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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荒唐的盗窃案

离开将军府后,玄奘径直来到了鸿胪寺。

这里是朝廷最重要的外交机构,承担着朝会、宾客、吉凶礼仪等种种涉及国家体面的事项。各个国家和部落的使节,到达长安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鸿胪寺登记入册,上呈贡礼。也正因为如此,这座官邸建造得气派恢宏、华美庄严,丝毫不比中书省的宰相衙门逊色。

玄奘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富丽堂皇的大堂中品着香茗,直到鸿胪寺丞领着一个清雅秀丽的异族少年走到他的面前。

“这便是阿罗那顺之子,圣上有命,让他随三藏出家修行。”

玄奘点头,认真打量着这个十三四岁的印度少年。

少年显然还听不懂鸿胪寺官员所说的唐语,他始终低垂着脑袋,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深蓝色的眼眸。

于是玄奘直接用梵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熟悉的乡音,少年猛然抬头,眼中迸发出一阵狂喜:“你……你是……玄奘法师?”

“正是。”

少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虔诚地亲吻他的脚面:“罪人阿驮沙,当年在国内时,就常听人说起法师之名,心中倾慕不已。我愿拜法师为师,从此虔心奉佛,再不问红尘之事!”

玄奘怔怔地看着这个少年,虽面上无痕,心中却是一阵翻波涌浪。

“你不问红尘之事,我却不能不问。阿驮沙,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能。法师想问什么,只要是罪人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你可知戒日王是怎么死的?是你父亲杀死的吗?”

“不是!”少年立即否认,“我父亲哪有胆量和能力杀害戒日王呢?他不过是碰巧获取了戒日王病死的消息而已。”

“那么,你可知戒日王得的是什么病?”

“罪人不知。”

玄奘闭目压下心中的波澜,伸出一只手,轻抚少年的头顶,温言道:“好了阿驮沙,别再说自己是罪人了。你还只是个孩子,你的身上并无罪孽。”

他将伏在地上的少年拉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想当年,玄奘心慕佛国,万里迢迢地去印度求法,内心深处一直希望两国能够佛法昌隆、世代交好。这当然是一种执念,人有时候真的很容易就起了执念。幸而戒日王知我心意,他在世时,与大唐互通讯息,通使不绝。可惜,你父亲不该贪慕小财,致使两国交恶。此事是他不智,与你无关。”

少年的眼眸黯淡下来,垂首道:“我出家,便是为了替我的父母赎罪。”

玄奘看着他道:“世人出家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是为了轻松地生活;有的是为了追随已经出家的亲人;还有的是为了逃避不幸。而你,又说是为父母赎罪。这些都不是正信出家。只有真正想要寻找生命意义的人,在明白了生死轮回的道理后才会放弃红尘。这种出家不是逃避,而是放下——放弃所有的执着。也许最初会有短暂的痛苦,但每个人的解脱都必须自己去追求,而不能假手于人。”

说到这里,僧人把手放在少年肩上,轻轻说道:“对于每一位追求解脱生命轮回的人而言,正信出家,是重要的第一步。”

看着法师慈悲幽深的目光,听着这温和平静的声音,少年心中一阵激动。他知道,这就是当年曲女城法会上的论主,十八天激辩无人能及的智者。而如今,却成为了他的师父。唐人常说,这世间祸福相倚,果然不虚。

第二天一早,玄奘为阿驮沙举行了剃度仪式,正式收这个印度少年为徒,取法名道竺。

这边刚刚礼成,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其间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少年嗓音——尉迟洪道来了。

这家伙一身华贵衣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不紧不慢地招摇过市,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三辆宝璎朱盖的马车,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不过,其中一辆中飘出的阵阵酒香、以及另一辆中传出的莺莺燕语却颇为惹人注目。毕竟这里靠近皇家寺院,携带酒肉和装载女人的马车招摇过市,理所当然地引来大批闲人围观,指指点点。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三辆马车终于在弘福寺的山门前停了下来。

很多僧人面露愠色,在他们看来,这位华服少年的举动,简直就是对佛门的羞辱和挑衅!

这时,玄奘已从寺中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暖暖的微笑:“你来得太迟了,以后记着,要早一点儿来。”

洪道嘻嘻一笑:“忘了告诉师父,弟子还有个贪睡的毛病,不到五鼓是不会起床的。”

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甚至还有起哄的在击节。

笑声中,洪道轻盈地跳下马背,来到玄奘面前,双手抱拳打了个长揖:“三宝弟子尉迟洪道,拜见师父。”

语气中虽带了几分玩世不恭,态度却显得极为恭敬。

玄奘的嘴角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这个将门少年聪明快乐,拥有阳光般的气质,实在是块璞玉。

“走吧。”他拉着洪道的手踏入寺门,并未理会门外的那三辆马车。

“公子!”一个侍从焦急地喊了一声,“这车……怎么进去呀?”

洪道回过头,笑意盈盈地挥了挥手:“赶回去,给她们些赏钱。”

侍从愣了一下,无奈摇头:“唉,这个小公子,枉费了这么一番心思,原来只是为了在大街上表演一番!”

玄奘携着洪道进入译场,与大德们一一见礼后,便将他带去大殿,在佛前为他授了居士五戒。

剩下的时间依旧是译经,晌午过后,玄奘照例进入讲肆,为寺中僧众和众多信徒们讲经说法,回答他们的提问,新弟子道竺和洪道也参与听讲;

晚间,又有外地僧侣前来请教,玄奘也都一一进行了酬答。

忙完这一切后,天已经黑了。

玄奘将尉迟洪道叫到自己的房间,对他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弟子了。你既未正式出家剃度,我也不会太过局限你的行为。不过从今往后,你还是要学习一些基本的佛家礼仪和戒律,否则别人会看轻你,也会看轻你的师父。我想,你一定也不喜欢被人家笑话吧?”

洪道爽朗地一笑,突然问道:“师父,我既然是你的弟子,是不是也可以向你提问了呢?”

“当然。即使你不是我的弟子,也可以随时向我提问。”

“那师父你说,咱们佛家弟子为啥非要听梁武帝的话呀?他说僧人不能吃肉,大家就都不吃了。他是过去朝的皇帝,为什么今天的僧人还要遵守他的敕令呢?”

玄奘道:“不食众生肉并不是梁武帝提出来的,佛陀在许多大乘经典中都曾提出过,《瑜伽菩萨戒》中也有这条戒律。在印度,修习大乘佛法的僧侣同样不吃肉,他们并不知道梁武帝是谁。”

“那梁武帝的那道敕令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玄奘道:“那是一种强制。佛陀当年并没有把不食众生肉作为一个强制性的戒律,这是基于慈悲,避免在一些缺少素食的地方把修行人饿死。你要知道,佛家最主要的还是般若智慧,通过闻、思、修获得正见,最终脱离生死轮回。在这个过程中,能不伤害众生,就尽可能地不去伤害。所以佛家戒律多是与修行有关,而像‘不食众生肉’这种与修行关联不大,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候还有可能伤害到修行人性命的规矩,佛陀就只是规劝和鼓励,不做强制,更不会把这作为一条必须遵守的戒律。而梁武帝之所以强制,是因为中原人是有条件不吃肉的,很多居士都能做到,僧人却做不到,这已经与修行无关,纯粹是不愿放弃口腹之欲了。”

“可是,为什么啊?”洪道忍不住喊了起来,“人的欲望就那么不好,非要通过戒律来限制和约束吗?”

玄奘道:“戒律虽是佛定,但佛门弟子接受戒律却是自我觉察后的主动选择,并非外在的限制和约束。佛法讲的是放下分别,还事物以最本质的面目,从而更好的认识这个世界。至于戒律,也只是精进修行的工具。你要修行,首先就要远离诱惑,这样才更容易看到真实的世界。所谓由戒生定,由定生慧,便是这个道理。”

“可是,这样做难道不会很痛苦吗?就像口渴了必须要喝水一样,如果我渴求欲望,那该怎么办呢?”

玄奘道:“这个比喻不对。人不喝水是会死的,但是有些欲望却并非那么必须,没有它们反而会令你身心轻安。如果一定要拿水来做比喻,我倒觉得,人的欲望更像海水,总是越喝越渴的。”

洪道耸了耸肩,似懂非懂。

其实这一天下来,他的表现还算不错,就连周围的僧人都感到惊奇。他们原本以为,这小子是被强迫着来学佛修行的。但是现在看来,他的神色轻松愉快,学经听法时也很认真,倒像是在做一件期待已久的事情。

大德们对此甚是不解。洪道刚刚离开,灵润和道因两位法师就登门拜访,就此事向玄奘询问。

玄奘悠悠地说道:“他原本就与佛有缘,只是不自知而已。二位师兄莫要看他性情不羁,其实,他的资质决不在辨机、慧立、靖迈等人之下。”

二位法师惊叹不已,不明白玄奘何以对这个膏梁子弟评价如此之高。

玄奘道:“世人修佛,修的就是本心。洪道原本是个通达聪慧的少年,有如浑金璞玉。眼下的他最需要的是一场机缘,让他可以以纯净愉悦的心态进入真正的佛法之中。凭他的悟性,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主动选择从物欲中抽离,趋向心灵的自由与快乐。”

“这一天怕是要等很久吧?”灵润法师问道。

玄奘释然地一笑:“可能很久,也可能很快,谁知道呢?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耐心而已。”

此时的玄奘已经有了十一个正式的出家弟子和尉迟洪道这个俗家弟子,还有辨机、慧立、靖迈、神昉等十余名自许为他弟子的译经僧。每天上午译经,下午讲经,晚上教习弟子佛法和梵文,回答弟子们提出的五花八门的问题,日子过得甚是充实。

以前玄奘身边问题最多的是慧立,如今却变成了尉迟洪道,只不过他提出的问题甚是古怪——

“都说大乘法师的天职是要弘法利生,不能只做自了汉。弟子也想弘法,可是却没有人听,怎么办?”

玄奘反问:“你怎知无人听?”

洪道嘻笑道:“弟子在师父这里学了经文,就去讲给我的那些发小听。弟子自以为讲得很明白了,可是那些家伙不仅心不在焉,有的还净跟我说些下流话!”

听他这么一说,周围的师兄弟们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慧立鄙夷地说道:“你才读了几天经文,就敢出去讲学?就不怕讲错了断人慧命?”

洪道说:“我的那帮狐朋狗友,哪里有什么慧命啊?不客气地说,只要他们听进去一个字,我尉迟洪道就算给他们开了慧命了!”

“可是他们一个字都不听,你觉得很受挫是不是?”玄奘笑问道。

洪道泄气地点了点头:“弟子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可就是没人听,没人信。要说因为他们都是纨绔子弟,听不进佛法,可为什么师父却能给各种不同身份的人讲经说法,而不被嫌弃呢?”

玄奘道:“这很简单,因为我有众生缘,你没有。”

“众生缘?”洪道十分不解。

玄奘道:“此事说到底还是你的摄受力不够。虽然知道了一些理论,道理也能讲得很好,但因为修证还不到位,所以才会在弘法的过程中遇到麻烦。”

听了这话,洪道竟似有所了悟:“也就是说,身为法师不仅要学法讲法,自己在修行上也要有所成就?”

“这是自然的。佛门弟子不修行,光靠耍嘴皮子,怎能令人信服?”

洪道若有所思:“难怪我与他们辩论,他们就是不听,真气死我了!”

“辩论?”玄奘惊奇地看着他,“你确信你是在同他们辩论,而不是在争论吗?”

洪道一愣:“这有分别吗?”

“当然。有嗔名诤,无嗔名辩。法不应机不如不说。”

“师父的意思是说,我现在不用急着去给朋友们讲经说法了?”

玄奘点头道:“对一个修行人而言,把大量的时间放在弘法和辩论上是有问题的,一不留神就会陷入持久的争论之中,且有攀缘的嫌疑,智者所不为也。还是多关注自身的修行,等到你真的有修有证,有摄受力的那一天,自然就会有人主动来亲近你了。”

“修行啊……”洪道挠了挠头,仿佛这对他而言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师父,你说让我随你学佛修行,却又不勉强我出家,那弟子需要学到什么程度才算学成了呢?”

玄奘道:“佛法哪是那么容易学成的?要做到有修有证,至少得证到初果,才勉强算是挨到边了。”

“啊?那岂不是这一辈子都得搭进来了!”洪道立刻抗议,随即又软声道,“师父,弟子是个凡夫,证不了果的。顶多也就跟师父读读佛书,做做学问而已。不如这样,哪天我辩论赢了师父,就算我学成了,师父就任由我离去,如何?”

听到这年少轻狂的话,旁边的僧徒们都忍不住撇嘴摇头。

玄奘却笑道:“好啊,你也不必辩赢我,只消赢了我这译场中的任意一位大德,我便任由你离去。”

“好!”洪道兴奋地一拍桌案,“那就这么定了!”

道宣律师从终南山回来了,帮忙修订新译经书中的律学部分。这让玄奘感到惊讶又快慰。

“阿弥陀佛!自从师兄离开后,每遇经文中有关律学的部分,玄奘都觉得不大稳便,常想道宣师兄在时会怎样。如今师兄肯回来,这真是太好了。”

道宣轻哼一声:“你玄奘法师做事还会觉得不稳便?别跟我说这些好听的了。也别以为老衲是真的想回译场,我不过是担心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瞎翻一通,把佛陀的律学搞得乱七八糟,这才犯贱回来的。待修订完毕,老衲抬腿就走,还回终南山去!”

玄奘抿嘴一笑,这位已经步入老年的律师依然是一副倔强的脾气,不过他肯主动回来,已经很让人开心和佩服了。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个月,北阙紫微殿右“弘法院”建成,李世民下诏令玄奘居于弘法院中,又给他剃度了七个沙弥相陪。这样,玄奘每天白天入宫与皇帝清谈,夜晚就在弘法院内翻经。

这天,看皇帝的情绪不错,玄奘就佛道先后之事进行了内奏,具体意思就是,释道两教各有教义和法则,各依圣教化导众生,不适宜以朝廷的名义人为地去分什么先后等级。

李世民听完后,审慎地看了玄奘许久,方才冷冷地问道:“如此说来,法师是觉得,朕这么做是多事了?”

“沙门不敢。”玄奘低声说道。

“是长安诸僧要求法师向朕提起此事的吧?”皇帝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玄奘知道此事没法否认,毕竟讲筵上是有千牛卫的,那天那么多僧人逼他就此事向皇帝进言,皇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只能轻声答道:“诸位同门确有此意,但玄奘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李世民目若鹰隼,盯着眼前的僧人看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既然法师开了口,朕会考虑的。”

皇帝说了考虑,却没说要考虑到什么时候。玄奘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况且他本来就没对此报太大的期望。

随着隆冬的来临,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好在弘法院内有暖阁,在这里翻译还是很舒服的。

十一月,玄奘译完了《大乘百法明门论》;十二月十八日,又开始翻译《摄大乘论世亲释》十卷。

腊月过完本该是新年,不过这年还有个闰腊月,玄奘继续留在弘法院中译经,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天夜里,他突然从一场可怕的噩梦中惊醒,回想梦中的血色漫天、腥红遍地,止不住浑身发抖,一种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他慢慢撑起身来,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只觉得周围一片漆黑,屋外北风呼啸,声如呜咽,萧索中带着吹折白草的苍凉。

玄奘闭目盘膝,静静地端坐了一会儿,依然感觉内心不够安宁,那种无可诉说的不安怎么也挥之不去。

此时已过了三更,窗外的夜空中月华疏散、星辉黯淡,正是最黑暗的时刻。

既然睡不着,他索性下了禅床,点亮了案上的蜡烛。

烛光在僧人眼前跳动起来,榻前的火盆已经熄灭很久,屋子里冰寒刺骨。玄奘坐到案前,就着烛光继续批阅经文。

这样一直到天明,他始终埋头于玄奥的经卷之中,不时地提笔凝神,静静思索,噩梦引发的不良思绪似乎不见了。

可是,译完几段后,心中竟再次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如此的明显,以至于他整个身心都处于焦虑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玄奘深信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为什么就无法像从前那样平静安详?

难道说,是上次内奏佛道排序之事引发了不必要的麻烦?

回想那天皇帝的语气和神情,玄奘的心中竟冒出丝丝寒意,原先的不安逐渐变成了惶恐,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索性放下笔,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一路回到了弘福寺。

刚踏进那熟悉的译经院,就见慧立、靖迈等人匆匆忙忙地迎了过来,脸色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师父!你可回来了!”

玄奘心中一沉,这几个僧人虽然年纪不大,却也都是硕学沙门。如果说慧立的性子还有那么点儿飞扬跳脱的话,靖迈却是以性情沉稳著称的,这般失态还从未有过。

“出什么事了?”他沉声问道。

“御史台来人,将辨机带走了!”

“御史台带走了辨机?”玄奘感到甚是奇怪,“可知是为了什么事么?”

“有很多种说法……”几个年轻僧侣抢着说道。

遇事最忌七嘴八舌,什么都听不清楚。玄奘立即摆手制止了他们:“慧立,你来说。”

“是,师父。”慧立凑上前,小声说道,“御史台给出的说法是偷盗。”

“偷盗?”玄奘心中更奇,“近四年来,辨机从未离开过译场,他去哪里偷盗?偷了什么?”

慧立道:“据他们说,雍州府昨日捕获了一名窃贼,在其身上搜出一只金缕玉枕,据说是皇家之物。州府长史亲自审问,那窃贼招供说,玉枕是从弘福寺一位沙门的居室里偷出来的。官府领那窃贼现场指认,发现……发现是辨机的。”

玄奘呆了一呆,此事的离奇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以至于他竟然笑了。

“这可真是奇了。辨机是个义学比丘,这些年来一直待在译经院里从事笔受和缀文,与皇家和官府皆无往来。再说他一介文僧,哪有本事盗取什么皇家之物?”

见弟子们一言不发,玄奘又问道:“靖迈,你与辨机同处一室,可曾见过他有什么皇家玉枕么?”

“弟子从未见过。”靖迈双手合十,毫不迟疑地答道。

“老衲也未曾见过。”道宣律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僧舍门前,面容端肃地合掌道,“出家人随身之物一共就那么几件,僧舍狭小,数人共居,不可能有任何收藏私物之处。辨机若有此物,怎会不被人发觉?老衲乃是修律之人,绝不妄语。”

既然同舍之侣从未见过,那也就是说,玉枕之事多半是荒谬的了?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来?

玄奘紧锁双眉,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些官府中人可曾说过,这玉枕是如何到辨机手上的?”

众僧摇头道:“他们只说是辨机偷的。”

“弟子倒是听外面的人在议论此事……”慧立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玄奘问道:“你听到了什么?为何吞吞吐吐?难道他与皇家之人还有什么私情不成?”

这话也就顺口一问,谁知慧立听了,脸色竟为之一变!

玄奘看着弟子,吃惊不小:“我说对了?这怎么可能?”

“师父。”慧立又靠近了些,小声说道,“其实此事御史台并未给出明确的说法,只说辨机盗取皇家之物。反倒是外面的传言越来越荒唐,简直不堪入耳……”

“什么传言?”

“说那玉枕乃是圣上赐予高阳公主的陪嫁,因此有人说,这其中必有私情……”

听了这话,玄奘顿时觉得头大无比。辨机是房玄龄推荐的,进入译场前与房家确有来往。如果说这玉枕是从房府盗出的,逻辑上倒也讲得通。

至于那位高阳公主,玄奘也是见过的。她是皇帝的十七公主,四年前下嫁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那时的她不过十四五岁,即使辨机去过房府,也很难想象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私情。

辨机曾经说过,进入译场前,他在房家见过魏王,也曾进入过魏王的文学馆,为他的《括地志》查询一些地理资料。

这位青年弟子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最近这一两年来,弟子陆续听说,有一些原文学馆的人在外面犯了各种案子,有杀人放火的,有贪污受贿的,有偷盗抢劫的,还有淫人妻女的,个个证据确凿。弟子心中甚是不安……”

玄奘心中骤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虽是寒冬腊月,额上却已冒出一层冷汗,直令他呼吸不畅,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这是很不寻常的,即便是在西行路上,面对生死之险,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种看似莫名其妙的感觉,往往是某些事情的先兆。

玄奘返身出寺,穿过承天门,来到太极宫前,请求见驾。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圣上有命,请法师在殿外稍候。”

稍候?玄奘略略怔了一下,之前的他一直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震惊当中,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

皇宫不是菜市场,皇帝更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需要依序等候。还要看皇帝陛下有没有空,甚至有没有心情见你。

只不过打从回国到现在,玄奘始终都是在皇帝下令诏见后才入宫,从未主动要求过见驾,自然也从未品尝过“稍候”的滋味儿。

但是现在,弟子辨机安危不明,他纵有万般焦急,也只能耐心等候了。

他所站的地方是太极宫的正门,正对着朱雀门和朱雀大街,一抬头便可看到门上那高大的楼观。门前有一个宽三百步的宫廷广场,是大唐帝国举行外朝大典的地方,比如新年、冬至,设宴陈乐都在这里进行。广场四周的宫墙巍峨绵延,林立的殿宇在墙头上探出壮丽的穹顶。

内侍们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辨机被带走不过几个时辰,各种猜测和流言蜚语已经在宫内宫外满天飞舞。据说在东市上,百姓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僧人的生活本就神秘,大部分百姓对此知之甚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居然与皇家有所牵连,自然满足了许多人的猎奇心理,于是一来二去,此事竟被传得越发的荒诞无边!

冬日昼短,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内侍们发现,法师依然矗立在宽阔的承天门广场上,静静地等候着。他身形挺拔,目光却始终低垂,显得平静而又寂廖。

一位年老的内侍上前劝说道:“圣上今日心情不好,想是不愿见法师。法师就莫要再等了,明日再来吧。”

“多谢。”玄奘只说了这一句,依然站着不动。

老内侍心中不忍,接着劝道:“法师啊,老奴听说,您在西行途中曾经落下过什么病,特别怕冷。这夜深霜重的,法师还要多多保重,切莫令寒气入体伤身啊。”

“多谢仁者提醒。”玄奘微微欠身以示谢意。

老内侍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打扰,郁郁地朝宫门内走去。

进门前他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僧人依旧站在那里,面容沉静如水,长衣袈裟,在风中孑然独立,寂寞无比。

深沉的夜色中,整座皇宫安静得可怕,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怪兽,在浓浓的夜色中潜伏着,仿佛要将生命整个地吞噬进去。

玄奘微垂双目,依旧在静静地等待着……

“法师,圣上宣您觐见。”一位内侍朝玄奘躬身,恭敬地说道。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时了。内侍将玄奘引入内廷,客气地请他坐下,将一纸供词摆在他的面前。

“圣上说,先给法师看看这个。”

供词其实非常简单,辨机承认自己四年前在房家见到了这只玉枕,一时见财起意,将其盗取。

玄奘心中一阵绞痛,他心目中的辨机,一直是那个双目熠熠、神采焕发的青年才俊,是佛门中的谦谦君子。实在很难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法师看完了吗?”随着这冰冷的声音,李世民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玄奘放下供词,起身合掌躬身为礼:“沙门玄奘,见过陛下。”

李世民笔直地站在僧人面前,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层寒霜:“好了,既然是你提出要见朕,那就说说你的看法吧。”

玄奘道:“沙门认为,此事极为荒唐可笑。”

皇帝浓眉一扬:“法师何以这么说?莫非是有什么疑心吗?”

“正是。”玄奘语音平淡,微微欠身道,“陛下,沙门想问一个问题,这玉枕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李世民道:“那偷儿说,玉枕是从弘福寺译场的僧舍中偷出来的。御史台带他前去指认,就是那浮屠辨机的床铺。法师还有何话要说?”

玄奘双眸微沉,缓缓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说,辨机将那个玉枕直接放在了床上?”

“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李世民双眉紧锁,犀利的目光直直地盯视着他,浑身上下勃发出令人窒息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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