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隆重而盛大的星期日终于来临时候,为了躲开韩赵二人盛大的欢送仪仗队,俞蔚和周念远约好提早一个小时出发。
她早早来到病房,一看周念远已经穿戴整齐,嗬,别说,韩穆的品位还真不坏。
黑色羊绒薄尼大衣,象牙白衬衫,格子的围巾。除了格子围巾她能认出是那个著名的牌子外,衣服什么的统共看不出来,只觉得异常妥帖好看质感一流。
周念远瘦是瘦了点,身高和骨架子还在那里,而且自有一种清俊贵气,看上去相当美好。
俞蔚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得努力按捺着去仔细打量下他的气色,再详细问过护士昨晚他的身体状况,觉得勉强通过才放行。
周念远毕竟重病,带他出医院还是有点冒险,俞蔚准备好所有应急药物,和周念远带去送给外婆的那盆茉莉妥妥地放在一起。扶着周念远出了电梯后怕他辛苦只让他在长椅上坐等,自己去地下车库取车。
随着她的车慢慢开出车库,几分钟后另外几辆黑色越野也跟着启动,俞蔚失笑,居然有先见之明,埋伏着等她。罢了,他们要风声鹤唳也许自有理由,当做没看见好了……
车开到周念远跟前,接上他,稳稳地开出去。
俞蔚的车开得很不坏,凡是女人开车会有的毛病她一概没有,加上怕周念远晕车难受,更是用了心思开得平稳。
“说吧,怎么走?”俞蔚问到。
周念远却问:“出来这么早,你吃早饭了吗?”
“啊?没呢,不要紧,随便路上买个面包吃吃好了。”俞蔚不在乎地说。
“先带你去吃早饭吧。”周念远道。
俞蔚心想他肯定着急早早见到外婆,不愿为了自己那口吃的耽搁时间,摇头道:“何必麻烦,不用不用。”
“走吧,是连我也觉得好吃的东西啊。”周念远这个推荐语很有力,尤其是想到他看到食物就如同看到毒药的情景,更让人浮想联翩能得他首肯的是何等美味。
俞蔚断然道:“指路。”
七拐八折后,开进了闹市区一条安静的巷子。
一路古树参天,清幽古雅,可闻清脆鸟鸣,鼻端袅绕的不知是哪个墙角的兰花香。
这世上所谓的闹中取静,都得付出昂贵代价,俞蔚大概知道这一片是城中最贵的片区,寸土寸金?那黄金市值可能要翻几倍才行。
这里会有吃的?别开玩笑了,住在这里的人家会开饭馆?!
俞蔚深表怀疑。想来她也是爱吃的人,尤其刚从美国回来时候简直逮啥吃啥,吃嘛嘛香,国外不是没有中餐,但那味儿怎么都还是不如自家好,当时也曾伙同猪朋狗友走街串巷地毯式扫荡全城,却着实没想过吃到这片来。
由着周念远指挥,停在了一个深宅大院的门口,周念远对满腔怀疑的俞蔚道:“这里是唯一真正能吃到满汉全席的地方。”
“呃,我没那么大的胃口。”俞蔚自问满汉全席什么的还是太过了吧……
“嗯,只是带你来吃一碗小馄饨。”周念远浅浅一笑。
“哦……”俞蔚顿时又觉得这人真小气,巴巴地来一个能吃满汉全席的地方只给吃一碗小馄饨……
周念远不再多说,自己下车走上前,檐下巨大的一只虎皮鹦鹉一见他就怪腔怪调地叫了几声,急切地扇了扇翅膀。
“你都长大啦。”周念远伸出手去,大鹦鹉把它胖胖的头直往上蹭,甚是亲密。
俞蔚看得有趣,也想效仿,周念远立刻阻止:“别,它会咬人。”
正说着话,门开了,一人兜头就道:“今儿个的预定早满了,您请吧。”
“于伯,还记得我么?”周念远声音温和。
那人猛抬头,一叠声哎呀呀,“小周公子,是您来啦!这儿几年没见了,老太爷还时常念叨您呢,快请快请。”
小周公子——俞蔚暗暗好笑。
“来。”周念远自然地携了她的手,往里去。
里面好大!这是俞蔚第一反应,这一走,就是一路穿花拂柳亭台楼梯,空气也是清冽至极。
外间有些房间有人影晃动,俞蔚寻思那肯定是吃满汉全席的,而自己被周念远拉着手,一直走到最里面,嗯,去吃小馄饨……
走到里间坐下,俞蔚环顾一周的感慨是这屋主真会享受,处处妥帖适意,让人觉得好,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里好,进来坐下后心也静了,人也舒展了。
周念远到底是病得有点虚,一段路走下来浮现倦意。
于伯关切地看了看他,但也没多嘴,只是问:“小周公子,还是老规矩?”
周念远点点头,转头问俞蔚:“你和我一样,好不好?”
俞蔚略茫然,不知道老规矩到底是啥,但看周念远熟门熟路的,应当错不了,遂爽朗应了声:“好嘞。”
“嗯,多给她配个四色小碟。”周念远补了一句。
于伯给他们斟了茶,笑着出去了。
周念远靠在椅背上,缓缓地吁了口气。俞蔚轻声问:“还好吗?”
“没事,走多几步路,有点累。”周念远牵牵嘴角道。
俞蔚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又有点低烧,皱眉道:“怎么又发烧,是不是出来后吹了冷风?现在冷不冷?”
“哪里至于这么弱不禁风了。”周念远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茶,等着吃好吃的吧。”
俞蔚心里嘀咕就你那身板难道还不够弱不禁风的?没敢说出来,听话地小心拿起茶杯,观察片刻,凭借自己粗浅的历史也知道,要是她一个不小心把这杯子给碎了,那简直就是作孽,就是犯罪。
茶很清淡,但喝下去之后五脏六腑都像春风拂过,温润芬芳。喝一口,就忍不住就把剩下的都喝了。
“这是什么茶?”俞蔚好奇。
“没什么名字,就一棵树一年产那么点茶叶,老爷子懒怠专门给取名字。”周念远带着一丝笑看她很享受的样子。
俞蔚听着回过味来:“一棵树,特供?这不是古代皇帝的待遇么?哎呀,我给一口气都喝了,真是牛吃牡丹。”
“放心,牡丹想吃多少有多少。”周念远把自己面前没动过的杯子推过去。
“哼,骂我是牛。”俞蔚美滋滋地细细品着第二杯,舒服得反射弧特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说着话,小馄饨来了,俞蔚心下疑惑,不就是这么平常的吃食吗,能煮出个什么花样?端道面前粗粗一看,也没什么惊世骇俗的,馄饨个儿小,盛在玉色的碗里,半透明载沉载浮,像花果茶里泡开了的蝴蝶花。
汤很清,清得几乎和白水没什么区别。俞蔚正要说这也太过寡淡吧,几乎想让店家给勺辣酱什么的,忽就闻到了香,如果说刚才的茶让她明白了啥叫如沐春风,那么现在这香就让她生动理解了什么是垂涎欲滴……好馋……赶紧拿起勺子喝了口汤之后,俞蔚就没说过一句话,埋着头迅速果断雷厉风行,一口一个,一碗小馄饨光速消失。
“好吃吗?”周念远只喝了点汤,看着她笑。
俞蔚用力点头。
这时于伯进来问味道是否合适,看俞蔚已经吃光,也是乐了。
“老伯这馄饨怎么做的呀,真好吃。”俞蔚满心崇拜地问。
于伯呵呵笑没说话,周念远浅浅笑着说道:“别问,你这个问题于伯要跟你说清楚那咱们今天哪儿都不用去了,就在这儿听他说好啦。”
“真的?这么复杂?”俞蔚睁大眼睛。医院里难得见到俞大医师如此天真,周念远忍俊不禁,转头对于伯道:“麻烦您给再来一份。”
俞蔚心满意足地等着,却发现周念远只顾拿着勺子玩,眉间浮起些忧色:“吃不下?不是说喜欢吃么,试着吃点?”
周念远转移话题:“给你要了配菜你都没看到。”
俞蔚虽然爱吃但也没那么好糊弄,瞬间大医师的范儿就出来了,幸而她是西医操家伙不方便,要是中医的话立刻就得拿出个丝线来悬丝把脉什么的。
“早上吃的药还在胃里顶着呢,现在真吃不下。”周念远索性连勺子都放下不玩,靠椅背上休息,“你别管我,看你吃得开心我也高兴。”
俞蔚叹口气,也不敢勉强他,放下勺子拿起筷子,去看眼前四个小碟,只见碟子颜色不同配的菜色也不同,青玉色配白的,冰白色配红的,另外两只反过来。她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试着吃一块,个中滋味鲜美绝伦从未尝过。
哎,别人如果忧心忡忡那肯定食不下咽,但她明明也挺为周念远担心,可还是一五一十地把四碟菜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俞蔚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周念远,呐呐地:“怎么这么好吃。”
周念远这时候其实身子很不好受,连坐着都有点吃力,也被俞蔚逗乐了,忍不住温言道:“俞医生,不得不承认我真挺喜欢你。”
就像有朵烟花蓬的一声在俞蔚耳朵爆开,她快被周念远这句话给震晕了!
喜欢,他说喜欢,他喜欢她。
我的天。俞蔚愣愣地看着周念远,第一反应是非常诚实地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也喜欢你?”
周念远一怔,深黑眼底情绪复杂,幸而这时于伯进来,送上第二碗小馄饨和一道羊脂白玉般的甜品:“特意为这位姑娘做的。”
周念远低下眉睫,笑笑道:“于伯今天这么大方,这可真不是谁都能吃到的。”
俞蔚心中像有一只小鹿在蹦蹦跳跳,胸口被各种情绪涨得满满的,极其欢喜又有点惶恐,那温软甜品入喉一层微酸一层清甜后味略苦转而回甘,跟心里的情绪倒是万分契合,让人欲罢不能。
等俞蔚吃好了,周念远拿出一张黑色上面有隐约龙纹的卡片,对于伯道:“差点以为再也没有用这张卡的机会。”
“小周公子哪儿的话,老太爷现在住别院时候多了,他一直都挺记挂你,有空能聚聚才好。”于伯看了周念远半晌,徐徐道,“还望小周公子善加珍摄,多来光临。”
周念远点点头:“也请转告老爷子多珍重。”
那张卡待于伯亲自送他们出门后,周念远放进了俞蔚的包里:“没有它吃不到这里的东西,你喜欢就送给你,里面的余额也不多了,但你吃个三年五载还是够的。”
“别,你自己留着啦。”俞蔚不好意思。
“我现在吃什么都一股药味,浪费了。”周念远道。
俞蔚闻言心里难过,看他神情恹恹,蹙眉道:“把外婆的地址给我,你睡会儿吧,我把座椅调一调。”
“嗯,往西边开,到了平安路叫我。”周念远合上眼睛。
俞蔚寻思没听说平安路有疗养院或者精神病院呢,来不及细想先调试座椅让周念远能稍微躺一躺,虽然车里开了空调但知道他畏寒怕冷,把自己的大衣也覆上去给他盖个严实,才平缓地把车开走。
路上有些堵车,走走停停,虽然俞蔚已经开得十分平稳,周念远还是开始躺不稳,额头上冷汗开始密密地沁出来。
俞蔚估计是他不舒服了,问:“怎么了?”
周念远削薄嘴唇抿成一线,只摇摇头,强自忍着,连嘴唇都白了。
俞蔚见他忍得辛苦,心都涩了,这时候也没别的好做,只能把车停在路边,伸手给他抚着背,等他这阵难受劲儿过去,轻声问:“今天先回去好不好?我们改天去看外婆,你这么不舒服外婆看了也难受不是。”
周念远只是摇头。
“你要听医生的话。”
“我没事,就是有点晕车。”周念远还是坚持。
俞蔚无语,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看着他犹豫。
“我已经睡着了,你好好开车。”周念远闭着眼睛开口道。
俞蔚真没辙了,这什么人啊……
好在路况渐顺,开到平安路的时候,周念远似乎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俞蔚停了车,没叫醒他,让他好好睡会儿养养神。
他病着,精神不济,用的止疼药里又多有镇静成分,常常会迷糊睡过去,俞蔚对他的睡相最是熟悉,但每每看到总是特别想伸手在他眉间抚一抚——他睡着时候习惯蹙眉,那抹郁郁悒色比醒的时候还重。
平安路少有车辆来往,十分安静,他也睡得十分安静,就放佛整个世界都是静的。俞蔚却觉胸口似有浪潮澎湃浩淼,一直以为自己不懂爱也不懂情,原来只是没遇见。
不一会儿周念远也就醒了,手压在额头上合着眼睛问:“到了?”
“嗯,平安路到了,接下来怎么走?”俞蔚问。
周念远侧了侧身,忽然道:“我肚子疼。”气虚的声音里竟然有那么点撒娇的意思,把俞蔚给吓了一跳,咋改路线了?惊吓之下还是伸过手去给抚摩着问:“哪里疼得厉害?”
“小腹那里……左边……特别疼……”周念远断续地说,还是带着种恍惚的撒娇的近于自我放纵意味的情绪,搞得俞蔚心里那个七上八下,小哥,你这是闹哪样……睡魔怔了吗……
“抱抱我。”——这句更是石破天惊,不要啊,俞蔚快疯了,不要提这种高难度要求,别克车内空间不算小,但她和周念远两人都高,长手长脚地在车里,还都在前排座位,怎么抱?
“俞蔚,抱抱我。”——好吧,听得这一句,排除万难也给抱了。
俞蔚把周念远半扶半抱给转移到后排座位,自己坐着,让他躺着,踏踏实实给搂怀里了,还不忘给他捂着肚子缓缓按摩。
周念远瘦骨支离地躺在她怀里,苍白静默,深睫低垂。
“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我给你打一针?”俞蔚担心地柔声问。
周念远没回答,静了静却轻声问:“刚才我睡着了?”
“嗯,你睡了会儿。”
“我梦见外婆了,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变。”
“那等你缓缓后我们就去看外婆哪。”
“俞医生,我骗你了。”周念远声音飘渺,“一个多月前他们就通知了我,外婆已经过世下葬,我没见到外婆最后一面。”
俞蔚心底一寒,陡然明白了为何心底里总觉得不对劲,平安路没有任何名目的医院疗养院,它的尽头是火葬场与公墓。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件事,不敢来,一直……恳求你陪我来,因为我很害怕。”周念远声音沙哑,有极力压抑的悲凉凄惶。
俞蔚方才明白他今天的种种异样,他为什么不一出医院就着急赶路,为什么坚持要来又一路辗转,为什么流露软弱,他是真的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