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件很嘲讽的事情。
韩齐一生所做的努力,以武功所建立的声誉,还是不足以超越他的父母这对炒作大师所建的短短十数年的一个品牌山庄。
然而童年时的韩齐一直不觉得自己归属于凤鸣,确切说他多半是属于凤鸣的,但只是一个附件,重要性不会比他家门口的那头狮子更大。
凤鸣轩的“举案齐眉”里,举儿和案儿是双胞胎,自小最得萧贺夫妇喜爱,总爱弄到人前献宝,夫妻俩还专为“举案”创了套华而不实的武功,号称融合萧贺两门武术之大成,其实就是凤鸣的专项表演项目。
眉儿是惟一的女孩子,集合了这对俊男美女配容貌之大成。
他们一向都是他们父母完美存在的补充说明。
而韩齐这样的补充说明是个问题,因为他的所长是武功。
虽然萧贺很骄傲,从不说自己武功不好,但也够聪明,还明白自己武功不够好到可以比他们相貌家世婚姻更值得去吹嘘炒作。
青出于蓝胜于蓝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一个不打算让别人胜过自己的蓝是不会为那青而高兴的。
然而凤鸣的消失却让这个家成为韩齐一辈子最难摆脱的一个“遗产”。
从他成年以来,所有人都像世上最热心的媒婆,或者最嘤嗡的苍蝇一般围绕着韩齐,重复着同一个话题——重建凤鸣。
只有一个借口,可以推宕这件江湖盛事来压迫他人生,那就是凤鸣的灭门一直还没揭开的迷团:
为什么摩铁煞会对凤鸣轩出手,为什么他能把这桩灭门做得那么干净利落,为什么他一点不否认所有的问罪……
没有人关心。
韩齐宁愿追着那虚无缥缈、时断时续的线索,让自己的人生纠葛在一段遥远的让人遗忘了感觉的惨事中,也不愿去碰触凤鸣曾经辉煌发烫的大门。
往事浸在酒里,酸苦最容易醉人。
韩齐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在努力计算,到底是多少年多少日没有把酒喝到那么深了。
不过他没有醉,他知道。
否则罗锅佬儿过来跟他钩肩搭背,若醉了,他早把他摔飞了去。他还能忍耐,说明他没醉。
只是不大记得什么时候桌上多了偌大一堆酒坛……
为什么小五忽然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女人追进门来打?
什么人物,如等气势!
他抢上前去,护住小五,只等对方出招,后发制人。
怎的他们都一个个吓怕了似的,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罗锅抱住了那婆娘,李醒抱住他的腰,老钱很有意思地出溜到了桌底下,他一定是喝太醉了滑下去的。
罗锅被那婆娘撕扯着。
“什么真人假人?只有俺们家的酒是十足真金。”
“天下第一高手能跟你们这帮混混喝酒?你真以为你是谁啊罗锅,老娘看不把你的酒打出来屎尿来。”
“你拦着我干吗?让我上去把那假货撕巴一顿,你们就知道什么是天下第一高手了。看他是天下第一高手,还是我是天下第一高手!”
“我不是天下第一高手。”韩齐忽然明白了,他们在说自己。
他推开李醒,向前站出一步。
“我不是,但我很想和天下第一高手讨教一番,敢问这位是哪位高人?”
那粗壮婆娘不知怎的偌大蛮力,听得有人敢在她调教老公时插花,一把将罗锅丢出去,那罗锅背滚着锅儿,骨碌着将将滚出门去。
婆娘直身面对韩齐,一步步挪近前来,见身量竟与韩齐不分伯仲。
韩齐记起他15岁那年学到的,上得战场,胜负第一步,是眼神。
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双眼睛,是摩铁煞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他一辈子都会尊敬这个败在他手下的人,因为那双眼睛让他恐惧。
那梦魇般的眼神。
十数年后的今日,他遇到了第二双。
没有言语,一阵劲风迎面而来,钵大的拳头砸向韩齐的脸面。
韩齐未躲,转头眼前晃过李醒一张模糊的面孔,劲力松懈的一瞬间,他的面颊侧面迎上撞击,倒向身后的李醒。
倒地的一瞬间,韩齐心想,什么时候对这个人完全放松了警惕?
韩齐倒下后,罗锅已经连滚带爬了回来,李醒只手接住了罗锅婆娘的第二只拳,喀的一声脱了臼,见罗锅已经成功攀趴上自己婆娘的身体,才倒过气来龇牙咧嘴地嚷起来:
“冯娘冯娘,饶命了吧。”
说着身体就自动自觉地跪了下去。然而又像一把柔弱的小草,被人一把揪起。
“饶命?!”
“银子饶过谁?”
钵大的拳头又迎面过来,李醒哪还顾得上回想自己会的功夫,只剩下最原始的应激反应,抱住脑袋,护住要害。
李醒只觉得自己脑袋如钟一般在嗡嗡作响,牙齿磕破了嘴唇,血的铁腥味儿在口中萦绕,天呐,这就是暴力世界,好恐怖!
如暴风骤雨般,冯娘一瞬间打出了十数拳,专往脸上揍,不知是不是看李醒脸不顺眼,还是看小子身子骨太瘦,怕硌手。
打得爽了,见李醒也不还手,方缓了阵势。
她一把扯掉挂在自己身上的罗锅,摔将地上,一脚踩住被李醒点住穴道的韩齐,也并不放开李醒,而是拖近到眼前,以绝对优势姿态看着李醒艰难睁开酸肿的眼睛。
“我叫什么?”冯娘问。
“银子。”李醒哼哼唧唧地答。
“银子在哪儿?”
“没,没了。”
李醒被打得脑袋已经转不动,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严刑逼供下出真言了。
冯娘转头问堂上唯一还站着的小五:
“你家掌柜的银子呢?“
小五本是被吓得脚软才没来及逃走,被母老虎这一盯,立马裆下一热,一屁股坐下了。
“掌柜,掌柜的银子都——送去给高推庄了。“
小五关键时刻,脑筋还算是不呆。
听了这句话,李醒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老钱,老钱拿了线人银子!”
这时不出卖队友更待何时。
这句话听到耳中,冯娘才扫一眼看到桌底下的老钱。
“罗锅——”,她踹踹脚边的夫君。
罗锅很有默契地爬起来,把老钱从桌底下揪出来。
冯娘瞅一眼老钱,就手丢下李醒,吓得老钱连忙坐倒了,爬着倒退道:
“我就去拿,就去拿!”
不一时老钱捧出一包银子,也不敢直接到那母老虎面前,只将与罗锅。
罗锅老老实实地接了银子,递到婆娘面前。
冯娘扫一眼银子,这才缓了颜色。放开踩在韩齐身上的大脚,顺道又踢了两脚。
“就这,李醒你这孩子别的都不差,就是不实在,你什么时候真拿出来过一个正经武林人士,给我们家罗锅下过酒啊,能被你点倒的,还能算高手,老娘就不信了。”
李醒终于缓过一点神智,看看躺倒的韩齐,看看自己,看看冯娘,也不知是酒搞的鬼还是脑子真被打坏了,忍不住哈哈笑得呲牙咧嘴:
“冯娘,我这次真不是忽悠啊。”
“您说哪里有真,哪里有假?真亦假来,假亦真。您看着像大人物的也许就是个空壳,您看着不像的,没准就是个真物儿呢。”
“您别看这醉鬼,还真不是忽悠,真是高手,不是第一第二,也是十足真金的上等高手。那您说,您这么个相夫教子的贤良女子,若挪到江湖上算不算上个人物?但您像吗?我说您不像,您别骂我。那是我在说您是真神呢。”
也不知是银子管用,还是好话,冯娘的脸色好看了。
“今天若不是我先点了他,到时他不知轻重,万一伤了您,我们哪里担待得起呢?”
冯娘听得美了,却也不走,反而大咧咧坐下。
李醒见状,连忙跪着上前继续找补:
“我们再怎么不对付鲁爷,鲁爷最在意的人我们得替鲁爷护着,我们能欺负鲁爷也是得您的允许,这才显出鲁爷跟我们的交情。”
“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