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色府门外头,叶离单衣静立,风尘仆仆。
大哥……
叶心注视着那道逆光身影,竟是动也不动,就这样过了好一阵,把一旁的何婶都看急了,只得自行上前欣喜招呼道:“大公子一路累了罢?我们正说你来着,马和行李待会儿我来收拾,快些进来。”
叶离轻抚了抚身侧那低头喘气的马头,对迎面而来的何婶温和笑道:“麻烦何婶了,此次不同以往,却是耽搁了几日。”
“不妨事,不妨事,只是家主和二公子却是等地辛苦,明日就是中秋,一家子总要团团圆圆地才是……”何婶连声道着这许多,一手却是接过缰绳,慢慢将那马牵入府内。
叶离点头应是,随后跟着直向叶心走来,步伐疲惫却也不失轻快,脸上泛着显而易见的喜意。
二人愈来愈近,叶心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神色只有苦楚迷茫。
“心弟?”
叶离似是一时失了分寸,只得又提醒着唤了一声。
叶心慢慢,慢慢地闭上了眼,然后再度睁开,低头回道:“大……哥,一路辛苦。”
这时,何婶已是吩咐了府内的一个家丁牵马去了,一转头又见哥两相见无言的场景,走近了道:“怎么?兄弟两月不见,还能生分了不成。二公子他可是……”
“没什么,何婶。”叶心突地抬起头来,打断了她,眸中迷蒙之色更甚:“我只是……似乎……做了些很长的,不好的噩梦……有些分不清……”
“可不是嘛,日日这般在外枯站两三个时辰等人,难免累了些……”
“或许……真是这样罢。”叶心听了她的话,却是苦笑着迟疑道:“……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想起那些莫名的梦来……梦中,我不能说话……爹他……”
“还说!”何婶再一次及时遏止了他,没好气地道:“二公子,梦就是梦,别总念着,醒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如今大公子也回来了,你也无须多想了罢。”
叶心沉默了。
一旁一直静静听叶心说话的叶离这时终于也有所动作,他一如往常地轻摸了摸叶心的头,柔声安抚道:“没事了,心弟,梦里的事当不了真。”
叶心再度与叶离对视,专注异常,似是要从他那黑亮眸中看出那些所谓噩梦的一点蛛丝马迹来。
随后片刻,二人终究是在何婶的催促下走进了大堂,何婶手脚麻利地取了崭新的换洗衣物交与叶离,神秘笑道:“家主正在议事堂与王婆说事呢,等你洗完了估计也差不多了,收拾干净些,留个好印象,省地她出去嘴碎。”
“王婆?她来说什么事?”一向聪慧的叶离在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上犯了难,不禁出声相询。
“说亲。”很快,叶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若有所思地道:“似乎……应该是给城东的萧家二千金。”
他努力翻找着这些看似久远的记忆,最后给了个不太确定的答案,头隐隐做痛,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奇怪……他明明不知王婆今日有登门拜访,却又缘何知晓她是来为萧家说亲的?
而那边厢,叶离却是讪笑着打了个哈哈,无奈道:“何婶别说笑了,指不定别的事也说不定。”
说完,又招呼了一声尚且沉浸自我的叶心一声,就先行去浴房收拾了。
何婶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终究是没忍住:“都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还这么不管不顾,可如何是好呦……”
叶心充耳不闻,随她等了一会,就扔下她,一声不吭地向大堂后门走去,走到那葱郁圆子后,略微停顿辨了辨方位就沿着其中一条石子小路走去。
当穿过数道石拱门时,终于看到了正房那青瓦一角,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顾身后何婶急切寻他的呼声,快步走了过去。
是梦吗?
可若是梦,为何一切又都如此清晰刻骨?以至于,脑海中每闪过一个模糊画面,都让人心生彷徨。
那些梦中所历明明荒诞不经,且大部分都已忘却,却还是如同实质的阴影盘旋于头顶,压得人心神不宁。
他走近了,正房四页门扉却是虚掩着,叶心骤然停住了呼吸。
此时日暮早已西沉,隐约可以瞧见门扉缝隙里那跳动的烛火,和……那弯腰盘坐的藏青身影!
爹……
明明再熟悉不过的人就这般静坐在眼前,在那仅一门之隔的蒲团之上,叶心却是心如打鼓,踌躇不前。
“怎么不进来?”
最终,是过了多久?
他不知道,只是在听到屋里的那人以熟悉的声音唤自己进去,他才麻木地推开房门,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耳边一阵嗡鸣。
叶丰年依旧背对着他,声音却是慈爱有力:“我听到何婶的声音?可是你大哥他回来了?”
叶心默默点了点头,眼神一刻也不离他那丰腴背身,低低地恍惚道:“是,是大哥……回来了。”他竭力想要定下心神,却还是忍不住继续道:“爹,你……”
叶丰年抬手打断了他,闷声道:“我与那王婆说地烦了,就来看看你娘,也没什么其它事。”说完,他站了起来,缓缓转身。
“娘?”
叶心想起了什么,即刻向那摆于供桌上的灵牌看去,一时愣住了,连叶丰年转身都未曾注意。
暗红供桌上所有的,除了香烛贡品,分明就只剩了一块孤零零的灵牌居于主位!
亡妻凌容之灵位。
他死死盯着供桌上的一切,眼前现实和梦境交织重叠,耳边叶丰年关切说着什么一字都不曾听清,直到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爹!”
意识再度落于实处,发现自己已是手脚俱软,冷汗涔涔。他退后两步,靠住了门框,这才稳住没有跌坐在地。
明明身体无恙,不知为何内腑却有难忍之痛,待叶丰年扶住他时,才得片刻消停。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叶丰年和刚洗浴完毕赶来的叶离一同关切地望着他。
叶心离了门框,稳稳站好,尽力自然道:“没事,只是腿站地酸了。”
他抬眼向叶丰年那一丝不苟的面容看去,眼角不由一涩,低声道:“爹,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叶丰年收回手,听他这一句句地像是着魔一般,宠笑道:“傻孩子,怎么魂不守舍地,爹不好好地,能有什么事。”
但见叶心低头抹了抹眼角,也不以为意,转而对叶离道:“臭小子,这来回一趟,怎地花费这么多时日,还晓得中秋归来团圆。”
叶离掩嘴轻咳了一声,随即暂收方才因叶心而稍显忧虑的表情,回道:“我中了,爹。”
“什么?”叶丰年回问了一句,连叶心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叶离复道:“此次,我可听从爹你的意见,未曾写什么风花雪月,只一首《昌合广记》就轻松入了围。本也想早些回来报喜,却被几个同试拉着多留了几日,且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便也没有将此事于信中告知……”
不是……青云剑赋……么?
叶心心中忽地一动,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将这莫名的疑惑压下。
二次中榜,叶离显然是高兴的,乃至在其后接风洗尘的晚饭席间还又颂了那另人拍案叫绝的文章一遍,惹得叶丰年连连笑骂没出息。
一家三口两月未聚,自是畅所欲言,只是叶离大谈一路的风景人情,叶丰年说地则多是这些时日来昌合城内的一些琐事,顺带着还强调了王婆的数次登门说亲,言道叶离如今也已成年,早日成家未必是一件坏事。
叶心只是一人缩在长桌一角,稚气未脱的脸庞带着淡淡笑意,凝望着这久别重逢的一幕。
他向来话语不多,且必要时刻也说上两句,相比平日倒也不显怪异。
月移中天,叶离在叶丰年的强烈要求下勉强喝了两杯聊表庆祝后,一家三人便散去了。
叶心在醉意朦胧的二人叮嘱下回房后,未曾立时脱衣就寝,而是静坐于床头小桌旁,直至白烛泪尽,幽暗笼罩而下。
月明星稀,与记忆深处的凄风苦雨截然不同,是难得的良宵美景。
他伸手摸了摸胸前,空空如也,便又将手放于桌面轻轻敲打了起来,借此驱散一点夜晚的沉静。
梦中的一切改变就是从这一晚开始。
虽然所记极为混乱,却还是不敢入睡,只怕梦中的一切会再度化为现实。
胸口涌起一阵刺痛,随即泛遍全身,四周不似清爽舒适的凉夜,倒更像暗无天日的幽闭深海,压地他连敲打的指节都再难以动弹。
慢慢地,耳边归于寂静的一刹,许许多多或男或女,或寡或众的声音混杂一体呼啸而过,意识跟随着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回穿梭。
“少堂主……少堂主……少堂主……”
混杂的声音中只有这一条尤为清晰,也……尤为刺耳!
“不是,不是,不是……”
他一遍遍嘶声呐喊,却只是让那整齐深沉的声音愈演愈烈。
“……小哑巴,醒醒,小哑巴……”
忽然,嘈杂之中响起一缕极为微弱的焦急呼声,却让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了那一遍又一遍的小哑巴,小哑巴,小哑巴……
再睁眼,已是拂晓,晨光熹微,却刺地他头晕目眩。
妖女,妖女……
他口中念念有词,猛然自俯首的桌旁站起,一声脆响,踢倒了身后的凳子。片刻后,他毅然冲出了房门,来到院中柳树下拾起一尖利石块。
紧紧握住,深深呼吸……
是梦,这一切都是梦……
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地催促自己,只要右手于左腕一划,一切都能醒来。
“心弟,怎地今日起地如此早?”
身后石门处传来一声平和的声音,让地叶心本已决然的心一颤,右手石块缓缓滑落于地。
“都快入秋了,柳枝却还是繁盛。”
叶离似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走上前来,捋过一把柳絮,感慨自语道。
但随即,他又自叶心一动不动的背后搭上消瘦双肩,温声道:“早点收拾,等会和哥一起去逛早市。”
“……好。”
许久,叶心涩声回道。
……
二人一同用过早饭打理完毕后就出了府门直往昌合城内最为繁盛的昌合大街行去。
叶离虽然年纪轻轻,但因叶府的势力及其本身的才华,早便在城内享有盛誉,是以一路行来自然引来了不少好事者的围观和问好,叶离也是全无架子,一一循礼相回。
待众人听得叶离此次文殊高中,将于今日中秋佳夜大宴宾客时,人群更是一片哗然,这一重大消息也是一传十十传百,散播了开去。
叶府家主叶丰年亦是显露了他一贯的阔气做派,广发请帖,只要是和叶府有所往来者,无论平民富绅都可入席。一时间昌合城内都是沸腾起来,虽是中秋,却比新年更为热闹。
“山海……苑?”
车水马龙的昌合街上,叶心一边跟随叶离缓缓前行,一边注视着手中一掌有余的红纸。
这是今早府内赶工出来的请帖,其上工工整整地排列了许多小子,末了印了象征叶府的金印。
只是,一眼扫去,叶心唯独注意到了这平淡无奇的三个字。
叶离方与一人结束谈话,见他看这请帖看得出神,无奈地笑笑:“我本也不想行这么隆重的酒宴,只是爹他却是坚持如此,也只能随他了。”
爹……是这等性子么?
叶心默不作声,将这陌生的请帖递归给了叶离。
“走,我们去山海苑,看看具体布置如何。”叶离语气中带了些许的希冀,继续在前引路。
叶心缓步跟上。
山海苑……又是熟悉的名字,只是又不知在哪听过。
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走了一阵,二人终于钻出了人群,来到了名为山海苑酒家金碧辉煌的大堂。昌合城内似乎人人都认识叶离哪俊朗面孔,很快就有人带着看了整个今晚的布置。
再随后因那周姓掌柜实在盛情难却,叶离只得随其入了雅间品茶做客。叶心以想四处转转为由拒绝了一同前去,周掌柜便安排了一名伙计陪同在侧。
一路寻寻觅觅,这山海苑上上下下已是看了个遍,叶心最终于二楼回廊旁扶栏垂思。
“二公子可是在寻人?”伙计一向机灵,懂得察言观色,于是适时开口。
叶心又看了楼下进进出出的人流一眼,茫然道:“我也不知……只是总觉得,应该是有一熟人在此处的。”
伙计回道:“二公子不妨说说那人是何名号,我在店里做事多年,应该识得一二。”
叶心皱眉垂眸,似在艰难回忆着,片刻后道:“名字我已不知,想来应该是个八九岁的孩童。”
“孩童?”伙计亦是犯难,想了想又打量了一下叶心,复又问道:“可是二公子的玩伴么?若是不知名字,他可有什么别的特征,我也好寻。”
“算是……罢。”他摇了摇头,忽地似又想起了什么:“贪吃,算命……”
“什么?”叶心说话声音素来不大,此时就算伙计竖起耳朵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麻烦你了,这些银子你且收下罢。”最后,叶心不再纠结于此事,自怀中取出些许碎银,赠予了他。
“不可,不可,小人不过尽己本分,这银子可不能收。”那伙计看起来诚惶诚恐。
叶心微笑道:“就当今晚收拾宴席的一点心意了,且今日中秋佳节,收下无妨。”
最终,伙计期期艾艾地收下后,还是止不住地道谢,又竭尽所能地恭贺一番后这才离了开去。
叶心脸上的微笑化为了点点苦涩,孤身一人慢慢地出了山海苑的大门,走出不远后,在人流之中停下了步子。
过了今晚罢。
就算是梦,却也不愿醒来。
更何况,所历的一切都如此真实。
“借过。”
身后有人清冷开口。
叶心浑身一凛,僵硬地往旁边移了一步。
白衣擦肩,暗香抚面。
眼看着那纤尘不染的修长背影淹没在了人群之中,一时愣神。
“等……等!”
他低喝一声,拔腿紧追。
你是谁?
是谁?
到底是谁?
一路狂奔,仓皇挤过形形色色的人影,却再寻不到那一抹纯洁无垢的白。
最后,一直看到熟悉的叶府朱红大门,撞进了一个生硬的怀抱。
“哎呦!我的小祖宗!”
妇人被叶心这么冒失一撞,蹬蹬退了几步,连手中的扫帚都丢了去,直到靠住那庞大石兽,这才缓过气来。
叶心满头热汗,心跳随着意识都是狂躁不已,但在看到妇人那铁青的面容时,还是回过了神:“何,何婶……”
他一时尴尬,全身都冷了几分,上前就要去扶何婶,何婶却自己站直了,揉着腰冷哼出声:“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我这老身子骨可经不起几次这样撞。”
“没,没什么……”
叶心低低回话,随即却又沉默,不由自主地回首看向熙熙攘攘的昌合大街。
是错觉罢?
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