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杜府上下都在忙着给大年做准备。
因正值大雪,管着杜府田庄的何老三进城来送年货,就比往年晚了几日。
顶着风雪,脸只在外面略露一露就会蒙上一层冰渣,眉毛鼻子即刻就冻了。即便如此,何老三也不敢再耽搁,带着二十四辆装着各色野味活物、柴炭谷米的马车,浩浩荡荡进了安平城。
天色不早,风雪却没有将停的意思,还愈演愈烈。飘洒的雪花夹杂着米粒大小的冰渣让这一行送货的人苦不堪言。
何老三心里咒骂着,带着车马驶进了杜府所在的朱雀四街。
杜府的大门前点了八盏大红灯笼,此刻也是摇摇欲坠。何老三看见到达了目的地,只想着赶快进门房里喝上一杯热茶,扬起了马鞭,加快了速度往杜府专给他们卸货的西偏角门而去。
只是这么大的风雪,人睁不开眼睛。何老三只听着一声苍凉的尖叫,却也在风雪里看不见人影。
他自顾自的往西偏角门去了,却将站在杜府门口冻得踉踉跄跄的一对母女给撞到了。
幸而那女人动作还快,夹着她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儿躲开了,摔在了冰凉刺骨的雪地里。
这一摔,就起不来了。
她拉拽着刚满10岁,如今却像一颗紫萝卜一样瘦小枯干的女儿,爬上了杜府大门口的台阶上,犟着身子,叩响了兽头门环。
也许是大部分人都去帮何老三卸货了,也许是风雪的咆哮将她微弱得叩门声掩盖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女人欲哭无泪,身子斜倚着朱红大门慢慢滑下来,手还不停的敲着大门。
她摸摸女儿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都是冰渣,嘴唇最紫,已经快要接近黑色了。女人哆嗦着肩膀,将手指移到了女儿的鼻头前,半天,也没有感受到半点的呼吸。她解开女儿单薄的棉袄,冻僵的耳朵贴在女儿的胸口上,也听不到半点的心跳。
这样茫茫大雪的天气里,她瘦弱的女儿只穿着一件薄袄如何禁得起。
突然,女人猛地站起身来,手抓住冷冰冰的门环,用尽了力气敲打着,嘴里大声吼叫:“开门!开门啊!”
冻红冻僵的手,在猛烈的敲打下绽出了血点。
最终,连她都不记得她敲了多久,耗了多少体力,门的那一边,传来了门闩的响动。
这一刻,她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谁啊?我们这里是你一个叫花子叫门的吗?快走快走!”出来一个戴着护耳皮帽的小厮,双手插在袖管里,不耐烦的看着女人和地上一个看上去跟破包袱差不多的一团,恶劣的嚷了两句,又小声嘀咕起来:“我还以为是爷回来了呢,害我冻得这半死……”
那女人一怔,想来这个小厮是不认识她的。
“麻烦小哥进去通传一声,我要见你们大管家严福登。”女人没有将小厮的恶劣脾气看在眼里,她急于要见一见严大管家,或许他还会记得她。
那小厮马上瞪了眼珠子,“严大管家是你想见就见的吗?走走,真是,年下的,想钱想疯了都!”说着掏出手来呵气,将女人往外推了推。
女人不小心打了个趄趔,看着马上欲关的朱漆大门,急红了眼突然将手伸过去把住了门边,又哀求起来,“麻烦你了,让严福登出来见我一面,他必认识我。”
“那,有没有……”小厮捻了捻手指,斜着嘴角望向女人。他的意思是问,有没有银子能够打嘴的,也不枉他大雪天帮她跑一趟。
可是女人身上哪里还有银子,若是有,她也不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候领着女儿回来了。她无奈的摇了摇头。
“没空没空!”小厮见状,厌恶的表情即刻浮上脸,挥着手让女人离开。
女人又求了几次,将冻僵的女儿指给他看,希望能引起他一丝半毫的怜悯之心,去通传了严福登。可是那小厮只为赶走她,又冻得在地上踮着脚,脸上逐渐显现出了愠怒,扬手就将女人推了出去。地上雪滑,女人被推出去之后竟沿着台阶滑了下去。
那小厮先头还害怕了一阵,见那女人跌跌撞撞又站起来,也就放宽了心,又欲关门,只剩下一寸多的口,那女人的手突然插了进来,大门活生生将她的手掩得通红。
“你这是要干什么?想讹人是吗?是不是让我把杜府所有的家丁都叫出来打你一顿就好了?快走,趁本大爷不想打你,赶快带着你孩子离开这。别死在门口啊,晦气。”
女人咬紧了嘴唇,眼睛似乎要瞪出火来,“让严福登立马给我过来!你去告诉他,说杜婧宸让他赶快滚过来!”
小厮陡然一愣,眼前这个穿戴邋遢,蓬头垢面的女人不知为何让人突生畏惧。她的双眼明亮得像是天上的繁星,此刻灼灼逼人,像要吃了他。门房里的小厮们听见这响动都探出头来,一个坏笑着的小厮将他唤了过去,小声嘀咕两句,两人就开始窃笑。
“你等等啊……”
没有什么造化的眼浅小厮,认为这个带着闺女来找严福登的女人,说不定是严福登的什么相好。严大管家平日里对这些下人管得很严,如今有了这个巧宗,告诉严大管家的时候再大声告诉了他那爱吃醋的婆娘,等会子就会有好戏看了。
女人看着跑走的小厮,吐了口气,低头将女儿抱在怀里,脸上挤出一点笑来,哽咽着嗓子说道:“若儿,就好了,就好了……”
这时一个穿着灰鼠皮马甲、藏青色棉袍的中年男子从右手边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刚才的小厮,慌慌张张跑上了台阶,嘴里还问着:“哪呢?哪呢?你听清楚了没有,是叫杜婧宸吗?”
跑到门口定睛一看,忙吸了口凉气。
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宸小姐,你可回来啦!”
女人紧咬着嘴唇,将头偏向了一边,眼泪盈在眼眶里,风一吹立马结了一层冰。
半晌,才回了头来,看着被小厮搀起来的严福登,张了张嘴,吐了几个字来,“救救,救救我女儿……”
严福登看了眼女人怀里的孩子,伸手摸了摸鼻息,瞪大了眼珠子,将孩子接了过来,就往里面跑。刚跑了两步,对傻愣在一边的小厮,皱着眉喊道:“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将咱们五姑奶奶请进来!”
那小厮还傻傻的,立在风雪里没了主意。
他才来了不到一年,眼前这个女人的事他却一点都不知,到底她是谁?
有眼尖耳朵长的,此刻从一旁的小门房里看着严大管家如此焦急,立马出来帮衬着,将女人搀了进来。没走几步,那女人也晕了过去。
随即,杜府上下男女老少都在议论,说是失踪了十年的杜府宸小姐今个带着女儿回来了。
十年前,杜婧宸喜欢上府里请来教几位爷念书识字的西席先生,在后院放了一把火,趁机和那先生私奔了。十年来杳无音信,逃到了哪里,生活如何,都一概不知,两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老太太知道了自己最爱的女儿回来了,连饭都顾不上吃,站在门廊上等着严福登将她们娘俩带进来。身边的丫头忙拿着大毛披风和手炉过来,都被老太太给打回去了。
不多时,严福登怀里抱着裹紧了驼毛斗篷的外孙女先进了来,刚进了院门,就被老太太身边得力的祝妈妈将孩子抱了过来。严福登见状,赶忙回身去接杜婧宸。
老太太看着冻得人事不省的外孙女,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
见没了气息,忙让人带到点着四五个大火盆的暖阁里去,命祝妈妈赶紧将医生请来医治。
这时严福登和两个小厮抬着晕死过去的杜婧宸也进了院来,直接抬到了老太太宴息的西次间大炕上。
转身又出去,说是去迎徐大夫。
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忙着点火盆加木炭,热茶暖被一个个递过来。
屋子顿时暖如春天,杜婧宸缓过劲来,微微张开了眼睛,看着已经年迈的老母亲坐在炕边,眼泪滑下来,干涩的嘴张张,叫了一声:“母亲……”
屋里即刻哭声一片,老太太哽着泪,用热热的巾帕给她擦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做女儿的不该这么任性,如今我命不久矣,只求您别将对我的怨恨转嫁到我女儿身上,求母亲今后好好待她……”
一时哭得猛了,喘了两口气,众人都暗暗的摸着眼泪。
暖阁那边突然听到祝妈妈喊:“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杜婧宸起身要起看,被老太太压住,“你歇着,我去瞧瞧,好了就带来这边跟你一块躺着。”又嘱咐身边伺候的丫头媳妇,先将杜婧宸身上的衣裳换了,再给她喝下两碗姜汤。
大队人马撤了一半又到暖阁里去,祝妈妈坐在架子床上搂着小姑娘,见了老太太进来,忙笑开,“老太太,姑娘醒了,刚灌了点姜汤下去。”
老太太点点头,过来看她的外孙女。还虚弱着,眼皮子只微张,脸色惨白,嘴唇干得裂口,颜色还酱紫着,但是比进来时已经有了点血色了。此刻看着老太太的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和害怕。
“多标致的模样,跟五姑奶奶小时候是一个样子的。”祝妈妈疼爱的说着,看着老太太眼里的怜爱,又红了眼圈,“就是太瘦了,今年也该10岁了,您瞅瞅,这干巴的。”眼泪就大颗滚了下来。
老太太捏了捏外孙女的胳膊腿,如今10岁的姑娘,也是个半大的姑娘了,可是看着也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疼。
“不好啦,姑奶奶咽气了……”
西次间那边听见丫头大声叫喊着,老太太和祝妈妈对视一眼,忙几步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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