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在十月二十四没的,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交代也没有留,连她名下的遗产也没有分派。
甚至连眼都没有睁开过。
杜若趴在老太太床边,在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后醒过来,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冰凉僵硬了。
顿时哭声响彻在整个锦春堂内,凄凄惨惨戚戚。
祝妈妈带着雪钟紫苏连忙给老太太沐浴更衣,岑妈妈就取来了米贝、玉贝和米饭塞进了老太太的嘴里。锦春堂的所有丫头婆子开始奔走相告,不出一刻钟,整个杜府上下人等都开始褪去身上鲜亮衣裳,跑去总管那里领来早已做好的丧服。
初雪和夏堇带着几个小丫头抱来锦春堂这边人等的丧服,因没听到杜若的哭声了,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丢下丧服就跑进了内室。
岑妈妈正掐着杜若的人中,一边的紫苏慌手慌脚的翻找着药匣子。
“夏堇,快,快去取那支吊命的山参来!”祝妈妈头发凌乱,一面捋着头发,一面朝夏堇打手势。夏堇哆哆嗦嗦的应了,又连忙的跑了出去。
正这时,三太太已经穿好了孝服过来,身后一应下人婆子也都是整装待发的模样,满眼的白花花。祝妈妈扫了一眼这些人,瞳孔渐渐眯了起来。她也活了大半辈子了,三太太的这点心思她还是明白的,此刻瞧她的模样,心里冷笑一声,让岑妈妈和初雪带着杜若过去那边的东次间暖阁。
“哎呦呦,还是来迟了,快,来人呐,赶紧忙活起来。”三太太一声令下,随着来的精干下人即刻忙活起来。
两个人开始扯白绸子,四个人开始挪地方摆灵床,六个人开始将屋里太过鲜艳的摆设收拾起来……只眨眼的功夫,整个锦春堂就变了个样。
祝妈妈拉住要上前指挥的雪钟,摇了摇头,神情很是萧索。
“物是人非了,咱们只照顾老太太便罢了,这屋里一概事物,都和咱无关了!”祝妈妈满眼热泪,回身看了眼老太太,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谁能想到,老太太竟就这样什么都没交待就撒手而去了呢!
“唉,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这可是老太太最喜欢的珍珠翡翠白菜啊!”夏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接着便带了哭腔,“你们怎么能这样,老太太这才刚走啊……”
三太太撤掉了隔着内室和西次间的屏风,站在当中叉着腰正环顾着这屋子,听见夏堇的声音,几步走了出去,“你叫喊什么?这是老太太的东西又不是你们姑娘的东西!再说,这屋里要摆灵,这么狭窄,当然要搬走些。这些东西不过也是放回库房里去,你叽喳什么!”
“要放库房也应该放在老太太的库房里啊,为何要搬去外库房?”
夏堇的声音刚落,接着便是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你个蹄子,也敢来和我叫嚣?”三太太狠厉的声音比夏堇要高上好几个音调,尖锐又突兀。
可是这一声不大不小的耳光声,却将晕过去的杜若给惊醒了。
听见外面三太太和夏堇的吵嚷声,杜若推开岑妈妈,几步跑了出去,赶在夏堇要扬起手臂之前拉住了夏堇,“你个不懂事的丫头,不为了我想想,也要为了你想想!”
三太太瞪着眼睛,翘起的嘴角里兜满了不屑,“姑娘分得清利害就好!”说完,头也不回的进了屋,不多时,四个丫头就抬了那件半人高的珊瑚出来。
迎着阳光,站在了日头下,夏堇抬起肿胀的双眼看向杜若,后者像是一个鬼魅一般枯瘦难看,张嘴喊了声“姑娘”,就忍不住抱住杜若哭了起来。
此时大太太带着大奶奶也赶了来,正瞧见那四个丫头抬着珊瑚树要出去,眉眼一挑,和大奶奶相互瞅了一眼,快步进了锦春堂。经过杜若和夏堇身边时,不仅没有停下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反而是当作了空气一般,连眼都没有偏一下。
杜若看着那件珊瑚树摇摇晃晃的被抬出了锦春堂,心里像被千刀万剐一般痛苦。
老太太疼了她一场,到最后,连她老人家最喜欢的东西都留不住,杜若只觉得没脸,鼻涕眼泪霎时就淹没了皮包骨头的小脸。
大老爷和三老爷来给老太太磕了头,只短暂露了一面,各带着名下的儿子们出去料理外面事务。
杜晟睿瞧见杜若的模样,人还没靠近她,就被三太太怒目圆瞪地给拉扯走了。
而大少爷和大太太、大奶奶通了气,临走时,手里便多了一张帖子。
杜若是外孙女,不论老太太生前是如何疼她爱她,如今论起辈分来,她一个连杜家族谱都上不得的人,能够穿上用较细的熟麻布制作的第四等孝服——“小功”孝服,就算是已经给足了她面子。
杜若并不挑剔,趁着还有精神体力,连忙找了地方换了孝服。
等再走进锦春堂,果真就是那句物是人非了。
锦春堂前后两个院子都搭起了棚子,前院的棚子矮些,后院连着正屋的棚子就高些。两个顶子虽一高一低,却也浑然一体。从远处看,宏伟壮丽,犹如一座宫殿。杜若望了一眼,心中的哀戚之情就油然而生。
正屋化作了灵堂,灵前安放了一张3米长的长桌,悬挂白桌衣,桌上摆着瓜果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雪钟跪在桌旁,看样子是要守着长明灯的。
杜若不顾众人拉扯,也跪在了灵前。
大老爷派了人去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三天后开丧送讣闻。
因为老太太曾将重病的消息散了出去——本指望着能够借这些府侯夫人来探病的机会给杜若说门亲事,如今也成了水漂——前来吊丧的人只半日就都涌了过来。大老爷、三老爷并着大少爷三少爷都在前面应酬着,后院的事全部交给了大太太和三太太料理。
可她们都是心不在焉的,满脑子里只琢磨着对方又搬走了老太太的什么东西,所以对待这丧事都是面上功夫,背地里乱成一团也只当是没有看见。三老爷喜攀附权贵,如今安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大多都来吊丧,他只顾着去应酬这些人为今后谋好路,后院的事他连问都不问。而大老爷是个不愿铺张的主儿,自己又身兼大理寺少卿,凡事都谨小慎微,不停的派人告诫大太太不可过于铺张浪费。
这里面没有杜若能够插嘴的份儿,祝妈妈也跪在一边,只吸着气,嘱咐杜若万不可吵嚷,一切都要为今后打算。
可老太太这丧事办得如此潦草和虚空,摆出来的空架子也因为后方的忙乱坚持了没几天就如一盘散沙了。杜若心里着急不甘,嘴上去说去劝,腿上忙前忙后,却是一个好都落不到。
锦春堂里的人各个自保,只想着去哄着未来可能的主子,将老太太的事也抛到了脑后。
大姑奶奶因身怀有孕所以不便前来,而二姑奶奶杜玥琪,却因为刚刚启程去了徽州,听说了老太太的事,为了要何时回来吊丧而和侯家吵了嘴,弄得很不愉快,也就耽搁了行程。
杜若哭晕了几次,幸而有早先预备下的山参吊命,否则以杜若如今的身体,也许说跟着老太太去就去了呢。一旁的初雪夏堇也是日日提心吊胆,岑妈妈就更是不错眼珠的盯着杜若,生怕再失去一个。
只这样熬了将近半个月,府里上下乱套不说,大老爷和三老爷也因为在应酬外客上多喝了几杯酒闹翻,而分了家。杜若精疲力竭的身体也最终抱恙,人比那鬼强上不了多少,却还整日的跪在老太太身边守灵,将后院里一些必须去办的事情应承了下来。
三七的第二天,忽然从外院传来诵经念佛的声响,浩浩荡荡声音一片奔着后院而来。
杜若形容枯槁,面目犁黑,被初雪夏堇扶着,挣扎着身子往前面去。
刚出了锦春堂的大门,见足有百人的一行高僧念着经行了过来。杜若让到一边,瞧见领头的严大管家,忙唤了过来,“大管家,这是何故?如今已经三七,为何才请这些?”
严福登望了一眼杜若如今的模样,哽咽了半天将眼泪压下去,“哪里是府里请的,是宣亲王带着人过来的。如今就在前院和大老爷说话呢。”说完嘱咐了初雪几句,忙又带着这些高僧去给老太太念经超度。
杜若头重脚轻,想起那锦春堂小小的面积如何盛得下那百人,忙让初雪去告诉严福登,将高僧们先暂安置在西边花厅。又让夏堇去告诉内眷回避,也去告诉祝妈妈和雪钟一声。
夏堇走后,杜若已是坚持不住,趁着天昏地暗之前扶住了身边的松柏。
忽然大老爷的声音顿挫传来,“府里狭小,还请王爷不要见怪。近来老母亲病逝,内人也身体抱恙,所以府里一时都是忙乱不堪的……”
猛的一回头,那被大老爷三老爷簇拥着走在前头的高大男子已经先人一步走了过来。杜若看着那张一如既往英气逼人的面庞,不知为何,竟然觉得亲切起来。
“杜若,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给王爷行礼!”
可是没等全转过身子来,杜若已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