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啼三响，红日初升。
黑压压一片人头还算整齐的呈方块豆腐状列于城郊新兵营的较武场内。一名身着军服束发高起的少女对之相对，高高的站在校台上。
强打起精神，单陌有些无奈的望向台下幽幽众人。今天是她这个陪戎校尉第一天上任，没有人来给她下马威，她也没有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眼前的这一千名新兵乃是分于她手下，让她教导一些简易的兵器使用方法以及一些战场上的口令指挥还有作为军人的基本守则来的。其实说白了，就是个新兵速成培训，相当于现代一些专业学校的入学培训一样需要一些入门课程。这些对于她来说其实就是流兵，呆不过多久就是要按体质和特长分于不同的兵种再由各大将军抽调走进行更进一步的学习。
然而一切都不如她想象。
她想着自己官居九品之下不用早朝，但其实她这个陪戎校尉比早朝起的还早，而且每十天才有一日的假期。她还想着无非就是个军校教师，充其量就给各位举个小黑板整个沙盘讲几个特色战役，但其实她没想到的是这些还没有任何军纪的新兵们其实就是些农民老百姓而且多数根本就大字不识。讲解战役这个事情根本就不是用在她这里，这些连兵种都没资格划分的人们，除了那一身简易军服以外，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士兵。而关于她想的那些理论战事更是不可能有用武之地，这理论战事是要由兵部尚书亲自从各大将军麾下抽取优秀士兵进行高级培训的事，若是给这些人讲，除了对牛弹琴就是浪费口水。
少女强忍下一个呵欠，逼迫自己使劲睁大双目大略的扫视了一下众人。
一滴冷汗无声的淌了下来。第一排那个面容狰狞的大耳男人，嗯……估计已经三十好几了吧，已经全部列位了，居然还在那左顾右盼，一边还不时的抠抠脸……。站在这人左后方第五排的那个，如果单陌没有眼花的话，他似乎把军服穿反了……。视线再跳过这比较还算是有军姿的前几排向后方看去，居然还有几人探头探脑，估计是觉得居然是一个女校尉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校台一侧的兵士明显要比这些乡巴佬见过世面，南宫跃这个名字早已在帝都让人耳熟能祥，就算那日与白鸣城门一战谣传大于事实，那前几日的纤纤玉指摘下南宫政一只眼睛的事情，总不是谣传就可以了的。
眼珠偷偷睨了单陌一眼，心下已有了打算，下一刻便挺直了腰板扬起脖颈对着几十米开外的散兵高声喧告起兵容及基本军姿。
然而下面的人群却突然间嗡嗡了起来，从上方看去，有些地方人员太过靠拢，导致格外拥挤，而有些地方又太过疏松……
少女轻咳一声，对着那个兵士轻声道：“先从新排序，按年龄和体质分编，每十岁编排在一个阵，然后像那个……”少女说着，一边抬起手指向人群中的某一处：“那个已经至少六旬了吧，别浪费军饷了，给点粮食打发他回乡！”
少女刚要放下手臂，突然脑袋一侧，手指顺着视线指了过去：“还有那个，站着都想晕倒，别是有什么隐疾再传染给其它人，都送走！诸如此类这样一眼望去便不合格的，让他们都回乡去。”
一旁的士兵见状赶紧上前说道：“大人莫要急躁，这些人还是留下的好。”
“哦？”少女偏转过身不解的望向他：“有什么好？你是不是嫌除去这些人名太麻烦？”
小士兵赶紧频频的摇头，垂首道：“不敢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
小兵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大人您的官衔没有这个除名的权利啊，再说了，这些人留在这儿对大人也是有好处的，天长日久，等到上面来人抽调的时候，这些个废物也能占不少的军饷，只要您一句话，那还不都是您的……”
按说以单陌这样脾性，再加上她成名的前提背景那靠山可是当今的九五，绝对是应该刚正不阿严惩这妄言小卒。然而单陌却越听越想笑，最后竟真的无声的笑了起来。
伸手拍了拍小兵的肩膀笑着说道：“言之有理，如此便按我刚才说的那样重新编排一下吧，既然大家都这么士气高涨，都是为了保护家园，一片丹心天地可鉴，留下增加士气也是好的。”
士兵心领神会，狡黠一笑大声应道：“属下领命！”
少女在心头一个冷笑，用眼角扫了一眼身旁这个几乎躬到九十度的小兵头顶，便转过身向后方走去。这人员重新编排，照他们这毫无纪律乱成一团的模样，少则一日多则三天，这一千人，听不听得懂还是一回事，她自然是要找个好地方好好休息休息偷偷懒。
然而少女还没迈出五步之远，那小卒突然大喝道：“大人，大人！”声音居然还十分的谨慎，似乎是在提醒她什么。
“还有什么事？我说的不够清楚么？”单陌颇为不耐的转过头去。
那阿谀小卒早已不知何时让退到一旁，身段板儿直，头颅却垂的诡异，似乎是觉察到了单陌已经停下脚步回转过来，便不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别扭的站着。
少女轻蹙着眉看着他那一幅受惊的样子很是奇怪，心下却突的一跳，难道有什么大人物驾临？身体随着视线转过去，入目之人却让她大吃一惊。
余光发现那黑压压的豆腐块早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无声的齐齐跪下，单陌心头一阵抽搐，这群人倒很是有眼色，方才她站在这里的时候一个个还在下面交头接耳，眼下来了个大人物，他们倒是难得的齐心。只是可笑的是，这些人此举实在是不妥，他们难道不知军人除了见到天子，是不需要双膝跪拜的么？可见他们真真是纯的透亮的新兵蛋子，新鲜的不得了。
往日一袭白衫的白皙男子，此际身着军服红唇含笑，正款款向她走来。
“我就知道……知道你看不上那什么破将军的官衔，却怎的……也料不到你放弃了那……放弃那大官不做，居然……是为了跑这来当什么校尉！”
少女笑了起来：“七王爷好雅兴，连这个地方都能得见您的天姿。”一边说着一边侧让到一边做势让道，请这位已是王爷的李墨入座上席。
李墨见状笑慎道：“你倒是逍遥，”看着单陌颇为友善的模样，上前却并不入座，续而说道：“我不是来看热闹的。”
少女闻言眼神收起仔细的打量了他这一身装扮，又看了看他身侧，见其果然只是带了申宵跟随并无什么王爷的排场，疑惑中又有些不可思议：“王爷，您……您……”
李墨笑而不语很是愉悦，一旁的申宵颇有一番得意轻笑道：“姑娘莫要再‘王爷王爷’的唤了，在这里应该唤王爷为‘副将’。”
单陌愣愣的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这个温婉如墨般的男子，一双杏眸大睁着溜溜乱转，啧啧叹道：“这一身菜芽般的身子到这来当副将，真是让在下开了眼界。”
本来因为申宵的说辞而颇为自豪一副牛气哄哄的李墨在听到单陌这一番话后脸色骤变，原本眯眯笑的黑瞳突的睁的溜圆：“反了！找收拾！”
单陌又是一副惊艳的表情，看着那即使一身糙服着身仍不掩笔墨味的男子心头不禁暗叹：李墨聪明了，懂得一句话简易说明了。这样就很有威严而不结巴了啊！
不过这句话她就在心里感慨感慨，自是不能脱口而出。
咽了咽口水强行把这些话吞下，转移话题道：“王爷您是哪里的副将，这是为谁当二把手？”
李墨见她态度还算好，虽然这‘二把手’也很是不中听，但也是没往心里去，撇撇嘴大步向前走去，一屁股坐在那主座上：“还能哪？还能谁？”
这一下，单陌终是没忍住，竟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墨刚刚持起桌前的茶盏，一个眼神扫了过去：“笑甚？”
完了完了，单陌快要笑倒了。单陌虽然已经来这个时代两年，说长不长，说短的话也足够她适应这不平等的阶级社会了。但到底是不如那些骨子里就低于皇室的所有平民，遇到有笑点的事情，她还是没有那么强大的心志强忍下去。在此际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单陌告诫自己：也就在李墨面前吧，以后可是真的要锻炼锻炼忍功了。但她也不由得奇怪：李墨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简洁，不过不得不承认，这真是树立严肃形象的好招。
“没什么没什么……”少女赶紧打着马虎眼：“我是看到殿下，太开心了。”
李墨吁了口气狠狠惋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你当我这么好哄的？
不过在这么多人面前，两人像个孩子似的你争我夺终究不成体统，男子白皙修长的手指捻弄着茶盏将叶片撇开像个大爷似的垂首命令道：“那就开始练兵吧。”
少女一头黑线，无力的望向一旁的申宵。申宵也是一窘，看到单陌向他求救的模样，只得躬身附在李墨身前小声道：“王爷，您和姑娘现在还不能阅兵。”
“什么？”李墨呛了一口：“连……连阅兵的资格都……都……都没有？”
看吧看吧……
少女抚了抚额头，就知道这豆芽菜一激动就得揭了老底，丫装什么深沉？
“不是的不是的，”单陌上前解围：“他们全是新到的，还没编排好……”末了眉头突的皱起：“我说王爷您到底知不知道这校尉是干什么的？校尉有没有资格阅兵你都不知道？这校尉要是连这个资格都没有，还当什么军官？”
李墨突的一个坐起，连带着一旁的申宵吓的一愣，只见李墨一张白皙小脸瞬间涨的通红，怒道：“你真是要……要反了！本王……本王哪里……哪里让你瞧不对眼了？竟然……竟然如此大胆！”
“您现在又称‘本王’了？”少女呵呵一笑：“若是王爷您接受不了做我的副将，下官给您叩个头认错便是。”少女说着便要做势叩首……
李墨连忙一个眼色递给申宵，申宵噔时了然，咻的一声两步迈到单陌身前拦了下来。
单陌本就是做做样子，那做势叩首的模样自然是极其缓慢直等着人来扶的。眼下既然已有了台阶，她当然顺楼下梯。那一番连消带打的刺激当然也是故意做给李墨看的，一个王爷，那可是天家贵胄，来给她做副手那不是头顶悬刀的事么？就算之前与李墨相处的再为和谐，但是同朝为官就另当别论了。也是因为在军中，无身家出身这种说法，任你是谁，副的就是副的，当然要听从正的了。于是她刚才就算再是言语冲撞，她都是自知无性命之忧才会那么大胆。不过就是想让这豆芽菜禁不住委屈走人而已。
少女微微的笑着，浅抬着下巴望向李墨不再言语。而李墨则是定了定神收起了那一身的怒火。立时，整个人极是内敛谦卑，两步跨到少女身前突的一躬，一个正正的军礼！
“末将李墨参见南校尉！”
看着李墨如此认真的模样，大出单陌所料想。暗道着这人实在难缠的紧，却只能平静的言道：“李副……，呃……”少女眉头又蹙了起来，李副尉？她实在是唤不出口，只好跳过这个称呼，一边示意着李墨快起身一边沉声道：“你还是先以王爷的身份让那些士兵平身罢。”
待李墨将单陌的吩咐一一做到，那原先在单陌身旁咬耳阿谀的小士兵便请命去安排人手进行人员编排了。下一刻这校台周围便只剩下一些留守的守卫和单陌与李墨几人。
李墨从刚才向单陌低头起，便真的将头低了下去，神情很忧郁显得格外的消极，一对黑眸也没了神采，唇瓣被他自己咬的很是红润，像个受挫的孩子一般坐在一旁不出一声。这次他吃了刚才的教训再不坐在那主座了，而是乖乖的坐在了一侧。
单陌见他这般模样，心下噔时有些后悔。都是自己太自私，李墨帮了自己不小的忙，她刚才居然会那般的排挤这个忧郁少年真是太不应该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一丝的愧疚，便会连带着涌出大量的愧疚来。
少女又想到上一次最后见到他的情景，那一身的鞭痕，也不知道现在养好了没有……
一边想着，一边轻叹着气向李墨走了过去。
李墨余光扫到少女向他迈来的步子眼神突的一跳，然而更快的是他突的一个立起，直直的站了起来。
少女一愣。
只听男子喃喃的小声说道：“校尉……校尉先上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