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云,一晃又是一年。
襜褴的白节一如从前,族人们身穿白色吉服,吃肉喝酒,载歌载舞,彻夜狂欢。阿梨坐在哥哥句豹的右下位,齐格喝了几口马奶酒,有点醉了,左屠耆王妃让她回去睡,她死活不肯走,懒在阿梨身上睡觉。左屠耆王句豹向父王,母后敬了酒,其他一众官员,从左右贤王,左右蠡王,左右大将,各部落首领,到都尉、当户、且渠,都前来向单于,大阏氏敬酒。这边大阏氏对雉伊使了个颜色,雉伊站起身来,说了好些祝福父王,母后的话,还自告奋勇要献舞一曲,又让哥哥句豹鼓乐,雉伊自幼擅舞,这一曲舞得热情欢快,单于喜得合不拢嘴,赏赐了雉伊一串白珠。
句豹用肘推了推阿梨,示意她也该去给父王敬酒。阿梨把齐格挪到他身上,才向父王,大阏氏举杯,祝福他们身体安康,吉祥如意。阿梨从中原归来后,似乎变得成熟稳重了,单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嫁出去的女儿被遣送回来,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她自然也不想再提起。为显公平,单于也赏赐了阿梨一串珠子,只不过不是白色的,阿梨谢恩回到座位上,自顾吃果子,欣赏歌舞。
句豹把头挨过阿梨的耳边,道:“那白珠只有一串。”阿梨听了,对他笑笑不语。白节所有的礼物都应该是白色的,父王却给了她一串绿珠,不是说绿珠不珍贵,只是在这样的日子,相比较白珠,绿珠诚然算不得是什么好的赏赐。不过阿梨也不甚介意,就是父王什么都不赏赐,她也无所谓。这些东西于她,比不过李牧送给她的一把棠梨。
翌日黎明,男人们负责摆供焚香,礼祭上天。祭拜仪式结束后,阿梨也随众人去给父王,大阏氏和几位族中长老敬献寓意长寿的“白节碗”,其中一位虬长老盯着阿梨看了好久,久得阿梨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妥,才听他叹息一声,从腰间取下一块通体莹白的玉佩,放到她手上。
“虬长老?”阿梨有些受宠若惊,这玉佩看来不是普通之物,虬长老是部落里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长老,平日里就是单于也要向他行礼,阿梨不明白,他为何会送自己这么贵重的礼物。
“怎么?不满意?”虬长老捋了捋苍白的胡须,又从盘里拿了一块白糕给阿梨,道:“这样行了吧!”
从小到大,阿梨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虬长老。阿梨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族人间有争吵不和,有处理不了问题,都会请他出面主持公道。族人们尊敬他,因为他公正公平,从不偏袒护私。今天,他却不大公平了,其他人,包括左屠耆王句豹在内,每个人都只有一块白糕而已,唯独阿梨多了一份礼,还是份珍贵得不寻常的礼。长老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份礼物,还有他那声沉重的叹息,都让阿梨困惑不已,后面还有等待敬献的人,阿梨只能叩谢收下了。
祭了天,献了碗,就是青年人自己欢乐的时候了,射箭,摔跤,赛马,追逐嬉闹,热烈而欢乐。阿梨远远地看了看,正要转身回帐,突然被一个人抓住了胳膊,拽着她就走。阿梨一看,原来是句豹,他大概怕她寂寞,才拉了她去玩。
“好久没有跟你比试过骑射了,来,让哥哥看看你有没有长进。”句豹递给她一把弓箭。
阿梨愣了一下,没接。
“怎么?怕了?”句豹问。
阿梨笑着抢过,道:“我襜褴儿女岂有怕的。”
“好!”众人喝彩。阿梨离开了七八年,这些后辈们大部分都不认得她,更不知道这个不久前才回来的索次嘉犁居次,曾经是这片草原上唯一能跟他们的左屠耆王一较高下的骑射好手。看到左屠耆王跟居次比试,大家都陆续围了过来,句豹笑道:“好!今天当这这么多族人的面,拿出你的本事来,别给你师傅丢脸了。”
阿梨飞身上鞍,向句豹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待句豹提缰就位,一时红巾飞舞,两人扬鞭策马,如箭矢齐发,“咻咻”的发箭声一箭急过一箭,大家还没来得及眨眼的瞬间,箭已经入了下一个靶。一里长的赛道,十个赛靶,来回三转,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比赛已经结束了,阿梨输了,并非输在精准度,而是输了速度。
围观的人惊讶不已,想不到索次嘉犁居次竟然有如此实力,都忍不住连连拍手叫好。
“看来这些年有长进,仅仅输了一马。”句豹点了点头,欣慰道。
“那是自然,不然如何有脸回来面对师傅。”阿梨对句豹抱拳,骄傲地道。
“你赢了吗?还好意思摆出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句豹笑讽阿梨。
“输给师傅不丢脸。”阿梨理所当然。
“阿梨姑姑,原来你是父王的徒弟呀!难怪那么厉害!”从人群里挤出一个小脑袋来,果然哪儿热闹哪儿有齐格居次。
“你这是在赞姑姑呢?还是赞你父王啊?”阿梨笑着问道。
“都赞,都赞!”齐格小大人似的,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阿梨跟句豹都下了马。阿梨拉起齐格的手,一边走一边道:“你父王是最好的师傅,你跟他学,很快你就会超过姑姑的。”
齐格马上嘟起了小嘴,道:“齐格才不要跟父王学!父王每次都骂齐格笨。”转而又叹息一声,道:“唉!也难怪,有阿梨姑姑这样的徒弟,一比较之下,齐格确实是笨的。”一番话说下来,失落而又委屈。
阿梨哭笑不得,只得看向句豹。句豹不仅不理会,还火上浇油,道:“你若有你姑姑一半的天赋,我也有心思教你。”齐格一听,小嘴扁了又扁,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道:“原来是真的!”
“什么真的?“阿梨问。
“雉伊姑姑说,在父王眼里,谁都比不上阿梨姑姑。“齐格抹了一把鼻涕。
“你雉伊姑姑的撒气话你也信?那我更要小瞧你了。”句豹严肃道。
雉伊这话阿梨从小听到大,每次跟哥哥闹脾气,她都会搬出这句话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在说。阿梨拉住齐格的手,站定道:“你问一下你父王,在我们襜褴,谁最会跳舞?”
“父王觉得是谁?“齐格眼泪汪汪地望着句豹。
“那还用说,自然是你雉伊姑姑。”句豹认真道。
“那齐格你认为呢?“阿梨看着齐格问。
“雉伊姑姑。”齐格抽泣不断。
“那在你父王眼里,阿梨姑姑还是最厉害的吗?”阿梨笑问。
齐格摇头不语,阿梨又道:“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好像你父王,骑射无人能比;雉伊姑姑擅舞,齐格你觉得自己最擅长什么?”
齐格摇摇头,道:“齐格什么也不会。”
“齐格自己不知道吗?“阿梨学着齐格平时的样子,瞪大眼睛道。
“是什么?“齐格止住眼泪。
“齐格最会唱歌呀!有一天早上,阿梨姑姑本来还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帐外有好美好美的声音,阿梨姑姑起初还以为是灵鸟在歌唱,所以赶紧跑到帐外一看,发现原来是齐格在唱歌。”阿梨道。
“真的吗?“齐格露出了一丝笑容,又转头看句豹:“父王也这么认为吗?”
句豹正经点了点头,齐格终于破涕为笑,阿梨也舒了一口气。唉!难怪李牧以前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热热闹闹的白节持续了半个月,人们终于找回原来的位置,各就各位,草原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天,阿梨无精打采地赖在毡帐里发呆,突然钻进来一个小身影,小麻雀似地报信:“阿梨姑姑,阿梨姑姑,外面来了好多人,好多羊,说是来求亲的。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齐格兴致冲冲的,拉着阿梨的手就往外走。
“哎!等等等等,你让我把鞋穿上!”阿梨一边拉着小齐格的手,一边手忙脚乱的踏上鞋子。
“看,在那边!”小齐格一边指一边脚步不停的往前走,阿梨忍不住笑了,难怪哥哥说她活脱脱一个小阿梨,她真的跟自己小时候的性子一模一样,哪儿有热闹,一定少不了她。
“一,二,三……,姑姑,太多了,我数不过来了!”齐格拉着阿梨挤到句豹身边。
这求亲竟然跟下聘一样,九九八十一只羊!普通人家下聘有三头,五头,七头的为多,按王族的标准,三十六头为上,今日这排场大的有点儿不可思议。阿梨扫了一眼送聘的队伍,不禁吃了一惊,最首的那位不就是那日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个东胡左屠耆王的手下吗?他的眼睛在人群里左右穿梭,最后在见到阿梨的那一瞬停了下来,他向阿梨微笑着点了个头,像是问候又像是行礼,阿梨假装没看见似的把头转了个向,没想到这一转竟然对上了父亲的脸,她只好低头行礼,闷闷地叫了声“父王!”
单于今日心情很好,他对阿梨笑了笑,便亲自向前迎求亲的马队:“各位辛苦了,快请入帐内稍作休息!”当日在东胡,左屠耆王似乎已经以已有王妃为由,拒绝了他,没想到今日居然八十一只羊求亲,实为意料之外的惊喜。
人群散尽,阿梨向远处眺望,不知不觉又迎来了清和的四月天,几场大雨过后,草原上翠色连天,野花微露。远处的草丘上羊群像流雪一般泻下来,羊群后隐隐扬起了牧羊人的歌声,那是一首失恋的牧歌,曲调低沉忧伤,本是大好的日子,却无端让人生出一缕伤感来。一晃,阿梨已经回来一年了,他此刻在做什么?这一年来有没有偶尔想起她?
“姑姑,姑姑!”齐格摇晃阿梨的袖子。
“哦!齐格,怎么了?”阿梨回过神来,发现众人悉已散去。
“姑姑在看什么?”齐格好奇地问。
“没什么,只是看看天,回去吧!”阿梨拉起齐格的手,转过身,只见句豹静静地站在那里,面色无喜也无忧,他把手伸向阿梨,就像小时候那样,手牵手一起走回毡帐。
刚掀开帐帘一角,便听见隔壁传来阵阵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雉伊的哭闹声:“我不嫁!我不嫁!”那场面大概跟自己当时不愿嫁去中原时差不多,阿梨对句豹扯出一丝笑,句豹却觉得这笑容难看的紧,还不如不笑,他把帐帘拉高一些,对阿梨说:“进来吧!”
阿梨向王妃行了礼,转头问句豹:“哥哥不用去会见客人吗?”句豹怎么说也是襜褴的左屠耆王,这种场合不是应该要出席吗?
“不想去!他们去年来提亲的时候,我就没同意。”句豹答得干脆。他当然知道父亲为何要与东胡和亲,那东胡太子他有幸见过一回,是个人中龙凤,却绝对不会是个好夫君,他本已有王妃,雉伊嫁过去会怎样,不用想也知道。而且,襜褴万一真的与胡交恶,他也不觉得东胡会出手相助。
“哦?那雉伊怎么好像一点儿都不知情的样子?”阿梨记得那天在她帐里,她还说不嫁人的。
“就在你回来后的第三个月,他们突然来提亲。这本就不是一门什么好亲事,以雉伊的脾气,她越晚知道越好。”句豹答道。
“往好处想,看今日这排场,东胡还是很在意这门亲事的。”王妃一边说一边递给阿梨一个野花饼,王妃是月氏居次,月氏跟襜褴交好,以前草场不足的时候还一起放牧以拒外族,所以王妃跟句豹算得上青梅竹马,知道阿梨平日里最爱这野花饼。
“这倒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希望是吧!”句豹叹息一声。
“雉伊姑姑出嫁后也会回来吗?就像阿梨姑姑一样?”窝在阿梨怀里的齐格突然问。
句豹跟王妃的脸色急变,阿梨的事几乎被认定为不能谈论的话题,只是童言无忌,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会的!你看,今天来了那么多人送了那么多已,说明东胡的左屠耆王很喜欢雉伊姑姑,雉伊姑姑不会回来的。”阿梨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用手指替齐格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那阿梨姑姑回来是因为中原的左屠耆王不喜欢阿梨姑姑吗?”齐格又问。
将军喜欢自己吗?她不知道,也许是喜欢的吧。“齐格,中原没有左屠耆王,中原跟襜褴很不一样!”阿梨故意绕开了话题。
“哦?哪里不一样?”齐格果然是孩子。
“那里有繁华的街市,街市上车马不息,人来人往,比我们的白节还热闹;街上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卖,看得人眼花缭乱,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阿梨故意吊齐格的胃口。
“你喜欢那里吗?”意外的,句豹突然出声。
她喜欢那里吗?她喜欢!不过她更喜欢雁门关句注山,更喜欢将军幕府,只因为那里有李牧。阿梨强笑点头,道:“时间过得真快,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我们小齐格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呢!”阿梨宠爱地捏了捏齐格的脸。
“可不是嘛!”王妃微笑着点点头,又看了看句豹道:“你小小年纪嫁去中原,你哥哥一直担心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就是受了委屈,也没地儿哭诉。如今雉伊也是,他原想着雉伊从小到大被大阏氏娇惯坏了,若能嫁在襜褴,惹出什么事来还可以照看一下,这下……”
“这下什么?”齐格一脸好奇。
阿梨扑哧笑出了声:“哥哥嫂嫂你们还说她像我,她哪里像我了?”
句豹也笑了,拍了一下齐格的小脑袋说:“小孩子打听这么多做什么,一边玩去!”
单于这次是铁了心要与东胡结亲,不管雉伊怎么闹,大阏氏怎么哭怎么求,都无济于事,这门婚事到底还是被定了下来。东胡想早点儿把婚事办了,可是大阏氏想多留女儿几个月,所以把婚期定在了金秋。跟阿梨当初一样,雉伊闹了一段时间,知道回天无力,也就慢慢平静下来。
王宫里开始准备雉伊的嫁妆,左屠耆王妃是长嫂,自然得多花些心思,阿梨偶尔也会过来帮帮她,不过,说是帮忙,其实很多时候就是歪在胡床上看着。
“居次,外面来了个商贩,居次不想出去看看吗?”阿梨的侍婢阿禾掀开帐帘进来问道。
“唔,都有些什么东西?”阿梨懒懒地问。
“奴婢没去,不过听说他的东西都是从中原的保福县城买来的,精致得很。”阿禾道。
“保福县城?“阿梨抬起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阿禾大力点头,确认道:“是啊!奴婢听什长大人说的。
“哦?”阿梨心动了,一个弹跳从胡床上翻身起来,拽着阿禾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回头道:“王妃,我去看看!”
商贩看来不过十来岁,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带的东西还挺多,有短刀,有玉器,还有精美的串珠。阿梨对这些不是很上心。
“这……也是拿来卖的吗?”阿梨指着筥底的一包东西问。
“哪个?这个?呵呵……这是小的在句注山上采的,是雁门特产五彩菇,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居次若喜欢,就送给居次吧。”小商贩笑着把那包东西递给阿梨,阿禾替她收下了。
阿梨微笑道谢,心想这还真是个精灵通透的孩子,以她的身份,受了他的这份礼,少不得要赏赐他一点东西,无论什么赏赐都不会差过这五彩菇的钱,他自己还得了个大方的名。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阿梨听他说一口的襜褴话,可长得与中原人无异。
小商贩向阿梨行了个礼,回道:“回居次,小的叫山儿,是中原人也是襜褴人。”
“哦?此话怎讲?”阿梨饶有兴趣。
山儿答道:“小的父亲是襜褴人,母亲是中原人,小的自幼随父亲在中原跟胡地间游走,做些小买卖营生。二年前,父亲过世了,所以小的只能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你母亲呢?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阿禾插嘴问道。
山儿默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父亲说,母亲在生小的的时候死了。”
“真可怜!还这么小。”大家七嘴八舌。
山儿却似乎已经习惯了,扶了扶腰间的佩刀,道:“小的只是长得矮小,其实不小了,已经十一岁了。”
阿梨的视线转到小商贩的佩刀上,凝望片刻,问道:“我可以看看你的佩刀吗?”
山儿低头看了看腰间,确定阿梨指的是他的佩刀,才取下来,递给她。阿梨接过,手握刀柄看了一会儿,拔掉刀鞘,又把自己身上的刀拔出来比对,一样的云纹刀刃,一样的虎纹手柄,一样套着玉环,不细看,几乎看不出分别来。
李牧以前送过一把佩刀给阿梨,阿梨在滹沱河边被歹人欺负的时候,她拿着那把刀刺伤了对方,才有机会跳下滹沱河,守住了清白,捡回来一条命,可惜那把刀却丢了。后来有一次,李牧带阿梨去保福城,无意在一家铺子里发现了现在阿梨身上的刀,这把刀跟她在滹沱河边丢失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把刀柄上的老虎是闭着口的,而阿梨身上那把的刀柄上,老虎是张口的。店家说那刀是雁门一位已故的铸造大师打的,他所铸的刀都是鸳鸯刀,成对的,每对都不重样。山儿这把刀,无疑就是阿梨丢失的那把。“你这佩刀是哪儿来的?”阿梨看向山儿问道。
山儿大概被阿梨严肃的样子吓到了,结结巴巴道:“是……是小人几年前跟……跟父亲在滹沱河边捡的。”
“我想买下你这把刀,可以卖给我吗?钱不是问题。”阿梨道。
“这……”山儿面露难色。
“不行吗?”阿梨转了转眼珠,道:“要不这样,我们正好还缺一个放羊的,你年纪还小,东奔西走辛苦不说,也难免会遇上歹人欺负你,你在这放羊有吃有住还有钱,这样可好?”
山儿听了,整个人傻在那里。旁人拍他的背,道:“这么好的事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还不赶快多谢居次。”
山儿这才醒过来,喜得忙跪下,磕头道谢,倏尔又迟疑道:“不过……”
“不过什么?“阿梨急问。
“小的……不会放羊。”山儿窘道。
“这个简单,会有人带着你的。”阿梨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他反悔了。
山儿开心得连话都讲不溜了,磕头又磕头,道“多谢居次!多谢居次!山儿……山儿一定会……好好放羊!”那形容把旁人都逗乐了。
阿梨得了那把短刀,喜滋滋地左看右看,爱不惜手。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先去伙房做饭!
半个时辰后,阿梨端着一个大盘出现在句豹与官员议事的毡帐前,守卫的士兵见是阿梨,不敢拦她。阿梨偷偷地掀开帐帘,探进半个头,就听到左骨都侯说:“去年秋天,趁着燕赵在代地的战事,各族在中原边境都收获丰硕,听说最近燕国蠢蠢欲动,想要把去年丢失的城邑夺回来,若真是如此,我们必要好好筹备一番。”
“没有战事也一样取,那守关大将李牧哪一次不是见了我们就躲,他最多是把东西都收起来。迟早有一天,代地会属于我们游牧族。”是右大当户的声音。
“去年赵燕在代地交战,听说那个李牧每战不过一炷香必退,真是个笑话。”另一人道。
“是啊!听说当时廉颇在鄗城灭了栗腹,赶到代地,大败乐间后乘胜逐北,围攻了燕下都武阳,最后燕国逼不得已,以五座城邑求和,那廉颇倒是个人才。”右骨都侯也附和道。
阿梨定在门口,燕赵在代地交战,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他真的像左骨都侯说的那样,战战败退吗?一定不会是那样的,她相信他。
“阿梨!你怎么来了。”句豹走阿梨她身边,问道。
阿梨回过神来,顿了顿,道:“阿梨给哥哥做了点吃的,哥哥既然在忙,阿梨晚点再送过来。”
“也好!回头我去找你!”句豹道。
阿梨回到自己的毡帐,来回不停地走来走去,又不时去帐门口张望,她心里有一堆的问题和不安,哥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好像等了一年那么久,句豹终于来了。
“哥哥!”阿梨冲到门口。
“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着急?”句豹笑道。
阿梨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定了定,才把大盘推道句豹面前,道:“哥哥先尝尝看。”
盘里有十个油炸果子,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句豹拣了一个塞进嘴里,一咬,果然内里有乾坤,鲜脆可口,清香回甘,句豹一口气把十个都吃完了,才道:“阿梨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哥哥喜欢,阿梨可以常为哥哥做!”阿梨笑得狡黠。
“好啊!明日再给我做一份一模一样的。今日吃饱了,多谢!”句豹站起身来,就要离开。阿梨赶紧拉住他的手,急道:“哥哥再坐一会儿吧!”
句豹哈哈大笑,用食指刮了刮阿梨的鼻梁,坐回胡床上,道:“我们这儿何时缺一个放羊的?”
阿梨嘿嘿干笑:“哥哥都知道啦?”
“从小到大,你何时无缘无故为你哥哥做过吃的?”句豹抬眼斜睇着阿梨。
“那不是怕哥哥吃厌烦吗!”阿梨嘻嘻笑道。
“到底是多么好的刀,拿来给我看看!”句豹道。
阿梨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两把刀,递给句豹,句豹细看一阵,挑了挑眉梢,道:“确实是好刀!”
“哥哥这是同意了吗?”阿梨乐开了嘴。
“我何时同意了?”句豹认真道。
“哥哥!”阿梨抱着句豹的胳膊撒娇。
“你费尽心思去换取这刀,它于你有何特别之处?”句豹正经问道?
阿梨抚了抚刀面,轻声道:“这把刀,救过我一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想问,她在中原那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她那一身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阿梨的眼珠子左右转了几圈,搪塞道:“阿梨骗哥哥的!其实阿梨就是喜欢而已!然后觉得那孩子也挺可怜的,哥哥你就答应了吧!”
“明日再给我做一盘一模一样的!”句豹知道阿梨在撒谎,只是她不说,他也不想逼她。
“一模一样的?不行啊,你可知你吃的是什么?“阿梨犯了愁。
“是什么?”句豹问。。
“是那小商贩从雁门的句注山上采来的蘑菇,只有这么多了。不过阿梨可以给哥哥做其他的,一定比这个还好吃!好不好?”阿梨央求道。
“唔……”,句豹摸着下巴,不置可否。
阿梨再加条件:“连做两天,不重样的!”句豹总算满足。
“哥哥!”阿梨欲言又止。
“怎么?”句豹瞅着阿梨。
“刚才听你们说燕赵在代地开战,好像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哥哥可否说来听听。”阿梨问。
句豹狐疑地盯着阿梨,半饷才开口:“你在担心他吗?”
“他?”阿梨疑惑了半天,这个他指的是谁?想来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当初赵王给她指配的人是司马尚,驻守代地的将军,阿梨心想,将错就错也好,道:“终归也是一场缘分,只是好奇,想问问。”
句豹点了点头,之前怕她伤心,让大家一概不在她面前谈到任何与赵国有关的事情,既然她看得开,他也就无所避忌了,“去年的交战赵国胜了,司马尚并未参战。至于那个笑话,你应该听过赵国的北部总将李牧,这些年,每次有我们胡人进犯中原边境,他都会让人躲起来,从来没有正面跟胡族交战过,这次逼不得已跟燕国对战,也是一柱香必退,由此得了个名叫‘一柱香退将军’,不过赵王似乎很信赖他。”
“哥哥信吗?”阿梨望向句豹。
“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襜褴现在还没有实力去与之对抗。”句豹答得坦然。
“对了,去年的战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阿梨又问。
“你不知道吗?就在你回来后不久。“句豹答道。
阿梨摇了摇头。接下来燕赵又要交战,代燕本相邻,兵力调度无容置疑,而李牧就算不领军,也要时刻备战,更何况,还有来自胡族的威胁,他现在该是枕戈待旦,无时不刻不谨慎警惕着,他有没有准时吃饭?
“在想什么?”句豹盯着阿梨,他看不懂她眼里的风景,她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阿梨回过神,强笑道:“没什么!”
“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想过去的事情,忘了中原,忘了赵国。从此以后,只要你愿意,哥哥会照顾你一辈子。”句豹许诺。
“哥哥!”阿梨红了眼,道:“母妃去逝后,哥哥是阿梨在襜褴唯一的牵挂,若是没有哥哥,阿梨恐怕无处可去了。”
“傻瓜!”句豹揉了揉阿梨的头发,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忘了,明后天给我做吃的,不重样的!”
春花秋草,只解催人老。阿梨躺在叶尖泛白的草地上,细数着高飞的鸿雁,迎接她回襜褴后的第二个秋天。不雨不晴,微寒微暖天气,正适合秋狝。
这一天,整个襜褴王宫几乎都出动了,士卒门天未亮就布下了猎兽的罗网,到日近西山的时候,捕到了二头麋鹿,一头白狼,猎了三只沙狐,五头野猪,还有一大堆肥兔和几十串的野禽飞鸟。阿梨手上提了只彩雉,长长的尾羽像火一般红。单于心情大好,带领着高蹄战马三千骑,奔跑在落日平原秋草中,他好似回到了他的少年时光,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靠近王宫的时候,远远的见到一只三十来人的马队正向这边跑来,单于提缰勒马,定睛一看,为首的那人虎体熊腰,须眉似戟,雄姿英风,不怒而威,那不是东胡太子吗?再看马队,十匹脖子上覆了黑彩的白马,驮着二十个黑布大袋子,这是十骑下聘呀!在胡地,这是下聘的最高礼节,通常只有大阏氏跟太子妃才有的待遇。东胡太子已有王妃,他此举是向单于,更是在向雉伊表明他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铎烈见过单于!”铎烈向单于行礼。
“欢迎铎烈太子!你来的正是时候,今日我们出猎收获不错,晚上一起喝酒庆贺!”单于喜道。
空中南飞的雁群排成了个人字,一只鸿雁因为追赶不及掉了队,而另一只特意放慢了速度,等待落单的那只一起,做成了双飞客。突然,铎烈挽弓握矢,阿梨惊得半张开嘴,“不要”二字还卡在喉间,一双鸿雁就已经惨然坠地。眼看着夕阳归雁,红霞漫天,忽而一转,只剩下重重暮云下的一点红,风瑟瑟,野苍苍,晚烟浓。
“好!”众人喝彩,单于也拍手赞赏道:“铎烈太子果然箭术非凡,一箭双雕,好!好!”
“单于过奖,铎烈只是想为晚上的宴饮略表心意。“铎烈说话的时候,眼神扫过马队后面那一抹红影,他看到她了!不管在哪儿,不管她做何妆扮,她都是最动人的风景。
有生以来,雉伊居次第一次脸红了。他在看她!她能感觉得到,那鹰一样的眼睛里流出的温柔的微笑。她大红的衣裳映在他闪亮的眸光里,灼灼如火烧。雉伊的心砰砰直跳,母后说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为对方而生的,她确定他就是她生命里的那个人。铎烈的目光炙热得肆无忌惮,雉伊终于抵挡不住,害羞地扭过头去。在她身后,阿梨正低头摆弄着那条火红的尾羽。阿梨抬眼,发现雉伊正半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彩雉。“喜欢吗?”阿梨问。
“嗯?”雉伊看看阿梨,又看看那火红的尾羽,迟不可疑地点了点头。
“那送给你吧!当是我送给你的嫁妆。”阿梨想起小时候,她们俩为了一条彩羽大打出手,最终,虽然雉伊赢了,不过,两天后,句豹给了阿梨一条更长更漂亮的。
“谢谢!”雉伊本无意,不过她素来喜欢红色,阿梨既然主动送给她,她自是欣然接受。
阿梨自打从中原回来,什么宴会,聚会,她能不参加就不参加。而且,今日的晚宴是雉伊的受聘宴,她一个被休弃的人,出现在宴席上似乎也不大吉利,大阏氏也肯定不乐意见到她。所以,阿梨乐得清闲,白天打猎累得紧,正好歇息补大觉。按照襜褴的习俗,受聘后直至婚礼当天,男女双方都不能再见面,雉伊自然也不能出席。据说那一晚,铎烈太子喝多了,一直喊雉伊的名字。有人问他为何喜欢雉伊居次,他咧着嘴说好看。
一个月后,雉伊头顶黑盖头,身着绣着五彩云纹的黑色长袍,坐进了一顶青黑相间的彩舆里,浩浩荡荡的迎亲,送亲队伍拉了几里长。阿梨这个旧人,为了不给雉伊带来晦气,很知趣儿地躲在她的毡帐里,连帐帘都没掀一下。听说大阏氏哭得全然不顾形象,拦着不让句豹抱雉伊上彩舆,反倒是雉伊自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不仅没哭,反而安慰大阏氏,说东胡又不远,她会常回来看母后的。单于看着突然懂事的女儿,又是欣慰又是不舍,也是感动得老泪纵横。阿梨回想当初她被送去中原的时候,是何等的冷清,只有一个都尉带着三十六个士卒。母妃甚至是微笑着看她离开的,阿梨回来才知道,在她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线的时候,母妃晕过去了。而父王,她都不记得他当时是何表情了,或者他压根就没有表情。
队伍到达东胡与?褴的分叉路口,西辽水畔翁牛特部的时候,接亲的队伍向送亲的队伍敬酒献礼,送亲的队伍自此留步,只有新娘的哥哥句豹带领八十一名士卒继续陪送到东胡。
队伍一路疾行,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东胡王宫。按照胡族的习俗,新郎新娘要祭火,王宫前,一堆熊火烧得有半人高,铎烈牵着雉伊的手,侧身低问:“害怕吗?”雉伊点了点头,虽然隔着黑盖头,铎烈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娇羞,男人的保护欲骤然升起,铎烈一把抱起雉伊,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从此以后,你的世界里永远都不会再有害怕二字,我铎烈会为你抵挡一切。你可信我?”
“信!”雉伊深信不疑,从她第一眼见到他,她就坚信,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
铎烈眼眸里星光璀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全身是刺,让他不得靠近。听说求亲那天,她大哭大闹,珍宝器物被摔了一地,说宁死也不愿嫁给他,他一点儿也不奇怪,反而还很高兴,那才是他喜欢的她。此刻,她在他怀里,说信他,他征服她了!铎烈扬起嘴角,扫一眼那愈烧愈旺的火苗,一个起跑,跳跃,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把火堆留在了身后。众人欢呼,还有人吹起了口哨,都道左屠耆王怜香惜玉,连火堆都不舍得让王妃跨。句豹也第一次觉得,这个铎烈太子似乎是真心喜欢雉伊的。
拜了天地,再跪拜东胡单于及大阏氏后,雉伊被侍女官领进了洞房。新郎在外敬酒应酬,新娘独自守在毡帐里,雉伊起身走了一圈,忍不住含羞低笑,他果然有心,打听了她的喜好,这帐里的摆设物件无一不是红色的。
胡族的酒宴总是没个早晚,这都月过中天了,外面还是闹声不断。雉伊等啊等,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的时候,铎烈摇摇晃晃地进来了。他半眯着眼,扯开新娘的盖头,新娘害羞地低下了头。铎烈低笑:“怎么?害羞了?来!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铎烈醉得厉害,一个不稳,竟然把一旁的喜蜡给扑倒了,毡帐里顿时漆黑一片。
“哎,你小心点!”雉伊忙托住铎烈沉重的身子,娇嗔道。
铎烈嘿嘿笑道:“正好!”
春宵苦短,一夜缠绵,铎烈似乎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铎烈不是第一次,昨夜的他却像个青涩的少年一样急切,慌乱无序却美好无比。他笑着低头看向怀里熟睡的娇儿,这一看却让他差点儿跳起来,然而经历无数的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他喝醉了,进错毡帐了?不可能!打听到她喜红,这帐里的一切都是红的。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她是谁?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随便爬上他铎烈的榻?昨日襜褴的一切都不像是假的,她确定是雉伊没错,那西辽水畔的女子又是谁?他清楚记得,她手腕上有襜褴王族的图腾印记,而单于说他只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他以前派去打探的人也说襜褴只有一位居次。在河边的时候,他问她是不是雉伊,她没搭理他,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默认了!铎烈自嘲地嗤笑一声,铎烈啊铎烈,你都做了件什么事儿!
怀里的人听到声音,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发现铎烈正定定地盯着她,遂娇羞地垂下了眼帘。铎烈终于想起来了,下聘那天,她就在她前面,一身火红。
沉默了好一会儿,铎烈才试探着轻唤了一声:“雉伊?”
雉伊抬起眼帘,羞怯地嗯了声。
“你们襜褴就你一位居次,对吗?”铎烈问。
雉伊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候问这样的问题,不过她还是答道:“妾身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哦?之前好像听说襜褴只有一位居次。”铎烈抚摸雉伊的肩膀,雉伊娇羞地向后缩了一下,道:“她很小的时候就嫁去中原了,后来听说她中原的夫君不喜欢她,把她休了,所以她又回来了。”
“什么?休了?”铎烈突然坐直身来,他铎烈心心念念一年多,费尽心思,求而不得的女人,那个中原混蛋竟然把她休了!
“你……怎么了?”雉伊拉高被褥,也坐起身来,铎烈的表情把她吓到了。
铎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些愚蠢的中原人欺人太甚,她何时回来的?”
雉伊想了想,道:“去年春天。”
去年春天?想必就是那一天,难怪她穿着中原衣服。是他糊涂了,所以才闹了今天的笑话,“她叫什么名字?”铎烈又问。
“她叫索次加犁,她母亲是赵国居次,给她起了个中原名字叫常梨,我们都叫她阿梨,太子为何突然问起她?”雉伊看着铎烈。
铎烈笑了笑,回避道:“没什么!该起床去向父王母后请安了!”
三天后,句豹告辞回襜褴,一对新人也在婚礼后的第七天准时回门。雉伊回来时,已经换了少妇的发式,满眼里都漾着甜蜜,新婚燕尔,羡煞旁人。大阏氏拉着女儿的手,问了好些贴己话,雉伊都一一答了,确定女儿没受委屈,大阏氏才算放了心。
铎烈拜见了岳父母,一双眼不时在人群里穿梭,她在哪儿?从午正到黄昏,她一直没有出现。吃罢家宴,铎烈让侍从把一个皮囊拿过来,打开后,他亲自为雉伊的家人献上礼物,最先自然是献给岳父母,然后是大舅子句豹,还有一份没有送出去,铎烈笑道:“之前听雉伊说她还有个姐姐,所以铎烈特意也备了她一份礼,既然她不在,雉伊你替我送给她吧。”
当晚,阿梨收到了铎烈的礼物,阿梨向雉伊道了谢,照以往,雉伊放下东西就走了,可是今日她特意留了下来,让阿梨拆开看看是什么礼物。阿梨嗔了她一眼,道:“到底是什么好礼?这么急着让我拆?”
“看看不就知道了!”雉伊道。其实,她也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所以才好奇。
阿梨拆了皮袋,里面有一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里面还有一个皮袋子。阿梨看一眼雉伊,扁嘴道:“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什么宝贝呀?”
雉伊越发好奇了,催促阿梨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快打开呀!”
阿梨把袋子递给雉伊,道:“谁包的谁拆!”
“我拆就我拆!“雉伊抢过,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雉伊舒了一口气,这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不过是一只白银打的兔子。不过,为什么要送兔子?还是因为她是庶出,铎烈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其实压根就不必费心为她备礼。并非因为她从小到大都不喜欢阿梨,而是因为她知道,阿梨对这些东西从不上心。她会为了一条尾羽,一束野花跟她大打出手,却从来都没有跟她争过任何珠宝首饰。雉伊以前看中了她编的一个花环,拿一串绿珠跟她换,她眼都没抬一下。
阿梨心下一惊,他这是何意?提醒她那天发生的事情吗?那个疯子!
翌日,铎烈提议去打猎,句豹看阿梨总是闷在帐里,让她也一起去,阿梨本不愿见铎烈,可又不想拂了哥哥的一番好意,再说受了人家一份礼,总得找机会道声谢,也就答应了。
铎烈终于见到阿梨了,她就站在她面前,这是他们在西辽水畔分开后,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阿梨跟自己说不管过去他们有什么纠葛,这个人的身份现在是她的妹夫,她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唯独不能不给哥哥面子。阿梨向铎烈抱拳,道:“礼物收到了,多谢!”
“喜欢吗?”铎烈鹰眸犀利,似笑非笑。
喜欢?她没把它扔到他脸上已经算给他面子了,可是她也不想违心地说喜欢,于是答道:“铎烈太子有心了!”
有心?他确实很用心,那可是他特意让银匠在三天内赶制出来的。铎烈心里在笑,他真的很想看她见到礼物时的表情,如果是他本人送给她,没他人在场的话,她大概会直接把那只兔子扔到他脸上。
阿梨很意外,久不出来玩耍的嫂嫂也来了,嫂嫂没嫁给哥哥以前,也是个爱动的,可是大阏氏不喜欢。而且,听说她生齐格的时候不大顺利,差点儿连命都不保,落下了病根,她一直很小心地在调养身子,期望能再添个儿子。几个氏族见太子妃这么多年都没动静,私下里明争暗斗,想方设法要把女儿嫁给太子,因为谁能最先诞下单于孙,谁的家族就得势,更别提那个孩子还很可能是将来的单于。可太子一直态度不明朗,或许他还在观望,或许这也是一种制衡。
铎烈提议来个分组比赛,看谁猎得多,谁输了谁就得在晚上的宴会上为大家表演助兴。大家都同意,今日同去的有一个都尉德鸠和三十个士卒,正好分三组,每组十人。句豹跟嫂嫂带一组,铎烈跟雉伊带一组,阿梨跟都尉德鸠领一组。
阿梨跟德鸠这一组运气极佳,不到一个时辰,她们已经猎得三只肥兔。德鸠箭术不错,射到了一只白雉,白雉掉在一丛矮灌木上,正扑棱扑棱地使劲拍打着受伤的翅膀,阿梨把它抱起来,轻拍它的头,替她梳理毛发,白雉刚开始一动不动的,可能感觉阿梨并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便开始用嘴轻啄阿梨的手心,阿梨用手指点它的头,称赞道:“真聪明!
阿梨把它放到马背上的笼子里,一抬头,只见一只麋鹿疯了似地向他们这边冲过来,眼看着就要撞上德鸠,阿梨大叫一声:“都尉小心!”一把推开了他,都尉正全神贯注地在瞄另一只白雉,被阿梨这一喊一推,才反应过来,要不是居次相救,他的一条小命刚才就没了。
“阿梨,小心!”有人大喊,阿梨一转身,一头中箭的玄豹已经在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玄豹扑上阿梨的瞬间,一个拳头重重的击在玄豹的眼睛上,玄豹吃了痛,把目标转到挥拳的人身上,只见它一个弹跳,已经把那人扑倒在地,张口就咬。阿梨慌忙中拔出短刀,奋力插上玄豹的肚子,玄豹此刻已经失控,豁出一条命也要拼个鱼死网破。阿梨脑里一片空白,拼了命似的,一刀接一刀地捅在玄豹身上,刀锋进去了又拔出,拔出来又插回去,鲜红的血液溅了她一脸,她顾不得擦。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夺下了阿梨手中的短刀,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不停地重复:“阿梨,没事了!没事了!它已经死了!它已经死了!”
死了?阿梨恢复了一点意识,整个人突然虚脱,晕了过去。那一晚,没有宴会。阿梨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天明了。没有人告诉她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问句豹跟嫂嫂,他们也是随便应付两句,避而不谈。很久以后,阿梨才知道了事发经过。
据说当日铎烈发现了那只玄豹后,一直偷偷地跟在后面,直到玄豹盯上了一头麋鹿,铎烈觉得机会来了,他就等着玄豹咬上麋鹿的那一刻,来个一箭双雕。出乎意料的,就在玄豹准备扑上麋鹿的时候,慌乱的麋鹿差点撞上都尉,阿梨适时推开了他,正正站在了玄豹直扑而来的位置上。铎烈知道不妙,拔出一箭射在玄豹屁股上,冲向前去,一拳打瞎了玄豹的一只眼,失控的玄豹把铎烈扑倒在地上,一口咬上他的胳膊。好在阿梨的短刀拔的及时,玄豹受伤松口,转瞬间,铎烈已经抓住机会,掐住玄豹的脖子,玄豹抵死反抗,阿梨就在铎烈跟玄豹纠缠的时候,不停地刺玄豹。旁边的都尉跟士卒们都围了上去,可是二人一豹一已经斗成一团,他们根本不知从何下手,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伤了人。从后面追上来的雉伊,急的大哭不止,不停地喊救命。句豹他们赶过去的时候,玄豹已经死了,铎烈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满脸鲜血的阿梨。句豹的第一反应是阿梨出事了,他冲向前去,扳过阿梨的脸大喊阿梨!阿梨你怎么了!铎烈已经精疲力竭,只是紧紧地抱着阿梨一动也不动。都尉德鸠报告说太子不用太担心,居次只是晕过去了,句豹这才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伸出手示意铎烈把阿梨交给他,铎烈犹疑片刻,终是照办了。
当晚,铎烈跟?褴王说,他要娶阿梨。大阏氏知道后,几乎是尖叫着对?褴王说:“不行!”。游牧族的习俗,两姐妹同时嫁给一个男人,并不出奇,然而谁都可以,唯独阿梨不行。大阏氏恨了阿梨的母亲一辈子,觉得她抢了?褴王。如今,阿梨跟她母亲一样,凭着一张狐媚子的脸,又想抢雉伊的男人,她是绝不会允许相同的事情再发生的。
铎烈回东胡前一晚,跟句豹大打了一架。铎烈把一切都告诉了句豹,句豹虽然知道了铎烈由头至尾想娶的人都是阿梨,可是阴差阳错也是命,只能说明他跟阿梨无缘,让他死了那条心。铎烈临走前撂下一句狠话,说迟早有一天,?褴王会去求他答应。句豹虽然嘴上说你想都别想,可他心里很清楚,铎烈是一个怎样的人,而父王为了权利,为了?褴,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这个秋天,中原大地发生了很多事情。赵王任廉颇为大将,再次领兵攻燕,廉颇既然出兵在外,朝中事物必然无法兼顾,是以卸任假相一职,由武襄君乐乘暂代。廉颇大军一出动,燕王的使臣已经到达秦国,请求救助。这要在往常,秦国禀着远交近攻的原则,就算不直接出兵助燕,也会采取行动或牵制赵国,或趁火打劫,夺取几个城池。然而此次秦国却没有任何动静,一切只因昭襄王卧病不起。半月后,秦国向外发丧,秦昭襄王崩了。韩王亲自穿着孝服前去吊唁,楚国派了春申君,其他诸侯也都各派其将相去吊祠视丧。
七七四十九日除丧,太子安国君于十月己亥即位,然而这可怜的太子只做了三天的王就崩了。各诸侯国的使臣有的甚至还没回到国内,又匆匆地赶去秦国。大家都在猜测议论,这孝文王怎么就去的如此突然,有的说昭襄王已是七十五岁高龄,而安国君作为昭襄王的次子,如今也已经五十三岁了,刚刚办了昭襄王的丧事,又忙于登基大典,甚是疲劳;另一方面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比过去秦孝公,惠文王和秦武王三朝帝王在位时间的总和还要长,安国君本已经做了一辈子当太子的打算,突然继位,心里难免兴奋激动,霎时间身心无法负荷而亡。还有的说,昭襄王原本立的是悼太子,十六年前,悼太子在魏国做人质时不幸死亡,两年后安国君被立为太子。这安国君本好女色,做了太子后更是越发不收敛,真正可谓是妻妾成群,单是儿子就有二十几个,纵欲无度,以至于身体在多年前就已经虚亏衰弱。更有甚者,说太子子楚担心夜长梦多,日久生变,谋害了安国君,一时间众说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