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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定觉寺:逃亡的沙弥

十八

六郎杨延朗带着几名随从,穿行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大宋的皇帝已经下旨,将太原的百姓迁到并州和阳曲,太原城改称平晋县,据说城墙也将毁平。现在,宋军正驱赶着城中百姓到城外集合。街道上呼喊声、哭叫声、责骂声混成一片。

“难道这赵家皇帝是以毁城来泄愤?”六郎心中暗想,“此次太原之战让他吃到了苦头,想必气忿难消。”

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过以刚才所见,他应该是个大度之人。”

他刚随父亲觐见了大宋皇帝,皇上对他们很是热情。虽然杨家军的抵抗让他曾经相当怨恨,但由于欣赏杨家军的勇猛,他还是决定以德化怨,让刘继元来招降父亲。父亲大哭之后,遂解甲去见皇上。皇上甚喜,授左领军卫大将军,令恢复杨姓。这也是让六郎高兴的一件事,本来他就不屑姓刘。不过因为自己名字的“朗”字,犯了赵家皇帝传说中的祖先“赵玄朗”的讳,所以皇上当庭给他改名为“杨延昭”。

离开街道上哭天喊地的百姓,六郎他们走进一处僻静的小巷。看看身后无人尾随,他们向小巷深处一座废弃的草料房走去。

“可如果他是大度之人,为何能容下我们,却容不下那些沙陀人呢?”想到一会儿将要面对的人,六郎的心颇为沉重,几乎迈不开步子,“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向他们解释吧。”

来到草料房门外,随从叩打门环。好一会儿,门缝里有人露出半张脸向外查看。那半张脸上巨大的疤痕着实吓大家一跳。疤痕还很新鲜,伤口尚未完全愈合。

门被打开,六郎迈步进来。他问道:

“安九,你的伤怎么样了?”

“不妨事了,留个疤而已。”

“赏哥呢?”

“在里面。”

六郎随着安九向里面走去。

“大哥,六将军来啦!”

李赏哥迎了出来。杂乱的院落里,闻声冒出来十几号人,也都围过来。

“六郎!”李赏哥施礼道。

六郎还礼,环顾这十几号人,见他们都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不少人还有伤在身。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

好一阵儿,大家只是站着,默然无语。

赏哥笑了笑,“里外都没个坐的地方,也不知往哪请你。”

“不妨,就站这儿吧,说完话就走。”说着,他伸手拍了拍赏哥的肩头,“赏哥,让你们受苦了!”

李赏哥端详着六郎的表情,揣测出其中的意味。他笑道:“从小到大,还没见你跟我这么客气过呢。”

一句话让六郎心中更不是滋味。的确,他和赏哥从小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弟一般。想到这里,更不知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听说宋军要把太原百姓都迁走?”赏哥问道。

“是,据说要迁到并州。”

“我还听说,要把城墙推了。”安九在一旁说。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这样。”

“准是咱们让赵家皇帝吃了苦头,他拿城墙出气。”那十几个沙陀后生躁动起来,既激动又忿忿不平。

“我和父亲刚去见了赵家皇帝。”正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六郎淡淡地说道。

一时间,又恢复了沉默,大家看着六郎。

赏哥点点头,好一会儿说道:“知道了。”

六郎狠狠心,继续说:“可他不赦免沙陀兵,赏哥你就在缉捕的名单上。”

李赏哥淡然一笑。

“这算什么?”安九在一旁炸了,“我们跟随令公从代州跑过来,为个没见过面的刘家皇帝卖命,跟个赵家皇帝拼命。一下子死了几百号的兄弟。令公和你说降就降了,那我们这死的死、伤的伤却是为谁呢?现在我们剩这么十几条命,还不放过,想一网打尽!看来赵家皇帝是想拿我们和这城墙一起来泄愤、解气了!”

沙陀人一下都被点燃了,怒火、怨气向着六郎迸发出来。

六郎的几个亲随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摸到腰刀的刀柄。

六郎面色凝重,只是盯着李赏哥。

赏哥向大家摆摆手,“六郎,你话还未说完。”

六郎继续说:“现在宋军正在城中驱赶百姓,搜捕所谓‘巨害余孽’,所以城中不宜久留。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你们不容易混在其中出城。”

他转身让亲随将几个包裹递上来,“这是我们从城中寺院找来的一些僧袍和度牒。如今之计只有如此,你们扮成僧人模样才能混出城去。”

沙陀人又炸了锅,六郎也不听他们的怨愤之语,继续对李赏哥说:

“城中的僧人大部分要迁到阳曲,但那里仍有宋军驻扎,并不安全。我打听过了,汾河东边的唐明镇,有座定觉寺,各地要去五台山朝圣的僧人目前都聚在那里。你们如能去五台山,那里可暂避一下风头。过些时日,我和父亲再想办法。”

他见李赏哥没说话,便继续说:“包裹中有几把剃刀,你们赶快准备一下。过一个时辰我再来,护送你们出城。”

赏哥目送他离开时,真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痛苦、愤怒、委屈、怨恨,似乎都谈不上。或许出家为僧就是因为这所谓的万念俱灰。

十九

定觉寺的年轻僧人这些天很爱在寺门口张望。太原城陷后,唐明镇这里来的人更多了,各式各样的人、各个地方的人,着实让这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光头后生好奇。不过,好奇归好奇,当那些各色人等向寺院靠近时,他们第一反应是拒之门外。这年景,来拜佛供香火的几乎没有,多是来讨饭借宿的,甚至是避难的。他们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却不缺少基本的冷漠和本能的歧视。

这天,远远地看到一群僧人向这边走来,他们急忙躲进寺院,准备关门。外地来的游僧不是来讨斋饭,便是要借宿。

刚插好门闩,便听见叩门声。催促开门的声音相当粗鲁。

寺里的僧人暗自呸了一声,便也不回答,各自向里面散去。

猛听得一声巨响,他们回头一看,见门缝处插进把腰刀,正砍在门闩上。紧跟着腰刀抬起,又是一刀,那门闩已被劈断一半。

僧人急忙跑过去,要护住门。忽然腰刀抽回,紧跟着一声闷响,门扇被踹开。

僧人们站立不稳,连带着也被踢倒几个,狠狠摔在地。

“大白天关什么门?老子叩门为什么躲着?”

十几个大汉一拥而进。虽然穿着僧袍,但明眼人一眼就断定他们不是出家人。他们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尤其头一个跳进来的,脸上一块大疤,如同凶神恶煞。

僧人们站起身来,连滚带爬向里面跑去。

“哪儿跑!”疤脸大汉提着腰刀要追。

“行了,安九。随他们去吧。”李赏哥最后一个走进来,叫住了安九。

他随后让兄弟们把兵器都收起来,藏好。兵器是在六郎帮助下,混在行李中带出城的,都只是些随身的短兵器。还有三匹马,他们也牵进寺院。这是六郎安排其他人事先带出城的,其中有赏哥的大黑马——乌金。

赏哥摸着新剃的光头,左右走动,打量这座寺院。这个动作颇具感染力,大伙不自觉地都摸起自己的光头。对于新的身份、新的形象,沙陀人都还不太习惯。

这时,刚才跑进去的僧人搀着一个老和尚从后院走来,寺里的其他僧人也都呼啦啦跟出来,手里拿着棍棒扫帚各类武器。

“阿弥陀佛,法师们是打何处来?意欲何为啊?”老和尚合十道。

赏哥估摸他是住持之类,便也回礼:“大师在上,我们欲往五台山朝圣,听闻此间的高僧们也将赴五台,我们便投奔这里,想搭伙同行。”

老和尚回道:“小寺就我们这些出家人,不曾听说谁要去五台山啊。”

“不去五台山,就让你们去西天!”安九一步窜到最张牙舞爪的那个僧人面前。一只手抓住他手中的棍子,另一只手在他肩头一推,脚底下同时一勾。说话间,那僧人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棍子也落在安九手中。

沙陀兄弟们又欲亮出武器,赏哥伸手制止住。

老和尚和众僧人胆怯之情尽显,纷纷后退。

“大师莫要见怪,那可能是我们听错了。今日,行到这里,就请许我们在此借宿一夜,明日便不再叨扰。”

老和尚迟疑片刻,也只得点头同意。

来到后院,安九和其他沙陀弟兄则全无客套礼数,大咧咧地四处寻找住处。前几日,僧人们刚好赶走了流落寺中的难民,所以还真让他们找到了几间空房。

僧人们对他们既害怕又担心,便一路远远跟着。

安九来到最后一进院西厢的一间柴草房。推门进去,却把他吓一跳。只见阴暗的房中,一个小和尚手里攥着把砍柴刀,一言不发、瞪大眼睛盯着他。安九见此情景却也不生气,他看出小和尚很害怕,便转身退出房来。

尾随而来的僧人却一脚迈进去,高声喝道:“明愿!快搬出去,把房子腾给新来的师兄住。”

安九听了,一把将那僧人拉出来。

“唉,不用,你就想让我住这黑屋子?刚才去那些上房,你怎么不出声?”

僧人急忙赔笑,不再说话。

安九一边走,一边随口问:“你们怎么这么欺负小师弟?人家还是一孩子,就让他住这儿。”

僧人急忙回道:“师兄有所不知,这小沙弥也是前几日刚来的。我们好意收留他,他却生分得很。平时不与人言语,见人爱答不理,他自己愿意住在这里的。”

说话间,安九和这些僧人走远了。

这最后一进院的正房是两层的藏经楼。李赏哥便在藏经楼的楼上住下。此时,他正倚着栏杆发呆,刚才的一幕,他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战后的这一段时日,他常常陷入这种恹恹的沉思或是恍惚中。现在他悟出,其实不是什么万念俱灰,而是只有一念成灰。这一念在以前也时常冒出来盘问自己:“我生来驰骋沙场、出生入死,可到底因何而战?”因为从小在军中长大,一直跟随杨业,所以这个问题对自己的困扰并不深。只要跟随令公去战斗即可。但现在,这却是再深刻、再明显、再痛苦不过的问题了。已经不是“我因何而战”,而是“我因何而存在”,我要去往何处?我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如此或那样?……更不要说,还带着这么一帮九死一生的弟兄……

他倚着栏杆轻声叹了口气。低头间,忽见那柴草房的门轻轻打开,里面一个小和尚探身出来。他左右张望,见院落无人,便走了出来。

走到院中,他舒口气,伸展胳膊。双臂向上伸展,仰头挺胸,这个紧张之后的舒展动作却暴露了他微微隆起的胸部——抑或应该是,她。

仰头舒展的她,一眼看见楼上的李赏哥正注视着自己。小和尚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欲走。但片刻之后,她又抬起头来看李赏哥——

那是一张粗犷而略显沧桑的脸,但此时却如此安静,这个如同庙里天王塑像般的大汉,正那么安静地看着自己。这样的目光没让自己害怕,却能感受到多年未有的安定、平静甚至是慈祥。

小和尚仰着头看了他许久,赏哥一时间有些尴尬。他惯于面对强硬的东西,却很少这样俯视一张清秀温和的脸。他定定神,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是笑了一下。

小和尚见此,忽然也觉不好意思,无意间脸微微红了。她急忙低头转身向柴房走去。而这时的步态全然恢复了少女羞涩时的扭捏和窈窕。

二十

次日清晨,李赏哥醒来时,便听见庭院内沙沙的扫地声。他走下楼,见正是昨日的小和尚在扫地。那手中的扫帚比她还高一些。

小和尚见他急忙低下头,不过仍留有淡淡一笑。

“小师傅,法号为何?”

“明愿。”

李赏哥点点头,虽然他很想多问几句,但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样岁数的孩子,不做修饰、留着光头、穿件破旧僧袍,的确可以混淆视线,不好分辨是沙弥,还是沙弥尼。但赏哥很确定她是女孩。或许正因此,她才与其他人生分,自愿住柴房。

不知她为何女扮男装,藏在寺中。赏哥不便询问,便欲向前院走去。他感觉明愿似乎还想开口说话,就转头看她。明愿低声说:

“那边可以洗漱一下。”她指着柴房边上的一个水缸。

李赏哥称谢走到水缸边。明愿也跟过来。她取出水瓢,从缸中舀出水,示意让赏哥伸手。赏哥明白,便双手捧出,接水洗脸。

洗完之后,眼睛睁开,一条干的巾帕递到面前。

赏哥去寺里各处看看兄弟,见他们大部分还在酣睡。然后又去马厩看了看马匹的情况。

最后来到前院,看见有几个已经起来的兄弟。他们正靠着墙根,坐在天王殿的台阶上。天气阴沉,大早晨就有些闷热,大家都懒洋洋的。他们叫了声大哥,便又转过脸继续看着门口。

“看什么呢?”

兄弟们指给他看,“那人好像想进来找什么人,正跟和尚们吵呢。”

李赏哥见寺门口来了一个长髯的汉子,丹凤眼,黝黑的面色。他头戴紫纱罗的长顶头巾,身上穿着绫纱做的交领长衫。这个时日,河东地区已经转热,然而此处百姓在战乱中奔波,少有能及时更替如此体面的时服。再听到他的南方口音,虽未着官服,赏哥便断定他是宋军里面的人,不由得警惕起来。

远远地听出来,他是来寺里寻人,但那人不愿见他,他还争执想进去。僧人说佛门清净地,想让他尽快离开。

那人还在坚持,有两个僧人不耐烦了,就转身离开了。赏哥急忙跟过去。靠近时听他们议论:

“这人上次来时,还求着要投靠到庙里,一副落魄样。才几日光景,如今像是发达了。”

赏哥凑过来询问:“小法师,这人来做什么?”

僧人见到他,有些惧惮,急忙回道:“他前些时日送了个小沙弥来庙里,今日又想把人带走,不过那沙弥不愿跟他走。他争着想见人,但人家却不想见他。”

“噢,是这样。”

正这时,忽见寺门外又走进一人。白面、高个儿、相貌文雅,但衣装、须发却有些不修边幅。

那长衫汉子看到刚进来的白面汉子显得有些惊愕,停止了与僧人的争执。

白面汉子率先向他施礼,笑呵呵地说:“好巧啊!不想与王使官在此相遇。”

长衫的王使官迟疑片刻,然后勉强一笑,回礼道:“郭借职怎么也会来这里?”

“闲来无事,随便走走,看到有座庙,就想进来拜拜。我们河西人都这习惯。”

郭借职一张笑脸,王使官却显得颇为扫兴无奈。他一甩袖子,转身向寺外走去,“恕不奉陪,先行辞别。”

“王使官也是来拜佛吗?”郭借职好像还不想结束谈话,回过身追问。

王使官却只点头一笑,便转身大步离开。

郭借职向寺里的僧人合十施礼,有好事的僧人凑过来,“请问这位军爷,方才那位王使官是什么人物啊?”

“噢,他是皇帝钦点的于阗使团送伴使,王云卿,王大人。”

“怪不得,原来是钦差啊!”僧人们一阵咿呀,“那军爷也是于……阗使团的啦?这于阗在何处啊?”

“于阗国远在万里之外的昆仑山下。”郭借职笑了笑,“我虽在于阗使团,不过还没去过于阗。在下是凉州人,在使团中充作译人。”

郭借职待人温和、一脸笑容,和尚们与他有说有笑,“那郭借职一定去过不少地方了?”

“我常在河西中原走动,这次是陪于阗太子从沙州而来……”

说话间他们走到里面去了,赏哥便转身回到沙陀兄弟身边,也在台阶上坐下。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从里面跑出个僧人,来到赏哥面前。

“这位大哥,能随我来一下吗?我们方丈有请。”

赏哥站起身,弟兄们问:“大哥,要我们一起去吗?”

“不用。”他拍拍身上的土,随着和尚去了。

方丈室中,老和尚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迎接赏哥,“这位法弟,昨日匆忙,不及问你的尊号上下?”

赏哥心里骂了声这虚伪的老头,“免尊,叫某家‘小弟’即可。”

在六郎给的戒牒上,他的法号叫“法藏”,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没信心叫出来。

“噢,哦,好,小老弟,老衲想介绍这位壮士与你认识。”他将赏哥领到郭借职面前。

郭借职早已站起,笑脸相迎,“有礼,有礼,在下凉州译人郭敏。”

赏哥别别扭扭地合十回礼,说了声“幸会”。

老和尚接着说:“小老弟昨日不是打听去五台山的吗?方才与郭壮士攀谈,得知他便要去五台山。”

郭敏说道:“确是如此,在下去年即随于阗国太子入朝,太子殿下一直想上五台礼佛,但被战事耽误。如今战事结束,我们正在这镇上整顿,即日便要赶往五台。”

赏哥此时又仔细打量一番郭敏,从他穿着言谈看的确不像是宋军里出来的。但他想了想,仍然说道:

“多谢大师、壮士一番好意。不过我等随意惯了,不便与尊驾使团同行。包涵,包涵。”

说罢也不等他们回话,便施礼告退了。

二十一

离开方丈室后,他颇有些闷闷。一方面自己很不习惯这种伪装、与人周旋的活法;另一方面,虽然回绝了郭敏,但他的确对下一步的打算没有头绪,尤其是带着十几号人的下一步。

接受命令、冲锋陷阵,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和反应,他毫无畏惧。但自从离开杨家,或者说被杨家遗弃后,他就时常陷入这种毫无头绪的迷茫。

“或许是因为肚子饿了。”咕咕作响的肚子给了他一个理由。

他寻着来到斋堂。可是那里僧人们说过堂时间早过了。

看着他们异样、怀疑甚至是敌视的目光,赏哥心中闷闷之情更甚。自己不仅沦落到讨食的地步,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他真是有气发不出。想到那十几个还未起床的兄弟一会儿也要面临这样的局面,他更是头疼。

正在院子里发愁,却看见明愿朝着他走来。

“还没吃东西?”明愿见他立在斋堂前徘徊,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赏哥面有窘色,点了点头。“我还有十几个弟兄也没吃呢。”

“那就去自己做些吧。”

赏哥还在迟疑,明愿推了他一把,“走吧,我帮你。”

斋堂的后面便是香积厨,此时当值的僧人们正在洗菜、和面准备断中的斋饭。看见他俩进来,因光线不好,没看清是什么人,便呵斥闲杂勿入。

赏哥一早上的火气,蓄到此时终可发作。他二话不说,抓住最近人的脖领子,一把便将其扔出门外。旁边那人惊得跳了起来,未等落地,便狠狠地吃了赏哥一脚,直接被踢出门外。其他人这时才辨认出是昨日闯山门的大汉,于是急忙一溜烟跑了出去。

被踢出来的和尚羞愤难当,站起来一边跑,一边冲着屋里骂道:“穿僧袍的臭贼!你不得好死,等着官府来抓……”还未骂完,被其他和尚拽着跑远了。

李赏哥听了,心中一惊,跳出门外,却已看不见人了。

他双眉紧皱回到屋中,站着发呆。

明愿刚开始被和尚骂,还颇为紧张,但经历方才的一番场面,转而变得有些兴奋,不禁都要笑了出来。她在屋中走来走去,各处翻找。

赏哥想了想,还是转身向外走去。

“不做吃的了?”明愿问道。

“有劳你帮我准备一些,我先去找一下兄弟们。”他迈步走了出去。

去到寮房,见已无人,知道大家都醒了。他便又寻到了前院,果然见安九一伙围在那里有说有笑。走近了,却看见围在中间的正是那个郭敏。

“安九!”他几步跨了过去。

“大哥。”

“快去斋堂用饭。”他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安九诺诺,于是领着大家向斋堂走去。

赏哥转过身,向郭敏一抱拳,他也不再别别扭扭地假装合十了。

“郭借职,在下方才已经言明。我们各走各路,有缘的话,五台山再会。”说完转身欲走。

“李赏哥。”郭敏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这时的天气已经非常闷热,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远天不时传来隐隐的轻雷。不过,这一声却响过雷鸣。

赏哥慢慢转回身,眼光咄咄逼人。郭敏虽然身材高大,不过在他看来,完全可以一击致命。

郭敏看到他的反应,急忙拱手作揖,“果然是李将军!郭某这厢有礼了。”

说话间,他竟然向着赏哥走近一步。赏哥既惊异又警惕,死死盯着郭敏,一言不发。

郭敏走近后,环顾左右,然后低声道:“李将军勿疑虑,在下对将军敬佩有加,欲倾心结交。”

“你怎知我是李赏哥?”

郭敏摆摆手,“放心,并非你兄弟们说漏的,是我猜的。”

他见李赏哥依然面色铁青,便一笑:

“说来也简单。将军与兄弟们虽穿僧袍,但明眼人略做观察,便不难看出,君等是行伍出身。如今身为军人,却要乔装潜行的,一定是北汉的军人,而且一定是北汉军中未降宋军或被通缉者。此次赵家皇帝为平定人心,招降者多,而通缉者少。只有所谓‘亡命巨害’者才在通缉名单上。最有名的‘亡命巨害’者便是让宋军吃了苦头的沙陀人。将军与众兄弟皆高鼻阔目,且是代北口音,不难猜测正是杨家军中的沙陀兵。”

他又一拱手,微笑道:“经过太原一战,‘云州沙陀李赏哥’之名,如今何人不知?”

天气闷热,即便站着不动,赏哥都已一身是汗。他宁愿相信汗都是因为天热而出的。

虽然仍半信半疑,但他不禁赞叹郭敏的观察力。

“既知我们被宋军通缉,那你为何不去报官?”

郭敏又深施一礼,“将军切勿多虑。在下虽为军职,吃的却非宋军的俸饷,断不会为赵家皇上卖命。再则小弟常年于塞北中原走动,结交的是各方豪杰,若不知个‘义’字、‘信’字,何以在江湖立足?”

“你说你非宋军中人,却知刚才那个什么‘送伴使’是赵家皇上钦点的?”

“将军有所不知,那王云卿本是宋军中一军校,说自己做了一梦,梦到神明指示,让他去昆仑山上为皇上取一块神玉。他说得天花乱坠,还引经据典说了些奇怪的地名。皇上和于阗太子听得信服,便封他为送伴使,陪送太子回国,顺便去取玉。所以如今他就在我们使团之中。不过我也听说,他本是一逃兵,被抓回后,因怕死才编了这么一套说辞。我对他一直心存怀疑,今日正是有意观察,才尾随至此。不想得以与将军结识。”

赏哥听罢,脸色略微缓和。他也拱拱手,“幸会,幸会。逃亡之身,行事谨慎,还望包涵。在下便是李赏哥,多蒙足下赏识。”他抬起头看看天说:“恐怕雷雨将至,足下若无他事,就早些回去吧。”

郭敏道:“不知将军作何打算?我想这寺院应该不是久留之地。”

“我等不会在此久留。”

“如此最好。”郭敏笑了一下,轻声道:“我看这寺中的僧人并非善良之辈。”

赏哥默然,想起方才被他踢飞的和尚的叫骂,想必这寺中的僧人早有报官的打算。

郭敏见此便又言道:“如将军不嫌弃,可与我使团同行,共赴五台。将军放心,那于阗太子也是一洒脱之人,爱好结交天下英雄,若闻将军一路同行,必然喜欢。”

“你们使团现在何处?”

“北面十里的三交驿站。”

二十二

远天的轻雷已然响彻在头顶,不一会儿狂风大作。赏哥和兄弟们向北行出七八里之时,豆子大的雨点下了起来。前后看不见个落脚之处,大伙儿无奈只得冒雨前行。

虽则如此,无人抱怨出来的不是时候。大家都不喜欢那个定觉寺。赏哥虽吃不准郭敏其人,但可以确信,如果继续留在寺中,那些和尚肯定会报官,所以不再犹豫,叫上兄弟、包上行李,随着郭敏向三交驿站赶去。不管怎样,越往北去,他心里越觉得踏实。

雨渐渐大起来,脚下变得泥泞不堪。大家多年来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风雨行军并不在话下。郭敏也在鼓励,说驿站已经不远了。不过行进的速度毕竟还是慢了下来。

这时,有个停下来歇息的兄弟指着后面喊道:“看,有人跟过来了!”

果然远处雨幕之中,一个黑点渐渐行近。大家不禁停下,回头看着,等着靠近。

黑点靠近,却原来是一个撑着伞的小和尚。

赏哥一眼认出,“明愿!你怎么来了?”

大家恍然,果然是定觉寺柴房里的小和尚。虽然打着伞,不过浑身的衣服已经打湿,只有抱在胸口的包裹未被淋着。

“我,我想跟你们走。”明愿在泥路上一路小跑而来,此时说话呼哧带喘。

众人哈哈大笑,“看来那寺里果然留不住人啊!”有人打趣地拍她的光头,“好啊,以后有人给咱们做饭了!”方才众人正是吃了她做的早饭。

明愿显得无奈和尴尬,她只是眼巴巴看着赏哥。

赏哥看了眼郭敏,然后点点头,“好吧。”

又有人打趣,“还不谢谢大哥,就你还带把伞,快去给大哥撑着伞。”

明愿听了,便跑过去要给赏哥撑伞。

“不用。”赏哥转过身,拉着大黑马乌金继续赶路,嘴里轻声嘟囔着:“这大雨天,难道我还能把你赶回去?”

弟兄们又接着跟明愿开玩笑,“伞也不用你撑,那你入伙了,会干点啥?”

明愿不愿与他们为伍,便跑到前面,一把从赏哥手中把乌金的缰绳抢过来,“我可以给你牵马。”

乌金虽然惊了一下,发出一声抱怨,不过它对明愿却一点也不怯生,跟着缰绳继续赶路了。

赏哥见如此,便也不说什么,接过明愿手中的包裹,带着众人继续赶路。大家有说有笑,顶风冒雨而行。

郭敏一时有些恍然,“我来为你牵缰”,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一句话应该带着信任、希望和承诺,它期盼的也是同样的信任、希望和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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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家中坐,偶像天上来。一登社交软件就看见偶像恋爱的热搜,嗯?我立马点进去看,心里都吐槽了几千字了,点开图片,放大一看,嗯?这人怎么这么眼熟!我的天!这不是我姐吗!!!这两人背着我谈恋爱?!!叔可忍婶不能忍,我立马call了我家姐姐,“姐,听闻我家偶像是我姐夫?”
  • 我当阴阳先生的那几日

    我当阴阳先生的那几日

    我们的故事是从一个少年开始的,你是否听说过民间传说?是否对身怀异术的人感到向往?本书所讲述散落在民间的离奇故事。他们在黑暗中出现,给亡魂带来打击,他们精通周易八卦,奇门遁甲,驱鬼画符,但到最后不得不各自流离,他们又该怎么去选择?
  • 鳖有洞天

    鳖有洞天

    怎样才能获得自由?“我”提出疑问。即将毕业,身处异乡,经历过两段与纯粹自由者的爱情后,“我”却发现自己与自由渐行渐远。一直以来都成长在别人的目光中,并在独木桥上努力奔跑,当“我”接触到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后,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获得自由的能力。“我”游走于边界之上,在理想与规则中间苦闷地挣扎。穿插于梦境与现实,过去与现在,“我”被人引领着发现,原来这样的挣扎并非“我”一个人在经历。“我”发现自己竟从未曾孤独过。这样的发现令“我”感动,也让“我”明白如何能够通向自由。怎样才能获得自由?爱别人吧。什么是爱?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身上,就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爱。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弃妇的都市田园

    弃妇的都市田园

    人能又多倒霉?刚刚失业,转眼丈夫要离婚?连小小的蜗居都算计了去?婚姻搁浅,都市繁华,她抱着宝宝决心让自己活得更精彩!奇幻遭遇让她人生峰回路转,一年,房子有了!车子有了!票子也有了!两年,三年,公司资产上亿,庄园遍布神州,宝宝娘也有春天!--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正义必胜

    正义必胜

    诺克萨斯当权政府残忍暴孽,他们到处杀戮和征服瓦罗兰大陆上其他地区的种族与国度,造成生灵涂炭,大地饱受疮痍。德玛西亚崇尚正义,他们将高举光明旗帜,抗击诺克萨斯,为那些不能作战的人而战。——“如果还有人敢再次潜入诺克萨斯的黑牢,那就是我,嘉文四世!哎哎,盖伦,我这么说比刚才是不是帅点?”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史称“英雄联盟”,而德玛西亚之力盖伦和德邦皇子嘉文四世,无疑是所有英雄中最闪耀的两颗璀璨明星。他们将高喊“德玛西亚!”在瓦洛兰大陆上勇敢地冒险!顺便带带妹子……前提是他们真有本事带的动的话……
  • 蝠蝠波波安

    蝠蝠波波安

    安景枫第一次遇见韦依笑,她是个为爱痴狂的疯子,雪白婚纱披头散发逃婚的新娘。安景枫第二次遇见韦依笑,她是向命运低头的虫子,相亲被当做小三抓奸的倒霉蛋。“什么?网络爱情自制剧剧本?抱歉,本小姐写不来爱情剧本!”“那个混蛋,就一通电话,让我放下所有选择逃婚,最后却发现目的地只有我一个人!”“安波,你告诉我,为什么飞过沧海的是蝴蝶而不是蝙蝠?我明明,很努力的在飞。”安景枫后来这样回答她:蝠蝠,因为你这么可爱这么萌这么傻乎乎,只有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