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王爷送至了与前院相连的穿堂中门,杜若屈膝给王爷行了一礼,忙被身边的华妈妈给扶了起来。杜若看了眼她含笑的眼睛,心里琢磨着华妈妈是不是也知道信中的内容。
“姑娘回去吧,如若是杜老爷问起的话,就说我听闻姑娘的书法极好,想让姑娘给老夫人抄写一千份《大悲忏》给老太太超度。”
杜若点头应了,王爷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杜若仍旧低垂着头,直至他走远了,方才起身。
也许是没有了那套盔甲护身,王爷的身材虽然挺拔,但并不魁梧。身量刚好,有强硬的背脊,也有温柔的肩膀。他比杜若要高出一个头去,走起路来也是一手摆在前一手背在后,有着大将之风,势不可挡的气魄。
送走了王爷,杜若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了下来,缓缓的呼了口气。
往着锦春堂的抄手游廊上走,跟在后面的岑妈妈最终忍不住,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姑娘,那王爷到底是为何事?”
杜若脚步一停,神情淡然地回身望向岑妈妈,试着勾了勾嘴角,说道:“老太太仙逝前给王爷去了信……将我……许配给王爷了……”
岑妈妈脚下一个趄趔,险些摔倒,满脸惊诧:“老太太将姑娘许给王爷了!”
杜若忙一瞪眼,让岑妈妈和一边要惊呼的初雪住了声,左右看了一眼,嘘声道:“这件事不要张扬了,王爷心思细腻,才会将你们遣了和我单独说这件事,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万不可再提,人前就按王爷临走时嘱咐的话说。”
初雪和岑妈妈对看了一眼,认真的点了头。
可是行至锦春堂门口,初雪再次拉住了杜若的衣袖,蹙着眉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瞥了眼岑妈妈,又不安的看着杜若。
“有何事你就说,是不是瞧着我有这个精神头跟你耗啊?”杜若娇嗔的笑了一声。
初雪笑笑,在胸前勾着手指,说道:“姑娘,我就是想问问,那王爷的意思,是想娶还是想退啊?”
杜若顿时愣住,神色怅然。
——是啊,刚才在屋里,王爷只口口声声说要听我的意见,难道说我想嫁他就能娶我吗?这里面难道说老太太就能够独挡一面,抵得过所有流言蜚语,只一封书信就让皇帝的一个亲侄子娶一个私生女?
——又或者,王爷与老太太的关系并不如面上看得那样寡淡,也许他们感情很深厚,但就算再亲厚,让一个皇亲国戚娶一个私生女,好吧,就算是上了杜府的族谱,我也不过是一个大理寺少卿的外甥女,王爷就能娶我了?
——不过是碍着老太太面子吧,多少要支吾一声。将所有的事推给我这个身份低微的人,如果我不愿意,老太太的这一纸书信就毫无用处了,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可,王爷又为何会断定,我一定就会回绝呢?
杜若放下捻着耳垂的手,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按了按心窝,什么也没说便进了锦春堂。
府里的女眷都在,此时已是酉初差一刻,到了整点还要给老太太上香烧纸的。杜若一迈门槛,就察觉出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有煞有介事看过来的,有挑眼挑事的,有带着鄙夷和不屑的。杜若扫了一眼,分别给各院的主子行了礼。
时过境迁,她如今虽跟着姓杜,但到底不是杜家人,老太太走了,要想安静度日,需要低眉顺眼的时候,她必须将这些礼数做足。
杜若心里想着,过去给大太太和三太太行了礼。
大太太仍旧的高贵姿态,三太太却一反常态的携了杜若的手,嘴角高高翘起,问起了王爷的事,“……来可说了什么?是不是老太太有什么交待啊?”
“老太太能有什么话交待给王爷,三舅母真是说笑了,”杜若划着太极一般将手抽了回来,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王爷是听说了我会写字,又常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让我赶在七七之前写好一千份《大悲忏》,好供奉在禅月寺里。”
三太太显然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扭了两下肩膀,向后退了一步,“这可是积德的事,老太太生平又最疼表姑娘,这个《大悲忏》写得倒是应该。”
杜若觉得心里怒火翻滚,可是想到老太太,侧目又看见那跪在长明灯跟前的雪钟紫苏,还有那即刻老了十来岁的祝妈妈,也只得忍着心中火气,频频点头来掩饰脸上的不自然。
到了整时,杜府内各女眷按辈分给老太太上了香。
等到了戌时,整个杜府人丁,按着品阶辈分在老太太灵前磕头上香,杜若和雪钟紫苏跪在最前面,帮着烧黄昏纸。
众人又呜呜咽咽的哭了会子,然后各回各处。
临走时,大老爷过来,沉了沉气,将撰写《大悲忏》的事又说了一遍,一旁的三老爷也凑过来,杜若将他们的心气都一一应下来,也不回绝。又有大太太和三太太在一旁“出谋划策”,最终以杜若在老太太七七之间每日吃斋为终,这样写下的《大悲忏》才心诚。
“你们让表妹吃斋,她如今都这个样子了,再吃斋,难不成让她陪着老太太走啊?”
三少爷杜晟睿混在一群收拾东西的小丫头后面,此时略带怒气的要冲过来,被杜玥淑拉扯了两下,仍旧是跑到了跟前,嗓门也大,“你们看看,表妹如今都是何样的样貌了,只十天前也比如今好些。”
三太太有些恨铁不成钢,死死瞪了杜晟睿一眼。
她旁边站着的大太太用帕子蘸了蘸嘴角,似笑非笑的说道:“睿儿还是那么护着表姑娘,可见兄妹情深啊,也只他疼疼表姑娘呢。”
这样一说,三太太顿时红了眼,将杜晟睿拉到了身边来,怒喝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为老太太写《大悲忏》也是她的福祉,老太太总不能白疼了她一场。再者说吃斋念佛本就是不能拆开的,难不成让你表妹嘴里吃着鸡鸭鱼肉,手里却写着为老太太超度的佛经,这样就合理了?”
杜晟睿一时语塞,将目光看向了杜若。
“三哥哥多虑了,出家人都是吃斋念佛的,也没见哪一个身子就亏了。三舅母说得对,为老太太祈福是我应当的,若是这点事都做不了,老太太还真是白疼我了。”杜若眼神坚定,口气也是淡淡的。
那杜晟睿叹了一声,一跺脚转身离去。
大太太啧啧的摇了摇头,跟着大老爷一起回了,路上还说着:“老三就是气盛,哪里有老大沉稳,老爷没见今日振国将军的大公子来,他们俩可是聊得来呢……”说着,已是走远,让站在原地的三太太恨得咬牙切齿。
瞥了杜若一眼,三太太拉拽着三老爷一路嘀嘀咕咕的回了他们的院子。
杜若身心俱乏,回了锦春堂同祝妈妈告假,想回去歇歇,祝妈妈忙拭了眼泪,“姑娘回去歇着便是了,这里有我们照看,不过是上香烧纸,姑娘不用事事亲为,这些日子怕是一个稳妥觉就没睡成。”摸了摸杜若瘦弱枯干的脸颊,哼了口气,“那个王爷知道些什么就乱出主意,这会子又要撰写一千份《大悲忏》,还不要了姑娘的小命了!”
“这也是为老太太好,想来这府里我写字还工整些,老太太又疼我,除了我写还能谁来?就算是委了别人,我也要抢来写上一些的。”杜若笑笑,便辞了祝妈妈,回到她的小跨院去了。
夏堇和郁香烧过黄昏纸就回了来,见杜若进了屋,忙给她上了乳鸽汤。
“姑娘可别推辞,快吃一些,反正那字还没写呢,姑娘还是可以吃些荤的。”夏堇撅着嘴,不顾杜若推让,舀起一勺汤就往杜若嘴里送。
推辞不过,杜若喝了两口。可是近日来忙乱得总是忘了吃饭,胃口早就不好,喝了两口油腻荤腥,顿时胃里就翻江倒海的疼起来。僵持了不到一刻钟,杜若疼得脸都变了形。心里又害怕这是什么阑尾炎或是急性胃炎之类的,吓得眼泪鼻涕流了一气。
岑妈妈要出去请大夫,杜若思量再三又将她拉回来。
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子时方才好了,吐了几口酸水,喝下了小半碗白米粥,这才算安生了。
趁着杜若睡去,夏堇在一旁看着杜若憔悴的小脸,拉着初雪不停的流眼泪。
“老太太怎么能就这么去了呢,到底咱们姑娘要怎么安排,今后是跟着谁过呢?看今天的这个样子,大老爷不主内事,大太太又高傲得很,三太太又不喜咱们姑娘和三少爷太近了,如今左右靠不得,难不成真出去单过?”
岑妈妈拿了条薄被过来,听见夏堇的话,咬着嘴唇犹豫的看着初雪。初雪也在思量要不要将王爷的事说出来,可是夏堇虽嘴严,但压不住脾气。倘若事情没敲定之前几位老爷太太又做了什么,激起她来,这事怕又包不住了。所以悄悄的朝岑妈妈摇了摇头。
宣亲王是皇帝的亲侄子,就是大小姐二小姐都未必能高攀的上,她们姑娘如今又没了老太太,这事当真让人怀疑。
而且,老太太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到底和王爷什么私交,怎么就凭着一封书信便将她心疼的外孙女托付出去了?
岑妈妈不禁就惴惴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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