声音清晰地喊了第二声:‘有客人啊。’”

“又极其小声地说了句:‘有客人哦。’接着连续翻了两次身。”

“门外的那些东西像是故意喊叫似的,把房子震得摇摇晃晃。”

“我一心不乱地念起了陀罗尼[25]:

若不顺我咒,恼乱说法者。

头破作七分,如何梨树枝。

如杀父母罪,亦如厌油殃。

斗秤欺诳人,调达破僧罪。

犯此法师者,当获如是殃。”

“飒然之间,狂风卷积着树叶,朝南吹去。周围又回归寂静。夫妇二人的寝室也悄然无声。”

二十四

“次日又是正午时分,在靠近村子的瀑布前,我遇到了昨天去卖马归来的老爷子。那时,我正打算放弃修行,返回那座孤零零的房子与妇人共度一生。”

“说实话,一路上我满脑子里也只有那件事。所幸没有大蛇桥,也没有水蛭林,但道路难行,又汗流浃背,浑身不自在,更觉得行脚云游了无意趣。披上紫色袈裟,住进七堂伽蓝,又能怎样呢?即便被供为活佛,被人们哇哇嚷嚷地朝拜,也只是被人群的喘息弄得恶心罢了。”

“我方才觉得说出来有些难为情,所以分开来没有讲。昨晚侍弄白痴睡下之后,妇人又来到炉火旁,对我讲,与其到尘世受苦,不如在这冬暖夏凉的溪流旁,留在她身边。如果仅仅是那一点,倒像是我被心魔魅惑。不过,这里我也有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我总是忍不住怜惜那位妇人。她在这深山孤屋里,陪白痴入眠,言语也不通,积年累月连怎么讲话都忘记了。这怎么能行!”

“特别是今日黎明,我欲与她拂袖离别之际,她悄然无力地跟我讲:‘真舍不得您。我在此地终老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您了。若是您在哪个溪流边,看到漂着的白桃花,就当成是我沉入谷中山涧变成的碎片吧。’说着,仍热心嘱咐我,‘只要沿着这条溪流走,无论多远都能走到村子里。要是看到眼下水流翻腾,落成一道瀑布,便可以放心,近处就是人家。’她把我送到看不到孤零零的房子的地方,替我指了路。”

“纵使不能与她共结连理,但至少可以在她身边。朝夕陪她谈天,一起享用蘑菇汤饭食。我添柴来,她坐锅。我捡树果,她剥皮。在房间的里里外外,谈天说笑。之后两人一起去山涧旁沐浴,她赤裸着身体,趴在我背上呼吸,将我温暖地包裹在奇妙的花香之中。即便是当即死了我也情愿!”

“看到瀑布的水流,我依然抑制不住去想那事儿,甚至,浑身淌着冷汗。”

“此外,我已经精神懈怠,筋骨松弛,早就厌倦了走路。即便已经靠近人家,值得高兴高兴,但左不过又是口臭的老太婆端来一杯苦涩茶水招待。我已然厌倦了进山入村,就跪坐在石头上,正巧瀑布就在眼前。之后听说,叫男女之瀑。”

“水面正中间突起一块黑色的大岩石,像是张着嘴的凶恶鲨鱼。从上面奔腾而下的湍急涧流,触到岩石分成两股,落成一条四丈有余的瀑布,哗啦啦倾泻下来,像是把一匹白布染成暗绿色,箭一般地流向村子。被岩石分成两股的瀑布,一条有六尺来宽,就像是把溪流撕裂成这么宽,流水一丝不乱。另一条,溪流狭窄,三尺左右,下面耸立着众多杂乱的岩石,溪流触到乱岩,像玉帘被砸成万千条碎片,闪闪发光,冲刷、缠绕着那块鲨鱼石。”

二十五

“哀伤温柔的女瀑布,像是恨不得越过岩石去抓住——即便是一缕——男瀑布一样。然而,却被鲨鱼石阻隔,甚至滴水不通。她扭动着,挣扎着,一副尝尽辛酸苦楚的样子,消瘦憔悴。连流水的声音也不同寻常,如泣如诉。”

“而男瀑布正好相反。他一副击碎岩石,凿穿地面的势头,气势堂堂。这撞到岩石分成两股的瀑布深深地刻到我心里,我不禁感觉,女瀑布那心碎欲绝的身姿,宛如俯在男子膝头颤抖哭泣的美女。我只是站在岸边,就浑身哆嗦,心惊肉跳。更何况这水边正是昨晚与孤零零房屋的妇人一道沐浴之所在。一想到这里,不知是否由于心理作用,只见妇人的身影如画一般浮现在女瀑布上,清晰可见,时浮时沉。她的肌肤如乱成千条的流水一起摔成碎片,如花瓣一般四散开来。我吃了一惊,再定睛一看,原来的脸庞、胸脯、乳房和手脚又都完好无损了。她的身影浮浮沉沉,瞬间破碎消失,又瞬间浮现眼前。我再也无法忍受,恨不得倒栽到瀑布里,紧紧抱住女瀑布。回过神来,只听男瀑布咚咚冲刷着地面,发出震天响。山谷中回荡着轰隆地冲击声。啊,有这般力气,为何不去拯救她,而眼睁睁看她如此呢?”

“与其投身瀑布死去,不如回到那栋孤零零的房子去。正因为我被污浊的欲望缠身,才会如此犹豫不决。只要能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即便他们夫妇同衾共眠,我睡在他们旁边也无妨。纵使这样也比汗流浃背地修行、一辈子当个和尚终老要好得多。我下定决心,准备回去,于是起身离开了石头。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下。”

“那人唤了一声:‘哎呀,上人。’正好赶在那个时候,我心神不宁,内心有愧,所以大吃一惊,结果回头一看,并不是阎王的使者,还是老爷子。”

“大概已经卖掉了马,他一身轻松,肩上搭着小包袱,手里一条金色的鲜鱼,长有三尺,生机勃勃地摆动着尾巴,被一条稻草绳穿着鱼鳃,晃晃悠悠地拎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盯着他看。老爷子也一言不发,凝视着我的脸。随后,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下。笑的方式并不寻常,是让人瘆得慌的窃笑。他问道:‘在干什么呢?以您这修行的身子,总不至于这点暑热就去岸边休息吧。昨天住宿的地方到这边只有不足五里,您要是拼命赶路,这会儿早就到村里拜谒地藏菩萨了吧。’”

“‘怎么回事?您是不是思念俺家小姐,心生烦恼了?嗯,不必隐瞒。俺虽然双眼充血,但黑和白看得分明。’”

“‘要是普通人,小姐用手一碰,再带到水边服侍沐浴,肯定不会留着人模样到现在了。’”

“‘要么变牛,要么变马,要么就是猴子呀、蛤蟆呀、蝙蝠什么的,总之肯定是或飞或跳的。您从山涧那边回来,看您手脚和脸都还是人模样,俺几乎吓得魂飞魄散。真是佩服您心志坚定,由此才得以幸免的哟。’”

“‘您看到我牵走的那匹马了吧。而且,您不是说来那栋孤零零的房子的山路上,遇到过一位富山卖还魂丹的药商吗?您看,那个好色之徒早就变成了马,又在马市上被换成了钱,那钱变成了这条鲤鱼。这是小姐最爱吃的,要晚饭时做菜呢。您以为我家小姐是什么人啊?’”

我不由得打断他:“上人?”

二十六

上人点点头,低声说道:

“哎呀,先听我讲。说起来,住在那栋孤零零房子里的妇人,与我还有那么一点缘分。在要进入那片可怕魔林的岔路口,被水淹的路上不是有个庄稼汉告诉我,前方曾经是一位医生的家嘛,她就是那里的大小姐。”

“当时,整个飞驒也没有一件稀奇古怪的事,唯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位医生的女儿,她生下来就跟玉一样。”

“她的母亲长着胖胖的大饼脸,眼角下垂,鼻梁低矮,还恶俗地乳头翘起。人们纳闷,含着那样两只看着都觉得有毒的奶子,怎么能养得这般美丽呢。”

“当时流言蜚语传得很盛。说老早前故事里就有,屋梁上被射上一支白羽箭[26],或者被狩猎的贵人遇到,招到宫殿里的,就是这种人。”

“那位当医生的父亲,颧骨突起,留着络腮胡子,既爱慕虚荣又傲慢无物。在乡下,很多人到了收割稻子的时节,经常被稻穗戳中眼睛,害上脓眼病、红眼病和角膜炎。这位大夫稍稍医得了些许眼疾,但对于内科问题就一窍不通了。要是遇到外科问题,顶多往发油里滴些水,凉凉地给涂到伤口罢了。”

“只要相信,泥菩萨也能变成神。况且,命数未尽的人,原本就能康复。再加上,这个地方也没有其他竹庵、养仙、木斋[27]了,所以医馆相当繁盛。”

“特别是女儿长到十六七,到了最娇美可人的年纪,都说她是为救助众生而降生在医生家的药师如来[28]。有虔诚信仰的善男善女、病男病女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

“之所以会这样,是有缘由的。起初,那位小姐由于跟熟识的病人每天都见面,出于关怀,一边问着:‘你的手疼不疼啊?’一边用柔软的手掌抚摩患者的手。第一位被她抚摩的是叫次作兄的年轻人,他的风湿病由此痊愈。还有一位,她说着‘看上去很痛苦呀’,给揉了揉肚子,就止住了饮水腹泻引发的绞痛。起初只对年轻男子有效,渐渐地扩展到老年人,之后连妇科病都能靠这个治愈。有些,即便不能治愈,也能缓解痛苦。这位医生大人艺高人胆大,就连割除疖子的恶脓,都拿生锈的小刀去割。病人疼得天昏地暗,呼天抢地哀号时,只要女儿过来,胸脯紧贴病人后背,再用手按住他的肩膀,据说对方就可以忍受疼痛。”

“一阵子,那个树丛前的一株枇杷古树上,来了一群熊蜂,结了一块很大的蜂巢。医生有一位叫熊藏的家养徒弟,他那时二十四五岁,兼任医生家男仆。他既要抓药,也负责清洗打扫,还要到菜园子挖红薯。医生到附近出诊时,也担任车夫。他用瓶子偷了单糖浆兑上稀盐酸,因为医生吝啬,被发现肯定要挨骂,他就把瓶子和细腿裤以及裙裤一起放到架子上,一有空闲就拿出来啜饮。这个男人在打扫院子的时候,发现了那个蜂巢。”

“他来到廊下说:‘小姐,我干一件有意思的事儿给您看看。虽然没规矩,但请您握一下我的手。我伸到那个蜂窝里,抓熊蜂给您看。只要是您摸过的地方,被蜇了也不疼。要是拿把竹扫帚去扑打,蜂子四面八方散开,飞得满身都是,那可就对付不了了。会当场毙命的。’小姐微笑着并未伸过手去。他强行让对方握了下自己的手,大大咧咧地朝蜂窝走去。熊蜂发出可怕的嗡嗡声。不久,只见他左手抓着七八只熊蜂回来了。其中有拍打着翅膀的,有抖着脚的,还有几只从他拳头缝里钻了出来。”

“从此,只要被神仙之手摸过,连子弹都打不穿。这样的传闻像蜘蛛结网一样,传向了四面八方。”

“‘从那时起,她不知不觉地也感知到了自己的能力。之后,由于某些缘故,她委身白痴,隐居山林之后,更是出神入化,不可思议。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神通广大,运用自如了。最初还需要把身子贴上去,之后只需用脚,再往后只需手指尖,最后即便是隔空,小姐只要随心所欲呼一口气,迷途的旅人就会变化模样。’”

“老爷子如是讲着,‘上人,您在那栋孤零零的房子附近,看到了猴子吧,看到了蛤蟆吧,还看到蝙蝠了吧?无论是兔子还是蛇,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小姐冲上了山谷的溪流,给变成畜生的家伙!’”

“我哀伤地想起,那个时候妇人被蛤蟆缠住,也想起她被猴子抱住,被蝙蝠吸住,以及深夜被魑魅魍魉给魇住。感觉胸口一紧。”

“老爷子还说,现在的这个白痴,也是那位医生评价很高的时候到他家里去的病人。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由朴素木讷的父亲陪着,背在长头发的哥哥背上,从山里过来。他脚上长了一个难治的脓包,来寻求医治。”

“原本是租了一间屋子,暂时在那里住下。只是这病情况严重,还会流不少血。尤其,他还是个孩子,动手术前得先养足精力。就先让他一天喝三个鸡蛋的蛋液,并给他贴上膏药,让他安心。”

“撕膏药也需要父亲或哥哥,或者身边的人帮忙。那膏药变硬,一撕就紧紧连着肉。白痴每次都嗯嗯啊啊地哭。但若是医生女儿给撕,就能默默忍着。”

“说来那位神医,也是因为无计可施才以身体虚弱为借口,一日日拖延。只是过了三天之后,正直老实的父亲穿着束腿裤跪在地上往后退,从门口跪行到客厅,穿上草鞋,又双手撑地恳求道:‘一定要救救二儿子的命,求您求您。’说完就留下哥哥,回山里去了。”

“然而手术仍然没有进展,七天都过去了,留下来照看的哥哥也辞别道:正赶上收割季,这种时候忙得恨不得有八只手。看这天气状况像要下雨,要是再赶上连雨天,山地里的那些命根子稻谷就要腐烂了,那样家人就得饿死。自己作为长子,又是一号劳动力,不能在这里耗着。又心平气和地叮嘱弟弟不要哭,随后撂下病人就回去了。”

“之后就只剩下孩子孤零零一人。那时,他在户长本子上的登记年龄是六岁。因为他父亲误会了,以为只要父亲六十岁时,孩子长到二十岁,就可以免除兵役,所以故意晚提交了五年,他实际已经十一岁了。不过由于养在深山,村子里的话也讲不好,但头脑伶俐,人话都听得真切。他心里知道,每天不变地让他吮吸三个鸡蛋的蛋液,到治疗时大概会一滴不剩都变成血流出去。他摆弄肚脐,也是因为哥哥告诉他不要哭,他内心在忍耐着。”

“医生的女儿看他可怜,让他和大家一起吃饭。他就叼着一块腌萝卜,缩到角落里,真是惹人怜爱。”

“终于到了要手术的时候,前一天的夜晚,大家都已入睡,一片寂静。起来如厕的女儿看到他像蚊子一样嘤嘤哭着,觉得他太可怜,就抱着他睡了。”

“到了治疗的时候,如同以往一样,女儿从背后抱着他。他尽管淌着油汗,依然令人敬佩地一动不动忍着挨刀子。不知是否哪里切错了,血流不止,眼看着白痴脸色都变了,性命垂危。”

“医生也脸色煞白,乱了方寸。也许有神明保佑,总算是保住了性命。花了三天,血也止住了。可是他终于还是瘫了,自然也就成了残疾。”

“这令他难以释怀,他满脸可怜地盯着自己的脚。那样子,就像蟋蟀把被拧掉的腿衔在嘴里哭泣一样,让人不忍心看。”

“最后他还是哭了出来。医生害怕被外人听到,焦急万分,恶狠狠地瞪着他。女儿觉他可怜,把他抱在怀里。他把脸埋到女子胸前,紧紧抓住不放。就连多年以来医人无数的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抱着膀子叹气。”

“不久,父亲就来接孩子了。看到那副光景,虽然感慨上天注定如此,断了念想,没有抱怨。但无奈小孩抓住女儿的手不愿放开,医生就趁机为给自己开脱,也为安慰白痴的父亲兄长,于是派了女儿送小孩回家。”

“来到的就是那栋孤零零的房子。”

“那时还是一个村子,还有近二十户住家。女儿到达后住了两天,终于被牵绊住,又逗留了几日。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天降大雨,像是把瀑布倾覆下来似的,一刻都不停歇。待在家里,也得人人戴斗笠穿蓑衣避雨。别说去修缮茅屋顶了,就连外面的大门都无法打开。大家待在屋里,冲着隔壁喂喂地互相喊叫,才能勉强知道这世上的人还没死绝。缩在雨中度过的八天如同八年一样,到了第九天深夜刮起了大风。风势到达顶峰时,周围瞬间化成一片泥海。”

“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场洪水中生还的只有女儿和小孩,以及当时从村子里一起过来的这位老爷子。”

“因为那场洪水,医生一家也全部丧生。当地人传言说,如此一位美女出生在偏僻的乡下,大概也是更朝换代的前兆吧。”

“‘就像师父您所见的,小姐无家可归,在人世间孤零零一人与孩子一起留在了山里。同时,她陪着白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从洪水那天起,至今已有十三年,未曾有一天改变。’”

“老爷子说罢,又露出瘆人的窃笑。”

“‘听了他们身世的故事,您大概会动情,觉得小姐可怜,想要去帮她砍柴汲水吧。您本来就是好色,还要假借敷衍的慈悲心啊怜悯之情的名义,想赶快回到山里去。您还是算了吧。小姐自从嫁给白痴当老婆,避世隐居,但却随心所欲地挑拣男人,玩腻了就吹口气,把对方变成野兽。特别是那场洪水一来,穿透山间的这股溪流,就成了上天馈赠引诱男人的怪水,还没有一个能保住性命的。”

“俗话说,天狗道也有三热的苦恼。[29]小姐若是被此折磨得披头散发,面无血色,胸脯和手脚都消瘦下去时,只要沐浴在山涧里就立刻能恢复到原来模样,鲜嫩得仿佛要滴下水来。她只消一招手,鱼儿就会游过来;瞪下眼睛,美味的树果也会落下;撩起袖子就能降雨,舒展开眉头便能吹风。”

“而且她生来好色,尤其喜欢年轻力壮的。她大概跟您说了什么吧?您若是信以为真,不久就会遭厌弃,您很快就会长出尾巴,耳朵会动,脚也变长,立即变了形状的。”

“真想立刻让您看看,把这条鲤鱼料理好,她盘着腿用它下酒时那如魔如神的样子。”

“不要心生妄念,还是早早离开这里吧。您能幸免都是小姐格外开恩,很不可思议了。您也是有神明庇佑,年轻人,严格地修行吧!’说着,又拍了一下我的后背。随后,老爷子提着鲤鱼,头也不回地朝山路上方走去。”

“我目送着他,直到他身影变小,隐到一座大山身后。此时,热得要烤出油的天空中,从那座山顶迅速堆积了一片乌云,回荡起阴沉沉的雷鸣,连瀑布的声音都安静下去了。”

“吓得灵魂出窍的我此时回过神来,我冲着那边拜了拜,夹起拐杖,压了压斗笠,转过身就慌忙一溜烟儿跑了下去。到达村子的时候,山上降起了骤雨,雨势很大。我想,老爷子带给妇人的鲤鱼也由此可以鲜活地到达那栋孤零零的房子吧。”

高野圣僧关于这件事,并没有特别对我说教。第二天清晨,离别之际,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翻越积雪的高山。在簌簌飘落的雪花中,渐渐登上高坡,越攀越高的圣僧的身姿,宛若驾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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