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被召回邯郸已近半年,除了每日例行早朝之外,其他的事情,他一概不理不闻不问,安安心心地当起了大闲人。
昨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邯郸粮草库被烧了。朝堂上三公九卿争论不休:戒备森严的粮草库怎么会被烧呢?守卫在何处?一定要好好查办!不管是故意放火还是意外,抓住都一定要严惩……来来回回都是如何调查,如何惩处,半天没个结论。李牧心里嗤笑一声,这些朝臣们看来是无忧无虑,安逸惯了,所谓久安不思危,思想麻痹,警惕丧失,连基本的忧患意识都没有了。这些人就该派去边塞驻守个一年半载。想想在代雁边地的将士,莫不枭视狼顾,昼警夕惕,若一个不仔细,轻则丢命,重则失城,再重则丧国,个个履霜防冰,谨慎小心。
“李牧有何见解?”赵王突然问。
“臣初回邯郸,对朝中之事还不甚了解,请大王恕罪!”李牧心下对赵王颇有些怨言,不愿参与朝中事物。赵王大概也知道李牧心里有疙瘩,并不勉强。
下了朝,路过一个包子铺,李牧突然想起阿离提过的“一口油”水包馆,便问侍卫李戈:“想吃包子吗?”
李戈看了一眼不远处冒着热气的蒸笼,吞了吞口水,正想说最好是肉包子,只听马蹄声已经跑远了。李戈赶紧策马跟上,他就知道,将军根本就不是在问他的意见,将军又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阿离说得没错,这城南水包馆的生意确实红火,李牧跟李戈排了大半个时辰的队,好不容易轮到他们,锅里竟然空了!小二陪笑道:“客官稍候,一会儿就好了。”李牧此时特别能体会廉颇将军一怒之下把包子倒进水里的心情。
吃完水包,李戈念了好几次,说那是他此生吃过最好吃的包子。李牧不以为然,心想那是你没吃过阿离做的。如果说这“一口油”水包是李戈最喜欢的勾注山上的青果子,那阿离做的就是那玉山王母娘娘的玉蟠桃。
距离粮草仓被烧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事情还是毫无进展。散朝时,赵王突然道:“李牧留下。”
李牧有些意外,这是他回来后,赵王第一次单独召见他。
“陪寡人去花园走走吧!”赵王看也不看李牧,说着已经转身自顾走出了大殿。
李牧默默地跟在赵王后面,一言不发。
微雨刚过,甚感秋凉。赵王在临湖的角亭里坐下,李牧静立一旁。湖水漾着西风,满园的秋红倒映在縠皱波纹里,闪闪亮亮的着了火似的。
“粮草仓的事,说说看。”赵王沉默片刻后问道。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设立临时仓储,粮草乃护城之本,万一战事逼近,邯郸拿什么来守?就算大王愿意,王宫内库也不够将士们一个月的口粮。“这件事,赵王不问李牧本来也打算进谏的。
“寡人不知道这粮草仓重要吗?只是钱从哪儿来?粮又从哪儿来?“赵王心里有气,这么久了,满朝文武没一个急的。
“资金方面,大王可以向官员征收额外赋税。至于这粮草嘛,建议卿大夫以上的作典范开仓捐粮。”。李牧不紧不慢地道。
“这个寡人也想过,”赵王一脸严肃,道:“只是要从那帮老狐狸口中取食,谈何容易。”
“大王只要说服二个人就好了。“李牧道。
赵王盯着李牧,问:“说服谁?”
“平原君和刘相国。“平原君是宗室百官的中心,而相国则是三公九卿的领头人。从来官官相为更是官道相连,各相牵制,避其弊取其利。李牧相信只要他二位带头做了,其他人多少都会跟着表一表意思的。
赵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遂看向李牧:“你打算一直就这么下去?”
李牧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施礼道:“请大王明示。“
“你倒是装得像!”赵王哼笑一声,“朝中任事就该有朝臣的样子,别以为寡人不会治你。“
“臣不敢。”李牧依然有礼。
“退下吧!“赵王眼里有笑意。
由头至尾,赵王对召李牧回来的事只字不提。一则,他为这粮草仓的事烦心不已;再则,前线接二连三传来战败的消息,不提也罢。然而,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一年多,游牧族屡屡来犯,司马尚屡屡迎战,屡屡失利,伤亡惨重。外族入境侵抢更甚从前,百姓连正常的放牧耕作都无法进行。
朝堂上一片哗然,有提议休战的,有提议换将的,更有甚者,还有提议廉颇将军驻北方的,赵王反问:“廉颇去北方,邯郸怎么办?”百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李牧,都安静了下来。
赵王思虑再三,中原内部战是重中之重,都城邯郸一定要有强将坐镇,而骁勇善战,名震中原的廉颇无疑是赵国当下的定国之柱。二十八岁的李牧虽然曾跟随乐乘,庆舍在十年的时候,大败秦国信梁军并崭露头角,可跟久经沙场的廉颇比起来始终还稍显稚嫩,需要再加磨练。而北方边塞,放眼朝堂,除了李牧,实在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他只好再次任命李牧驻守代、雁门。可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李牧突然病了,还病得不轻,一连半月都没上朝。赵王几番让御医上门替他诊治,却都被谢绝了。
李牧的祖父因功被封柏仁侯,父亲是前朝太傅,后来辗转至秦任客卿,几年前病逝后,兄长李韫世袭了侯爵。李牧在家排行老二,家里还有一个整日无所事事,醉心乐理的小弟李琦。李牧个性内敛,十一岁前日日跟随父亲学习诗书,有一天突然转了性,着了魔似的苦练剑术骑射,更让人惊讶的是年仅十五岁的他参加郎中比试,竟然一举夺魁,赵王赏识他的才能,三年后提升他做了赵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郎中令,掌管整个赵王室的安危,所以直至被派去代地前,李牧一直都是在宫内,护赵王于左右,也是因为这样,赵王深知李牧的脾性,明白他这番肯定是心里不痛快,牛脾气又犯上了。此时对他用软的是行不通的,于是赵王以抗旨不遵为由让护卫把他押进了宫。
李牧到了赵王跟前,赵王退下一众随从,一边拨弄着玉佩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跪在地上的李牧:“这是昆山新进贡的美玉,如何?”
“臣不懂玉。”李牧瓮声瓮气地答道。
“还有你不懂的?在代地自由了几年,翅膀硬了,连寡人的话都不听了?你这是要反了吗?”赵王猛的一拍几案,厉声问道。
“臣不敢!”李牧嘴上说着不敢,语气上却是一贯的冷硬。
“不敢!我看不治你个抗旨不遵你还真以为我拿你没辙。”赵王冷哼一声。
李牧沉默不语。他知道以现在赵军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战胜彪悍善战的游牧民族,而且他心里多少还在为被召回的事有些不满,所以才闭门称病,拒不出任。
“起来吧!”赵王见李牧低头不语,觉得自己威风也耍够了,才入了正题:“说吧,想怎样!”
“大王出尔反尔,朝令夕改,让臣不知所从。"李牧老老实实。
“是寡人失信,不知三军事而谋三军政。"赵王确曾说过“将能而君不御”,无论如何信任支持李牧,不插手干预军中事务。“寡人召你回来是恼你不知变通!满朝文武上书谓你胆小怕事不敢迎战匈奴,军费开支宠大却未见任何成效,寡人迫于压力令你出战,你就算做做样子也好啊,你却一意孤行,拒不执行,你让寡人颜面何存?"赵王说着也上了火。
李牧是个认理不认人的性子,听赵王如此一说,语气也缓和下来,道:“长平跟邯郸两战后,我军伤亡损失之惨烈大王也清楚,如今我军兵力弱少,善骑射的精兵本来就不多,经过这两次大战后更是所剩无几。飞鞭骑射,运动作战本是游牧人生而俱来的优势,再加上这些年的趁机壮大,战力可想而知。兵法曰‘敌而能战,少则逃,不若则避。’有相匹敌的兵力才可以战,兵力弱小就要退守,避免与之正面交锋。现在开战如同以铢对镒,我军必败无疑。"
赵王听完缓缓地点点头:“依你之见,我待何如?"
“养兵休卒,蓄锐待敌。”李牧镇定答道。
赵王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就这样吧!现下秦昭襄王年老病重,楚国刚迁都至钜阳根基未稳,中原战乱会稍有缓解,正是休兵养息,储精蓄锐的时候。”
李牧也点头。
“因为这一年多的战事,代、雁两地大量农田荒芜,颗粒无收,个别乡县已经开始闹饥荒,再置之不理,就该出大事了。你加紧准备一下,速速回营。”赵王命令。
“大王若要用臣,臣必如以前那般行事,如此,臣才敢奉令。”李牧不忘再提条件。
"准了!"赵王应允,又叹息一声说:"你这个牛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还是要找个女人才能治住你?需要寡人帮你找个美人吗?"
“不要!“李牧想都不想。
八月本是梨枣成熟的时候,可紫金山下这片梨林,因为是野生的,无人看管,树上的果子还没熟透,早被附近村里的孩子们摘光了去,只留下一树树胭脂色的叶子。
没有了踏青的人,此时的紫金山很是清净,只有两个路人在长亭里休息。李牧依然选择了去年回邯郸时坐过的那块大山石,扫开上面的落叶坐下。早上天还没亮李牧就带着侍卫李戈出发了,跑了三十几里路,该歇歇脚吃点东西。
李牧接过李戈递过来的浆水和干粮,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李兄!”
李牧回头,还没看清来人,只听他接着道:“李兄!真的是你!”
李戈倏地挡在了李牧身前,警惕地问道:“什么人?”
来人似乎没把李戈放在眼里,言语里依然透着兴奋,道:“李兄不记得小弟啦?小弟是阿离啊!”
李牧盯着来人,半天没讲话。
“去年春天,也是在这儿,李兄还帮过阿离的,李兄真的不记得了?“阿离有些失望。
“我记得。“李牧终于开口。
一如从前,阿离转眼就笑了,他很不客气地扒开李戈,坐到李牧旁边,道:“我就说嘛!李兄一定会记得我的。”
李牧不自觉地往外移了移,给阿离腾出一点地方来。这个阿离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
阿离笑着把一包东西在李牧眼前晃了晃,问道:“李兄猜猜这是什么?”
李牧摇了摇头。
阿离把布包打开来,献宝似地,道:“李兄看!”
原来是梨花包。一股清香飘进李牧的鼻里,去年那梨花包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嘴里。
“李兄别吃这个了,吃梨花包吧!“阿离把李牧手中的馒头拿下,很自然地递回给李戈,而李戈竟然也很自然地接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李牧迟疑一下,问道。
“小弟要出一趟远门,路过这儿,”阿离把梨花包放到李牧手上,指了指后面的长亭,道:“小弟方才在那边歇脚,没想到见到了李兄。”
李牧回头看了看亭子,原来刚才在里面的人是他和他的侍从。
“李兄这是要上哪儿去?”阿离问。
“我……也要出一趟远门。”李牧答道。
“恕小弟唐突,李兄莫非是要往北走?“阿离又问。
李牧点了点头。
阿离蓦地睁大双眼,道:“真的?”阿离乐得打了几个哈哈,道:“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小弟要去代地。”
李牧不经意地抬了一下眉角,去代地?还真是巧。
阿离突然认真起来,道:“那个……小弟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远门,心里正七上八下呢,李兄若不介意,小弟可否与李兄同行?“
李牧犹豫了一下,道:“这恐怕有点困难,我们要赶路。”李牧说的是实话,他要日夜兼程赶回雁门,只怕阿离辛苦跟不上。“
“李兄是担心小弟拖累李兄吗?李兄大可不必担心,小弟其他的不会,但有两件事自觉还不错的:首先,李兄觉得小弟做的梨花包如何?“
“还…..挺好的。“李牧本想说还不错,想起去年阿离失望的样子,他还是改了口。最主要的是,他做的真的很好吃。今日这梨花包是和事草调的馅儿,跟去年山韭馅儿的比,又是另一番风味。
“小兄弟你觉得呢?“阿离问李戈。
李牧不知道原来李戈也在吃阿离带的干粮,不过却不是梨花包,而是鸡蛋饼子。
“好吃,非常好吃!“李戈一边吃一边道。
“嗯,这第一呢,自然是做吃食还不错。阿离带了好多好吃的,够我们所有人一路上吃的。“阿离道。
李戈听了,眼睛亮了一下。
“这第二件事,便是骑马。阿离自三岁起就学骑马,我的侍从也是打小就跟着我一起练,虽算不上神速,可跟上李兄应该是没问题的。若真的不行,李兄到时候再甩下阿离也不迟,李兄看如何?“阿离极力说服李牧。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牧似乎找不出其他拒绝的理由,更何况,吃人的嘴短,他刚刚还吃了人家的梨花包。
李牧似乎有心要甩开阿离,一路骑得特别快,可阿离步步紧跟,连他的侍从也没落远。期间,阿离还主动向李牧邀战,比谁先到远处的大树下,最后两人也几乎是前后脚的差距。不知不觉跑了百十几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李牧在天黑前找了家传舍,一行人在此过夜。跑了一天的路,大家伙都累了,李牧让传舍令简单准备了点吃的,大家吃饱便各自早早地睡下了。
传舍临山而建,夜里,山风飒飒作响,恍若有人在哭泣,怪慎人的。天没亮,阿离就起来了,跟传舍令借了伙房,做起了早饭。出发的时候,阿离给了每个人一个壶,李牧接过才发现壶是热的。他看向阿离,阿离笑道:“小弟睡不着,就起来熬了点粥。”
“你要想喝粥,交代传舍令就好了。“没有感谢的话,李牧自顾上了马。
交代传舍令?从昨晚上的饭菜来看,阿离觉得他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人们都说春天是最美的季节,然而这一路的白草、红叶、黄花,漫山遍野的秋色,哪里就比那春日里差了?阿离一路叽叽喳喳,李牧都是听的多,心想过了今夜,看你是不是还觉得好看。
是夜确实是不寻常的一夜。经过上一家传舍的时候天色尚早,李牧毅然决定越过,因为他记得二十里外还有另一家,那家传舍不大,却要干净整洁得多,然而当他们到达时,哪里还有什么传舍,只有几间算不上屋子的屋子,断瓦残垣,蛛网尘封,挡雨自不用提,连遮风都是个问题。天已黑,要回去上一家传舍不可能,而且,戎旅之人,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李牧早已习惯。他看了看瘦弱的阿离主仆,道:“今夜恐怕只能在此将就了,你……”
阿离不等李牧说完,忙道:“李兄不用担心小弟,李兄可以,小弟自然也可以。“
李牧不再言语,反正说什么都改变不了露宿荒野的现状,说来何用?
李戈跟阿离的侍从青儿捡了些树枝回来,李牧生起了火堆。阿离显得有些兴奋,道:“阿离好久都没有这样围着火堆过夜了,要是能猎点野味烤着吃就更好了。”
李牧瞪了阿离一眼,心道你不要让自己成为野兽的猎物就该谢天谢地了。
阿离也不在意,问李牧:“李兄想吃什么?”
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吗?李牧把李戈准备的干粮扔给阿离,阿离却把它扔了回去,抿嘴但笑不语。
“阿离少爷有什么好吃的吗?“李戈忍不住开口。
“唔…..李戈,你想吃什么?“阿离问。
“什么都可以!“李戈忙答道。
“那吃馒头吧。“阿离笑道。
李戈扁了扁嘴,拿出一个馒头,狠劲咬了一口,嘀咕道:“昨天还说自己带了好多吃的,原来都是骗人的。”
“我何时骗人了?明明是你自己说什么都可以的。“阿离反驳道。
李牧不理会他们,自顾拿了干馒头就要啃,却被阿离拦住,道:“李兄等一下。”阿离取下随身的佩刀,把馒头切成片,跟着像变法术一样,手往袖袋里一探,摸出个小香囊来,阿离打开香囊,拣出一小撮粉末,撒花似地撒在馒头片上,然后把馒头片架在树枝上烤。
李戈偏着头看了半天,问:“阿离少爷你在做什么呀!“
“烤馒头呀!“阿离把刀随意插在一旁,拍了拍手上粘着的粉末,又转身从自己的包袱里捧出一团干泥来,埋在火堆下面。这下连李牧也看不懂了,问:“这又是什么?”
“李兄别着急,很快就知道了,哎呀……”阿离想看看馒头烤得怎么样了,不小心碰到了被烧得滚烫的佩刀。
“没事吧!“李牧问。
阿离忙吹了吹,道:“没事没事!”
李牧掰开阿离的手一看,发现他的指尖都起泡了。李牧禁不住皱了皱眉,找来一跟树枝,掰断了做成一双筷子,他先把佩刀拨到一旁,再把所有的馒头片都翻了个面。不一会儿,馒头和着香料的味道飘散开来,李戈吞了吞口水,问:“阿离少爷,可以吃了吗?”
“再等等。“阿离指着火堆下那个大泥蛋,对李牧道:“李兄,把那个也翻一下。”
不动不知道,一动李牧才发现那团泥还真够结实的,少说三四斤重。
“李兄,馒头片可以了,先放一边凉一凉。“阿离虽不动手,嘴却没停过。
李戈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时候,阿离终于宣布可以开蛊了。李牧按阿离的指示,先用石头敲开泥蛋。顿时,浓浓的肉香扑鼻而来,原来,泥蛋里裹的是一只鸡,切开鸡肚子,里面又有乾坤:野菜饭。
李戈的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道:“阿离少爷,你从哪儿弄来的鸡呀?”
阿离嘿嘿一笑,道:“路上抓的。”
李牧扫了一眼阿离,如果他猜得没错,这鸡应该是昨日传舍里那只。他还奇怪,传舍令养了只不会打鸣的鸡,原来被阿离封进了泥里。
四个人饱饱地吃了一顿,都开始犯困,可是荒郊野外的,怕有野兽,得一直有人守着。李牧说他守上半夜,李戈守下半夜。阿离说他跟青儿也要守,李牧很不客气地说他信不过他。阿离昨夜没睡好,还早早地起来做饭,这会儿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信不过就信不过,他巴不得一觉睡到天光。
夜寒露重,席地而睡不是件舒服的事,李牧看阿离冷得缩成了一团,便把自己的褧衣解下来盖到他身上,不想倒把他弄醒了。阿离半眯着眼盯着李牧看了很久,慢慢清醒后坐了起来,问道:“李兄,什么时辰了?”
“过了鸡鸣了。“李牧道。
“鸡鸣了?那李兄赶快睡一会儿吧。“阿离说着站起身来,道:“小弟守着。”
“你睡吧,我叫李戈起来。“李牧不领阿离的情。
“小弟有个毛病,要是半夜醒了,就再睡不回去了。李兄去睡吧,让小弟守着就行了,莫非李兄真信不过小弟?“阿离把李牧的褧衣交还给他。
阿离既如此说,李牧不再坚持,接过褧衣绕过火堆,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道:“明天……”
阿离看着李牧,问:“明天怎么?”
“没什么,小心火。”李牧在一棵大树旁坐下,闭眼休息。野外露营,李牧从来只会这么坐着,时刻提防,这是他在北方多年形成的习惯。然而,即便是如此,李牧这一觉还是睡得相当好,若不是穿过树叶的斑斑驳驳的阳光洒在脸上,他大概还在梦里。睁开眼睛一看,其他人都在吃早饭了。
阿离永远是第一个出声的:“李兄你醒啦!“
“嗯……“李牧看了看天色,看着李戈,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叫醒我?”长年的军营生活,每天都是准时在寅正醒来的李牧竟然睡过笼了,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李戈一脸委屈,他本来是要叫的,可是那个阿离拦住他,说因为昨夜他睡的死,怎么叫都不醒,所以将军只能一直守着。李戈醒来的时候阿离说将军才睡下,特别交代了不要吵他休息。李戈狠狠地瞪了阿离一眼,这一路老是被他戏弄,要不是看在他经常做好吃的份上,他早就不理他了。
进入北地,路越来越崎岖难行,不时还遇到流民乞讨。三十里路,行了近二个时辰,李牧他们终于到了边塞最大的一家传舍:三岔舍。顾名思义,这家传舍建在一个三岔路口上,一路指邯郸,一路向雁门,而另一路则是去代地。枢纽地带,往来宾客繁多,附近还有摆摊卖东西的,热闹程度不亚于小集市。
传舍后面的山坡上还剩下稀稀拉拉的一些干草,李戈跟青儿牵着马上了山,阿离则硬是拉着李牧去买东西。李牧原以为他会买点什么别的东西,到头来又是吃的,生的熟的一大堆。李牧觉得不可思议,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怎么就有那么大一个胃。回到传舍,阿离不顾李牧的反对,向传舍令借了伙房,摊了几张鸡蛋饼子。李戈巴结地说阿离少爷你比那变戏法的还厉害,竟然还能变出鸡蛋来。阿离偷笑,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鸡蛋,而是昨夜里他无意在树上掏的鸟蛋。
没有不散的席宴,没有走不到尽头的路,分道在即,李牧把随身的佩刀取下来,递给阿离,道:“一路上多加小心。”
那是一把很特别的佩刀,手柄上刻了一只张口的老虎,很有气吞山河之势。阿离拔掉刀鞘,原来刀刃上也有文章,阿离很高兴,道:“这刀上有云又有太阳,李兄是希望小弟这一路都有好天气啊!哈哈!多谢多谢!”
李牧嘴角抽了抽,这明明就是一幅拨云见日图!
阿离交给李戈一个包袱,道:“小弟没什么可送给李兄的,这里面是刚才做的一些吃的,李兄带着,路上饿了填一填肚子。”
阿离离开后,一路上清净了不少。李牧跟李戈一路快马加鞭,二个时辰后已经到了滹沱河边。
“将军,再过三十里地就到勾注山了,天色尚早,要不去滹沱河边稍做休息,让马儿也喝点儿水?”李戈问李牧。
李牧颔首,按着马辔徐徐转向河边。
一只孤雁亟亟从上空掠过,哀声嘹唳。李牧循声仰望,已不见雁身,唯余一片缥缈的冷影缓缓淹没于杳杳云深处,最后化做一个黑点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牧粗粗地洗了把脸,茫茫然望向前方。两岸芦花早已白头,西风扫过,花絮扑簌簌的摇落,或随风飘走,或付水东流,一带关河冷落,满目尽是萧索。
李牧记得十八个月前他被召回邯郸时正值初春,当时途经这滹沱河边,两岸可谓是卉木萋萋,灼灼花燃,碧草如丝,河堤满满;而今,一眼望去,落叶萧萧,堤黄树老,战事过后的庄稼地里丛生杂草,近关百余里,人稀烟渺。九月本该是秋收,祭飨天帝、祭祖的时节,眼下却是遍地荒芜,民不聊生。
“将军饿了吧!”李戈满是期待地看着李牧。
李戈看一眼李戈,又看看阿离给的包袱,不置可否。
见李牧不出声,李戈不敢动。只好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块糗糒和仅剩的几片糗脯。过了几日,原本不算软的糗糒已经干硬得硌牙,李戈狠狠咬下一口,就着河水泡软一点再咂吧咂吧咽下去。
“想吃就吃吧!“李戈心里在想什么,他清楚的很。
李戈得了许可,即刻把手上没吃完的东西塞回了包裹里。
李戈是雁门绿水村人,六岁时父母双亡跟隨叔父生活,可叔父嗜赌成性,家里生活入不敷出,叔娘把气撒在几岁的的李戈身上,打骂之余,还动不动就不给饭吃。绿水村离营地只有不到十里路,一日,李戈饿得发慌,便跑去营中伙房偷吃,谁知被逮了个正着,问他是哪家的孩子,为何行偷窃之事,他始终钳口不言。伙夫长拿来藤鞭抽他,他只恶狠狠地瞪着伙夫长一声不吭。伙夫长长得五大三粗,心底深处其实是个软心肠的老好人,见这孩子小小年纪甚有骨气,心想只怕是饿狠了才偷吃,教训一番便放他走了。
不一会儿,李戈又回来了,大言不惭地说要从军驱敌,正在练习射箭的将士们哈哈大笑:"你个小毛孩连弓都拉不开,还驱敌?还是回家驱羊吧!"谁知李戈突然转身,抢了身旁一个士卒的角弓,上箭一拉,正正入了靶心,大家当下都傻了眼,正巧李牧走过,听得事情缘由,再看了看身旁这个八九岁的孩子,满是油污的小脸瘦得不剩二两肉,颧骨尖凸,眼窝深陷,乍一看会以为是山里跑出来的一只小猴子。
“再射一箭,中了就留下。"李牧说道。
一众将士都来围观,李戈拉满弓瞄了好半天,忽然又放了下来,脏兮兮的小手在层层污垢的粗葛衣角上蹭了蹭,又擦了擦手心的汗,再次拉开弓弦,紧咬着下唇,还是迟迟不发,李牧看他一眼正欲转身离去时,忽听得嗖的一声,箭离耙中,屏息观看的众人齐齐拍手叫好。
李牧满意地点点头,处绝地不惊,临危急不乱,不错的苗子。自此,李戈便成了李牧的常卫,日日跟随其左右。
流年似这潺潺流淌的滹沱河水,一晃已经过了六年,李戈已由当年那只烟黑的小瘦猴长成了个清秀的少年郎,白齿青眉,意气风发,怕是他叔父叔娘遇见也认不出他来了。然而无论怎么变,有些习惯是怎么也不会变的。对于挨过饿的人来说,粮食是最重要的,所以,哪怕只剩下一口,李戈也绝不会扔掉。
然而,当李戈打开阿离给的包袱,里面哪有什么吃的,只有几件衣裳和一块五色彩石。
突然,道上隐约传来呼救声,李牧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确定那声音的方向,便跟李戈使了个眼色,收拾东西上了马,寻声而去。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远远的见到三个人,一人躺在地上,二个大汉似乎要对地上的人行苟且之事。李牧大喝一声,拔出剑来,也许是做贼心虚,那两个大汉见来了人,便亟亟上马跑了。
李牧驱马向前一看,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没想到那人竟是青儿。李牧急忙跳下马,问:“青儿!这是怎么回事?“
青儿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声来。李牧这才发现,她身受重伤,已经无力回天了。
“阿离呢?阿离在哪儿?“李牧忙问。
青儿似乎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来指着某处,接着便断了气。李牧顺着青儿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山崖,山崖下是蜿蜒流淌的滹沱河。
李牧跑到崖边一看,哪里有阿离的影子?李牧跟李戈分头下山,李戈沿岸找,李牧进河里寻,眼看着太阳慢慢西斜,李牧急得在水里大喊:“阿离!阿离……”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山崖的回音。忽然,不远处的岸畔上一小方绿色吸引了李牧的注意,遍野萧索暗淡,为何独有那一方生机?不知是错觉还是眼花,那绿色竟然动了一下。一时失神,李牧被呛了两口水,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下意识地,李牧又扫了一眼那一处绿地,咦?怎么好像又移了位置?转瞬之间,李牧似乎明白了什么,即刻扑入水中,如离弦之箭一般游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