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之中,夏之悠感觉到旁边有人起来了。
温暖的被子里稍稍进了一些凉气,夏之悠略微睁开了一丝眼睛,下意识地身体紧绷了一下。
他看到了一个说不上是陌生还是熟悉的男人,正在把他身上盖着的被子重新塞成不漏风的状态。
男人看到了夏之悠睁开眼睛,笑着说:“把你弄醒了?还早,再睡会吧。”
哦,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爸爸”。
夏之悠放松了身体,看着男人把被子上压着的衣服轻轻拿下,开始穿了起来。
冬日的早晨,天还亮的晚,只有一些微蒙蒙的晨光透着窗户照进来了。
夏之悠感觉自己的胳膊有一些紧,偏了一下头看向手的方向,是妹妹抱着自己睡的正香,双眼闭着,头发的小辫昨晚睡前已经被自己取了下来,现在是散乱的状态,透露着发丝柔软的感觉,小小的嘴边还略略有一丝翘起,许是睡的舒服了。
真是一幅温暖闲散的光景。
再睡一会吧。
夏之悠心中浮现出难得的想法,又闭上眼,在暖和的被子里睡了过去。
......
再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夏之悠在爸爸的喊床声中醒来了。爸爸催促道:“快起来了,去给爷爷拜年了。”
他在被窝里仍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牢牢抱住,夏之韵还在沉沉睡着。
大约是经历了孩子年纪少有的熬夜吧。夏之悠想着,想把妹妹也叫醒,却动不了手,只能用头去轻轻碰了一下妹妹的头,说道:“小懒虫,天亮了哦。”
“嗯?嗯....我才不懒....”夏之韵迷迷糊糊的念叨了一下,努力睁开了眼睛:“唔...天亮了哦....好困呀....”
“要起来了哦,爸...老夏说要给爷爷拜年去呢。”
夏之韵答应了一声,晃晃悠悠的放开夏之悠的手,在床上坐起来,双手努力的向前,够到了自己压在床上的衣服,一下拽回来,带着衣服一起钻到了被子里,开始就这样在被子里面穿起了衣服出来。
夏之悠笑着说道:“不要在里面穿啦,我衣服还没穿,冷风一起进来啦,好冷啊。”然而夏之韵只是从被子里伸出了头,朝着夏之悠给出一个笑脸,就又缩回了被子里继续穿起了衣服来。
夏之悠无奈,只好就这样感受着冬日早晨特有的清凉感,开始穿起了衣服来。
等到穿衣,包括洗漱完成之后,微笑看着他俩的老夏站了起来,从床下面拿出兄妹两个的书包,给他们背上。又从地板上提起了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大包来,说道:“走吧,去爷爷家拜年去。”
去拜年拎着这么一大包东西么?夏之悠心中浮现出了疑惑,正在考虑是否应该开口询问,夏之韵已经先他一步问了出来:“爸爸,你拎的什么呀?”
老夏犹豫了一下,笑着说道:“嗯...暂时是个小秘密,这样...等到了爷爷家之后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那行吧。”夏之韵点着头回答道。
......
一家人出了门。
昨日里下的雪已经有些硬了,不复新雪那般柔软动人,夏之韵只是稍稍抓了两把便没了兴趣,大路上的雪更是被行人与车辆碾成了泥泞,夏之韵便踮起脚尖来,小心翼翼的迈过去较深的地方,有时还会小跳一下,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微红的小脸带着雀跃,发出咯咯的笑声。
爆竹已经在街上不怎么放了,现在有的大多只是鞭炮的残骸碎屑,零落在各个角落,白雪上的显的更红,泥泞上的便红的不明显,但多少为这新年的伊始增添了喜庆的氛围。
爷爷的家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大概只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一个小院的门前。
这是个很干净的、独门独户的小院,跟自己原来的住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里面的房子是二层的,大门两合,白墙红瓦,看起来整洁又宽阔。
爷爷家看起来蛮有钱的,老夏却这么穷么。
看来父子关系不是那么融洽啊......夏之悠心里简单的下了一个结论。
老夏提着包上去敲门。
“来了!”门内传来应声,声音只是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
少许,门便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个老人来,穿着白底黑布鞋,黑色棉衣,白色里衬。头发莫约白了一多半却梳得整整齐齐,目光锐利,方正的脸皱着眉头透出一股严肃和古板的气息来。
老人看了爸爸一眼,眉头没有松开,只是说道:“你来了啊。”又看到了在爸爸背后一左一右的兄妹两人,眉头终于浅了一点。
爸爸开口道:“爸....新年快乐。”
老爷子稍微点了下头,应道:“进来吧。”绕过爸爸一手一个牵住兄妹俩的手,就往院子深处走去。
爸爸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叹了口气,拎着包也跟了进去,将门轻轻地带上了。
兄妹两人被不甚熟悉的严肃爷爷牵着,面面相觑,也只得老老实实的跟着一起进了里屋。
客厅里电视开着,放的是昨夜春晚的重播,爷爷把两人牵到沙发面前,说道:“沙发,坐。”
又把客厅茶几下层放着的铁盒子拿上来,打开,说道:“糖果,吃。”
“哦...谢谢爷爷。”夏之悠夏之韵一起说道。
而老人严肃的面容终于散出了一丝笑意,说道:“不客气,跟爷爷客气什么。”
爸爸也从外面进来了,把拎着的包放在客厅地板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目光却不断的往老人这边瞟,犹豫了一下,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来,对老人说道:
“爸......我跟你商量个事。”
老人转过来,锐利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爸爸,然后缓缓点了一下头,说道:“你跟我过来吧。”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上了楼。
夏之悠收回了眼角的余光,看了正在吃糖的夏之韵,她对于昨晚看过的节目仍然看的津津有味。
夏之悠想了想说道:“小韵,我去一下厕所哦。”
夏之韵看着电视,随口应了一声。
夏之悠就蹑手蹑脚的走上二楼,刚一上去,就听见老人的怒吼,声音极大:
“你还是不知道悔改吗?啊?”
夏之悠赶忙凑到透出声音的房间,侧耳听起来。
老人的吼声仍然没有停止:“当初我早就说过,别和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她家里是混黑社会的!哪天你被人砍死了都不知道!”
爸爸轻声辩驳:“爸,晨晨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
“你还顶嘴?夏远歌!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江晨死了过去的事情我也就不计较了,甚至我认她是我儿媳妇也没什么,但是你在想什么啊?你要跑去混黑社会?你到底是不是想要把我气死啊?她爸爸人害死了关你什么事啊?你要去多送一条命吗?”
“晨晨....她临死前虽然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什么都放心了......但是我知道的,她一直记得她爸爸被人害死的事情,她不说而已......现在,我想去查清楚,也好让晨晨瞑目。”
“你查了这么多年还没查够?你醒醒吧!小韵都八岁多了,八年了啊,这九年你干过什么事情?一天到晚查查查,现在还要把自己送进去吗?你儿子女儿不要不管了吗?”
“是......小悠小韵都是听话的,不能再让他们跟着我受苦了。我想......爸你先帮我带一段时间......”
“你!”
“......”
老人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让他们两个跟着我也好....”
“爸......”
“你趁早滚!”
老人又吼了一声。夏之悠听完了对话,心里大致了解了情况,赶紧趁着房门还没开急匆匆的下楼了。
楼下看电视的夏之韵仍然优哉游哉的剥了颗奶糖放进了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哥哥你好慢呀。”
“嗯,忘了厕所在哪了。”沉默了一下,夏之悠才说道。
“哥哥?”夏之韵感受到了夏之悠情绪不高。
而夏之悠只是走过去,坐在妹妹旁边的沙发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开口说道:“没什么......”
而二楼的父子两个已经一前一后从上面下来了。
老人瞥了一眼夏远歌,说道:“你自己去说。”
夏远歌整理了一下思绪,走近了兄妹两个,在沙发上面前蹲下,双手分别扶住了两人的双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小悠小韵,爸爸呢,有事情要和你们两个说一下。”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补充道:“是有关你们两个今后的。”
“嗯。”夏之韵应了一声,而夏之悠只是不说话,看着面前的夏远歌带着眼镜的忧郁面孔。
“我想要小悠和小韵在爷爷家住一段时间,爸爸有点事情要去做,好不好呀?”
“好呀,爷爷家比我们家大多了呢!”夏之韵开心的说道——“爸爸什么时候过来接我们呢?”
“......”
“爸爸?”夏之韵奇怪的歪了下头。
“这个......”夏远歌勉强开口道:“爸爸也不确定什么时间呢......”
夏之韵张大了眼睛:“不确定什么时间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夏远歌张了张嘴。
这为难的面容映进了夏之韵的眼里,蓦的,女孩子眼底就浮上了一层蒙蒙的水汽来:
“什么意思呀?爸爸?”夏之韵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是不是说,你不要我们了呀?”
“不是说不要,是......”
“我们俩没有妈妈,现在连爸爸都要没有了吗?”夏之韵眼泪流出来,却感到手掌一暖,她泪眼迷蒙的向下看像自己的手,却发现是哥哥握住了自己的手。
“哥哥....就连我们的擦炮都没有放完呢......”
夏之韵努力的想要避免父亲离去的事实,却又说不出合适的话、合适的理由,头脑里乱糟糟的,反而是只是想起了昨日除夕父亲带回来还没有燃放的一盒子擦炮。
是呢,那擦炮还在那一间不大的小屋里,被妹妹小心地放在电视柜的抽屉里。
只是,大概是回不去了,不论是放着擦炮的小屋,还是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
夏之悠紧了紧握住夏之韵的手,以安慰的目光看向妹妹,没有说话,只以沉默给予夏之韵鼓励。
本来还努力撑着的夏之韵,一下子就坚强不下去了,扑倒在夏之悠身上,没有言语了,只是哭泣,泪水不断地流下,打湿了夏之悠棉袄的面襟。
夏之悠又转向了夏远歌的位置,开口说道:“没事的,你去吧。”
这与以往不相符的成熟姿态让夏远歌吃了一惊,他仍然有一些犹豫:“真的没事么?”
而夏之悠看着夏远歌踌躇不定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就是有事,你就不去了吗?”
无言的沉默。
“就是说呀,再说,爷爷不是在这里吗,又不会怎么样。”夏之悠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而且.....”
“人活着,总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去做呀。”
夏远歌怔了一下,仿佛回忆起了过去的那些岁月,他流露出微笑来:“是呢,总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去做呢。”
如此,新家的事情便定下来了。
......
在夏远歌离开的日子里,夏之韵绝口不提爸爸的事情,只是比以往显得有一些沉默了,或者说是安静更加合适。她依然会玩耍,也会笑,只是多了一些难明的气质,颇有一些女孩子懂事了的感觉,开始的时候还因为父亲的离去颇有一些迁怒到老人身上,而现在也会听之前不熟悉现在越来越熟悉的爷爷的话,只是听之前会下意识地看向夏之悠,想看他是否有别的意见。
极为显著的是,夏之韵比以往更加的粘着夏之悠了。
夏之悠倒是没有感觉什么,只是以为本来如此。
他倒是已经把这小院摸了个清楚,这个小院即使是现在的三人住都会显得宽敞,可以想象老爷子独居的幽寂,这幽寂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老爷子的夫人去世的早,老爷子便一直是自己做饭。听他说,在兄妹两个人来之前,他每顿只烧浅浅的一碗蔬菜就够吃了。
兄妹两个现在是住在老爷子原来的书房里,老爷子给他们找木匠打了一套上下两层的床,他一边将自己保存的干净整齐的书籍捆绑打包,一边絮叨的说着这是除了去世奶奶的房间之外唯一一个朝阳的房间。
老爷子将捆好的书籍一垛垛的搬到自己房间的角落,夏之悠夏之韵说要帮忙也只是随着他们,只是叮嘱不要把书弄坏了,要是重的话就去搬一些轻的杂物去。兄妹两个就来来回回的运起东西来。
搬运过程中,夏之悠看到了一个相框,他将相框拿起来端详。
上面的照片是黑白的,里面的一对男女都十分俊俏。
照片整体已经泛黄了,看的出来有一些年岁,女孩子穿着旗袍,皓齿明眸,看着镜头笑语盈盈的样子,而男子则是穿着黑色的中山装,表情看起来稍微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然而那眉目终究是不自觉地已经朝着女孩子那边倾了过去。
男子的棱角给了夏之悠一种熟悉的感觉,仔细想来莫约是老爷子年轻的样子,那女孩子就是过世已久的奶奶了。
夏之悠把相框拿到了爷爷的房间,询问应该放在什么地方,老爷子说就放在他的床边。
放下的时候,夏之悠不禁细细的又将照片看一遍,终于在照片背后发现了两个名字,分别是白语浅和夏堂秋。
他开口问道:“这照片已经很久了吧?”
而照片里的、曾经年轻过的男人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
夏堂秋的眼里出现了一丝惘然,他说道:“是呢,已经很久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久到.....”
“......我忘记了究竟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