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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灵之路与现实之路

李世民十分高兴,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自在惬意地和人聊天了,一颗戒备的心完全放下,几乎忘了自己成天价都在忙些什么,求些什么。

他回到案前坐了下来,轻轻呷了口清茶道:“法师所译的《瑜伽师地论》朕已经看完了,果然是蕴理深远、回味无穷。由此看来,佛学乃真学问也,绝非浅尝辄止就可识其妙处的。朕已敕令秘书省将此论抄写九份,分赠雍、洛、并、相、荆、扬、凉、益、幽等州,由九所寺院收藏。希望能宣播流通至各个郡县,好让天下人一同参阅这部煌煌巨著,以惠及万民。”

玄奘立即起身,庄重施礼:“沙门谢陛下圣恩。陛下此举实乃功德无量,只可惜新译经典尚无序文就颁行天下,总是一桩憾事。”

李世民笑道:“朕就知道法师还在惦记此事。其实,想要序文还不简单?朝中有那么多信佛崇佛的官员,文笔都好得很。只要法师开口,他们还不上竿子做这个功德啊!”

玄奘低头笑了笑:“陛下说的也是,只是沙门有些死心眼儿罢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法师的死心眼儿还真是天下少有!其实啊,朕当初不肯写序,也并非是有意推辞,实在是对佛学了解甚少,担心错讹一句,即会流毒天下。所以才万分慎重,不敢轻易答应啊。如今,法师不嫌朕文笔粗陋,一再启请,朕何敢再驳法师的面子?何况这也是一桩功德事。”

这意思分明就是答应了,玄奘大喜过望,再次合掌拜谢。

李世民回宫后,又将玄奘送来的佛经翻阅了一遍,随后便提笔思索,颇下了一番工夫后,御笔亲撰出一篇序文,名《大唐三藏圣教序》。

写好后,皇帝并未将此序言直接交付玄奘了事,而是选择在玉华宫庆福殿内举行了隆重的宣序仪式。

八月四日,李世民郑重地将玄奘请入庆福殿,尊为上座,令弘文馆学士上官仪当众宣读《大唐三藏圣教序》。陪驾的还有太子李治、重臣长孙无忌、褚遂良、许敬宗等,济济一堂,皆肃立恭听。

这是一篇长序,共计七百八十一字。文中说明了佛教东传、玄奘西游的情形,特别是对玄奘本人的德行、操守、事业,极尽推崇赞叹。

玄奘心中十分感动,皇帝的序言文笔典雅、言辞精美,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最重要的是,此序显然不是单为《瑜伽师地论》所作,甚至不是单为新译经文所作,而是对玄奘整个取经及佛经翻译工作的总结定性!

在序文中,皇帝用绮丽的比喻赞叹了玄奘本人的智慧和人格魅力:“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出,只千古而无对。”并盛赞玄奘为“法门之领袖”。

由于《大唐三藏圣教序》是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公布的,并将布告于天下,敕冠众经之首,与新译经典一同颁行。这意味着玄奘翻译的所有经典都将被冠以此序,流布天下。

不仅如此,这场宣序仪式还使在场聆听的皇太子李治感慨良多,回到东宫后,他仿效李世民撰写了《大唐三藏述圣记》,称颂了皇帝显扬正教的功德,赞扬了佛教的博大精深和玄奘的非凡才学。这篇文章将作为经文的后序存世。

皇帝和太子的两篇序文一出,立刻引起朝野轰动!

要知道之前历史上还没有哪位皇帝为佛经做过序,就连崇佛的皇帝都没做过,更不要说这不怎么崇佛的了。而且,李世民在序文中明确地称佛教为“圣教”,公然向世间表明了自己尊崇佛教的态度。自武德年间高祖皇帝宣布“道先佛后”的顺序以来,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再加上《瑜伽师地论》由皇帝倡导流通,颁布九州,更是表明了朝廷大力支持天下人读佛经的态度。

弘福寺中,一些年迈的大德喜极而泣,灵润法师来到佛前顶礼,无限感慨地说道:“三年,他回来才仅仅三年。佛陀啊,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终南山上,道宣律师也在回望长安,心中充满欣慰,思绪万千。

再一次见到尉迟洪道,是在宣序仪式后的几天。

那天,玄奘信步踱到一个水潭边,那里有一道悬崖,一帘飞瀑直挂而下,好似云崖撒珠。尚未靠近,那飞溅的水雾已飘至脸颊。

玄奘忍不住信口吟道:“崖顶飞瀑晴亦雨,碎珠拂面夏如秋。”

“想不到法师还有这等雅兴。”少年清朗的嗓音再度响起。

玄奘这才注意到,尉迟洪道坐在崖侧的一块青岩上,面前垂下的松枝遮住了水雾,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阿弥陀佛,小菩萨倒是选了个读书的好地方。”玄奘边说边撩开松枝走了上去。

“小子最擅长的,就是选地。”洪道看上去甚是得意,一张糅合了俊美与稚气的脸庞在瀑布下显得格外明净,“法师你可知道,这片山谷的名字叫凤凰谷,在这里读书想必会很吉利吧?”

“凤凰谷……”玄奘不禁有些呆了,自己的家乡不也叫凤凰谷吗?

“对了,小子方才在读佛经。”洪道没有注意到僧人感慨的神色,献宝似地扬了扬手中的《金刚经》,“正好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法师,法师就来了。”

“这就是缘啊。”玄奘在少年身边坐了下来,“小菩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来。”

洪道说:“经中有一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小子想请教法师,这‘无住生心’,生的到底是什么心?”

玄奘回答:“无住么,简单的说就是不执着。此乃心相的一种状态。就是在修行过程中,不执着于所谓的‘法’,也不执着于所谓的‘境’。就像《金刚经》中的这篇偈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似电,应作如是观。’对境不起于心,便是这种状态了。”

洪道眨了眨眼睛:“可是小子还是不太明白,法师能说得具体些吗?”

玄奘道:“比如,不为功名利禄所缠缚,不为兴衰荣辱所烦恼,不为贫富贵贱而忧愁等等,此皆是无住心。”

“哦。”洪道似乎明白了,“可是,这样的无住心有什么用呢?有住又有什么不好的?”

玄奘道:“无住就不会生妄想,心便能得到清净;有住则必然会被境界所束缚,从而烦恼不断。你看,《金刚经》中还有一句:‘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这也是无住心相;‘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表达的都是无住心。”

“那如果我修行到对什么都不执着了,是不是就是无住心?是不是就成佛了呢?”

玄奘莞尔一笑:“无住心仅是大菩提心的一个方面,实际修行中的大多数人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做到无住,但要达到念念相续的无住,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洪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咂摸着法师的话。

“小菩萨还有什么问题吗?”

“嗯,还有一个问题。”洪道的脸上显出几分犹豫,“小子常听人说起因果报应,我知道这并不全是佛家之说。”

玄奘点头:“因果是佛家之说,报应不是。”

“可是法师啊,小子总觉得,佛经里所说的善恶果报实在太大了。有时读一部经,就说功德百千万亿;有时起心动念有些恶意,就说造了地狱因。我想,若按佛经中所说的善业果报之大,非但你这位大师可以成佛,就连我这个浪子也可以成佛;但是,若是说到恶业果报之大,非但我这个浪子会堕入地狱,就连您这位大师怕是也会堕入地狱!”

玄奘惊诧于这少年穿透般的领悟力,他赞许地点头:“你说得很对,佛门因果中有一条法则叫做‘增长广大’,也就是说,在业力之中,果量常常会大于因量很多倍,这与时空及众生的心量有关。”

“可是为什么《金刚经》中说,用财产乃至生命不断地布施,却远远比不上受持此经中的一四句偈的功德呢?”

“因为前者只是有漏的善业,并非功德。比如布施,一方面可以帮助别人缓解缺乏,另一方面又可能会增长贪欲,导致依赖。善业里面包含了不善,犹如水囊破了个洞,所以叫‘有漏’,这样的善行在本质上是不究竟的。佛家称‘功德在法身,不知真实法者,不名为功德。’无论你是布施穷人还是僧侣,乃至供养阿罗汉、辟支佛以及佛陀,都不必然指向最终的佛果。所以佛说:一切善业中,智慧最重。大乘佛法中的六度,也必须以般若为导,否则就是世间法了。只有闻法、受持、记忆、思维,才能最终指向无漏的佛果,这才是真正的功德,其余行为都只是善业善果,是助缘。”

“原来如此。那么恶业呢?”

“恶业也一样。身、口、意三业中,意业最重;意业之中,邪见最重。身业和口业都在意业之后。”

“这不合理吧?”洪道不服气地问道,“好比有人杀了一个人,而我只是有杀人的想法,难道我的罪业会比那个杀人的更重不成?”

“当然不是。”玄奘道,“那个杀人者首先犯了意业,他才会去杀人,于是连身业也犯了。你要知道,意是身与口的首领,没有意业的支配,身与口是不会造业的。”

“那要是无意识杀人呢?”洪道抬扛地问道。

玄奘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无意识杀人是什么情况,但无意识杀生倒是有的。比如我们走路的时候有可能踩死虫蚁,当然只是有可能,你只要不故意碾压,虫蚁也没那么容易被踩死。但这种情况是有的。只要你不是故意的,这种业是很轻的,轻到可以忽略不计。”

“原来是这样。可是众生的恶业不管有多大,都不至于招来无限的苦果,是吗?”

玄奘奇道:“洪道,你小小年纪,为何会想到这个问题?”

“小子是替伯父问的。”洪道的目光低垂下来,注视着手中的经书,“他现在年纪大了,圣上原本许他在家养老,五天一上朝。但是您知道他为何又来到这玉华山了吗?”

玄奘猜测道:“尉迟将军乃忠勇之将,有他护驾,圣上想必会更放心一些吧。玉华到底不是京城,圣上小心一些,也是没错的。”

“法师说的是。但我伯父这次护驾,与以往不同,他和秦伯伯专在晚间替皇上守门。”

“守门?”玄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不是大将军该干的事吧?今上乃上智之君,岂会如此用人?”

洪道凑到玄奘耳边,悄悄说道:“此事小子只告诉法师一人,法师千万别跟别人说。”

玄奘哑然失笑:“真是个孩子!若是不能给人知道的事情,就不要说了。沙门也不想听。”

“可小子总要告诉一个人,不然心里憋得慌。想来想去,也只有告诉法师最安全了。”

“那好吧,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来,沙门不跟别人讲便是。”

洪道小声说道:“皇上最近魂梦不稳,夜里常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骚扰,弄得夜夜难眠,精神不振。在长安的时候便是如此,后来伯父知道了,便与秦伯伯一起为圣上守门,说有他们在,保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近不了陛下的身!说来也怪,打从那天起,皇上果然睡得安稳多了。这次来玉华避暑,为了防止那些鬼魂跟来,皇上特命我伯父和秦伯伯随驾。”

听了这话,玄奘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对于皇帝的心病,他其实是有一些感觉的,因而听到这样的事倒也不觉得奇怪,唯一需要确认的便是——

“你说圣上魂梦不稳,大概有多长时间了?”

“嗯……大概,有四五年了吧。”

玄奘沉默着点头。果然,皇帝的心病是由前太子承乾和魏王泰的夺嫡之争引起的。

很多人以为,自从玄武门事变之后,李世民就一直饱受良心上的折磨。但是玄奘觉得,至少在李承乾谋反之前,李世民从来就没有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后悔过。

如果他心中一直有阴影,就不会让魏王坐大到那种程度了。由此可见,他压根儿就没把玄武门之事当成个事儿!

然而,魏王与太子之争与当年他与隐太子建成之争的情形实在太像了!不能不令李世民忆起往事,阴影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

可是,玄奘还是有些不解:“这等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伯父应该不会跟你一个小孩子家说这种话吧?”

“就是我伯父说的!他有一回喝多了,自己说出来的。”

“哦——”玄奘明白了,尉迟敬德一向性子粗疏,不拘小节,醉后胡乱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醉话,不必当真。”玄奘安抚他道。

谁知洪道一听竟急了眼:“什么醉话?这叫酒后吐真言!”

玄奘被他噎了一下,心想这孩子也未免太认真了吧?幸好这里有个瀑布,不用担心他说的话会被别人听到。

“好吧,就算是真的,这也没什么呀。说明你伯父不仅勇武过人,而且正气足,能怯鬼邪。圣上又如此信任他,你又有何担忧?”

洪道垂首道:“其实,我伯父自己也是有隐忧的。他是很强悍,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哪怕是满天神佛、妖魔鬼怪,他都敢与之一战,绝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之心。可是这个世界上总还是会有他无法控制的事情,比如死亡、比如地狱,他心里总是犯嘀咕的。”

玄奘叹道:“是啊,看得见的敌人是最好对付的,只是有些东西不是敌人,而是法则,他就无从下手了。”

“但是他也在对抗。他现在喜欢炼丹,每天服食云母粉,磨炼金石。他说他这一生杀孽太多,满手血腥,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受苦。唯一能避开此厄运的,就是不死!”

又一个服仙丹的!玄奘不禁苦笑道:“死亡就是这世间的法则之一,再强大的人也无法避免。服食仙丹若是有用,秦始皇、汉武帝就都可以不死了。洪道啊,其实你伯父未必会下地狱,他是忠勇之士,做下大恶的同时,也做下大善,救过很多人的性命。即使因恶业而堕入地狱,苦报受尽了,也一定会有善报的。”

“所以法师,佛家不承认有永恒的地狱,是吗?”

“是的。即使是那最长最可怕的无间地狱,也不是永恒的。但是同理,有漏的善业不管有多大,也不能使人生入永恒的天堂。因此,所谓的天堂永生,在佛陀看来是不合逻辑的。佛家的三界宇宙观中虽然承认天道的存在,但却认为这并不是永恒的。”

“那么,诸佛净土呢?难道也不是永恒的存在吗?”洪道眨着眼睛问道。

玄奘道:“佛家除了常寂光土和报身佛的净土外,其他化身佛的净土也非永恒。因为前者是无限因所生之无限果,而后者则仍是各种有限因果的范围。”

洪道又问:“何为化身佛?”

玄奘道:“起心动念名为化身。思恶化地狱,思善化天堂。慈悲为菩萨,觉悟为佛。”

两人聊着佛法,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间天色已晚,玄奘嘱咐道:“你今日所说的事情涉及皇帝隐私,原不该多口。既然你只跟我一个人说,就不要再传第二个人了。”

“嗯。”

“你今年十六,还是十七?”

“小子十七岁。”

玄奘点头:“该懂事了。莫要再没心没肺,口无遮拦,当心给你的家人带来麻烦。”

“我知道了,法师。”洪道爽朗地笑道,“其实,小子也不是什么话都到处乱讲的,只是不知为何,就是信任法师。”

“这便是我们之间的缘分。”玄奘感慨了一句,心里不觉一动,脱口而出,“洪道,你可愿做我的弟子,随我学佛?”

“啊?!”洪道明显吓了一跳,“法师的意思是……要我出家?”

玄奘再次点头:“我这辈子从未主动度人出家,但是对你,我想破一次例。”

洪道呆了一呆,随即苦笑起来:“这么说,小子还挺荣幸的。”

“你愿意吗?”玄奘期许地问道。

“不愿意!”少年回答得极为干脆,“再过一年,皇上就要委我官职了,我干嘛还要去当和尚?”

玄奘打量着他,笑道:“就你这样的,还能当官?”

洪道急了:“法师你莫要小瞧人!小子很能干的,自幼便熟知兵法,曾写过兵书数千言!我爹、我伯父,还有当今天子,都夸好呢!”

听了这话,玄奘顿时惊讶起来:“你领兵打过仗?”

“那……那倒没有。”

玄奘道:“没打过仗就会写兵书,沙门倒真要好好见识见识了。”

洪道并未注意到僧人语气中的戏谑之意,摇头晃脑,得意地诵读起来,少年清朗的嗓音和着瀑布的流水声,煞是好听。

一口气背完自己的大作,洪道满怀希望地看着玄奘,等着他夸奖几句。

谁知眼前的僧人却直摇头:“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小小年纪,怎敢欺世盗名,拿古书来蒙哄我出家人?”

“你说什么?”洪道哪受过这等侮辱?顿时跳了起来,脸胀得通红,“明明是我自己写的,你这和尚,凭什么说我欺世盗名?”

玄奘笑了笑,开始复诵洪道的文章,一字一句,竟是分毫不差。

洪道这下可真呆住了,嘴张得老大,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玄奘。

“法师,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好?只听一遍就记住了!比我的记性还好!”

这小子倒真是挺不谦虚的!玄奘忍着笑道:“非是沙门记性好,实在是你这文中引用了太多古代先哲的句子,并不难记啊。”

洪道叹服地坐了下来,辩解道:“写文章当然要引经据典,当初先生就是这么教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小子引用先哲的句子,家中长辈、朝中天子都没说什么,还夸我用得好呢。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欺世盗名。”

玄奘道:“那是因为他们拿你当学童看待。你这个年纪,又未上过战场,能写出这样的兵书来,也确实不易了。”

“多谢法师夸奖。”洪道笑得眯起了眼睛。

“但也正因为如此,沙门才说你欺世盗名。”玄奘正色道,“没有领兵打仗的经历,仅凭着会用典故就敢写兵书,这不是欺世盗名又是什么?若因为这个就说你懂兵法,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洪道不服气地说:“这有什么?打仗是需要悟性的,有谁生来就会?我伯父第一次上战场就打胜仗,当今天子刚刚统兵时也就我这个年纪,之前也没打过仗,还不是百战百胜?”

“但是他们那个时候都没有写兵书啊。”玄奘看着眼前的少年道,“打仗有时是时事所迫,没有经验也不得不上。失败者都被淹没在森森白骨之中,只留下胜利者让你膜拜。但是写书不同,必须要有经验。”

洪道脸一红,强辩道:“小子……是写着玩的,当不得真。也不会真有人拿着我的兵书去统兵打仗。而且我还可以做文官,很多书生也就会读些圣贤书,会用典故写文章,其真才实学也不见得在我之上。”

玄奘道:“他们是否在你之上,沙门不想做评判。沙门只是觉得,你这么聪明又何必去做官?难道不知道官场是最糟蹋人的地方吗?好人到了那里都不得干净。”

洪道却不服气:“做官再不好也是一条出路,走下去还有可能青史留名。总好过出家当和尚,一辈子被禁锢在青灯古佛之下,看不到前方的路。”

“小居士此言差矣,还记得上次,咱们是怎么上山的吗?有时候,没有路的脚下,路反而更宽。”

洪道似乎被触动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依然摇头:“小子和法师不同。法师走的是心灵之路,而小子走的是现实之路。”

“沙门走的也是现实之路。”玄奘道,“世间之人不管是谁,一辈子都走在心灵之路和现实之路上。心灵之路指引现实之路,现实之路充实心灵之路。”

洪道心有所悟,但还是摇头:“就算法师说得对,小子还是不想出家。”

“为什么?”

“因为没意思。出家人要剃光头发,还不能娶妻,成天坐在蒲团上念经。这样的日子想想就觉得很无趣,不适合我的性子。再说我爹也不会同意的。”

玄奘道:“适不适合先不要这么快就下结论。至于你父亲,等回到长安,我会去府上拜访。如果令尊不同意你出家,沙门绝不会勉强的。另外,此事我还会禀奏圣上,为你要一张度牒。”

尉迟洪道呆住了:“法师,你……你居然当真……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出家是大事,沙门无论如何也不会拿此事开玩笑的。”玄奘语气认真,神情十分肃然。

洪道这下可真的有些慌了,他原本以为,这位大法师只是在跟他开个玩笑,毕竟像他这样的勋贵之后,想要出家为僧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僧人竟是如此的郑重其事。

玄奘确实是认真的,一方面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洪道与佛有缘,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这少年同他一样不适合做官。且不说前面说起皇帝和他伯父时的口无遮拦,单单是那双黑白分明晶莹剔透的圆眼睛,就与阴暗的官场完全不搭。在惯于玩弄权术的朝堂里,这双眼睛实在是过于明亮和纯粹了。

不过,看着少年苦瓜一般的面孔,玄奘不禁一笑,补充道:“你若实在不肯,我也不勉强你。今日只是先跟你说说,让你有个时间考虑,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多谢法师,那就让小子回去再想想吧……”少年苦着脸说道。

自从御制《圣教序》颁布后,皇帝待玄奘愈发亲厚。要知道打从唐王朝建立以来,李世民便无时无刻不生活在阴谋与权术当中。过惯了那样的日子,如今与玄奘相处两个月,竟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怡然。

特别是上回听从玄奘的劝告,放弃服食长生丹后,更是感觉神清气爽,夜间睡得格外香甜,常常一宵无梦,原本衰竭的体力也有所恢复。

李世民理所当然地将这一切归结为结缘佛法、亲近玄奘的效果,因而对佛法越发崇信,与玄奘几乎形影不离,四事供养殷勤,甚至于衣服、饮食、卧具,也都亲自过问,并随着天气的寒暖,频频下诏换易增减,有如亲人一般。

转眼到了中秋,皇帝在玉华宫内诏见了文武众臣,饮酒奏乐,欣赏歌舞,一副融融的君臣同乐图景,一直闹到傍晚方才结束。

众臣子们各自散去,与家人欢聚。李世民却邀请玄奘到山间凉亭之中,品茗赏月。

这凉亭正对着一个幽谷,山上松林簇簇,谷中却是奇石森森,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致。

晚风轻拂,淡淡微凉。一轮圆月从东边山梁上爬出,将谷中奇石照得斑斑驳驳,愈显清幽。

看到这轮明月,李世民心中由然生出一阵苍凉。

“朕最近身体是好了许多,但是不知为何,时常会生起一种孤独寂寞的感觉。大约是以往的亲朋故旧相继离去的缘故吧?即使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朕与群臣摆酒同乐之时,依旧会不由自主地生起这样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人并不存在,或者说,朕与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法师啊,你说,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这凄凉的语调不禁令玄奘心生怜悯,他说:“陛下若是自己感觉老了,那便真的老了,否则便不是。至于说到孤独,身为帝王,高高在上,万众都匍匐在您的脚下。这种感觉,原本就是孤独的吧?”

“法师说的也是。但是朕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皇帝,以往这种感觉并没有那么强烈。”

“那是因为陛下的心越来越敏感了。对于娑婆世界的众生来说,孤独和寂寞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心绪。或者说,这是一种分别心,把自己同其他人区分开来。这种感觉强烈的时候,即使身处大庭广众之下,也会感觉到孤独的。”

李世民长叹一声便沉默了。

玄奘小声道:“陛下,当你心中感到孤独、害怕的时候,你不妨静下心来,认真地观察它。”

“观察?自己观自己的心吗?”李世民奇怪地问道。

“正是。”玄奘道,“自己的心是非常热闹的,远比心外的世界更加热闹。陛下可以观察它,看妄念生住异灭,看它们是善的还是恶的。陛下会发现是心中的痛苦引起了身体的反应,而当你观察的时候,痛苦就会自然消除。既然观察、觉知会导致改变,陛下就可以管理它了,就像管理你的国家和子民一样,这就是妙观察智。孤独,往往就是自己不能认同自己,不能安住当下,一心向外寻求的结果。”

李世民点头道:“法师所言甚是在理。只是,朕如何才能断除这种感觉呢?”

“陛下不需要断除,孤独也无所谓断除,它本来就是我们自己增益出来的。当一个人开始管理自己的心的时候,孤独就会悄然消失,再也找不到踪迹。”

李世民认真地想了想,突然问道:“法师会感到孤独吗?”

“不会。”玄奘道,“虽然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但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孤独,反而感到很自由。”

李世民默默点头:“法师说得好啊,希望有一天,朕也能拥有这样的自由。”

这时,一股山风吹来,惊起阵阵松涛,犹如海潮一般将天地间的肃穆和明月的纯净裹挟在一起,荡涤着赏月者的心灵。

玄奘渐渐地感到凉意浸身,担心皇帝的身体吃不消,遂起身道:“已经很晚了,陛下也该回宫歇息去了。”

然而李世民却坐着不动:“朕不困的时候,不想回到那沉闷的殿堂之中。这里有温凉参半的山风,又有月色为伴,何等美妙又何其自在!法师何必急着回去?”

玄奘道:“凡事不可过于贪恋。陛下贪恋这里的月色和清凉,却不知夜寒风重,万一不小心损了龙体,岂非因小失大?”

李世民摇头道:“你当朕是纸糊的吗?朕年轻时常常奔波于战事之中,这点小风算得了什么!今日难得有如此清净赏月的时候,法师还是坐下来,陪朕再聊聊。”

见皇帝坚持,玄奘只得再次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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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有弦

    我于杀戮之中盛放,亦如黎明中的花朵……是兄弟将你成为英雄……还是英雄将你压为兄弟……其实世界既不黑也不白,而是一道精致的灰。(日更四千)
  • 独皇孤狼啸

    独皇孤狼啸

    天,众神漠视苍生,世间一切不过棋子而已。地,妖魔践踏生灵,寰宇海外与屠宰场无异。人,就该生而便为棋子,鱼肉吗?顾朗在天地间长啸,好似一头孤独的狼王。他的啸声回荡人间,他唤得醒浑浑噩噩的人心吗?
  • 剑神焚凯罗

    剑神焚凯罗

    我们的祖先来自于遥远星空的一个蓝色星球,曾经拥有无比先进的技术,他们能飞上天空,划破云岚,繁星拓手可得。然后一次宇宙旅行意外我们降落于此,却被土著们所排斥,为了生存不得不发生战争,先进的武器与魔法神力发生碰撞,人类屡败屡战,最终土著们见证了人类的顽强,下定休战协议,人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建立起了人族国家,我们祖先把国名命为蓝国,以此纪念曾经生活的蓝色星球。几千年过去了,人族靠远超其他种族的智慧不断飞跃发展,然而作为这个世界最强的神国,开始对人类虎视眈眈。究竟人族命运如何,切看剑神焚凯罗带你进入一场波澜壮阔的统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