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兰溪时,已从那里购置了各类物品,酒肉果品一应俱全,把小船装得满满当当。船一进入江面,三人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在船头燃起小灶,在锅中炖肉煮汤。摆开果品、烫好黄酒,忙得不亦乐乎。
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进行这样的工作,却并没有使紫香和崔致远完全摆脱那种尴尬——由那件棉袍所带来的莫名的尴尬。他们的话语比当初少了。相视时微笑,并不是会意,而是有些刻意——这刻意,与其说是带着羞涩,不如说是为了逃避羞涩。
兰溪、兰阴山似乎都是因为两岸遍植的兰花而名,不过此处的樟树也多了。小舟在江上无人管它,自去随波逐流。他们不一会儿准备出了好几样菜肴。锅中的肉汤冒着股股的热气,香气飘散在略显清冷的江面上。
三人围坐在船头酣饮饱啖,一会儿评点两岸山水,一会儿畅言放笑。酒饮至黄昏,月上江面。舟上已然杯盘狼藉、肴核散尽。三人皆是耳红面热,眉眼迷离。他们如此寄情山水,饮至最后,便都有些形骸放浪。
崔致远拿起酒壶,一倒却已经是空的了,于是大叫“苦闷”,抬手把酒壶扔进了江里。可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顺势趴在船舷上装醉。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什么,眼睛呆看着水中被酒壶击起的涟漪。
那涟漪一圈圈飘来,渐渐变得平息。水面上的一轮月影,也逐渐由破碎变得完整。它摇摇晃晃飘到船舷边,让人直想用手去掬它。他们刚离开龙丘时,是十月望日,而此时月满将亏。
乘着酒意,崔致远便用手中的酒碗去舀水里的明月,嘴里随口吟出张衡的《四愁诗》:
“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
说完便后悔了。这种婉转的调情只能显现他的轻浮。
旁边的紫香忽地坐起来,一把抢了崔致远的酒碗,她也已经两颊绯红,一副醉态:
“你把酒倒到江里了,只管自己舀了喝。”
捧起碗来就要喝那江水。玄露在旁边夺下酒碗,搀住她。
“看你是喝多了,快去舱里躺着去吧。”
紫香不快,抓住船舷,一阵哭叫。不过最终还是被姐姐架到了舱里。崔致远隔着舱口垂下的小帘,听见玄露哄着紫香躺下了,渐渐地没有了紫香的声音,似乎是睡去了。
原来在刚才饮酒时,三人虽有说笑,可仍然极少是在紫香与他之间的。两人的放浪似乎都是刻意为之,意在破解一种含情脉脉所造成的尴尬。
小舟此时漂漂荡荡,听任江流。崔致远靠在船舷上,怅望江上夜色。心中渐趋平静。自己虽已有过诸多经历,可对于男女之情仍然不甚了了,似乎全部的经验还是从诗书中而来。面对月夜下粼粼的波光,他低头用指尖撩拨水面。可能那些诗书中的情爱就如同这水中的月亮,可望不可即,虚幻缥缈,“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书上好像就是这样讲的。
而自己呢?却似这漫漫长长的江水,迂回徘徊,平淡缓慢,似乎要用一生去等待澎湃奔涌的时刻……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玄露从船中走出,她埋头收拾东西,过了些许时间也没听见崔致远的声音,便抬头看了看仍在呆望江面的他。
“崔大哥,再往前走该到什么地方了?”
崔致远回头看着玄露。他觉得似乎玄露和他之间变得自然了,话也多了些。
“再往前,应该到严州了。那儿有一段很长的峡谷,叫作七里滩,再过去就应该进入桐江了。”
“那儿可有什么名胜?”
“好像七里滩有个严子陵钓台。”
“严子陵是人名吗?”
“是,严子陵叫严光,他是汉朝人,年幼时与光武帝刘秀是同学,亲密无间。后来刘秀做了皇帝,便请他出来做官。他却辞官不做,来这里隐居垂钓,留下了个钓台。好像严州的名字也是因他而来。后代多有些文人路过七里滩写诗凭吊他。”
“为什么要凭吊他?”
“因为那些文人都仰慕他不求功名、隐遁江湖的性情,而他们则日日为功名所累,只知奔波,毫不洒脱。”
“就像你一样吗?”
崔致远猝然无语,不知以何相对。他想玄露是在故意地点悟他呢,还是因为她的品性本来就如璞玉清水一般,毫无掩饰。
“可能吧。”他苦笑了一下,望着玄露说道:“人生世事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那样?难以一时解释清楚,我也不断问自己。或许要用一生去解释,或许这一生便是在提问。”
玄露听后也片刻无语,静静地坐在那里。夜色中她的眼光就像水中飘荡的月光。
“你是说只有真正经历了这一生才能把这一生的事情想清楚?”
“嗯,可能吧。”崔致远想了想,“也许我们所能想到、体味到的,只是人生映在我们心中的影子,就像这江中的明月:当波澜起时,月影扭曲,当水静风息时,沉璧明镜。但不管怎样,那毕竟都是虚幻的影子。不同的江月只是不同的影子。我们对于人生的思索、感悟便如同江月,而真正的人生就似天上的月亮:它的循环往复、阴晴圆缺不会因水中影子的变化而变化。正如人世的生老病死、繁衍不息并不会取决于我们对它的理解和感悟。”
“虚幻的影子,那么我们的所思所想岂不是就没有意义了吗?”
“不是,并不是这意思。”崔致远想尽力掩盖他的酸腐,“正是因为我们对人世的理解和体悟,才能使这个过程承载不同的意义。比如说,一些人可能是为了责任使命,一些人可能是为了幸福追求。”
说到这儿,他自觉说圆满了,似乎把刚开始的那个问题也解释清楚了:隐遁江湖的严子陵与他们这些奔波功名的人,仅仅是水中不同的月影。
“是这样啊。”玄露望望江面,又扭过去看看船舱。在她听来,崔致远所说的交织在人心中的两个方面,似乎就是在说她和妹妹。“可那都只是虚幻的影子啊。”她心里暗暗地想。
此时舱中的紫香刚刚擦干面颊的眼泪,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