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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并不寻常的事件

头顶亮着一盏灯。他能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一条美得惊人的红色长地毯一路延伸进黑暗中。然后是一段弧形木把手的楼梯。

楼梯底部倒着一件奇怪的大物,当然了,他已经知道这肯定是哈利的尸体。这正是他担心会发生的事,可他还是盯着看了几秒钟,思考事件始末,好像这画面是那种视觉错乱的图片似的。

1

“这是一个缘起于烧烤派对的故事。”克莱曼婷说。麦克风放大了她的音量,同时也让她的声音变得平滑,她听起来多了一些权威感,仿佛被修图软件修过的照片。“一个寻常社区的寻常后院里,再寻常不过的烧烤派对。”

当然了,这后院其实并不寻常,艾瑞卡心想。她跷起二郎腿,把一只脚钩在脚踝后,抽了下鼻子。没有人会说韦德家的后院“寻常”。

艾瑞卡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中间,这是一间会议厅,与装潢别致的社区图书馆相连。图书馆坐落在郊区,开车从城里来要四十五分钟——而不是出租车公司所说的三十分钟,亏他们还是专业的呢。

观众席稀稀拉拉大概坐了二十人,即使厅里其实有两倍的折叠椅。大多数听众都是老年人,脸上挂着活泼而充满期待的表情。这些都是见多识广、充满智慧的长者,他们在这个阴雨连连的(又下了,这雨到底会不会停啊)早晨来参加“社区事务会议”,来听新的、有趣的信息。“我今天听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女人讲话。”他们会告诉自己的儿孙们。

艾瑞卡来之前,在图书馆的网站上查了查,读了关于克莱曼婷讲话的描述。描述简短,但包含的信息却不少:听一位来自悉尼的母亲、著名大提琴家克莱曼婷·哈特分享她的故事:“寻常的一天”。

克莱曼婷真的算是“著名”的大提琴家吗?这似乎有些夸张了。

今天的活动收取五澳元费用,包括两位演讲者的讲话,一份自制早茶,还有抽奖的机会。在克莱曼婷之后发言的那位演讲者要谈的是委员会提出的饱受争议的社区泳池修缮计划。艾瑞卡听到茶杯和茶垫轻碰的声音,在摆早茶了。她手里拿着抽奖的号码,把手搭在大腿上。她懒得把它放在包里,因为一会儿抽奖的时候还得再取出来。蓝,E 24。看起来不像是个能抽中的号码。

坐在艾瑞卡正前方的女人有一头灰色鬈发,她的头微微一歪,摆出一副同情、专注的样子,像是准备好同意克莱曼婷说的每一个字。她上衣的标签露出来了。12码。Target超市的。艾瑞卡伸手帮她塞了回去。

女人转过头来。

“标签。”艾瑞卡轻声说。

女人微笑表示感谢,艾瑞卡看到她脖子的背面泛起了粉红。她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一些的男子,可能是她儿子吧,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肤色健康的脖子根上文着一段条形码,像把自己当成超市里的商品似的。他文这个是为了搞笑吗?讽刺吗?纪念什么吗?艾瑞卡想告诉他,实话实说,这很傻。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日下午。”克莱曼婷说。

她不停地重复“寻常”这个词,引人注目。克莱曼婷应该是觉得,她的演讲需要让郊区的寻常居民能找到“同感”。艾瑞卡想象着克莱曼婷坐在她的小餐桌旁,又或许是山姆那张保持原貌的老古董桌前,在她那“在水一角”的新怀旧风双层公寓里,写着面向社区听众的演讲稿,边写边咬着笔头,将一头浓密的黑发搭在一边肩上,用她那种感性、略带自我满足的动作抚摸着头发,像长发公主似的,同时暗自想道:寻常。

是啊,克莱曼婷,你怎么能让寻常人理解你呢?

“那是早冬的一天。天气凛冽而阴沉。”克莱曼婷说。

搞什么?艾瑞卡忍不住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实际上,那天天气很好。天气“棒极了”。这是韦德的原话。

或者是“非常棒”。总之是类似的话。

“寒意惹人生疼。”克莱曼婷说着,甚至还打了个寒战,有些戏剧表演的意思。这确实没有必要,因为房间里很暖和,暖和到艾瑞卡斜对角坐的男子好像都打起盹了。他的双腿向前伸展,双手舒服地搭在肚子上,头向后倾,仿佛在靠着隐形枕头小憩。也许他是死了。

烧烤那天或许算得上凉爽,却绝对不阴沉。艾瑞卡知道,证人的回忆是出了名的不可靠,人们都认为他们回忆时是按下了脑中记录仪的“回放”按钮,可实际上,他们的记忆是自己所创造的。他们“搭建了自己的故事视角”。所以,克莱曼婷会记得烧烤那天是又冷又阴沉的。但克莱曼婷记错了。艾瑞卡记得(她记得,她绝对不是自己在创造回忆)那天早晨,韦德弯下腰,凑到她的车窗前,说:“今天天气棒极了!”

艾瑞卡非常确定,他就是这么说的。

或者,也可能是“非常棒”。

不过她能肯定,绝对是一个积极的形容词。这点她是确定的。

(艾瑞卡当初真该说“没错,韦德,天气确实是非常棒/棒极了”,然后踩下油门,事实要是那样就好了。)

“我记得我专门给女儿们穿上了厚实的衣服。”克莱曼婷说。

给孩子们穿衣服的恐怕是山姆吧,艾瑞卡心想。

克莱曼婷清了清嗓子,双手抓着演讲台的边缘。麦克风的位置对她来说有些高了,她好像是在踮着脚尖往上面凑。她的脖子拉长了,让她最近瘦下来的脸显得更瘦了。

艾瑞卡考虑要不要默默地挪到边上,然后悄悄上去帮她调整一下麦克风。要不了多长时间的。她想象着克莱曼婷冲她露出感激的微笑。“谢天谢地,多亏你去帮我弄了。”她会在她们事后去喝咖啡时说,“你真是拯救了这一天。”

只是,克莱曼婷今天其实不希望艾瑞卡来。艾瑞卡提出陪她来演讲时,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表情,虽然克莱曼婷很快就调整过来,说好啊,很好,你真好,结束后她们可以在附近的美食广场喝咖啡。

“派对的邀请是临时的,”克莱曼婷说,“烧烤派对。我们跟办派对的那家人并不熟。他们算是朋友的朋友吧。”她低头看看演讲台,像是忘词了。她走上演讲台时,手里拿了一摞手掌大小的手写卡片。那种小卡片有些令人心碎,克莱曼婷像是还记得她们上学时演讲课上学到的小技巧。她肯定是用剪刀剪出的小纸片。用的不是她祖母的有珍珠把儿的剪刀。那把失踪了。

克莱曼婷在台上(暂且这么说吧),却没拿大提琴,有些奇怪。她看起来很普通,穿着蓝色牛仔裤和“不错的”印花上衣。郊区妈妈的打扮。克莱曼婷的腿有些短,不适合穿牛仔裤,配上她今天穿的平底芭蕾鞋,显得更短了。好吧,这不过是事实嘛。她走上演讲台时,看起来几乎有些——作为朋友,她这么说克莱曼婷可能显得有些不忠——落伍。她表演时会把头发扎起来,穿高跟鞋,一身黑:宽宽的飘逸长裙,好容纳她膝间的大提琴。克莱曼婷坐下来,温柔而热情地低头看着她的大提琴,仿佛在拥抱它,一缕长发刚好搭在琴弦上方,她的手臂以一种怪异的几何角度弯曲,永远如此感性,如此超然,与艾瑞卡如此不同。即使有了这么多年的经验,艾瑞卡每次看克莱曼婷表演时,都还会感受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像是她在渴望某种遥不可及的东西。她总以为那种感觉代表的情绪比嫉妒要更复杂、更有意思,因为她对演奏乐器没有兴趣,可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也许那根本就是嫉妒。

看着克莱曼婷在这个小房间里做这耽误时间、毫无意义的小演讲,窗外是繁忙的购物中心停车场,而不是在她平时表演时的肃然无声、天花板高高隆起的音乐厅里,这种体验给艾瑞卡带来一种难以启齿的满足感,仿佛在一本烂杂志里看到一个电影明星的素颜照片:原来你也不是那么特别嘛。

“那天有六个大人。”克莱曼婷说。她清清嗓子,脚前后踮了几下。“六个大人,三个孩子。”

“还有一条汪汪狗呢,”艾瑞卡心想,“汪汪汪。”

“如我所说,我们跟主人并不熟,但我们玩得挺开心,大家都挺高兴的。”

“你是玩得挺开心的,”艾瑞卡心想,“挺开心的。”

她还记得克莱曼婷银铃般清澈的笑声与韦德深沉的笑一起起起伏伏。她看到人脸在晦暗的阴影中若隐若现,他们的眼睛就像黑色池塘,他们的牙齿偶尔闪现。

那天下午,他们在那不同寻常的花园里,很晚才打开室外的灯。

“我记得我们当时在听音乐。”克莱曼婷说。她低头看看面前的演讲台,然后又抬起头来,像是在远处地平线上看到了什么东西。她眼神空洞。她现在看起来可不像是个郊区的妈妈了。“是法国作曲家加布里埃尔·福雷的《梦后》。”自然了,她的发音是标准的法语发音,“那是一曲美丽的音乐。夹杂着别样的哀愁。”

她停了下来。她是感觉到了观众席轻轻的骚动、观众们的不适感了吗?“别样的哀愁”可不适合说给这群观众听:太过了,太艺术了。克莱曼婷,亲爱的,我们太寻常了,听不懂你说的什么趣味高雅的法国作曲家。反正他们那晚也不光听了这个,还听了“枪花乐队”的《十一月的雨》呢。那首就没有这么高雅了。

《十一月的雨》这首歌不是还跟蒂芙妮的坦白有关吗?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呢?蒂芙妮到底是在哪个时间点讲出她的秘密的?不是在那之后,这一夜才变得模糊,渐渐从她手中溜走的吗?

“我们在喝酒,”克莱曼婷说,“不过没人喝醉了。也许算得上微醺。”

她的目光与艾瑞卡相遇,像是一直知道她坐在哪里,只是从头到尾都在躲避她,直到现在才刻意决定在人群中寻找她。艾瑞卡也盯着她看,试着微笑,像朋友一样。她是克莱曼婷最好的朋友,她孩子们的教母,可现在她的脸像是瘫痪了,她好像中风了。

“总之,时间已经临近傍晚,我们正要开始吃甜点,所有人都在笑。”克莱曼婷说。她的眼神从艾瑞卡身上移开了,去看坐在前排的某个人,这让艾瑞卡觉得被轻视,甚至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残忍。“至于在笑什么,我不记得了。”

艾瑞卡头晕乎乎的,幽闭恐惧症犯了。房间变得格外拥挤,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她突然觉得有一种想要冲出去的迫切需要。“好了,”她说,“又来了。”这需要她作出斗争还是逃走的选择。她的交感神经系统被激活。她脑部的化学反应出现了变化。就是这样。如此自然。童年阴影。她读了许多文献。她知道自己身上在发生什么,可知道了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她的身体直接背叛了她。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她能闻到童年的味道,在她的鼻孔里如此浓郁、真实:湿重、发霉、羞耻。

“不要跟恐慌对抗。直面它。任它掌握方向,随着它飘。”她的心理医生这样告诉她。

她的心理医生非常出色,让她花的每一分钱都物有所值,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啊,没有空间,怎么能飘呢?不论向上、向下,到处都没有空间,你根本没法走一步,总会觉得脚下有种软绵绵的感觉,像是踩到了腐朽的东西。

她站起来,拉了拉粘在她腿背后的裙子。那个脖子上文着条形码的男子扭头在看她。他眼中同情的关切让她小小惊了一下,跟看到一只猿猴眼中惊人的智慧感觉差不多。

“抱歉,”艾瑞卡低声说,“我必须——”她指指自己的手表,侧身从他身边挤过去,尽量不让自己的外套碰到他的后脑勺。

她走到房间最后面时,克莱曼婷说:“我记得有一瞬间,我的朋友尖叫着喊我的名字。声音非常大。我永远都忘不掉那声音。”

艾瑞卡手放在门上,停顿片刻,背对着房间。克莱曼婷肯定是凑到了麦克风前,因为她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她喊道,克莱曼婷!”

克莱曼婷一向非常会模仿,作为一个音乐家,她听得出人们声音中精确的语调。艾瑞卡从刚刚那一个词——“克莱曼婷!”中听到了鲜活的恐惧、惊恐的焦急。

她知道她就是那晚喊克莱曼婷名字的朋友,可她不记得这事。这段记忆本该存在的空间里,只有纯净的空白,她记不得这样一个时刻,肯定是个问题啊,这是不正常的,是有问题的,一个异常突出、令人担忧的问题。恐慌的波浪达到了最顶端,几乎要让她站不稳了。她扳下门把手,跌跌撞撞走进了倾盆大雨中。

2

“去开会了吗?”艾瑞卡回城里的路上,出租车司机问道。他咧嘴笑着,一脸疼爱地看着后视镜里的她,仿佛如今女人上班是件可爱的事——她们穿着整齐的正装,几乎像是像样的商人了呢。

“是啊。”艾瑞卡说。她狠狠甩了甩自己的雨伞,把水甩在出租车地上。“您仔细看路吧。”

“好的,长官!”出租车司机用两根手指在额头上敲了一下,假装敬礼。

“在下雨呢。”艾瑞卡反击道。她在说像子弹一般滴滴答答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路滑。”

“刚把一只傻大鹅送去机场。”出租车司机说。他停了下来,转换车道,一只肉乎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车座靠背上,让艾瑞卡脑海中印下一只真正的鹅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画面。

“他非要说这雨都是因为气候变化。我说,哥们儿,哥们儿啊,我说,这跟气候变化可没关系。这是拉尼娜现象!你知道拉尼娜不?厄尔尼诺和拉尼娜现象?自然现象!几千年来一直都在发生。”

“好吧。”艾瑞卡说。她希望奥利弗跟她在一起。他肯定会替她接下这番谈话的。为什么出租车司机都如此坚持要教育他们的乘客?

“是啊。拉尼娜。”司机再次说,语调还带着些墨西哥味儿。他显然很喜欢说拉尼娜。“对了,我们破纪录了对吧?自1932年以来悉尼持续时间最久的阴雨天。欢呼吧!”

“是啊。”艾瑞卡说,“欢呼一个。”

应该是从1931年以来,她记数字可是从不会记错的,但没必要纠正他。

“我想你会发现,其实是1931年。”她说。她就是忍不住。这是她的性格缺陷。她清楚这一点。

“没错,就是,就是1931。”司机说,仿佛他一开始说的就是这个,“在那之前是1893年的连续二十四天。连续二十四天阴雨天啊!希望这次不要把那个纪录也打破吧?你觉得会吗?”

“希望别打破吧。”艾瑞卡说。她用一根手指划过额头。那是汗还是雨水?

刚才她站在图书馆外,在雨中等待出租车时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的呼吸再次均匀起来,但是她的胃仍然在翻滚咆哮,她感觉特别累,筋疲力尽,像是跑了马拉松。

她掏出手机,给克莱曼婷发短信:抱歉,有事得走,工作上的问题,你很出色,待会儿再联系。

她把“很出色”换成了“很棒”。很出色太夸张了。而且也不准确。她按下了“发送”。

在工作日抽出宝贵时间来听克莱曼婷演讲真是错误的决定。她只是去表示支持的,还因为她想把自己对那天发生的事的感受理清楚,整齐地收起来。她那天的记忆就好像一条老胶片,有人剪掉了其中一些片段。甚至不是整个整个的片段。而是片段中的瞬间。瞬间的时光。她只是想把这些瞬间找回来,同时又不想告诉任何人“我不太记得全部过程了。”

一幅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自己的面庞映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她的双手狠狠颤抖,她在试图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把那枚黄色小药片弄成两半。她怀疑她记忆中缺失的片段与这枚药片有关。但那是处方药。她又不是在去烤肉派对之前磕了摇头丸。

她记得那天他们去隔壁赴烤肉派对时,她感觉很奇怪,有些疏离感,但她还是不明白记忆里为何会出现空白。喝太多酒了吗?没错,就是因为酒喝太多了。“面对事实吧,艾瑞卡。你是受到了酒精的影响。你‘醉了’。”艾瑞卡无法相信这个词能用来描述她,但事实似乎就是这样。她人生中第一次,无可辩驳地喝醉了。所以,那些记忆空白是酒精造成的晕眩吗?就像奥利弗他爸妈。“他们忘记了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里发生了什么。”奥利弗有一次当着父母的面那么说,他们两人都高兴地大笑,还举杯,即使奥利弗并没有微笑。

“那你是干什么营生的,如果不介意我问的话?”司机问道。

“我是个会计。”艾瑞卡说。

“真的吗?”司机的语气太过好奇了,“真是巧啊,我刚刚还想呢——”

艾瑞卡的电话响了,她吓了一跳,她每次听到自己的电话响,都会这样。(“只是电话而已,艾瑞卡。”奥利弗总这样跟她说,“电话就该响啊。”)她能看到来电人是她母亲——此刻她在这世上最不想交谈的人,但是司机换了姿势,眼睛没有看路,反而在看她,简直要舔着嘴唇,等待她给他什么免税建议。出租车司机对所有事都有点了解。他想给她讲他听一常客说的什么奇妙的规则漏洞。艾瑞卡不是那种会计。“漏洞”不是她欣赏的词。也许她母亲是两个坏选择中比较好的那个吧。

“嗨,妈。”

“喂,嗨!我还以为你不会接呢!”她母亲的声音听起来紧张而轻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都准备好在语音信箱里留言了呢!”西尔维娅指责道。

“抱歉我接了电话。”艾瑞卡说。她确实抱歉。

“你当然不用抱歉,我只是需要重新理下思绪。这样吧,你就直接听我说,假装我是留了言,就像我准备的那样。”

“说吧。”艾瑞卡说。她看着窗外雨中的街道,一个女人跟雨伞在斗争,雨伞不停地往外翻。艾瑞卡看着,女人突然奇迹般的没了脾气,把雨伞丢进了一个垃圾箱,大步朝前走,在雨中前进。干的不错,艾瑞卡心想,她被这小闹剧搞得好兴奋。丢掉就好了。丢掉那该死的玩意儿。

她母亲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听起来像是挪动了电话的位置。“我本来打算这样开始的:艾瑞卡,亲爱的,我本来要说,艾瑞卡,亲爱的,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因为你在上班,真是可惜,这样好的天气被困在办公室里,不过天气不是真的好,我必须承认,天气其实很糟糕,这天气真是太可怕了,但是通常这个季节天气都很棒,我一醒来,就要瞥一眼外面,看看蓝天,心想,老天啊,太可惜了,可怜的艾瑞卡啊,这样好的天气被困在办公室里,我总会这么想,但这就是你在这一行里成功的代价啊!你要是做公园管理员,或是其他什么室外的工作该多好啊。我本来没想说公园管理员的,是刚刚一时兴起说的,对了,我还真知道我为啥说这个呢,因为赛丽的儿子刚毕业,他要做公园管理员。赛丽跟我讲的时候,我自己心想,你知道的,真是份不错的差事,多好的想法啊,这样就不会像你一样,被困在小小的办公室格子间里了。”

“我没有被困在小格子里。”艾瑞卡叹着气说。她的办公室有港口景观,每周一早晨,她的秘书都会买鲜花。她爱她的办公室。她爱她的工作。

“那是赛丽的主意,你知道的。是她想到让她儿子做公园管理员的。这想法很聪明。她不是传统的人,赛丽,她有新奇的思路。”

“赛丽是谁?”艾瑞卡说。

“赛丽!我的新理发师啊!”她母亲不耐烦地说,仿佛赛丽已经与她相识多年了,而不是才认识几个月。仿佛赛丽会是她一辈子的好朋友。哈。赛丽会跟她母亲生命里其他美好的陌生人一样,踏上同样的路。

“你的留言里还要说什么?”艾瑞卡说。

“让我想想……然后,我要说,随意点,像是我刚想起来:噢,听着,亲爱的,对了!”

艾瑞卡大笑起来。她母亲总能把她迷住,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刻。艾瑞卡正以为她要受够了,不行了,结束了,她无法继续忍受了,但她母亲总能用魅力让她重新爱上她。

她母亲也笑了起来,但是笑声狂热、尖细。“我要说:听着,亲爱的,我在想你跟奥利弗周日可不可以来我这儿吃午餐呢?”

“不。”艾瑞卡说,“不。”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用吸管吸气。她的嘴唇在颤动。“不,谢谢邀请。我们十五号就该去你那儿了。到那时候再去,妈妈。不安排其他时间了。这是说好的。”

“可是,亲爱的,我觉得你会为我自豪的,因为——”

“不,”艾瑞卡说,“我在别处跟你见面吧。我们这周日可以去吃午饭。去家好餐厅。或者你能到我们这儿来。奥利弗和我没什么事。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就是不能去你家。”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更大,更加清晰,仿佛在跟英语不是很好的人说话,“我们不去你家。”

沉默。

“十五号之前不去。”艾瑞卡说,“日程本写着呢。咱俩的日程本上都写着。还有,别忘了我们周四要去克莱曼婷父母家吃晚餐!所以不是还能盼着这个吗?”没错,这晚餐可是会欢笑连连呢。

“我有个新食谱想试试。我买了本不含麸质的食谱,我给你讲了吗?”

是她那上扬的语调让她烦了。那精心打算的残酷欢快感,听起来像是她还觉得艾瑞卡可能会跟她一起玩她们已经玩了多年的游戏,两人都假装是普通母亲、普通女儿,进行一场普通谈话,可实际上,她知道艾瑞卡已经不玩这种游戏了,她们两人都同意结束游戏时,她母亲大哭着道歉,说着她们都清楚她不会兑现的承诺,而现在她又想假装她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承诺。

“妈。老天爷啊。”

“怎么?”母亲在装无辜,用那种让人愤怒的稚气语调。

“你在外祖母的坟头承诺过,不会再买食谱了!你都不做饭!你也没有对麸质过敏!”为什么她的声音气得发颤?她根本就不认为这些夸张的承诺会得到兑现啊!

“我可没这么承诺过!”母亲说,她不再用那种幼稚的语调了,竟然还有胆用怒气来回应艾瑞卡的怒气。“实际上,我最近被严重的胀气折磨得不行。我有麸质不耐受症,非常感谢。抱歉我担心我自己的健康。”

别计较。从情绪的雷区里脱身出来。所以她才需要投资成千上万澳元来做心理诊疗,就是为了对付这样的情况。

“那好吧,妈,跟你说话很愉快。”艾瑞卡迅速回答,都不给她妈回应的机会,像个电话推销员似的,“可是我在上班,我得挂了。有空再聊。”她没等母亲回答,就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自己腿上。

出租车司机的肩膀仍然直挺挺的,直得过分。他的背紧贴着珠子车座套,手在方向盘底移动,掌握方向,他在假装他没有偷听。什么样的女儿会拒绝去自己母亲家里啊?什么样的女儿听到母亲买一本新食谱说话就那么凶?

她狠狠眨了眨眼。

她的手机又响了,她猛地一个激灵,手机差点从她腿上掉下去。应该是母亲又打来了,要喊出些被女儿虐待的话。但不是她打来的。是奥利弗。“嗨。”她说,她听到他的声音差点欣慰得哭出来,“刚刚挂掉妈的电话,谈话很有趣呢。她想让咱们周日去她那儿吃午餐。”

“我们不是下个月才该去吗?”奥利弗说。

“是啊,”艾瑞卡说,“她过分了。”

“你还好吗?”

“嗯。”她的手指尖划过眼底,“好。”

“你确定?”

“是啊。谢谢。”

“把她从你的脑海中踢出去,”奥利弗说,“嘿,你不是去那个哪儿,听克莱曼婷的图书馆演讲了吗?”

艾瑞卡仰起头,靠着座椅,闭上双眼。该死。当然了。

他是因为这个才打电话的。克莱曼婷。他们的计划是,她会在演讲结束后跟克莱曼婷聊,边喝咖啡边聊。奥利弗对艾瑞卡参加克莱曼婷演讲的动机可没太大兴趣。他不理解她为何要如此执着地填满她记忆里的空白。他觉得这事没意义,几乎有些傻。“相信我,你已经记起了你需要记得的一切了。”他说。(他绷紧了嘴唇,说出“相信我”的时候眼神凌厉。只显露出一丝丝他永远无法掩藏的痛,他大概会拒绝承认这份痛的存在。)“喝多了出现记忆空白是很正常的。”可对她来说并不正常。但奥利弗觉得这是个完美的机会,可以找克莱曼婷谈,终于能把她捉住了。

她应该让他也去语音信箱留言。

“我去了,”她说,“但是我中途离开了。我不太舒服。”

“那你没有跟克莱曼婷谈成?”奥利弗说。她能听到他在努力掩饰自己的恼火。

“今天没谈成。”她说,“别担心。我只是在找合适的时间。反正美食广场也不是什么合适的地点。”

“我只是在看我的日程本。烤肉派对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觉得现在提不会太过唐突冒犯什么的,问个问题而已。就跟她提一下。也不一定要面对面谈。”

“我知道。抱歉。”

“你没必要抱歉。”奥利弗说,“这很困难。不是你的错。”

“我们去烤肉派对一开始就是我的错。”她说。奥利弗没有反驳她这一点。他不会说不精确的话。他们两人一向拥有这个共同点:对精确的热爱。

出租车司机猛地踩了刹车。“白痴司机!白痴大傻鹅!”艾瑞卡把手掌平摊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撑着自己。奥利弗说:“这与话题无关。”

“对我来说有关。”她说。她的手机滴地响了一声,让她知道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了。这肯定是她母亲了。她几分钟后才再次打回来,这说明她选择了眼泪,而不是暴躁。眼泪花的时间要久一些。

“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艾瑞卡。”奥利弗担心地说。他以为还真有什么正确答案呢。一个藏在书背面的答案。他以为有一套秘密情感规则,而她肯定知道,因为她是女人,而她刻意不告诉他。“你能不能……能不能跟克莱曼婷谈谈?”他说。

“我会跟克莱曼婷谈的。”艾瑞卡说,“今晚见。”

她把手机调到了静音,放进她脚边的包里。出租车司机打开了收音机。他现在肯定不想问她什么会计建议了,也许是觉得从她的私生活来看,她的职业建议并不可信。

艾瑞卡想到克莱曼婷,这时候她应该正要结束她那图书馆小演讲了吧,估计还能获得观众礼貌的鼓掌。不会有人给她喊“好样的!”,不会全体起立鼓掌,不会有人在后台给她送鲜花。

可怜的克莱曼婷啊,她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屈尊呢。

奥利弗说的对:去烤肉派对的决定与此无关。那只是沉没成本。她把头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记起一辆银色车被飞舞的秋日落叶所包围着,向她开来。

3

烤肉派对当天

艾瑞卡开车驶进自己家所在的死胡同,迎接她的是一幅奇怪甚至有些美的画面:那辆过去六个月里一直停在里查德森一家房前的银色宝马终于有人开了,开车的人并没有弄掉挡风玻璃和顶棚上积攒下的红红黄黄的落叶,这人开着车(车速在居民区算是太快了),带起了一阵落叶的小旋风,像是车后跟着一个小龙卷风。

叶子散开后,艾瑞卡看到了她的隔壁邻居韦德。他站在车道最里面,看着车开走,一缕阳光受到他太阳镜的反射,像相机的闪光灯一般耀眼。

艾瑞卡在他身边踩下刹车,同时打开了副驾驶位置的窗户。

“早上好!”她喊道,“终于有人挪走了那辆车嘛!”

“是啊,他们应该是贩毒活动结束了,你说是不是?”韦德俯身贴近车,把太阳镜推到头顶,他有着一头浓密的灰发。“或者只是黑帮,你知道吧?”

“哈哈!”艾瑞卡笑得一点也不让人信服,因为韦德确实有点像个成功的黑帮老大。

“今天天气好得出奇啊,你知道吧。看看啊!我说得对吧?!”韦德朝天空做了个满意的姿势,仿佛这天是他自己买的,花了大价钱,然后拿到了物有所值的产品。

“天气确实很美。”艾瑞卡说,“你这是去散步?”

韦德听到这话,表现出些许嫌恶。

“散步?我?我可不。”他示意两根指头间夹着的那根点燃的香烟,还有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卷起来的周日报纸(还裹着塑料包装呢)。“我就是下来拿报纸的,你知道的。”

艾瑞卡得提醒自己,别去数韦德说了几遍“你知道”。记录一个人的口头禅几乎算得上强迫症了。(韦德目前的纪录是:两分钟的谩骂里说了十一次,骂的内容是附近比萨店取消了熏培根片比萨。韦德无法相信,他就是不相信,你知道吧。他一激动,“你知道”就说得又密集又迅速。)

艾瑞卡很清楚,自己的一些行为可能算得上强迫症。“我建议别太在乎标签,艾瑞卡。”她的心理医生说,脸上挂着便秘似的微笑,每次艾瑞卡“自我诊断”,她都要这样笑。(艾瑞卡开始心理诊疗的时候,就订阅了《今日心理》,只是为了自学一些知识,了解这个领域,可是心理学的世界太令人着迷了,她最近开始一本一本读剑桥大学心理学与行为学硕士一年级的必读清单里的书了。只是为了爱好,她告诉她的心理医生。医生没觉得这是威胁,却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一个玩车的蠢小子一边在大街上飙车,一边从车里把报纸扔出来,跟在叙利亚扔手榴弹似的,你知道的。”韦德用卷起的报纸比画了一个扔手榴弹的动作。“那你出来干吗?去超市购物了吗?”

他看看艾瑞卡身边副驾驶座上的几个塑料袋,吸了一大口烟,从嘴角吐出烟圈来。

“不算是超市购物啦,只是随便买了几样我需要的东西。”

“随便几样东西。”韦德重复道,像是从没听过这话一样试探着。也许他的确没听过。他看看艾瑞卡,用他那种近乎失望的探究眼神,仿佛他本对她有更高的期许。

“是啊。下午茶用的。克莱曼婷和山姆过会儿会来喝下午茶,带着他们家两个小姑娘。我的朋友,克莱曼婷和山姆,记得吗?你在我家见过他们。”她当然清楚,韦德记得他们。她提起克莱曼婷,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有趣些。她能跟韦德提的也只有这个了:克莱曼婷。

韦德的表情立马明亮了起来。

“你那个大提琴家朋友!”韦德高兴地说。他说“大提琴家”这个词时,简直在咂嘴。“还有她丈夫。那个音痴!真是浪费,不是吗?”

“呃,他是喜欢说他是音痴。”艾瑞卡说,“我觉得实际上他——”

“厉害的家伙!他是,叫什么来着,一家F-M-C-G公司的市场经理,这简写意思是什么迅速移动的……别告诉我,别告诉我……迅速移动的消费者产品(fast-moving consumer goods)。也不知道这啥意思。不过我厉害吧?记性好吧?我的头脑就像钢铁陷阱,我总这么跟我妻子说。”

“实际上,他已经换工作了,现在在一家能量饮料公司工作。”

“什么?能量饮料?可以给你能量的饮料?反正呢,山姆和克莱曼婷,是不错的人,超棒的人,你知道的!你们应该来我们家,一起烤肉,你知道的!是啊,我们一起烤肉吧!享受一下这好天气嘛,你知道的!我一定要请你们来。你们一定要来!”

“噢,”艾瑞卡说,“谢谢你的好意。”她应该说不。她完全可以说不的。她可不是不会拒绝他人的那种人;实际上,她还很为自己的拒绝能力自豪,奥利弗不会希望她改变今天的计划的。这很重要。今天很关键。今天可能会改变他们的人生。

“我要拿根棍子烤全猪!斯洛文尼亚传统方式。好吧,算不上真的斯洛文尼亚式,是我的方式,不过你肯定没尝过这样的。你的朋友。克莱曼婷。我记得她。她喜欢美食,你知道的。跟我一样。”他拍拍自己的肚子。

“哦。”艾瑞卡说。她又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塑料袋。从商店回来的路上,她一直不停地看她买的东西,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应该多买点的。她这是怎么了?她为什么没买够一顿大餐的分量?

而且她买的饼干上有芝麻,芝麻好像有什么重大意义。克莱曼婷是特别爱芝麻还是特别讨厌芝麻来着?

“你看怎么样?”韦德说,“蒂芙妮肯定会想见你们。”

“是吗?”艾瑞卡说。大多数妻子都不喜欢没有提前计划好的烤肉派对,但韦德的妻子对社交的热情似乎可以跟他比肩。艾瑞卡想起她第一次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开朗的隔壁邻居,那是她和奥利弗去年在家办圣诞节派对时,他们两人都在经历“假装我们是那种请人来做客,自己就开心的人”的那股狂热。她和奥利弗都讨厌这样的场合。请人来家里做客对艾瑞卡来说几乎总是一件焦心的事,因为她没有经验,还因为她心里一直相信,来客都是可怕的、惹人厌恶的。

“他们家有两个女儿,对吧?”韦德接着说,“我们家达科塔肯定想跟她们玩。”

“是啊。不过要记得,她们比达科塔小很多呢。”

“那更好了!达科塔喜欢跟小女孩玩,你知道的,假装自己是姐姐,你知道的。她会给她们编辫子,涂指甲油,你知道的,她们都能玩得开心!”

艾瑞卡双手在方向盘上摸了摸。她看看自己家。门前道路边的两道矮灌木刚刚修剪过,其完美的对称让人惊叹。遮光帘都是拉开的。窗子都干净明亮。

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从路上可以看到他们那红色的维罗纳式台灯。仅此而已。只能看到台灯。一盏精致的台灯。开车回家时在路上看到那盏台灯,就能给艾瑞卡带来一种自豪与平静。奥利弗此刻在家用吸尘器打扫。艾瑞卡昨天才刚做过,所以这是过度清洁了。吸尘器用得太多。真令人尴尬。

艾瑞卡最开始离家时,普通人多久用一次吸尘器也是困扰她的众多问题之一,她对家庭生活有许多程序上的疑问。是克莱曼婷的母亲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一周一次,艾瑞卡,比如周日下午。你可以选一个适合你的时间,规律点,养成习惯。艾瑞卡像宗教信仰一般遵循帕姆关于生活的规则,而克莱曼婷则刻意忽略它们。“山姆和我经常忘记还有吸尘器这东西。”她有一次跟艾瑞卡说,“不过每次做完,我们都觉得好些,我们就会说:咱们以后要多用吸尘器!就跟我们突然想起来性爱差不多。”

艾瑞卡很震惊,吸尘器和性爱两件事都让她震惊。她知道她和奥利弗在公共场合比其他夫妇要正式一些,他们不会挑逗对方(他们喜欢公私分明,免得误会);但是天啊,他们可永远不会忘掉做爱。

用吸尘器打扫过的房子如同芝麻一样,对今天的会议结果不会造成任何改变。

“棍子烤猪?”艾瑞卡跟韦德说。她一歪头,微微卖弄风情,克莱曼婷在这样的场合就会这么做的。她有时候会借用克莱曼婷的行为习惯,不过只有克莱曼婷不在场的时候才会,免得被她认出来。“你是说你家有整头猪躺在那儿,就等着烤?”

韦德咧嘴笑了,对她满意了,眨眨眼,指指自己的烟。烟雾飘进了车里,将另一个世界带进了车里。“这个不用你担心,艾瑞卡。”他重点强调了她名字里的第二个音节。艾瑞卡。这让她的名字听起来有些异域感。“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你知道的。你的大提琴家朋友什么时候来?两点?三点?”

“三点。”艾瑞卡答道。她已经后悔刚刚卖弄风情的姿势了。哦,上帝啊。她做了什么?

她看看韦德背后,看到了哈利,那个独自住在韦德家另一边的老头,他站在自家前院里,山茶花丛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园丁剪刀。他们的目光相遇,她举起一只手打招呼,可他突然间躲开了她的目光,走到花园另一边,她的视线之外。

“我们的好伙伴哈利又在潜伏了?”韦德说,他甚至没回头。

“是啊。”艾瑞卡说,“他现在走了。”

“那就三点钟?”韦德说。他用指关节坚决地敲了敲她的车。“我们那时候见?”

“好吧。”艾瑞卡弱弱地说。

她看着奥利弗打开他们家的前门,拿着一袋垃圾走到前门台上。他肯定会生她的气的。“完美。太棒了!”韦德直起身来,看到奥利弗,奥利弗冲他微笑招手。

“哥们儿!”韦德大喊道,“我们一会儿见!在我家烤肉!”

奥利弗的微笑消失了。

4

克莱曼婷开车离开图书馆停车场时有些恐慌,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则在摆弄除雾器,因为她的挡风玻璃突然间被雾气蒙得严严实实,有些部分看起来一片漆黑。她已经比计划迟了二十分钟。

她演讲完毕后,得到的还是通常那种犹犹豫豫的小声鼓掌,好像人们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该鼓掌,她往门边走时(明明离门那么近,可是又那么远),穿过一小群一小群站得密密实实、正大口吞咽免费的家制早茶食物的人时,总是有人来搭话。一个女人想拥抱她,拍她的脸颊。一个男人——她之后注意到他脖子后面有个条形码文身——好奇地想知道她对泳池装修方案的看法,她说她不住在附近,没有资格评论,他好像不相信。一个瘦小的白发女人想让她尝一块包在纸巾里的胡萝卜蛋糕。

她吃了胡萝卜蛋糕。蛋糕很不错。所以,至少这点挺值。

挡风玻璃渐渐清晰,像个小礼物一样。她向左转,离开了停车场,因为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的时候,一般都直接向左转。

“开始说话啊。”她对GPS说,“你就这一个任务。赶紧做啊。”

她需要GPS赶快引导她回家,这样她才能去拿她的大提琴,然后赶到朋友安斯利的家,她要在那儿给安斯利和她的丈夫胡表演。还有两周就要试音了。“那你还是想竞争这份工作?”她妈上周问道,惊讶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但克莱曼婷最近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责备,所以也可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是啊,我还是要试音。”她冷淡地说,她母亲也没再说什么。

她慢慢开,等待GPS的指示,可是GPS沉默着,似乎还在思考。

“你到底告不告诉我往哪儿走?”她问它。

显然,它不打算说。她遇到了红绿灯,向左拐了。她不能一直向左拐啊,那样的话她就会绕圈子了。不是吗?她回到家,肯定要跟山姆讲这个,而他会大笑,逗她,表示同情,然后提出帮她买个新的GPS。

“我恨你。”克莱曼婷对仍然沉默的GPS说,“我恨你,讨厌你。”

GPS忽略了她,克莱曼婷透过玻璃上的雨水看了看窗外,寻找路标。她感到下一秒就要开始头疼了,眉头皱得太紧了。

她不该在这儿,在这雨中一路穿越城市,到悉尼的另一端去,不该在这灰色的陌生郊外。她应该在家里,练习。那才是她该做的事。

不论她去哪儿,做什么,心里总有一部分在想象着另一种不同的平行人生,与她实际上过的人生并存,在那个人生中,艾瑞卡打电话给她,说“韦德邀请我们去烤肉派对”时,克莱曼婷答道:“不了,谢谢。”很简单的四个字。韦德不会在乎的。他都不怎么认识他们。

昨晚在交响乐演奏现场的不是韦德。那只是她自己的潜意识在耍残忍的小把戏,把那个格格不入的大脑袋安插在了人海之中。

至少她今天看到艾瑞卡在观众席里,是有所准备的,即使克莱曼婷一开始看到她,心还是咯噔一下。她僵直地坐在后排,仿佛在参加一个葬礼,她看到克莱曼婷目光扫过去时,露出了一丝笑容。她为什么要过来?这太奇怪了。她是觉得这跟看克莱曼婷演奏一样吗?就算她真的是这样想的,以艾瑞卡的性格,她也不会在工作日抽出时间来,专程驱车到偏远的悉尼北部,听克莱曼婷分享一个她已经熟悉的故事。接着,她还在中途起身离场了!她发短信说工作上出了问题,但这不大可能。有什么会计方面的问题紧急到连二十分钟都不能等呢?

她走也是一份宽慰。那张严肃的小脸像磁铁一样,不断吸引她的注意力,这样演讲让她有些慌张。她脑海中还冒出了一个毫无意义、让她分心的想法——艾瑞卡的发型与克莱曼婷母亲的一模一样。那是一款严肃的及肩对称发型,齐齐的刘海恰及眉梢。艾瑞卡很崇拜克莱曼婷的母亲。这可能是有意为之,也可能是无心的模仿,但绝不可能是巧合。

她看到了指向城市的路标,迅速转换车道,这时GPS才醒来,用圆润的英式口音女声指示她“前方右转”。“是啊,我自己也弄明白了,不过还是感谢。”她说。

雨又下了起来,她打开了雨刮器。

一边的雨刮器上有块橡胶松动了,每擦三下,都会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像是恐怖电影里门缓缓打开的那种声音。

吱——啦。二。三。吱——啦。二。三。这让她想到了僵尸以缓慢的动作跳着华尔兹。

她今天会给艾瑞卡打电话的。或是明天早晨。她欠艾瑞卡一个回答。时间已经过去够久了。回答只能有一个,当然了,但克莱曼婷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现在不要想那个。只想着试音就好了。她需要在脑中划分区域,脸书上的文章都这么建议。按理说,男性更擅长在脑中划分区域;他们不论做什么,都会集中全部精力,可是实际上,山姆一向能“多任务”处理问题。他能一边从洗碗机里取干净的餐具,一边做意大利调味饭,还能同时跟孩子们玩“有益于她们头脑”的游戏。克莱曼婷是爱走神的那个,她有时去拿大提琴,然后就忘记了她在烤箱里烤着东西。有一次(太吓人了)她甚至忘记了去接参加生日派对的霍莉,山姆可永远不会做出这种事。“你们妈妈总是迷迷糊糊地走来走去。”山姆总跟孩子们这么说,但他的语气很宠溺,或者说,她觉得是宠溺的。也许宠溺是她想象出来的。她现在已经不清楚大家究竟对她有什么看法了——无论是母亲、丈夫或者朋友。一切似乎都是有可能的。

她又想到了母亲的话:“那你还是想竞争这份工作?”她还从没有为哪次试音花这么久练习过,即使在孩子们出生之前。她之前总爱自我陶醉地抱怨:我是个工作的母亲,要带两个年幼的孩子!我好苦啊!我一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其实只要少睡一会儿,一天中就能多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她每天半夜才睡觉,不像从前,十点就睡了,早上也五点就起床,而不是睡到七点。

少睡觉给她带来一种并不反感、略微宁静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脱离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再没有时间去感受了。她从前浪费了多少时间在感觉上啊,还有衡量自己感觉的时间,好像自己的感觉真是什么国家大事似的。克莱曼婷为即将到来的试音焦虑不堪!克莱曼婷不知道自己够不够好!好吧,老天爷啊,挡住媒体,我们来调查一下试音的焦虑,我们去跟音乐家朋友们坦诚谈谈,我们去寻求源源不断的安慰。

停下。没完没了的自我嘲讽——嘲讽曾经的自己,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你的时间应该花在解决技术性问题上。她在脑海中搜寻一个能让她分心的技术问题——例如,贝多芬开场的琶音指法。她在此问题上徘徊不定。复杂的选择能带来更好的音乐效果,可是这样有风险,她可能会在压力之下犯错。

前面是堵车了吗?她可不能迟到啊。她的朋友们为了帮她,牺牲了自己的时间。他们完全得不到任何好处。这是出于纯粹的无私。她看看停滞不前的车流,又一次,回到了蒂芙妮的车里,被一片红灯组成的海洋所困住,安全带像是束带一样,绷紧在她的颈部。

车流还在动。没关系的。她听到自己舒了口气,即使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屏住呼吸。

她今晚出去吃饭的时候,会问山姆,他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思绪被卡在毫无意义的循环里,不断想象“如果”。也许这能引出话题呢。一次“治愈的谈话”。这是她母亲会用的词。他们今晚要出去,“约会之夜”。这也是她母亲学会的一个时髦词。“你们两个小家伙需要的是约会之夜!”她和山姆都讨厌“约会之夜”这个词,但他们还是要去,去克莱曼婷母亲推荐的一家饭店。

她母亲会帮忙照看孩子们,甚至还替他们预订了座位。

“原谅是强者的品质。我觉得这话是甘地说的。”她妈这样给她讲。她母亲的冰箱门上贴满了写在小纸片上的励志名言,用磁力冰箱贴固定。冰箱贴上面也印着名言。

也许今晚会好的。也许今晚可能会有趣呢。她想积极些。他们俩至少要有一个人积极些吧。她的车靠近了水沟,一大波水花溅起来,扫了车身。她骂了一句,骂得太过凶狠了。

感觉自从烤肉派对那天起,雨就一直没停过,即使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想到烤肉派对前的生活时,总感觉生活中充满了金色的阳光,蓝色的天空,温柔的微风。好像从没下过雨。

“前方左转。”GPS说。

“什么?这里?”克莱曼婷说,“你确定?还是说下一个路口转?我觉得你是在说下一个。”

她继续向前开了。

“请找机会掉头。”GPS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叹息。

“抱歉。”克莱曼婷低声下气地说。

5

烤肉派对当天

阳光泄进厨房里,克莱曼婷穿着睡衣跑过来,踩在光点上,她的丈夫山姆用军士长的语气喊道:“跑啊,士兵,跑!”

她两岁的女儿露比也穿着睡衣,金色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她在克莱曼婷身边跑,一蹦一跳,边跑边咯咯笑,像个小木偶。她一只肉乎乎的小手里抓着一块湿漉漉的羊角面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木把儿的金属打蛋器,即使没有人觉得“打蛋器”只是一件厨具;打蛋器每晚要被露比喂饱,洗盆浴,然后被温柔地送上床,躺在他/她(打蛋器的性别是流动的)那铺满纸巾的鞋盒里。

“我为什么在跑?”克莱曼婷喘着气说,“我不喜欢跑啊!”

这天早晨,山姆眼中流露着近乎狂热的神色,宣布道,他已经做好了一套万全的计划,能帮助她“搞定这次试音,宝贝”。他昨晚很晚才睡,完善他的计划。

首先,她需要原地跑步五分钟,速度能有多快就多快。

“别问问题,按指令行事!”山姆说,“膝盖要抬高!得跑到呼吸加速。”

克莱曼婷试着抬高膝盖。

他肯定是在谷歌搜索了交响乐团试音的小窍门,而第一点就是这俗套的“锻炼!”。

要保证你的身体状况保持在巅峰状态。

这就是跟不做音乐的人结婚的问题。音乐人会知道,帮她准备试音应该是早晨带孩子们出去,让她有时间在下午去艾瑞卡家之前练习。这也不是什么世界难题啊,士兵。

“还有两分钟!”山姆打量着她。他没刮胡子,穿着T恤和平角裤。“实际上,你可能再来一分钟就够了,你不是很健美。”

“我要停下了。”克莱曼婷说着,放慢速度,开始慢跑。

“不行!你不能停。这是要刺激你的试音神经,让你的心跳加速。心跳速度一提高,你就可以开始演奏片段了。”

“什么?不,我可不要现在演奏。”她得慢慢准备片段演奏,准备得无懈可击才行,“我想再喝一杯咖啡。”

“跑,士兵,跑!”山姆喊道。

“噢,上帝啊。”她接着跑。锻炼锻炼,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好吧,实际上她现在已经开始痛了。

他们五(“又四分之三”,这点很重要)岁的女儿霍莉嗒嗒嗒地跑进了客厅,穿着睡裤和一条毛边《冰雪奇缘》连衣裙,脚踩克莱曼婷的高跟鞋。她摆了个模特姿势,单手叉腰,仿佛站在红毯上,等待仰慕。

“哇哦。看看霍莉。”山姆乖乖说,“赶快把那鞋脱了,别伤着自己。”

“你们两个为什么都在……‘跑’?”霍莉对她妈妈和妹妹说。她双手分别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勾了勾,划出隐形的引号。这是她新养成的成熟习惯,只不过她认为她可以随便挑任何词汇,用倒置的逗号把它们圈起来。圈起来的词越多越好。她皱皱眉头。“别这样。”

“是你爸让我跑的。”克莱曼婷喘着气答道。

露比突然间受够了跑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小心地把手里的羊角面包放在地上,等着待会儿再吃,然后开始吮吸自己的大拇指,像个犯了烟瘾的烟鬼。

“爸爸,别让妈妈跑了。”霍莉要求,“她呼吸都不对劲了!”

“我呼吸确实不对劲了。”克莱曼婷同意。

“很好。”山姆说,“我们需要她喘不上气来。姑娘们!跟我来!我们有重要工作要做。霍莉,我告诉过你了,赶快把鞋脱了,别伤着自己!”

他把露比从地上拉起来,一只手臂夹着她,像抱橄榄球似的。他就这样跑着穿过走廊,她高兴得尖叫。霍莉跟在他们身后跑,无视了他说的鞋的话。

“接着跑,我们不喊你来就别停!”山姆从客厅喊道。

克莱曼婷跟霍莉一样叛逆,她放慢了速度,开始拖着脚走。

“我们准备好了!”山姆喊道。

她走进客厅,喘着粗气,力不从心地笑着。她在门廊处停了下来。家具都被推到了角落里,只有房间正中央摆着一把椅子,椅子前是乐谱架。她的大提琴靠在椅子上,尾销紧紧插在硬木地板上,这里会留一个小洞的。(他们决定这些小洞是“个性”,而不是“破坏”。)一张双人大床的床单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将房间隔开。霍莉、露比,还有山姆都坐在床单后面。她能听到露比在咯咯笑。

原来山姆是为这个激动啊。他把房间布置得像试音现场。白色床单代替黑幕布,试音评审组就坐在那后面,像个隐形的射击队,评判你,给你宣判,他们没有面孔,沉默无语(只是偶尔会发出吓人的沙沙声、咳嗽声,还有那大声而无聊、高人一等的声音,可以在她演奏时随时打断她,说“可以了,谢谢”)。

她发现自己一看到那把孤零零的椅子,五脏六腑就会自动做出反应,这让她惊讶,甚至还有些尴尬。她经历过的所有试音场景都涌回脑海中:一连串的记忆倾泻而下。有一次,只有一间热身房间,那间房热得惊人,缺乏空气,还很吵闹,屋子里挤满了才华横溢的音乐家,一切像旋转木马一样转着圈,一个法国大提琴家伸出一只疲倦的手,救回了从克莱曼婷手中滑出来的大提琴。(她可是最容易晕倒的。)

还有一次,她首轮试音时演奏得无比出色,只是在协奏曲部分有一个音走得离谱,甚至不是在高难度的部分;这个错误她从没在演奏会中犯过,之后也再没犯过。她当时伤心极了,在高乐雅咖啡店里哭了整整三个小时,隔壁桌的女士给她递纸巾,她当时的男朋友(那个长湿疹的双簧管演奏者)一遍又一遍地说:“他们会原谅你那一个错音的!”他说的对,他们原谅了她的一个错音。那天下午,她进了第二轮试音,可她哭得太累了,拉琴的手臂虚弱得像意大利面条,没进最终轮。

“山姆。”她开口说。他做这一切很贴心,非常、非常贴心,她为此爱他,可这帮不到她。

“嗨,妈妈!”露比的声音从床单后清晰地传来。

“嗨,露比!”克莱曼婷说。

“嘘,”山姆说,“不许说话。”

“妈妈怎么还不‘拉’?”霍莉说。即使看不到她人,也知道她在伸出两根指头打勾勾。

“我不知道。”山姆说,“这位竞争者不表演,我们就不给她工作,对吧?”

克莱曼婷叹了口气。她得陪他们玩这个游戏。她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她尝到了香蕉的味道。她每次试音前,都要在开车来的路上吃一根香蕉,理论上,香蕉有天然阻滞剂,能帮她调节神经。现在她只能在试音前吃香蕉了,因为香蕉会让她自动想到试音。

也许这一次,她可以再试试真正的阻滞剂,不过她那次试的时候,很不喜欢嘴里填满棉球的感觉,她的大脑也有种被强力风吹干净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大脑中央爆炸了。

“妈妈已经有工作了啊,”霍莉说,“她已经是个大提琴家了。”

“这是她梦想中的工作。”山姆说。

“算是吧。”克莱曼婷说。

“什么?”山姆说,“那是谁?我们没听到竞争者说话,对吧?她不说话,她只演奏。”

“那是妈妈!”露比说,“嗨,妈妈!”

“嗨,露比!”克莱曼婷回喊道,边说边用松香擦了擦琴弓。

“梦想中的工作”也许是夸张了(她要是要梦想,倒不如直接梦想做闻名世界的独奏者),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要这份工作:悉尼皇家交响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这是一份长期工作,有同事,有假期,有时间表。自由音乐家的工作有弹性也有趣,但太零散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差事,婚礼、企业聚会、授课、临时替补,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现在孩子们安定了,上学、上托儿所了,她想让自己的事业回到正轨。

她已经认识了这个交响乐团中弦乐部分的所有乐手了,因为她经常作为临时乐手跟他们表演。(“所以你拿到这份工作不应该有任何问题,对吧?因为你已经在做这份工作了!”母亲昨晚这样说,她的欢快来自对克莱曼婷世界激烈竞争的无知。克莱曼婷的两个哥哥都在海外工作,都是工程师。自从大学时起,他们的职业生涯就以符合逻辑的线性方式向前延伸。他们从不会号啕大哭,说“我觉得我今天做不了工程师”!)

她在交响乐团最好的朋友,安斯利和胡,是一对夫妇,一个是大提琴手,另一个则是低音琴手,他们会坐在黑色幕布之后,他们在决定她命运的团队之中,这对她来说是一剂强心剂。理性思考的话,克莱曼婷知道自己是有机会的。让她无法将完美的生活变成现实的,只是她对试音的恐惧。她对恐惧的恐惧。

“万全的准备就是解决办法。”山姆昨晚告诉她,仿佛这是什么开天辟地的重大建议,“要想象。你得想你赢得试音的场景。”

她心想,交响乐团的试音不是“赢”的,这好像有些不忠诚,准备试音也跟准备新款去屑香波营销计划的PPT不是一回事,山姆的上一份工作就是做这个的。也许是一回事吧。她说不准。她无法想象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们都在干什么,一整天一整天地坐着,对着电脑。山姆现在就精力充沛,他每天去上班时看起来都很欢快,因为他刚在一家更大、“更有活力”的公司当上市场总监,这家公司是做能量饮料的。他的新办公室里有不少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有时候她能听出他说话被他们那拉长音调、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感染了。他还处于蜜月期。昨天,他提到了什么“高瞻远瞩的企业文化”,他还不是以讽刺的语气说的。他一周前才去了那儿。她要给他一周的宽限期,然后就要开始拿这件事逗他了。

“我能去玩iPad吗?”霍莉的声音从床单后面传来。

“嘘,你妈妈在试音呢。”山姆说。

“那我能吃点东西吗?”霍莉说,接着她又愤怒地喊道,“露比!”

“露比,别舔你姐姐了。”山姆叹息着说。

克莱曼婷抬起头,试着不去想床单是如何挂在天花板上的。他不会是往他们的纹饰天花板上按了图钉吧?不会的。他是他们两人中明智的那个。她拿起琴弓,架好大提琴。

片段的乐谱在她的乐谱架上。她昨天过这些音乐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真正让她惊讶的地方。勃拉姆斯的曲子不会有问题。贝多芬的还好,只要她能把开场拉好就行。《唐璜》,当然了,是她的宿敌,但她也只需要多花点时间来练。她看到有马勒时,很是高兴——《第七交响曲》第五乐章。也许她现在可以给山姆演奏马勒,让他高兴高兴,让他觉得他的计划有用。

她调音时,听到她脑海中玛丽安的德国口音在给她提试音建议:“第一印象很重要!即使你只是在调音!你必须调得快,调得安静,且冷静。”她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悲痛,怀念她曾经的音乐老师,即使她已去世十年了。

她记得很久以前,她觉得自己调音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不正常,会因此而恐慌起来,她觉得她能感受到幕布另一边,评审们的不耐烦在发酵。那回在珀斯,她不得不背着调好音的大提琴,在灼人的炎热天气中,穿过四方形大院,走进音乐厅里。

所有试音都染着一种噩梦般的色彩,但是那一次所造成的创伤尤其突出。监管员要求她上台之前脱掉鞋子,免得高跟鞋踩在舞台上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性别。他还建议她最好不要咳嗽,不要清嗓子,那样也会暴露性别。他好像对这事有些偏执。可当她走到舞台上,她穿着丝袜的脚滑了一下子(黑色丝袜!四十多度的高温啊!),不禁让她尖叫了起来,这绝对暴露性别了。等她终于调好大提琴,整个人已经凌乱不堪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在发抖,在出汗,在打战,还有她为机票和住宿花了多少钱,就为了一次没选上的试音。

我的天,她恨死试音了。她要是拿下这份工作,就再也、再也不想试音了。

“露比!回来!别碰那个!”

床单突然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暴露了坐在沙发上的山姆,霍莉坐在他腿上,露比则坐在地上,她为自己刚刚做的事愧疚,却又有些激动,床单落在了她的周围。

“是打蛋器弄的。”露比说。

“不是打蛋器弄的!”霍莉说,“是你弄的,露比!”

“好了,好了,”山姆说,“放松。”他无奈地冲克莱曼婷耸了耸肩,“我还想着,我们可以每周日早晨吃完早饭都来一次假装试音。我觉得挺好玩的,也许还会……有用呢,不过这可能是有点糟,抱歉。”

霍莉从山姆腿上跳下来,抓起床单,盖在了自己头上。露比跟她一起钻到了床单下面,她们俩在说悄悄话。

“不糟。”克莱曼婷说。她想起她的前男友迪恩,那个双簧管乐手,他现在跟纽约爱乐交响乐团表演。她记得她练习给他听,他会喊“下一个!”,指指门,意思是她的演奏太差劲了,然后她就会哭起来。“靠,你的自我怀疑也太没意思了。”迪恩这时会打哈欠。靠,你就是个虚伪的混蛋,迪恩,你自己的演奏甚至都不怎么样,兄弟。

“我带孩子们出去一上午,你来练习吧。”山姆说。

“谢谢你。”克莱曼婷说。

“你没必要谢我。”山姆说,“你不需要感激。说实在的。赶快把脸上那感激的表情抹掉。”

她摆出一副夸张的空白表情,山姆笑了起来,但她确实感激,这是个问题,因为她清楚,感激是某种盘旋复杂的情绪迷宫的第一步,最终将会引她走向反感,不合逻辑,但却真真实实的反感,也许山姆察觉到了这点,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叫停她的感激。他经历过这些。他知道接下来的十周里,她的试音将怎样影响他们的生活,她会缓缓疯掉,因为紧张,因为需要从已经非常紧张的生活中挤出宝贵的时间来练习。不论可怜的山姆给了她多久的时间,都永远不会够,因为她真正需要的,是他和孩子们暂时消失。她需要进入另一个平行空间,在那里她单身,无子。只需要从现在到试音前。她需要去间山间小木屋(声音效果要好),生活中只有音乐,呼吸的也是音乐,别无他物。去散步。去冥想。好好吃饭。做如今年轻音乐家们做的那种积极想象练习。她有着严重的怀疑,怀疑她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可能都不会太想念山姆和孩子们,或者说,就算她想念他们,这种想念也是可以忍受的。

“我知道我准备试音的时候做人很糟糕。”克莱曼婷说。

“你说什么呢?你准备试音的时候很可爱。”山姆说。

她假装捶他的肚子。“闭嘴啦。”

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来,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我们能做到的。”他说。她吸着他的气息。他又用孩子们的无泪宝宝香波了。他的胸毛软软的、蓬蓬的,像小鸡的毛。“我们会做到的。”

她爱他说“我们”。他一向这样。即使是他在家里翻修一些东西时,这事她根本没有出一点力,只是注意不挡道,他看着他的劳动成果,擦擦他那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说:“我们就快做好了。”

对他来说,无私是自然而然的。她还得装一装。

“你是个好人,塞缪尔。”克莱曼婷说。这是他们很多年前看电视剧时听到的台词,它已经成了她说“谢谢你,我爱你”的暗语了。

“我是个好人。”山姆同意道,放开了她,“一个好人。可能还是个超好的人呢。”他看着小霍莉和露比在床单下面移动,弄出各种形状来。“你看到霍莉和露比了没?”他大声说,“我记得她们刚刚就在这儿,可她们好像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呢?”克莱曼婷说。

“我们在这儿呢!”露比激动地喊。

“嘘!”霍莉很把这种游戏当回事。

“嘿,艾瑞卡家的下午茶是几点来着?”山姆说,“也许我们该取消了。”他的表情饱含希望,“这样你就能练习一整天了。”

“我们不能取消。”克莱曼婷说,“艾瑞卡和奥利弗想……她怎么说的来着?她想讨论一些事。”

山姆咧了咧嘴。“这听起来可不妙。他们没用‘投资机会’这个词吧?记不记得劳伦和大卫请我们去吃晚餐,结果只是为了让我们加入他们的那什么环境友好型毛巾项目?”

“艾瑞卡和奥利弗要是真给我们投资机会,我们就得抓住啊。”克莱曼婷说,“肯定要的。”

“说得对。”山姆说着,皱起了眉,“我猜他们是想让我们加入他们的‘乐趣跑’。”他说“乐趣跑”这个词时,跟霍莉一样,用手指比画了隐形引号。“为有意义的慈善组织募捐。那样我们就会觉得有义务参与。”

“我们要参与的话,会拖他们后腿的。”克莱曼婷说。

“是啊,我们会的,或者说,是你会。我天生的体育天赋能帮我扛过去。”山姆又皱皱眉,若有所思地挠挠脸颊。“啊,天啊,他们要是要拉我们去露营可怎么办?他们会说对孩子们有好处。得让她们去室外活动。”

艾瑞卡和奥利弗决定不要孩子,但即使他们自己没有兴趣养孩子,却对霍莉和露比有着源源不断的兴趣。仿佛这对他们来说有好处,仿佛这是什么有计划的方法,帮他们做更加丰满、自我实现的人:我们有规律地锻炼,我们去剧院看表演,我们读该读的小说,不光读布克奖决选名单的书,还要读所有入选布克奖长名单的,我们看好的展览,我们对国际政治、社会问题,还有我们朋友的孩子们有真正的兴趣。

这不公平。也许还不公平到可怕。他们对孩子们的兴趣不是装出来的,克莱曼婷知道,他们的生活如此紧凑、有序,并不是为了跟谁竞争。

“也许他们想给孩子们弄个信托基金吧。”山姆说。他回想了一刻,又耸耸肩,“我无所谓的。我可男人了。”

“他们没富到那种程度。”克莱曼婷笑道。

“你觉得他俩会不会哪一个有什么严重的罕见基因疾病?”山姆说,“想象一下,那样的话我会有多难过。”他呲了呲牙,“上次见他们的时候,奥利弗看起来有点太瘦了。”

“他们跑马拉松,当然瘦了。我肯定他没什么问题的。”克莱曼婷心不在焉地答道,即使她确实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但是这可能只是因为试音的事,即使还很远,却已经开始污染所有事了,给接下来的十周时间蒙上一层永恒的基调,让一切都染上轻微的恐惧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晴朗美丽的一天,去喝下午茶而已。

6

一个穿着淋湿的闪亮黑雨衣的孩子站在渡轮的边缘,一条手臂上缠了一根又粗又重的绳子。山姆坐在渡轮窗边的位置,透过窗子看他。那孩子眯着眼,在倾盆大雨中看着码头从灰色迷雾之中显露出来。他那稚嫩年轻的脸满是雨珠。渡轮随着水流摇摇摆摆前进。咸咸的冷风灌进了山姆的鼻孔。那男孩举起绳子一端的绳结,举得高高的,像是骑马的牧羊人,甩起套索。他扔出了绳子,一下子就套住了系船柱。然后,他从渡轮上跳到了码头上,使劲拉绳子,仿佛是在把渡轮往岸边拉。

那孩子看起来顶多十五岁,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好渡轮靠岸的工作。他给船长传达了某种信号,然后向穿着雨衣、打着雨伞的乘客们喊了一句“环形码头!”,接着,他放下了渡轮的梯子,梯子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钝的金属巨响。乘客们快步走到渡轮另一头,缩头躬身,在雨中前行,男孩则挺胸昂头地屹立不动,勇敢无畏。

看嘛,这就是份像样的、踏实的工作。停靠渡轮。赶着坐办公室的人们上下渡轮。他不过是个孩子,可他那样站在雨中,看起来像个男人。看到他,山姆觉得自己穿着沾湿的毛料裤子、细条纹衬衫,乖乖地坐在那里,简直就是孱弱。那孩子可能想到办公室里的工作就讨厌吧。他会说:“我才不要,我会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捕到的老鼠。”

一只为了拿到奶酪,去推动拉杆的老鼠。就像从前的那种实验。昨天,山姆坐在桌前,像老鼠一样,用小指去敲键盘上的字母P,然后拇指按下空格键,一遍又一遍,每打一个P,就按一个空格,直到他的屏幕被P P P P P P P P填满。他就这样打了大概二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吧。他说不准。这是他昨天上班最重大的劳动成果。满屏幕的字母P。

他看着一群乘客涌上渡轮,甩着雨伞,脸上满是恼怒、不耐烦的表情,可这一天还没开始呢。那孩子估计没意识到白领在办公室里可能一天什么也不做,真的什么也不做,还能拿到工资。山姆想到自己工作的成果少得多么可怜,就冷汗直冒。他今天一定要做些什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是不想法子集中精力,就要丢掉工作了。他还在试用期呢。他们这时候要炒他鱿鱼,都不需要做多少文件,也没有压力。目前他还混得过去,全是靠他的团队。四个精通技术、精通一切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直接向他汇报。他们都比他聪明。他没有在管理他们,他们在自己管理自己,但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了。

山姆做的要是蓝领工作,几周前就会丢掉饭碗。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硬汉斯坦是不会出门做一份管道工作,然后只是坐在那儿,看着空气的。不是么?他可不能什么也不想地用扳手敲管道二十分钟。山姆要是管道工,那他会别无选择,必须集中注意力,那样他的思想也就不会缓缓崩塌了——或者用别的词来形容他身上发生的事也行。他爸那边不是有个亲戚,一个老姨什么的,(低声说)“精神崩溃”了吗?也许他也快了。他的神经都在分解、崩溃,像布满气孔的砂岩一样,碎成了灰尘。

渡轮开走了,回到港口去,送所有人去工作,山姆看着同行的乘客,突然意识到,这里从来不是他的归属。他不是那种适合企业的人。他的工作总是做得尚可,作为付账单的办法,这份工作还算不太无聊,但是有时候,比如说他站在满屋子人面前,做PPT展示时,他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一次精心的表演,好像他只是假装“商人”——他母亲总是梦想他是商人。不是医生,不是律师,而是商人。乔伊并不了解一个商人一天到晚究竟是干吗,只知道他打领带,不需要穿工装,指甲缝是干净的,她只知道山姆在学校成绩好——他的成绩确实好——他的奖励就是商人光鲜亮丽的生活。他当初可以坚持跟他父亲和兄长做一样的工作——他母亲并不是控制狂,只是热心而已——但年少的他傻乎乎地、昏昏沉沉地同意了,甚至没有真正考虑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什么能带给他满足感,而现在他被困在错误的人生中,成了一个表现中等的中层经理,假装对能量饮料的营销充满了激情。

那又怎样?忍着吧。这艘渡轮上,有几个人对自己的工作真的有热情?爱自己的工作又不是天赋的人权。人们总跟克莱曼婷说:“你做自己爱的工作,真是太幸运了。”她对这份特权的感激根本不够。有时候,她会这样回答:“是啊,可是我还是害怕,担心我是不是不够好。”她对自己音乐水准的神经质让他困惑而不安,演奏不就好了吗?现在他才终于理解了她说“我觉得我今天就是无法演奏”时的感受。他再次看了看写满字母P的电脑屏幕,感到恐慌阵阵来袭。他不能丢掉他的工作,他们还有贷款要还。你有家庭。你要保护你的家庭。做个男人。振作起来。你什么都有,却把这一切赌上,为了什么呢?别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他望着窗外,渡轮向下倾,冲进一团被白沫包围的灰绿色水中,他听到自己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小女孩一样,被吓坏的那种高音调喊声。他咳嗽一声,好让人们以为他只是在清嗓子。

他想起烤肉派对那天早晨。这种感觉就像记起另一个人的回忆,一个朋友,或是他看过的电影中扮演父亲角色的某个人。那肯定是别人吧,不可能是他,在自己充满阳光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充满自信,那么确定自己在这世界里所处的位置。那天早晨究竟发生了什么?早餐吃的是羊角面包。他本想为克莱曼婷布置一场假装试音。没做成。之后发生了什么呢?他计划带孩子们出去,好让克莱曼婷练习。可他们找不到露比那只鞋底发光的鞋子。他们最后究竟有没有找到那只该死的鞋?

那天早晨若是有人问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何感受,他会说,他很幸福。他对新工作非常满意。实际上,当时他还为新工作兴奋来着。他非常得意在谈工作条件时要求了弹性工作时间,这样他就能继续做有所贡献的父亲,他的父亲可从没做到过这点,他还美滋滋地接受为此获得的所有赞美,夸他是个真正带孩子的父亲;相反,克莱曼婷从未因为带孩子多而受到过赞扬,对此他会同情,却又享受地大笑。

他对自己在企业世界中的角色是有一些怀疑,可他从未质疑过自己作为父亲的角色。克莱曼婷总是说,山姆跟他父亲打电话时她能听出来,因为他的声音会降低一个音调。他知道,他更可能是在讲他在家里完成了什么超男人的DIY项目,而不是在工作上得到了什么晋升,但他不在乎克莱曼婷说山姆给霍莉做的芭蕾盘发有多好(比她强)时,或是他带露比去换衣服、洗澡时,他父亲脸上露出的茫然表情。山姆对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一直有着百分百的安全感。他觉得他的父亲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怎样的美好。

要是有人在烤肉派对那天早晨,问他的梦想是什么,他会说他没有太多祈求,要是贷款能低一些,房子能整洁一些,再来一个宝宝,最好是个儿子,那就好了,不过再来一个女儿他也完全不介意的,可以的话还可以再来条大船,还有,多点性生活。他会在说起性生活的时候大笑。至少是微笑。遗憾的微笑。

也许,微笑会介于遗憾与辛酸之间。

他此刻就在辛酸地微笑,走道对面坐着的一个女人与他目光相遇,立刻避开了他的眼神。山姆停止微笑,看着他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成拳头。他逼自己松开拳。表现得正常些。

他拿起一份别人丢在他旁边座位上的报纸。是昨天的报纸。头条标题是“够了!”,标题下面是一张很有艺术感的照片,视角通过雨点打湿的窗子,反映出悉尼阴雨连连的天际线。山姆试着读这篇文章。沃勒甘巴水坝很快就要开闸泄水了。整个州都会被淹。句子开始变得跳跃,这些日子,他看什么句子都这样。也许他该去检查检查眼睛。他现在已经不能连续阅读了,很快就会感到紧张、焦虑。他会突然间恐惧地抬头看,仿佛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仿佛他刚刚打盹了。

他一抬头,又与对面坐着的那个女人四目相对。

我的老天,我真的没想看你。我不是想勾搭你。我爱我的妻子。

他还爱他的妻子吗?

他看到蒂芙妮的面容浮现在发光的金色背景前。加油,肌肉仔。那种爱抚般的微笑。他转头面朝渡轮的窗子,像是为了不看眼前的蒂芙妮,而不是在心里避开她,他看着窗外低沉严肃的灰色天空映衬下的海湾和悉尼港的水湾。一切都被蒙上了末日般的色彩。

他可以对克莱曼婷说很多话。他想说的各种指责,只是,它们一冲出他的口,他就立即想要收回,因为他配得上更难听的指责。可这些指责还是停留在那儿,并没有在他的嘴边,却堵在他的嗓子眼里,像一团消化不掉的食物,所以,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难以吞咽。

今天,她又去做那种毫无意义的社区演讲了。去遥远的郊外某处图书馆。这种天气,肯定没人去听吧。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推辞了不少演出,反而去做这无偿的演讲。这对山姆来说完全无法理解。她怎么能选择重新回顾那一天呢?而山姆却每日都在尽全力把那些令人羞愧的记忆闪回排出他的脑海。

“您好?”

山姆吓了一跳。他的右胳膊狠劲甩了出去,像是在接什么从空中掉落的东西。他喊了一句:“哪里?”

一个穿着米色雨衣的女人站在走道里盯着他看,眼睛瞪得像小鹿斑比,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做着保护动作。“抱歉。我不是有意吓你的。”

山姆感到一股纯粹、彻底的愤怒。他想象着扑倒她,掐住她的脖子,像抓布娃娃一样摇晃她。“我只是想问,这是不是您的?您看完了吗?”她冲报纸点点头。

“对不起。”山姆哑着嗓子说,“我只是想问题出神了。”他把报纸递给她。报纸在他手中抖动着。“不是我的。给你吧。”

“谢谢。刚才的事真是抱歉。”女人又说了一遍。

“没事,没关系。”

她退开了。她以为他是疯了。他确实是疯了。每一天,他的疯都在变得愈发严重。

山姆等待心跳慢下来。

他再次转头面对窗子。他看到海外乘客站点,想起来他跟克莱曼婷今晚要去那儿的一家饭店吃饭。一家定价虚高的高级餐厅。他不想去。他没什么好跟她说的。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们应该分手。不对,不叫分手,叫分居。这是婚姻啊,哥们儿,你们不能像男女朋友一样分手,你们只能分居。真是狗屁话。他跟克莱曼婷才不会分居。他们好得很。可是,这个词却有种奇异的吸引力——分居。感觉像是个解决办法。他要是能把自己分离出来,隔离开,去除掉,那他就能宽慰了。就像截肢手术。

他突然间站起身来。渡轮在晃,他抓着座位靠背,这样才能站稳,他走到外面,站在无人的甲板上。带雨的冰冷空气打在他脸上,像个生气的女人,那个穿着雨衣的孩子看着他,一脸不感兴趣的表情,然后他移开了目光,仿佛山姆只是这无聊的灰色风景中普通的一个物件似的。

山姆紧紧抓着渡轮周围湿滑的护栏。他不想在这里,他也不想回家。他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想回到过去,回到那荒唐的后院里,在那昏暗的暮色时刻,彩色的小灯在他的视线边缘闪闪烁烁,蒂芙妮——一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任何意义的女人——在跟他一起大笑,而他没有看她那兔子杰西卡一般凹凸有致的身材,他没有在看,但他清楚她的身材有多好,他心里知道。“加油,肌肉仔。”她说。

就是那里。他就需要在这个地方按下“暂停”键。

他只是需要那之后的五分钟而已。他只是需要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要是有这样一次机会,就会做他心中那个男人该做的事。

7

烤肉派对当天

“咱们就忘掉这件事算了。”克莱曼婷说。

已经快一点钟了,他们应该三点到艾瑞卡家喝下午茶的,山姆和孩子们承诺了要出去,给她时间练习,可他们现在还没出门。他们的承诺不可能被兑现了。

“不,”山姆说,“我才不会被一只小小的鞋打败。”

露比的一双崭新、昂贵的发光跑鞋有一只失踪了,而因为她最近长得快,现在只有这一双鞋合适。

“那首诗怎么说的来着?”克莱曼婷说,“寻钉子,丢了鞋;寻鞋子,丢了马……然后是什么什么的,反正最后丢了王国。”

“什么?”山姆咕哝道。他平贴在地上,在沙发底下找鞋。

“寻鞋子,丢了我的试音。”克莱曼婷低声说着,拉起了那节沙发上的垫子,垫子下面有面包渣、硬币、铅笔、发卡,还有一件运动文胸,可就是没有鞋子。

“什么?”山姆又问了一遍。他伸长胳膊。“我觉得我看到它了!”他拉出了一只沾满灰尘的袜子。

“那是只袜子。”霍莉说。

山姆打了个喷嚏。“是啊,我知道这是袜子。”他跪坐在地上,揉揉自己的肩。“我们简直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了找东西上。我们需要制定个好点的归纳系统。要有秩序。肯定有这方面的手机应用程序吧。‘你的东西在哪里?’程序。”

“鞋子!你在哪儿?鞋子!”露比喊道。她穿着一只鞋,一瘸一拐地走着,时而跺一下脚,让鞋子发光。

“鞋是没有耳朵的,露比。”霍莉轻蔑地说。

“艾瑞卡说我们需要在门口放个鞋架。”克莱曼婷把沙发垫重新放在那一堆杂物上方,说,“她说我们应该训练孩子们,让她们一进门就把鞋子放在鞋架上。”

“她说的对,”山姆说,“那女人说的话总没错。”

艾瑞卡自己不想要孩子,却有一大堆教养孩子的经验,还觉得有义务分享。你不能问:“你怎么知道?”因为她总能说出她话的来源。“我在《今日心理学》里读到的一篇文章。”她会这样回答。

“她听起来像是那种损友。”克莱曼婷的朋友安斯利曾说过,“你应该跟她断掉联系。”

“她不是损友。”克莱曼婷说,“你就没有让你心烦的朋友吗?”她以为所有人都有感觉像义务和负担的朋友呢。她母亲有时接电话,脸上会有一种特别的表情,一种忍辱负重般的表情,这就意味着打电话的是她的朋友路易斯。

“有,但不会像这个家这样让你烦。”安斯利说。

克莱曼婷永远、永远不会跟艾瑞卡绝交。她可是霍莉的教母啊。她们的友谊可以断绝的时刻——前提还是这样一个时刻曾经存在——早已成为过去了。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人。这种损事有词汇来形容吗?艾瑞卡肯定会绝望死的。

总之,过去几年来,艾瑞卡遇到了严肃得可爱的奥利弗,他们步入了婚姻殿堂,她们两人的友谊就变得越来越容易了。即使克莱曼婷听到安斯利说“损友”这个词时被刺痛了,可这个词确实是克莱曼婷与艾瑞卡在一起时经常感受到的感觉:她总得努力抑制、掩饰她强烈的痛苦,她对自己失望,因为艾瑞卡并不邪恶,也不残忍,更不傻,她只是烦人,而克莱曼婷对这烦人的反应总是过激,这让她尴尬,疑虑而自责。艾瑞卡爱克莱曼婷。艾瑞卡愿意为她做任何事。那么,为何她总是能让克莱曼婷如此恼怒呢?感觉像是克莱曼婷对她过敏似的。这些年来,她已经学会了尽力减少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比如今天,艾瑞卡建议一起吃午餐,克莱曼婷自动答道:“约下午茶好了。”时间更短。也就没那么容易疯掉了。

“拜托,我能吃块饼干吗,爸爸?”霍莉说。

“不能。”山姆说,“帮忙找你妹妹的鞋。”

“孩子们,记得今天去喝下午茶时,要跟艾瑞卡和奥利弗说‘拜托’和‘谢谢’,好吗?”克莱曼婷一边跟孩子们说,一边掀开窗帘找鞋子,“声音要洪亮清晰。”

霍莉愤怒了。“我知道说拜托和谢谢!我刚刚才跟爸爸说了的。”

“我知道。”克莱曼婷说,“就是你的话让我想起来这回事的。我刚刚心想,‘多有礼貌啊!’”

霍莉和露比确实不常忘记礼貌用词,要是忘记的话,估计就是跟艾瑞卡说话时,艾瑞卡习惯犀利地提醒孩子们要注意礼貌,克莱曼婷觉得她指责别人的方式倒是有些不礼貌。“我听到谢谢你了吗?”艾瑞卡递过去一杯水,就会立即说道,她还要用一只手捂住耳朵,霍莉会回答:“不,你没听到。”这样的回答会显得她早熟,即使她实际上只是就事论事,她就是这样的性格。

霍莉脱掉鞋子,爬上沙发,穿着袜子的两只脚丫分别踩在沙发的两个扶手上,像个跳伞的人一样,双腿分得很开,然后她向前一倾,脸朝下趴在沙发垫上。

“别这样,霍莉。”山姆说,“我早就跟你说了。你这样会伤到自己的。”

“妈妈允许我这样做。”霍莉噘嘴说。

“好吧,那她不应该。”山姆说。他给克莱曼婷使了个眼色,“你这样可能折断脖子的。你可能会伤得很重、很重。”

“把鞋子穿上,霍莉。”克莱曼婷说,“免得你的鞋也丢了。”

有时候,她真纳闷山姆是如何想的,他没在一边唠叨危险问题的时候,她不也没把孩子们害死吗?山姆上班的时候,她向来是允许霍莉脸朝下,一头栽在沙发上的。大多数时候,孩子们都记得爸爸在家和不在家时有哪些规则是不同的,只是这些不同的规则从没有人说出来。这只是他们之间默许的,保持和平的方式。她怀疑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也会有不一样的规则,比如要不要吃蔬菜、清理牙齿之类的问题。

霍莉从沙发上下来,瘫坐在地。“我无聊。我为什么不能吃饼干?我快饿死了。”

“拜托别抱怨了。”克莱曼婷说。

“但是我好饿啊。”霍莉说。露比则走进了走廊里,边走边喊:“鞋子!你在哪儿,我亲爱的鞋子?”

“我真的需要饼干。就一块。”霍莉说。

“安静!”克莱曼婷和山姆同时吼道。

“你们两个都好凶!”霍莉转身离开了房间,脚趾撞在了沙发腿上,山姆刚刚把沙发移开找鞋来着。她气得尖叫起来。

“哦,亲爱的。”克莱曼婷本能地弯下腰去拥抱她,忘记了霍莉需要片刻时间来消化她对宇宙的愤怒,冷静之后才能接受安慰。霍莉头往后一仰,狠狠撞在克莱曼婷的下巴上。

“啊!”克莱曼婷抓住自己的下巴,“霍莉!”

“我的老天。”山姆说。他跺着脚走出了房间。

现在霍莉想要抱抱了。她钻进克莱曼婷的怀里,克莱曼婷拥抱着她,即使她想要使劲摇晃她,因为她的下巴还疼得很。她呢喃着同情的安慰,抱着霍莉前后晃一晃,同时又渴望地盯着她的大提琴看,它在她的假装试音椅旁安静地坐着,仍然充满自尊。没有人会警告你,有了孩子之后,你就会变成得渺小、原始、粗糙,你的才华、教育、成就都化为虚无。

克莱曼婷记得,艾瑞卡十六岁的时候,就漫不经心地提起,她永远也不想要孩子,而克莱曼婷听了有种奇怪的感受,像是被浇灭了气焰;她很久以后才想明白自己当初为何听了难受(克莱曼婷这一辈子,总是被艾瑞卡激怒,原因各种各样,复杂得很),她最终意识到,那是因为她希望自己先说那句话。克莱曼婷才是疯狂、有创意、波希米亚风格的那一个。艾瑞卡是保守的。她总是循规蹈矩。她是别人饮酒后的安全驾驶司机。艾瑞卡的梦想是拿到商业管理学士学位,还要修会计与金融的双学位。艾瑞卡的梦想是买房子,拥有股票投资组合,还有一份在六大会计事务所的工作,迅速晋升为合伙人。克莱曼婷的梦想是学习音乐,演奏美妙的音乐,体验美妙的热情,这些都达成之后,也许有一天会安顿下来,跟一个好男人生孩子,这难道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吗?宝宝们多可爱啊。克莱曼婷从没想过,你可以选择不生孩子,她觉得这是自己想象力的失败。

但是艾瑞卡就是如此。她拒绝被类型化。她们十七岁的时候,艾瑞卡感染了一段时间的哥特风。艾瑞卡啊,居然会哥特。她把头发染成黑色,涂黑色指甲油,黑色口红,戴有铆钉的手环,穿高水台的靴子。“怎么?”克莱曼婷第一次看到她的新形象时,艾瑞卡不耐烦地反问道。艾瑞卡的摇滚明星风格让她们两人有机会进超酷的俱乐部,她站在墙边皱着眉头,喝着矿泉水,摆出一副她心里在想暗黑哥特想法的样子,可实际上她可能只是在想作业的事;而克莱曼婷则在喝酒喝到醉、跳舞,跟坏男孩接吻,然后回家路上哭个不停,因为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而现在,艾瑞卡总穿让人注意不到,更记不住的衣服:普通、得体、舒适。她得到了梦想中大会计公司的工作(现在成了四大,而不是六大了),也有了整洁——可能还没有贷款——的三室大房子,离她们两人长大的地方不远。当然了,克莱曼婷并不后悔生孩子的决定。她对两个孩子的爱都超越了理智,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有时候,她会遗憾,她们的到来时机不是很好。等他们的房贷还得差不多,等到她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再生孩子,是更理智的选择。

山姆还想再生一个孩子,太可笑了,难以置信。他每次提起来,她就转换话题。再要一个孩子就相当于在“蛇爬梯子”游戏中,从蛇身上滑下来。他肯定不是认真的吧。她还在希望,他会醒悟过来。

山姆重新出现在门廊里,给霍莉递来一袋饼干。霍莉立马从克莱曼婷的膝盖上跳了起来,魔法般地痊愈了,同时,克莱曼婷放在某个书架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艾瑞卡。”克莱曼婷边对山姆说,边接起了电话。

“也许她是打电话取消计划。”山姆满怀希冀地说。

“她从不取消计划。”克莱曼婷说。她把手机举到了耳边,“嗨,艾瑞卡。”

“我是艾瑞卡。”艾瑞卡用那种似乎不满意的语气,仿佛克莱曼婷已经做了什么让她失望的事。

“我知道。”克莱曼婷说,“这项新奇技术很厉害呢,叫——”

“是啊,真好笑。”艾瑞卡打断了她,“听着。今天的事。我从商店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韦德。你记得韦德吧,隔壁的那个?”

“当然记得了。我怎么能忘记了隔壁的韦德呢。”克莱曼婷说,“大块头电工。跟托尼·瑟普拉诺似的。我们的可爱邻居韦德。”艾瑞卡有时候能激发克莱曼婷爱打趣的一面。“他妻子是火辣得要命的蒂芙妮。”她故意拖长了蒂芙妮名字的发音,“山姆爱死隔壁的蒂芙妮了。”

她回头看看山姆,想观察他是否记得这个名字。山姆用双手比画了一下蒂芙妮那格外迷人、令人难忘的身材,克莱曼婷冲他竖了竖拇指。他们只见过艾瑞卡的隔壁邻居们一次,是去年圣诞节在艾瑞卡家举办的尴尬酒会上。他们可能比克莱曼婷和山姆大十岁,给人的感觉却更年轻。在山姆和克莱曼婷看来,是他们俩拯救了那场聚会。

“好吧,反正呢,”艾瑞卡说,“我跟韦德说了你们今天要来,他就邀请咱们一起去他家参加烤肉派对。他们有个女儿,达科塔,十岁左右,他似乎觉得她会想跟孩子们玩。”

“听起来很棒。”克莱曼婷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提振了起来,甚至开始飞翔了。她走到窗边,望着湛蓝的天空。这一天突然有了节日的气氛。烤肉派对。今晚不用做晚餐了。她带上了安斯利给她的那瓶香槟。她明天会抽时间练习的。她很喜欢自己性格的这一点:她的情绪可能只因为一阵微风、一种香味、一段优美的和弦,从忧郁瞬间转成狂喜。这意味着,她永远都不会因为心情不好而愈发忧伤。“天啊,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跟磕了药似的。”她哥哥布莱恩曾这样说过她。这句评论她一直记得。这让她很自豪:是啊,我好疯狂。不过,这可能反倒是她并不疯狂的证据。真的发疯的人忙着发疯,根本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韦德差不多是逼着我答应了烤肉派对的事。”艾瑞卡忙着辩解,这很奇怪,因为克莱曼婷眼里,艾瑞卡可从没被人逼着做过任何事。

“我们不介意。”克莱曼婷说,“我们挺喜欢他们的。会很有趣的。”她微笑着,看着霍莉在房间里转圈舞蹈,把手里的一块饼干举得高高的,像个奖杯似的。霍莉继承了克莱曼婷容易波动的情绪,这没什么,只是她们俩的情绪波动不协调的时候比较难办。露比更像山姆,务实而耐心。昨天,克莱曼婷走进她们的卧室,看到露比坐在霍莉旁边,在轻轻拍霍莉的肩膀,而霍莉则趴倒在地,悲伤得不得了,因为她画了一只熊猫,但画得不像熊猫。“再试试嘛!”露比说,她脸上那不知所措的表情像极了山姆,这个表情在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如此艰难?

“好吧,嗯,不错。有趣,是啊。”艾瑞卡说。

她听起来有些失望,像是她并没有准备过有趣的一天。“只是——奥利弗有些生我的气,怪我不该接受韦德的邀请,因为,呃,我之前提过的,我们想讨论,呃,一个提议,他觉得这下我们就没机会谈了。我想,也许烤肉派对结束后你们可以到我家来喝咖啡。要是还有时间的话。”

“当然了,”克莱曼婷说,“或者开始之前也行,你决定。我都可以的。搞得好神秘啊,艾瑞卡。能给我点暗示吗?”

“哦,呃,不,不能。”这下她的语气几乎带着些恼怒了。

“那好吧。”克莱曼婷安抚道,“我们就在烤肉派对结束后谈你这件神神秘秘的大事吧。”

“或者之前。”艾瑞卡说,“你刚刚说……”

“或者之前。”克莱曼婷同意。就在这时,露比走进了房间,一手拿着一只小小的粉红塑料靴,一脸满意的表情。“哦,聪明的孩子,露比,你可以穿塑料靴!真是个好主意。”

“不好意思?”艾瑞卡说,艾瑞卡从来受不了克莱曼婷跟她通电话的时候跟孩子们说话。她似乎觉得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没什么。当然了。那就烤肉派对前谈吧。”

“那就一会儿见了。”艾瑞卡急匆匆地说,说完就挂掉了电话,还是她那种让人恼火的唐突方式,仿佛克莱曼婷是她卑微的实习生。

无所谓了。在这晴朗的冬日,跟艾瑞卡迷人的邻居们一起烤肉,是件有趣的事。还有比这更好的活动吗?

8

雨势稍弱了一些,不过当然了,没有完全停下来,它可能是永远停不下来了,所以蒂芙妮抓紧这个机会,拿起一把雨伞,拖着家里的垃圾桶,走上了自家的车道,垃圾桶里昨晚的葡萄酒瓶、啤酒瓶叮叮当当地相互碰撞。

她在想达科塔,还有她那天早晨送她去上学时,达科塔冲她露出的那个微笑:冷漠、礼貌的微笑,像是蒂芙妮不是她妈妈,而是其他人的妈妈。

达科塔有心事。这事很微妙。可能并不是大事,却也可能确实是重要的事。她也并没有表现糟糕。一点也没有。但她最近有些疏远得吓人。仿佛她被装在了某种隐形的玻璃泡泡里。

举个例子,今天早上早饭时,达科塔挺直腰杆坐在桌前,安静地嚼吐司,眼神空洞,无法解读。“好的,谢谢。”“不了,谢谢。”她为何这么礼貌?这也太吓人了吧!感觉像是他们家住了一个格外礼貌的外国交换生。进食障碍?可她还在吃东西啊,即使吃东西没了热情。

蒂芙妮怎么也想不通,不论她多么努力尝试,不论她问怎样的问题,都不行。

“我没事。”达科塔总是用那种机械的语气回答。

“她没事,别烦孩子了!”韦德说。这让蒂芙妮想尖叫。达科塔绝对不是没事。她是个十岁的孩子。十岁的孩子不可能冲自己母亲礼貌地微笑。

蒂芙妮决心砸碎达科塔周围那该死的玻璃泡泡。就算那只是她想象出来的。

她都快走到大路上了,突然看到奥利弗也拖着垃圾桶出来了,不过他的垃圾桶没有像她家的那样叮当响。

“早上好,奥利弗!”她喊道,“你还好吗?这雨真是太糟糕了!”

糟糕。自打烤肉派对后,她每次看到隔壁邻居,腹部的肌肉都会紧张得痉挛,像是在做普拉提卷腹动作。

她是向来喜欢奥利弗的。他直爽而礼貌;有些书呆子气,黑色头发,还戴着眼镜,像个成人版哈利·波特。他的头很小,她忍不住注意到这点。他那小豆豆一样的头是没什么办法改变了,但蒂芙妮告诉艾瑞卡,要给奥利弗买几副那种复古的黑框眼镜,这样就能一步把她丈夫变成可爱的嬉皮士。(韦德的脑袋大得很。他都买不到能戴上的棒球帽。虽说他也不会戴棒球帽。)

“你怎么样啊,蒂芙妮?”奥利弗回应道。他以轻巧的动作把他的垃圾桶拉到位,丝毫没有噪声,而蒂芙妮则哼唧着使劲,费劲地把她的垃圾桶拖过路石。“需要帮忙吗?”

“不,不,我可以的。你人太好了!韦德可从来没说过要帮我!啊嗯。今天的锻炼任务就完成了!”(并没有完成。她一会儿还要去健身房。)“你这时候在家干吗?病假吗?”

她走到合适聊天的距离,注意到奥利弗偷瞄了一眼她的乳沟,他的眼神很是惊恐。他随即紧张地把视线锁定在她的额头上,仿佛这是一项测试。是啊,兄弟,我是个测试,但你每次都过关了。

“确实是。我有点小感冒。”奥利弗用拳头捂捂嘴,咳嗽了一下。

“艾瑞卡怎么样?”蒂芙妮问道,“我最近没怎么见到她。”

“她很好。”奥利弗简短回答,仿佛这是针对他的问题。

老天啊,自从烤肉派对之后,跟艾瑞卡和奥利弗的每次谈话都很紧张、艰难,像是在刚分手时就跟前男友对话。而且分手是她的错。分手是因为她出轨了。

“还有,呃,我们也没怎么见到你,自从——”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克莱曼婷和山姆怎么样?”

奥利弗再次咳嗽。“他们还好。”他说。他的眼神飘过了蒂芙妮的肩膀,冲着远处皱眉头。

“那——”

“你有没有觉得,哈利好像很久没有出来倒垃圾了?”奥利弗突然打岔道。蒂芙妮转头,看到哈利家房子前路上空荡的空间。或者说,口水先生的房子,达科塔这么叫他,因为他一看到他觉得恶心的事物,就往地上吐口水,达科塔就是其中之一。有时候他看到蒂芙妮漂亮的女儿,就直接吐口水,仿佛她的存在不知怎地惹恼了他。

“他不是每周都倒垃圾的。”蒂芙妮说,“我觉得他也没多少垃圾要扔。”

“是啊,我知道的。”奥利弗,“可是我觉得我都好几周没见他了。我是不是该去敲敲他的门?”

蒂芙妮转身看着奥利弗。“他恐怕只会冲你骂脏话吧。”

“可能会的。”奥利弗有些遗憾地同意道。他真的是个好人。“只是,我觉得我也好久没受他侮辱性说教的洗礼了。”

蒂芙妮看看哈利那破旧的联邦风两层红砖房子。那房子总让人看了抑郁:窗框上的漆在脱落,褪了色的红瓦房顶也该修了。园丁们每月会来一次,修剪草坪,修理灌木,所以房子看起来没那么荒凉,可是自从他们搬来的时候,哈利来他们家欢迎他们加入社区,同时要求他们管管他家的橡树,哈利的老房子看起来就一直悲哀而孤独。

“你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蒂芙妮问道。她在自己脑海中搜寻不愉快的经历。有几次,哈利站在自家的前院里,冲达科塔吼叫,害她哭了,这让蒂芙妮发了脾气,也冲哈利吼,她的行为让她在事后觉得羞愧,因为他是个老人家,可能还有健忘症,所以她应该更尊重些,不该那么没有自控力。上一次她家有人做了什么事,惹恼哈利,是什么时候了来着?

然后她想起来了。

“你说得对。”她缓缓跟奥利弗说,眼神一刻也没离开那栋房子,“我确实有段日子没见他了。”

实际上,她能确切地回想起她最后一次见到哈利是什么时候。是烤肉派对那天早晨。那场噩梦般的烤肉派对,她一开始根本就不想办。

9

烤肉派对当天

屋子里很安静。韦德离开一个房间后,屋里总会安静片刻。这就像是乐队停止演奏之后,寂静在你耳中轰鸣的时刻。蒂芙妮能听到表的滴答响。韦德在房间里时,她可从没听到过钟的响声。

蒂芙妮坐在餐桌前,在笔记本电脑上读着邮件,边读边吃抹着维吉麦蔬菜酱的吐司。韦德去车道领报纸了,出去时还嘟囔着说,他每天都得在花园里费劲地找报纸,以后干脆取消好了。

“像全世界其他人一样读电子新闻不就好了。”蒂芙妮总这么跟他说,可平时总是热心于尝试新事物的韦德,却也极其忠诚——对一些习惯、个人做事方式、产品和人,有着不可动摇的忠诚度。

“爸爸离开房间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对吧?”蒂芙妮对达科塔说,达科塔正躺在长长的飘窗座位上,像只小猫一样,蜷曲在方形的清晨阳光中。巴尼,他们家的迷你雪纳瑞,躺在达科塔身边,它的鼻子和爪子都搭在达科塔的胳膊上,闭着眼睛,只能看到它那粗而浓密的眉毛。巴尼是只像小猫一样睡觉的狗狗。

达科塔在读书,当然了。她总在读书,消失在某个蒂芙妮无法跟随的世界里。

好吧,她可以跟随,只要她有心去拿起一本书,可阅读总让蒂芙妮烦躁不安。读过一页之后,她就会开始不耐烦地不停抖腿。她看电视也会烦躁,但至少她可以边看边叠衣服,或是付账单。蒂芙妮像达科塔那么大的时候,也从不会为了娱乐而阅读。她喜欢的是美妆和衣服。那天,蒂芙妮说要帮达科塔涂指甲油,达科塔好意而模棱两可地答道:“呃,也许下次吧,妈妈。”这是她的因果报应,她贴心、居家的母亲经常提议让蒂芙妮跟她一起烘焙,而根据家人的转述,蒂芙妮总会答道:“你会给我钱吗?”

“你总是那么在乎报酬。”她母亲说。

可时间就是金钱啊。

“很安静,是不是?”见达科塔没有回答,蒂芙妮又说了一遍。

“什么?”达科塔说。

“你是说,不好意思?”蒂芙妮说。

停顿片刻之后,达科塔又说了一遍:“什么?”她边说边翻动书页。

蒂芙妮哼了哼气。

她打开一封新邮件。是圣安娜斯塔西娅发来的,这是达科塔明年要上的高级私立学校。蒂芙妮也无法跟随女儿进入新世界。韦德来自第一段婚姻的三个女儿,达科塔同父异母的姐姐们,都上了圣安娜斯塔西娅,这在蒂芙妮看来可算不上什么好广告,但是这学校确实有着超高的声誉(这么贵的花费,也该好些吧),而韦德在达科塔上幼儿园时就想送她去那儿。蒂芙妮觉得这太荒谬了,他们住的路上就有一家很好的小型公立学校。五年级再去已经是他们所作的妥协了。

八月有一个“晨间信息交流”活动。还有两个月呢。所有学生和“两名家长”都“有义务”出席。义务。蒂芙妮被这封邮件颐指气使的语气搞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赶忙关掉了邮件。她是无法融入这地方的。她强烈反感去参加这个“晨间信息交流”,甚至还有些神经紧张。她一意识到这种感觉是恐惧,就开始嫌弃自己。她愤怒地合上了笔记本,拒绝想这件事。这是周日。他们今天休息。她下周有很多事要忙。

“书好吗?”她问达科塔。

“什么?”达科塔说,“不对。应该说,不好意思?”

蒂芙妮说:“我爱你,达科塔。”

沉默许久之后,达科塔说:“什么?”

前门传来砰的一声。韦德每次回家都要狠狠摔门,仿佛是从什么伟大旅程归来,一定要隆重登场,这扇门边的墙上都留下了印记。

“你们在哪儿呢,姑娘们?”他喊道。

“你走的时候待的地方,你个花生米!”蒂芙妮回喊道。

“我可不是花生米!你为啥老这么叫我?这根本没有逻辑啊!听我说,我有消息要宣布!”他像拿指挥棒一样甩着他那卷起来的报纸,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精力充沛。“我刚刚邀请了邻居们来开烤肉派对。正好在街上碰到了艾瑞卡。”

“韦德,韦德,韦德。”蒂芙妮用一只手撑着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艾瑞卡和奥利弗人挺好的,可他们太害羞,太严肃了。跟他们相处很累。还是有其他客人时邀请他们比较好,那样的话,你厌倦了他们的严肃,就可以暂时避开他们。

“你答应过我,我们要留一个周日放松的。”她说。她下周忙得很:周二晚有一处房产要拍卖;周三要跟当地委员会在土地与环境法庭对战;一个画家、一个瓦匠,还有一个电工(好吧,是韦德)都在等她做决定。她需要休息一下。

“你说什么呢?我们不是正要这么做吗?在美好的天气里放松!”韦德反对道,他看起来是真心不理解,“烤肉派对还不够放松吗?我准备给德拉戈打个电话。弄一只猪。哦,对了,他们的朋友也要来。记得那个大提琴家吗?克莱曼婷。克莱曼婷,还有她丈夫。他叫什么来着?”

“山姆。”蒂芙妮答道,她精神了起来。她喜欢山姆。他是那种矮而壮实的金发冲浪男孩,在韦德之前,蒂芙妮就喜欢那种类型的,而且他还幽默、平易近人。他们去年在艾瑞卡和奥利弗举办的圣诞酒会上见过他们。那可真是奇怪的一晚。韦德和蒂芙妮从没见过那样的酒会派对。所有人都四处站着,低声讲话,仿佛是在图书馆或是教堂。一个女人还在喝茶。

“食物在哪儿呢?”韦德不停地大声跟蒂芙妮嘀咕,而奥利弗和艾瑞卡似乎花了很多时间,担忧地用抹布擦已经很干净的厨台,仿佛在强调他们的客人在弄脏他们的家,而他俩处理得非常好。他们被介绍给克莱曼婷和山姆时,真是巨大的解脱。韦德喜欢古典音乐,听说克莱曼婷是大提琴家之后,很是激动,甚至有些尴尬了,不过接着蒂芙妮和山姆开始聊政治,进行了一场相当享受的辩论。(他严重左倾,但她原谅了他。)“你觉得我们可以订比萨吗?”山姆低声说,韦德大声笑起来,不过接着,他真的要掏手机订比萨,他们几个都得拦着他。克莱曼婷在自己的包里翻到了一块巧克力,偷偷摸摸地把巧克力掰开,四个人分享了,而可怜的艾瑞卡和奥利弗还在忙着擦厨台。那情景,好像他们被困在了沙漠孤岛上,只能尽力求生。

“他们家有两个小女孩。”韦德说。

“我记得他们说过家里有孩子。”蒂芙妮说,“名字还挺可爱的。”

“我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了。”韦德说,“反正呢,达科塔能跟她们玩,对吧,你能跟她们玩吧,达科塔?”他一脸期待地看着达科塔。

“呃,有人在敲门。”达科塔说,说时都没有抬头,仍然在埋头看书,而巴尼眼神警觉地抬起靠在她胳膊上的头,跳到了地板上,它开始绕着圈跑,开心地叫着。巴尼几乎像韦德一样喜欢客人来访。

有人在不停地敲前门,彻底忽略了门铃。

“你没邀请他们现在就来吧?”蒂芙妮说,“安静,巴尼。韦德,你没有吧?”

韦德站在橱柜前,拿出食材。“我当然没有了。”他漫不经心地说,虽然这绝对是他做得出的事。

蒂芙妮去开门,巴尼激动地在她面前曲线前进,差点绊倒了她。她发现站在前门台上愤怒地瞪着她的,是哈利,隔壁那个老人,他像往常一样,穿着灰色旧西装裤(也许是从前工作时的工作服?),配一件领口开始发黄的白色商务衬衫。他浓密的白色眉毛跟巴尼的特别像。

“嗨,哈利。”蒂芙妮说,她尽力露出善意的微笑,心里却在想:我们今天又怎么惹到你了,我的老年朋友?“你好吗?”

“这事怎么总发生!”哈利喊道,“这让人无法接受!”他递过来一封信,是写给韦德的。“我之前就跟你们说过这事。我不想要你们的信件。我不应该帮你们送信。这跟我又没有关系。”

“是邮递员的问题,哈利。”蒂芙妮说,“他不小心投递错了信箱。这事时有发生。”

“之前已经发生过了!”哈利挑衅地说。

“是啊,我记得之前确实发生过一次。”蒂芙妮说。

“那好,你们得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了!你们是傻吗?这又不是我的责任!”

“好吧,哈利。”蒂芙妮说。

“哈利,伙计!”韦德走进了走廊里,边走边把一把紫色葡萄塞进嘴里,“你一会儿想来吃烤肉吗?我们请了艾瑞卡和奥利弗!你知道吧,七号住的那家人。”哈利冲着韦德眨眼睛。他把手伸进上衣里,挠了挠,说:“什么?不,我不想吃烤肉。”

“啊,那太遗憾了。”韦德说。他搂住蒂芙妮,说:“也许下次吧,不过哈利,你知道的,我不想听到你说我妻子‘傻’。好吗,哈利?你这样说太不礼貌了。这可不是邻居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哈利用他那双浑浊的棕色眼睛看着他们。

“我不想要你们的信。”他嘟囔道,“不是我的责任。你们得负起责任来。”

“我们负责任的。”韦德说,“这个可不用你担心。”

“别让这狗碰我!”巴尼饶有兴趣地嗅着他的鞋时,哈利说道。巴尼抬起它那留着小胡子的小脸,仿佛被伤了感情。

“过来,巴尼。”韦德冲狗狗弹指。

“你知道的,你需要的话,我们一直都在这儿,哈利。”蒂芙妮说。他突然间显得那么让人心碎,好像一个困惑的孩子。

“什么?”哈利看起来被吓坏了,“我怎么会需要你们?你们别让自己的信进我的邮箱就够了。”

他耷拉着肩膀走开了,边走还边摇头,嘴里嘟囔着什么。

韦德关上了门。哈利已经被遗忘了。“好吧。”他说,“我想烘焙吗?当然,我想烘焙!我要做薄酥卷饼吗?你觉得呢?薄酥卷饼好吗?好。我应该是要做薄酥卷饼了。”

10

艾瑞卡回到了干燥舒适的办公室里。从克莱曼婷演讲的图书馆回来花的打车费比去时花的还要多。她刚刚花了一百三十四澳元,还是不能报销的。她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做了这样的决定。听克莱曼婷的演讲一点也没有帮她填补上记忆的缺失。这次经历只是又一次搅起了各种不适的感觉,然后光是回来路上的出租车里,她就先后接了丈夫和母亲的电话。她已经等不及投身复杂的工作中了。工作能帮助她厘清思绪,几乎跟跨越几个山丘的卖力奔跑的效果差不多。感谢上帝,她的工作不是像克莱曼婷的那样,克莱曼婷的工作要求你随时从自己情绪的井口中汲取水分。工作应该与情绪分离。这才是工作的乐趣所在。

她听着自己语音信箱里的留言,看着雨打在她窗子厚厚的玻璃外。你置身于高层办公室的安全庇护下时,天气完全不重要。就像天气是在另一个维度里发生似的。

她正在浏览电子邮件收件箱,手机又响了,她一看,还是奥利弗。她不到半小时前刚跟他通过电话。他不需要再给她打一次电话问克莱曼婷的事吧?他打电话肯定是有原因的。

“抱歉又打扰你了,”他说得很快,“我尽量快点说。我只是在想,你最近见过哈利吗?”

“哈利?”艾瑞卡说着打开一封邮件,“哈利是谁?”

“哈利!”奥利弗不耐烦地说,“我们的隔壁邻居!”

老天啊。哈利可算不上他们的好朋友。他们顶多算得上认识那老头子,实际上,他也不是他们的隔壁邻居,他住在韦德和蒂芙妮家的另一边。

“我不知道。”艾瑞卡说,“好像没见过。怎么了?”

“我今天去倒垃圾的时候跟蒂芙妮说了几句话。”奥利弗说。

他停顿,擤了下鼻子,艾瑞卡听到蒂芙妮的名字,僵住了,手停在了鼠标上。自从烤肉派对后,她就在尽力躲着蒂芙妮和韦德。反正他们之间也从没有过什么友谊。只不过是住得近。蒂芙妮和韦德喜欢克莱曼婷和山姆远远多过艾瑞卡一家。艾瑞卡那天要是没有提起克莱曼婷,要是只说他们那天没事,韦德还会请他们去自己家烤肉吗?不大可能。

“反正,我提到了我有段日子没见到哈利了。”奥利弗说,“我们就决定一起去看看他的信箱,结果他的信箱都塞满了。所以我们就拿上他的信,去敲他的门,没人应门。我试着从窗户往里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蒂芙妮正在给韦德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什么信息。”

“好吧。”艾瑞卡说,她对这一切没有任何兴趣,“也许他离开了。”

“我觉得哈利可不是会去度假的那种人。”奥利弗说,“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艾瑞卡说。她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了。“有段时间了。”

“我在想,我们要不要报警。”奥利弗叨叨着,“我是说,他要是没事的话,我也不想害他尴尬,浪费警力什么的,但是——”

“他应该有备用钥匙。”艾瑞卡说,“花盆下面,或是前门旁边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奥利弗说。

“我就是知道。”艾瑞卡说,“他就是那一代人。”

艾瑞卡的祖母总是在门口的一盆天竺葵下面放一把钥匙,而艾瑞卡的母亲绝不会冒那种风险,让人不经允许就进她的家。她的前门永远是上着双重锁的,以保护她家里放着的那些珍贵得不得了东西。

“对啊。”奥利弗说,“好主意。我试试。”

他猛地挂掉了电话,艾瑞卡放下电话,不情愿、不甘心地为老邻居的事分心。她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了?他肯定是跟在向她投诉什么。他不喜欢别人在他房前的路上停车,他总是在投诉韦德和蒂芙妮:噪声(他们喜欢请人来家里;他不止一次报了警),狗(哈利说那狗爱挖他家院子;他向居委会提交过正式投诉),他们家房子的样子(跟该死的泰姬陵似的)。他似乎真心恨蒂芙妮和韦德,甚至连达科塔都恨,可他还容忍得下艾瑞卡,好像还挺喜欢奥利弗。

她站起身来,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有些人,比如她的执行合伙人,在这栋楼里受不了站得离窗户太近——窗子的样子给人一种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但是艾瑞卡享受这种望着雨天车流穿行的街道,心里咯噔一下的感觉。

哈利。她能记起来的,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是烤肉派对那天早晨。那是她赶忙出去再买些饼干的时候。她在担心芝麻的事。她开车穿过街道时,在后视镜里看到哈利在冲韦德和蒂芙妮的狗喊叫。他踢着脚,相当激动,但是艾瑞卡肯定他没碰到那小狗。他只是做做样子。韦德走到他家的阳台上,应该是喊狗。她只看到这些。

艾瑞卡对哈利的坏脾气没意见。坏脾气并没有欢乐活泼那样耗费时间。哈利从不想站在那儿,聊好长时间的天。她纳闷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会不会病了,或是他没什么事,只是可怜的奥利弗太爱操心了,结果会因为打搅哈利被大卸八块。

一道闪电点亮城市的天际线,像一朵烟花,艾瑞卡想象着街道上的人会看到怎样的她,他们要是碰巧抬起头来,望着雨落纷纷的天空,看到她黑黑的、形单影只的身影站在明亮的窗子里,会怎么想?

这画面藏着一段记忆……也许确实有,也许有……双手贴在玻璃上,一张空白的脸,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张张大的嘴,然后记忆分叉,崩塌成了一千块小碎片。她那天是不是做了什么无可挽救的事,对她的大脑化学反应造成了灾难性的破坏?

她转身,回到桌前,打开一份Excel表,任何一份表,只要有逻辑就行,数字都能对得上,数字充满电脑屏幕,给她安慰,她拿起电话,拨了她的心理医生的电话,轻轻地——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似的——对秘书说:“明天有没有人取消预约?”但是她说完了又改变心意,央求道:“求你了。”

11

奥利弗结束了跟艾瑞卡的通话,狠狠擤了鼻子。他拿起他的雨伞。在倾盆大雨里走来走去,看邻居老人,可能对他的健康状况不是好事,可他就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他对此有种不祥的感觉。他能回想到的,上一次见哈利,就是烤肉派对前一天,那时候还没有任何烤肉派对的计划,那时候艾瑞卡还没打乱计划,那时候的计划还是跟克莱曼婷、山姆、两个孩子一起喝下午茶。

那个周六下午,哈利过来聊天,给他提点线式修边机的正确抓握方式。有些人不喜欢听人主动提建议,但是奥利弗总是高兴能从他人经验中学些东西。哈利又在唠叨韦德和蒂芙妮的狗了。说它叫唤得让他夜里睡不着觉。奥利弗觉得这难以置信。巴尼是只很小的狗。哈利说他要报警,还是说要找居委会投诉来着,但是说实话,奥利弗没怎么仔细听。哈利总是在通过他能找到的任何官方通道投诉。投诉似乎是他的一项爱好。每个人退休了都得有点爱好啊。

那是两个月前了,奥利弗不记得那之后见过哈利。

他打开自家大门,可一看到蒂芙妮就跳了回去,她的雨伞斜搭在肩上,她站在阳台的遮阳棚下,举起一只手,像是正要敲门。

“抱歉。”她说,“我知道你生病了,但是我就是一直不停地想哈利的事。我真的觉得我们应该试试闯进去。或者报警。韦德也不记得这几周有见过他。”

“艾瑞卡也一样。”奥利弗说,“我正要过去呢。”他突然间慌张起来。好像突然间这成了分秒必争的紧急事件。“咱们走。”风大了起来,“我的天,这雨啊。”

他们像举防暴盾牌一样举起雨伞,躲在伞后面,匆忙穿过草坪,跑回到哈利家阳台的遮阳棚下。

蒂芙妮把湿漉漉的雨伞随便扔在地上,开始用拳头使劲敲门。“哈利!”她在轰鸣的雨声中喊道。她的声音中夹杂着恐慌。“哈利!是我们!邻居!”

奥利弗抬起一个沉沉的砂岩花盆。下面没有钥匙。还有一套破烂的绿色塑料花盆,里面装着死掉的植物和干到掉渣的土。哈利不会在这种花盆下面放了钥匙吧?可他抬起第一个塑料花盆,还真的有。一把金色小钥匙。哈利,老伙计,奥利弗心想。这可不是什么靠谱安保。

“蒂芙妮。”奥利弗拿起钥匙给她看。

“啊。”蒂芙妮说。她往后站了站,让奥利弗去门前,把钥匙插进锁眼里。

“他可能是出远门了。”她的声音在颤抖,“去探亲什么的。”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他没有出远门。

“哈利!”奥利弗边喊边打开了门。

“噢,上帝,不,不,不!”蒂芙妮立即喊了起来。奥利弗因为鼻塞,过了一会儿才闻到这气味儿,接着,那种感觉就像撞上了一堵墙。一堵气味的墙。甜,腐烂的甜。像是有人在坏掉的肉上喷了廉价香水。他的胃一阵翻滚。他回头看看蒂芙妮,他想起了烤肉派对那天,在危机时刻,人的脸就会恢复到最本真、最人类的原貌:所有的标签,像“美丽”“性感”“平凡”都变得无关紧要。

“靠。”她伤心地说。

奥利弗把门推开,向里面走了一步,跨进昏暗的光里。他从没进去过。他跟哈利的所有接触都发生在前院里。哈利的前院。还有他家的前院。

头顶亮着一盏灯。他能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一条美得惊人的红色长地毯一路延伸进黑暗中。然后是一段弧形木把手的楼梯。

楼梯底部倒着一件奇怪的大物,当然了,他已经知道这肯定是哈利的尸体。这正是他担心会发生的事,可他还是盯着看了几秒钟,思考事件始末,好像这画面是那种令人视觉错乱的图片似的。那个坏脾气,总是跺着脚、吐口水的哈利变成了那膨胀、发黑、沉默的可怕之物,太难以置信了。

奥利弗注意到一些小事:哈利的袜子不配套。一只是黑色的。另一只是灰色的。他的眼镜陷进了他的脸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压了下去,按进了柔软的肉中。他的白发一如既往地梳得整齐。一小群苍蝇在周围嗡嗡乱飞。

奥利弗反胃了。他双腿颤抖,向后退了一步,把门关上,蒂芙妮吐在了砂岩花盆里,雨仍然在不停地下啊下。

12

烤肉派对当天

达科塔用眼角余光瞟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望向窗外,看到巴尼跑着穿过草坪。家里的大门猛地敞开,砰地响了一声,然后她听到她爸爸喊了一句:“我真是受够这人了!蒂芙妮!你在哪儿呢?他太过分了!我们是有底线的,蒂芙妮,底线!这人踩了底线!”

她听到她妈妈从房子里另一处喊道:“什么?”

不好意思,达科塔心想。

“达科塔!你妈妈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

达科塔一整个早晨都待在这儿,在窗边读书,不过她爸肯定是注意不到这样的细节的。

房子太大了,他们总也找不到彼此。“在这里找个地方都得用地图。”达科塔的阿姨每次来的时候都这么说,即使她已经来了一百万次了,根本就不需要地图。她甚至比达科塔更了解厨房里什么东西放在哪个橱柜里。

达科塔没有回应她爸爸的提问。她妈妈说她可以读完这一章,再去帮忙整理房子,准备迎接客人。(好像请客人来是她的选择似的。)她抬起头来,考虑着,因为她实际上已经偷偷开始读下一章了,但是她低头看看书页,只是看到这些文字,就足够让她再次陷进去了。她能感觉到一种身体上的愉悦感觉,仿佛她真的在坠落,坠落回《饥饿游戏》的世界里,达科塔就是凯特尼斯,她强大、有力、技巧丰富,同时还很漂亮。达科塔百分百肯定,她要是有妹妹的话,也会像凯特尼斯一样牺牲自己参加游戏,拯救可爱的小妹妹。她并不是特别想要妹妹(她的朋友艾诗琳有个小妹妹,总是在那儿,艾诗琳怎么也甩不掉她),但是达科塔要是有的话,她绝对会为妹妹牺牲自己的。

“你在哪儿呢,达科塔?”这次是她妈妈在喊。

“这儿呢。”达科塔轻声说。她又翻了一页。“我就在这儿呢。”

13

“哈利死了。”艾瑞卡下班回家一进门,刚放下她的公文包和雨伞,奥利弗就立即说。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冰冷的雨滴正顺着她的脊背往下流。奥利弗坐在沙发上,被用过的纸巾组成的小湖包围着。

“真的假的?”艾瑞卡说。她一直盯着纸巾。“发生了什么?”一看到纸巾,她的心跳就加速了。童年阴影的条件反射。完全正常。深呼吸三次。她只是需要扔掉这些纸巾。

“蒂芙妮和我发现的尸体。”奥利弗说着,艾瑞卡连忙走到厨房水池下的橱柜边,找了一个塑料袋。

“在哪儿?”艾瑞卡说着拿起卫生纸,“你是说,在他家?”

她把塑料袋的提手打成了死结,心满意足,然后把它提到垃圾桶边,丢了进去。

“是的。”奥利弗说,“钥匙的事你说对了。确实藏在花盆下面。”

“所以……他死了?”艾瑞卡站在水池旁,边说边搓手。人们总问她是不是医护人员,因为她对洗手的执念。她在公共场合时,会刻意不显得太用力,可她现在在家,跟奥利弗在一起,可以随便擦啊擦,不必担心有人擅自诊断她有强迫症。

奥利弗从不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的行为。

“是啊,艾瑞卡。”奥利弗说,他听起来很恼火,“他死透了。他死了挺久了。我猜得有好几周了。”他哽咽了。

“哦。这样啊。哦,天哪。”艾瑞卡转身面对水池。奥利弗看起来很苍白。他的双手软塌塌地搭在膝盖上,他挺直背坐着,双脚贴在地上,像个愧疚不已的孩子,坐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

她深吸一口气。她丈夫很难过。他看起来极其难过。所以他可能想要、需要“分享”。像她这样童年破碎的人,在感情方面,缺乏人际交往技巧。好吧,这不过是事实。没有人给她树立健康感情的榜样。也没有人给奥利弗树立健康感情的榜样。他们破碎的童年是两人之间的共同点。所以艾瑞卡才会经年累月在高端心理咨询上花掉了近六千澳元。破碎的家庭、精神疾患的死循环没必要一代又一代传递下去。你只需要教育自己。

艾瑞卡走过去,靠着奥利弗在沙发上坐下,用肢体语言暗示她准备好倾听了。她直视他的眼睛。她触碰了他的前臂。等他们谈完,她就会用干洗洗手液消毒。她真的不想被传染上他的严重感冒。

“他有没有……”她不知道她该问的那些问题分别有怎样的答案,“他是……是在床上吗?”她想象着一具疯狂笑着的尸体,直直坐在床上,一只腐烂的手搭在床单上。

“他在楼梯底。我一打开门,我俩就都闻到那味道了。”

奥利弗打了个寒战。“上帝啊。”艾瑞卡说。

她一向对气味敏感。奥利弗总是笑她扔垃圾的时候一扔掉,就往后一跳的样子,生怕气味在她躲开之前冒出来。

“我只看了一眼,然后我就,我就……我就把门甩上了,然后我们报了警。”

“这太糟糕了。”艾瑞卡机械地说,“对你来说。”她感到自己在抗拒。她不想听,她不想听他与她分享这份经历。她希望他停下来。她想谈谈晚餐。今天一天的经历之后,她只想冷静下来。她没吃午饭,留在办公室弥补去听克莱曼婷演讲浪费的时间,所以她快饿死了,但是你丈夫给你讲他发现了一具尸体,你不能紧接着说:“晚餐想吃意面吗?”不能。她至少得等半小时,才能提晚餐。

“警察说他们觉得他可能是跌下了楼梯。”奥利弗说,“我一直在想,我不停地想……”

他发出一些奇怪而短促的喘息声。艾瑞卡试着不让她的厌烦表现在脸上。他要打喷嚏了。每次打喷嚏都是一次大事件。她等着。没有。他不是要打喷嚏。他是在忍着不哭。

艾瑞卡退缩了。她不能跟他一起。她要是允许自己为哈利的事悲伤、内疚(她甚至不喜欢哈利),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就好比打开一瓶狠狠摇过的香槟。她的情绪会失控的。乱七八糟。她需要秩序。“我需要秩序。”她告诉她的心理医生。“你当然需要秩序了,”她的心理医生说,“你渴望秩序。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的心理医生是她认识的最好的人。

奥利弗摘掉眼镜,擦了擦眼睛。“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从楼梯上跌下来,动弹不了,在喊啊喊,等人来帮忙,可就是没人去?我们都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而哈利被困在那儿慢慢而死,事实要是如此怎么办?我们就像电视里演的那种邻居,你还会想,他们怎么能没注意到?怎么会不在乎?他脾气差又怎么样了?”

“呃,你知道的,韦德和蒂芙妮就在他隔壁住着。”艾瑞卡说。她不愿去想哈利躺在地上的画面。日出日落。听到周围的声音:除草机、垃圾车,还有他最讨厌的吹叶机。

“我知道。蒂芙妮也很难过。可你知道吗?我猜我是这条街上他最喜欢的人。反正他能容得下我。我是说,我们有过友好的谈话。”

“我知道。”艾瑞卡说,“比如那次,你俩都因为理查森一家门口那辆废弃的车生气。”

“我应该注意到他最近没出来的。”奥利弗说。他从纸盒里抽了一张纸,大声擤鼻涕。“我确实想到了,好像有段日子没见他了,大概一周前我想起来这回事,可我之后就又忘了。”

“他不会是饿死的。”艾瑞卡想到,“应该是缺水死掉的。脱水。”

“艾瑞卡!”奥利弗被她的话刺痛了。他把揉成一团的纸巾扔在沙发上身边的位置,又从纸巾盒里抽了一张。

“怎么了?我只是说,他没有在那儿躺好几个星期。”她停顿一下,接着说,“他应该在脖子上挂一个那种警报的。”

“可他没有啊。”奥利弗简单答道。他又擤了把鼻涕。

“我猜他没有家人。”艾瑞卡说,“也没有朋友。”因为他就是个满心仇恨的糟老头。她才不会让奥利弗把她也拉进他正在陷入的内疚泥沼。让蒂芙妮跟他一起陷下去好了。艾瑞卡本来就伴随着永久的内疚生活。

“我觉得他是没有。”奥利弗说,“或者说他要是有,我们也从没见他们来探望。所以我们才应该照看着点他。这些人会从社会监管不到的缝隙里溜走。我是说,我们既然生活在同一个社区,有道德义务去——”

座机响了,艾瑞卡像赢了大奖一样,跳了起来:“我去接。”

她接起电话。“喂?”

“艾瑞卡,亲爱的。是帕姆。”

那有教养、好形象的声音。通情达理而又有礼貌的声音。

“帕姆,”艾瑞卡说,“嗨。”她立刻心软了下来,还感觉到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每次跟克莱曼婷的母亲说话都会有这种感觉。那种童年时期的崇拜,那种让人晕眩的美好释然感,简直像漂泊在大海里被救起的感觉。

“我在帮克莱曼婷和山姆看孩子。”帕姆说,“他们刚刚走。他们要出去吃晚餐,海外乘客站点那家特别火的新餐厅。我给他们预订的。那是个三厨师帽饭店。可能还是五厨师帽呢。我记不清了。反正是挺多的。希望他们能享受享受吧,要是没下雨就好了,不过我还是祈祷吧。他们需要享受一下,可怜的孩子们。说实在的,我真的担心他们的婚姻。我这有些自作聪明,我知道,不过啊,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可能比我知道得清楚。”

“哦,我可不确定。”艾瑞卡说。实际上,艾瑞卡对克莱曼婷婚姻中的问题一无所知。帕姆肯定知道“最好朋友”的标签是她一手造就的吧,而这些年来,艾瑞卡一直紧紧拥抱这一标签,克莱曼婷则只是忍受着。

“反正呢,艾瑞卡,亲爱的,我知道等在晚餐聚会的时候就能见到你了,我很期待呢,但听着,今晚给你打电话是因为……”艾瑞卡听出了帕姆声音里的小心翼翼,咬紧了牙关。

“呃,我今天有事去了一趟‘花的力量’,路上开车经过你妈妈的房子。”帕姆说,“我没停留。”她停顿了:“也许我该停车的,但你妈妈最近几年真的不怎么喜欢我了,不是吗?”她没等艾瑞卡回答:“艾瑞卡,我知道你现在去看你妈妈都是严格按时间表来的,我也觉得这对你自己的精神健康来说是明智的选择,但我在想,也许你这个月应该去提前看她。”

艾瑞卡长长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吹气球。她看看奥利弗。他闭着双眼,头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

“有多严重?”她对帕姆说。

“恐怕相当严重,亲爱的。相当严重。”

14

“你,呃,你今天在图书馆那个活动怎么样?你的,呃,叫什么来着,演讲?”山姆问道,他的声音紧绷,仿佛问题是被用力挤出他的嗓子眼的。

“挺顺利的。”克莱曼婷开口说。

“很多人吗?”山姆打断了她。他的指尖在白色桌布上敲来敲去,焦急地环顾整个饭店,像是需要找什么人、什么东西,“去了多少人?二十?三十?”

“不到二十人。”克莱曼婷说,“其中一个还是艾瑞卡。”

她等待他的反应,可他似乎没什么反应,于是她说:“我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要去。”

“艾瑞卡是你的头号粉丝嘛。”山姆微笑着说。

这算是个玩笑。他开了玩笑,这让她对这一夜燃起一些希望。山姆是跟她谈过恋爱的男人中,第一个一开始就理解她与艾瑞卡的友情的。他在此事上,从来没有不耐心或是不理解,他从没说过“我就是不理解,你既然不喜欢她,不跟她见面不就得了”!他就是接受了,艾瑞卡是克莱曼婷生活的一部分,把她当作一个难缠的姐妹。

“不是这样的。”克莱曼婷说,她笑得有些太大声了,“不过她中途离开了。”

山姆什么也没说。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头右边一些,像是她背后有什么有趣的事正在发生。

“今天工作怎么样?”她问道。

“还好。”山姆冷冷地说,“老样子。”

(“你的婚姻正在经受考验,亲爱的,但是风雨之后才能见彩虹!原谅和沟通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克莱曼婷母亲用很夸张、充满激情的语气冲克莱曼婷低语道,像是克莱曼婷要踏上什么伟大征程,她在分别前焦急地献上智慧箴言。她们一起站在门旁,等山姆,他偏偏挑了那一刻在电脑前坐下来,回复一封生死攸关的邮件,电视机上还放着糟糕的流行公主电影,发出刺耳的声音。帕姆给克莱曼婷的裙子肩带做了个小小的、不必要的调整,说:“你们两个得聊聊!好好谈谈!讲出你们的感受!”)

“所以‘高瞻远瞩的企业文化’还适合你吗?”克莱曼婷说。

从前,她说一模一样的话,可是能把他逗笑的,可现在,她都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鄙夷。两个不同的乐手演奏同样的旋律,可能听起来是完全不同的。语调非常重要。

“很适合我。”山姆看着她的眼神像是仇恨。克莱曼婷垂下目光。有时候,她看着他,会感觉她的胸口盘踞着一条沉睡的蛇,一条在某天,会发出嘶声醒过来的蛇。它会出击,造成难以想象、无可原谅的后果。

她转换了话题。

“我得承认,我不怎么喜欢这种演讲。”她说。每次她都会很紧张,可这种紧张又与表演前或是试音前的紧张不同。她的观众总是会鼓掌,但那是一种压抑的鼓掌,她经常能感到一种不满的暗示。

她透过被雨点覆盖的大玻璃窗望向外面,映入眼帘的是如明信片般的朦胧的悉尼港美景,还能看到悉尼歌剧院的白帆,她两天前的晚上还在那儿表演过。“我挺讨厌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山姆。他脸上闪现一种强烈的恼怒表情。他几乎要愤怒得发起抖来了。“那就停下。”他说,“停下。你为什么要不停地提起来?你都着了魔了!你要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你应该准备你的试音。你还要去试音吗?”

“我当然还要去试音了!”克莱曼婷说。为什么人们一直问她这个问题?“我每天早上都五点起床练习!”他怎么能不知道呢?她知道他最近睡不好觉。她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能听到他在走廊里踱步的脚步声,或是楼下传来朦胧的电视声。“你没听到我练习吗?”

“也许我听到了。”山姆不自在地说,“我想,我只是没联系——我没意识到你是在练习。”

那他以为她是在做什么?大提琴声对他来说难道只是背景噪声吗?他一点都不关心,甚至毫不好奇吗?

她成功地没在话语间表现出她正在感受的烦躁。“我今天去了安斯利家,给她和胡表演。”

“哦。”山姆说。他似乎真的很惊讶。“呃,那很好。效果怎么样?”

“还好。挺顺利的。”

事实上并不顺利。整个经历别扭、糟糕。胡和安斯利就克莱曼婷协奏曲第一乐章的表演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太棒了!”她一结束,胡就喊道。“厉害。赶紧把工作给这个女孩吧。”他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可安斯利没有微笑。

“好吧。”她勉强地说,“你确实练习得很勤奋。技术上讲,完美无缺。只是……我不知道,听起来不像是你。要是有幕布挡着,我根本就听不出是你。”

“那又怎样?”胡说。

“太精准了。每个音符都精准到位。我会猜演奏者是音乐学院刚毕业的傲慢的二十岁小屁孩。”

“那我还要说一遍,那又怎样?她这样演奏,绝对能进下一轮。”胡说,“我绝对会让她过关的。你也会。我知道你会的。”

“也许吧,但我觉得这样过不了第二轮。好像有种近乎——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啊,克莱曼婷——好像有种机械般的感觉。”

他说:“这话她怎么可能不误会?”

“我们是要坦诚啊。”安斯利说,“不是要善良。”然后她看了看克莱曼婷,突然说:“你确定你还想要这份工作吗?发生了……那种事。”

“她当然还想要了。”胡说,“你这是怎么了?”

然后他们的座机响了,克莱曼婷根本没来得及回答这个原本很直白的问题。“安斯利和胡怎么样?”山姆问道。她看得出问出这个平凡的礼貌问题,对他来说有多么艰难。这就像看他做引体向上。“我有段日子没见他们了。”

但是他在尝试,所以她也尝试。

“很好。他们很好。对了,我跟胡提起你让我在练习前原地跑步,他说他以前有个老师,就让他这么干!”山姆愣愣地看着她。你恐怕无法相信他跟几周前是同一个人,那个把床单挂在天花板上,喊“跑啊,士兵,跑!”的人。她接着尝试。“他的老师还告诉他,半夜起来练习,半睡半醒的时候练,喝几杯再练,对了——哦,好吧,总算有人来了。”

一个年轻的侍者走向他们的桌子,离开一些距离站着。“需要我介绍今天的特色菜品吗?”他挺了挺胸膛,一副展示英雄气概的样子,好像在自告奋勇去做什么艰难的任务。

“好的,但是我们其实正在想喝的事呢。我们点了两杯葡萄酒……呃,过了好一会儿了。”过了很久了。

克莱曼婷试着以一个微笑弱化她话的强势。侍者太年轻了,看起来像是饿坏了的样子。他去演《悲惨世界》里在街上游荡的流浪儿再合适不过了。

“你们的喝的还没到?”侍者看起来很惊讶,仿佛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克莱曼婷比画了一下他们的桌子:没酒。桌上只有他们的两台手机,角度精确地摆在他们面前,若是出现紧急状况,可以随时拿起来,因为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生活的,永远准备好应对紧急状况。

“也许是被忘记了。”克莱曼婷提示到。

“也许吧。”侍者说。他恐惧地回头望望,看着餐厅吧台,一个漂亮的女侍者正在迷迷糊糊地擦酒杯。

“你可以去催催?”克莱曼婷说。上帝啊。这家奢华饭店为什么要雇用孩子们?还是饿坏的孩子们?给他点吃的,让他回家吧。

“当然了,对,是两杯……”

“胡椒树西拉。”克莱曼婷说。

她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高声调的泼妇味道。

“对。呃。我还是先介绍一下今天的特色菜品?”

“不。”克莱曼婷和山姆同时开口,只是山姆说的是:“当然了,哥们。”他微笑着抬头看侍者,说:“咱们就听听特色菜品。”

他总是要抢着当红脸白脸中的白脸。

侍者深吸一口气,像个唱诗班男孩一样双手交叠,背诵道:“今天我们的主菜是油封肉,三文鱼配香菜、柑橘,还有薄荷。”

他停了下来。他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声。克莱曼婷用手指尖点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没有来电。一切都好。

山姆调整坐姿,冲侍者点点头,表示“你可以做到”,以鼓励他,仿佛他是个亲昵的家长,坐在孩子诗歌朗诵表演的观众席。

看着她的丈夫——这个男人身上让人恼火的人性——克莱曼婷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爱意,就像一个完美而纯洁的音符。天鹅绒般丝滑的降E大调。但是她刚一体会到这种感觉,它就猝然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让人痒痒的恼怒感,侍者则慢吞吞地讲着高级餐厅历史上最长的特色菜单。

“意大利熏火腿和意大利红肠,不,等下,不是意大利红肠,是意大利熏火腿和,呃,意大利熏火腿和……”他向前摇晃,抿着嘴,盯着自己的鞋看。克莱曼婷与山姆对视。曾经,克莱曼婷只需要微微瞪大眼睛,就能让山姆丢掉冷静,他会因为不想伤侍者的感情,憋笑憋得面色通红,满眼泪水。

可现在,他们只是默默看了对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仿佛不够端庄的行为会破坏他们如今小心翼翼遵守的生活法则,他们什么事都要检查、再检查,他们不能放松,一刻也不能放松。

侍者继续背他那折磨人的长菜单,而克莱曼婷则在脑海里演奏勃拉姆斯,以转移注意力,她拿藏在桌布下面的手臂做指板,假装在演奏。这段勃拉姆斯中,一长段音乐里包含了很多迷你乐句。这需要那种美丽的歌谣般的感觉。安斯利说得对吗?她太在意技术上的完美了吗?“你只要专注于音乐,技术问题通常就会不攻自破。”玛丽安曾这样对她说,可是克莱曼婷后来发觉,她在生活中的所有方面,都太过在意这条建议了。她需要集中精神,尊重规则,做事的过程中也要整顿,按时结清账单,规规矩矩,做个该死的成年人。

“……还有牛肉配羊奶酪冻奶糊!”侍者背诵完毕,像个唱圣诞颂歌的歌者,欢快地唱出最后一句,还有一只灰山鹑,藏在梨树里!

“听起来都很美味。”山姆说。

“你想让我重新说一遍吗?”侍者说。

“坚决不需要。”山姆说,克莱曼婷差点就笑出声来。他总是那么擅长说这种干瘪、板着脸的话。

“好吧。那么,你们先考虑考虑,我去催你们的——”侍者看看克莱曼婷。

“西拉。”克莱曼婷提醒道,“胡椒树西拉。”

“好嘞。”侍者打了个响指,背完了特色菜单,他轻松得洋洋自得。

“那么……”侍者离开后,山姆说。

“那么……”克莱曼婷也说。

“你想点什么?”山姆像看报纸一样打开面前的菜单。

“不是很确定。”克莱曼婷说着打开了自己的菜单,“看起来都很好。”

她需要开个玩笑。开侍者的玩笑。开特色菜的玩笑。开迟迟未到的酒的玩笑。开那个心无旁骛、专心擦杯子的女孩的玩笑。可用的素材这么多。有那么一刻,似乎一切都取决于这一动作。她要是能开对玩笑,就能拯救这一夜,拯救他们的婚姻。说那个女孩以禅意对付工作吗?说她在用正念擦酒杯吗?她要是能正念地给他们倒酒就好了?老天啊,她怎么成了那种在脑海里排练俏皮话的人?

饭店里有人笑了。一个男人的笑声。深邃而特别的男中音笑声。

克莱曼婷的心扑腾一下。正在看菜单的山姆猛地抬头。

千万不要是韦德啊。不要在这儿。不要在今晚。

15

那笑声又出现了。在这铺着地毯的场所显得格外大声。

克莱曼婷猛地转头,看到三个男人走进饭店。三人都跟韦德有着表面上的相似之处:大大的尖脑袋,巨型肩膀,骄傲的大肚子,还有那种欧式的走路方式,却也算不上夸张。

但他们都不是韦德。

克莱曼婷舒了一口气。那男人又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声根本没有韦德笑声的那种独特音调和深邃感。

她转过头来,面对山姆。他已经合上了自己的菜单,把菜单搭在胸前。

“我还以为是韦德呢。”他说,“跟他声音一模一样。”

“可不是么,”克莱曼婷说,“我也以为是他。”

“上帝。我可不想见到他。”他拿起菜单,重新放回桌上。他把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锁骨上,“我还以为我要心脏病发作了。”

“可不是,”克莱曼婷再次说,“我也一样。”山姆向前靠了靠,手肘搭在桌上,说:“我又把回忆扯出来了。”他听起来像是快哭了:“看到他的脸我就——”

“玛格丽特河西拉!”

他们的年轻侍者像拿奖品一样拿着一瓶酒凯旋归来。

酒错了,但克莱曼婷不忍心看他气馁的表情。“就是这个!”她用“干得好!”的语气说道。

侍者单手背后,给他们倒了两杯,量倒是很慷慨。红色酒滴染红了干净整洁的白色桌布。可能还是用两只手更安全一些吧。

“准备好点餐了吗?”侍者冲他们咧嘴笑着,脸上泛起成功的红晕。

“再几分钟就好。”克莱曼婷说。

“当然了!没问题!”侍者说着退开了。

山姆举起自己的酒杯。他的手在发抖。

“我几天前的晚上,还以为在观众席里看到了韦德。”克莱曼婷说,“我真的被震惊到了,差点忘记开始演奏。还好安斯利是跟我同谱台。”

山姆灌了一大口酒。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所以你不想见他?”他粗暴地问道。

“我当然不想见他了。见他会……”克莱曼婷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她举起自己的酒杯。她的手没有抖。她早已学会了如何在不用阻滞剂的情况下,控制拉琴的手臂,不让它颤抖,即使她的心在因为难熬的上台前恐惧而咚咚直跳。

山姆哼了一声。他又打开了菜单,但她看得出他没有在读。他在忙着收拾自己的心情,抹去脸上的表情,再次变得空白。

她无法忍受了。她想让他的外壳再次破裂。

“不过,实际上艾瑞卡前几天还提到,韦德很想见我们。”克莱曼婷说。她不想再进行一次无聊的闲谈,谈风景、谈菜单、谈天气。那样的谈话就像电梯里的音乐。

山姆抬头看她,可他的脸还是空白,双眼像紧闭的窗子。她等着。他回答之前,有一段奇怪的小停顿。感觉像是机械鼓掌。除她以外,没有人注意到山姆这些天说话的节奏不对劲。

“啊,我肯定我们以后还可能撞见他的。”他说。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菜单上,“我觉得我们应该点意大利鸡肉调味饭。”

她受不了了。

“实际上,艾瑞卡用的词是‘急切’。”她说。

他的嘴抽动了一下。“好吧,他可能是急切地想见你。”

“我是说,我们肯定会再见到他们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不是吗?”

“我不理解这个逻辑。”山姆说。

“我们去艾瑞卡和奥利弗家做客的时候?我们必须得再开车过他们门前的街啊。”

虽然山姆可能真的计划这样做。也许她自己本来也想这样。他们可以不去艾瑞卡和奥利弗家附近,在别处跟他们见面。问题在于如何编出可行的借口,巧妙地推掉艾瑞卡的邀请。他们本来也没那么喜欢艾瑞卡和奥利弗。

她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艾瑞卡和奥利弗新家的时候。“我们的房子跟邻居们的比显得有些寒酸了。”艾瑞卡说着这话时,脸上挂着犹疑的难堪表情,她望着那座城堡般的大豪宅,弯弯曲曲的装饰很是紧凑。在艾瑞卡和奥利弗那栋温和的米色平房衬托下,它显得格外夸张:艾瑞卡和奥利弗的房子安全而没有个性,非常符合他们的风格。哦,可他们不能再这样嘲笑艾瑞卡和奥利弗了,不是吗?那天,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永久性的变化。权力的平衡已经不同以往了。克莱曼婷和山姆不可以再摆出高人一等的“我们好随和,他们太呆板”的姿态了。

山姆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菜单放在桌子的边缘。他调整了手机的位置。

“咱们谈谈开心的事吧。”他说着,露出在社交场合给陌生人看的那种微笑。

“我是说,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她说。她的声音里挤满了不合时宜的情绪。她看到他被这话伤到了,缩了一下子。他红了脸。

“咱们说点别的吧,”山姆重复道,“你要点什么?”

“我其实不太饿。”克莱曼婷说。

“很好。”山姆说,“我也不饿。”他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那我们直接走吧?”

克莱曼婷把自己的菜单放在他的上面,对齐边角。“好吧。”

她举起自己的酒杯。“约会之夜就这么算了。”

“约会之夜就这么算了。”山姆态度轻蔑地同意道。

克莱曼婷看着他晃晃自己酒杯里的酒。他恨她吗?他真的恨她吗?

她扭过头去,看他们那昂贵的雨景。她的目光随着起伏的水雾,挪动到天际线。这里听不到雨声。摩天大楼上的光芒绽放、闪烁。很浪漫。她要是能讲出合适的玩笑就好了。那个该死的男人要是没笑得那么像韦德就好了。

“你有没有想过……”她认真地说,还是没有看山姆,而是在看一艘正在行进的帆船,形单影只,强风愤怒地拉扯着船上的帆。谁会在这种天气里下海?“我们那天要是没去的话。要是哪个孩子病了,或者我有工作,或者你有工作,管他呢,要是我们没有去烤肉派对的话……你有没有这样想过?”

她还是盯着帆船上那个疯子看。

太久的沉默。

她希望他说:我当然想过。我每天都在想。

“但是我们确实去了。”山姆说。他的声音沉重而冰冷。他不会考虑任何其他可能性,只能想他们所过的这一种人生,“我们确实去了,不是吗?”

16

烤肉派对当天

艾瑞卡看了看时间。克莱曼婷和山姆十分钟前就该到了,但这对他们来说也正常,他们似乎觉得晚于约定时间半小时到是可以接受的。

这些年来,奥利弗已经学会了接受他们的迟到,不再建议艾瑞卡打电话问他们是不是出了意外。此刻,他正在走廊里踱步,时而发出一种让人受不了的尖锐声音,用上齿咬住下唇,吸一下。

艾瑞卡去了卫生间,把门锁上,两次检查是否锁上了,然后才从卫生间储物柜里拿出一板药片。她倒也不是刻意藏着这些,不让奥利弗看。东西就在卫生间储物柜里,他要想看,就能看到,奥利弗也会同情她需要服用抗焦虑药物的情况。只是,他对自己服用的所有东西都很神经质:酒精、药片、快过期的食物。(关于保质期,艾瑞卡也同样在意。克莱曼婷说,山姆只把保质期当成建议来看。)

她的心理医生给她开这些药,是让她在知道自己的焦虑症状(心率加速、双手颤抖、无法承受的恐慌感觉,还有即将面临的危险,等等)要失控的日子里服用的。“先试验试验。从很低的剂量开始。”心理医生说,“你可能会发现,四分之一片药就够了。”

她从泡罩药板上取了一片药,试着用大拇指甲盖把它分成两半。药片中间有一条深深的横线,就应该从这里分成两半,可这设计有问题。根本就没法掰开。她的抗焦虑药在给她增添焦虑。这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艾瑞卡的计划是,只有在去她母亲家里的时候才服用药物。今天跟克莱曼婷的谈话确实让她紧张,这是自然的,但是那只是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感受到的焦虑。

不过,那是在她结束与韦德的谈话,走进家门,发现她丈夫一脸难以置信的怀疑表情,一个鸡毛掸子以怪异的方式挂在他身侧之前。(克莱曼婷不敢相信他们还有鸡毛掸子。“你们的鸡毛掸子在哪儿呢?”艾瑞卡去克莱曼婷家的时候这样问过一次,惹得克莱曼婷捧腹大笑,艾瑞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羞辱感觉。鸡毛掸子很搞笑。她怎么知道这种事?怎么能知道呢?鸡毛掸子不是很有用吗?)

“你怎么会这样做?”奥利弗说,“你怎么能在今天答应去邻居家参加烤肉派对?我们都已经计划好了!我们已经计划了好几周了!”他生气的时候不会吼叫。他甚至不会提高嗓门。他只是用礼貌的、不相信的语气说话,跟他给宽带运营商打电话,投诉“不可接受”的事时用的语气一样。

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些红血丝。他生气时,她不是很喜欢他,但也许所有人都在伴侣生气时不喜欢对方,所以这是正常的。

“艾瑞卡,你得忘掉这个想法,根本没有客观的‘正常’衡量度。”她的心理医生总这么告诉她,“你说的这个‘正常’人根本就不存在!”

“你在刻意在破坏这件事吗?”奥利弗说,他突然紧绷了起来,跟遇到了账单错误时的反应一样,仿佛他刚发现网络运营商多收了他一倍的钱。

“当然不是了!”她说,这话把她气坏了。奥利弗想说服她,让她直接去隔壁告诉韦德,他们今天还是不能去烤肉了。他说他自己去跟韦德讲算了。他都要走出门了,她才拉着他的手臂拦住他,有那么几秒钟,他们对峙着,他都把她拖着在厨房里走了一段,想接着往前走。这样毫无结果,有损尊严,太不是他们的风格了。克莱曼婷和山姆有时候会当众这样玩笑打闹,艾瑞卡和奥利弗总会为此尴尬到僵硬。他们从不做那样的事,他们因而很自豪。所以奥利弗停了下来。他举起双手,投降。

“好吧。”他说,“别管这事了。我们改天再跟克莱曼婷和山姆谈。我们就去烤肉,玩得尽兴。”

“不行。我们还是要说。这样还更好一些。”艾瑞卡跟他说,“我们就提出问题。问题问出来就行。我们说,你不需要现在就给出答案。然后我们说,好吧,咱们去参加烤肉派对。这样我们就控制了谈话该何时结束。不然我们就只能尴尬地接着谈话。”

现在他们随时都会到。一切都准备好了。给孩子们的手工桌。一碟饼干和蘸料。

但艾瑞卡的心却像赛车一样在她胸膛里驰骋,她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骂了那片该死的小药片。都怪它掰不开。

门铃响了。这声音像是肚子上挨了迅速而狠的一脚。她肺部的空气都跑了出去。药片从她笨拙的手指间掉下去了。

“门铃恐惧。”她的心理医生这样叫它,几乎是带着满意说的,因为艾瑞卡的症状符合这一病症的所有条件,“这很常见。你当然惧怕门铃声了,因为你的整个童年都恐惧被发现。”

艾瑞卡跪下来,卫生间的瓷砖贴着她的膝盖,冰凉而坚硬。地板是干净的。黄色小药片落在一块瓷砖中央。她用指尖把它拈起来,看着它。门铃又响了。她把整个药片放在舌尖上,吞了下去。

一切都取决于她接下来要进行的这场谈话。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当然会紧张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缓缓呼吸,小口小口迅速吸空气,于是她把一只手搭在肚子上,深吸一口气,像她的心理医生教她的那样(用丹田吸,不要用肺),然后她走出卫生间,穿过走廊,这时克莱曼婷、山姆、霍莉,还有露比一起涌进了前门,一串噪声、动作、不同的香味一起进来,感觉像是有十个人,而不是四个人。

“我买了一瓶香槟,我们去隔壁的时候可以带去。”克莱曼婷在艾瑞卡吻她问好的时候举起酒瓶。“我没给你带礼物。是不是不礼貌?哦,等等,我给你带了我上次答应你的那本书,奥利弗。”她在自己的大号条纹包里翻找着书,“不过我不小心把热可可洒在上面了,抱歉,但洒上去的部分还是能读的。你还好吗,艾瑞卡?你看起来有点苍白。”

“我没事。”艾瑞卡僵硬地说,“嗨,孩子们。”孩子们穿着芭蕾舞裙、紧身裤,还有兜帽衫。她们背上还有带闪粉的翅膀,是用一种复杂的,像枪套一样的东西固定的。两个女孩头发都乱乱的,脸也该洗了。(有时间戴仙子翅膀,却没时间在卫生间里迅速梳洗一下!)看到她们,艾瑞卡就有跟看克莱曼婷表演时一样的心情。

“霍莉,跟艾瑞卡说嗨。别嘟囔。”克莱曼婷说。这还让人以为艾瑞卡是哪个上了年纪的老阿姨,对礼貌要求很高。“直视她的眼睛,说你好。你给艾瑞卡一个抱抱好吗,露比?哦,你也是,霍莉。很好。”

艾瑞卡弯下腰,两个小女孩都用手臂环住她的脖子。她们身上有花生酱和巧克力的味道。

露比嘬着大拇指,期待地举起打蛋器。

“你好,打蛋器。”艾瑞卡说,“你今天怎么样啊?”

露比含着大拇指微笑。虽然艾瑞卡对打蛋器总是保持礼貌态度,可她真的觉得,克莱曼婷和山姆不该鼓励孩子这样给一件东西赋予人格,也不该鼓励露比这么依赖它。要是换作艾瑞卡,肯定很久以前就把这种苗头扼杀掉了。她觉得她的心理医生在这件事上与她看法一致,不过她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这很烦人。

艾瑞卡看到霍莉背着那个亮蓝色亮片小手包,那是两年前的圣诞节她送的。霍莉打开礼物,看到这个包时脸上的表情让艾瑞卡自己心中也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情绪,这种情绪她总是因为太过强劲,而选择忽略掉。

霍莉用这个包,只是为了拖着她越来越多的石头到处跑。艾瑞卡有些担心霍莉收藏石头的习惯,因为她这个习惯已经快到了偏执的程度,显然,可能引起各种问题,但是她的心理医生相当坚决地表示,霍莉收藏石头的习惯不需要担心,这很正常,告诉克莱曼婷注意这件事可能不是好主意,但是艾瑞卡还是告诉克莱曼婷要注意这件事了,而克莱曼婷也承诺了她会的,她脸上挂着她有时会露出的那种高人一等的亲切表情,仿佛艾瑞卡有痴呆症似的。

奥利弗在霍莉身边蹲下。“我前几天找到了这个,”他说着举起一块扁平的椭圆形蓝色石头,“里面还有亮晶晶的小点。”他用指尖指着说:“我觉得你会喜欢。”

艾瑞卡屏住呼吸。第一,奥利弗为什么要鼓励霍莉收藏更多石头?她跟他讲过她的担忧啊。第二,更重要的是,霍莉会用那种孩子们惯用的伤人的、坦诚的方式拒绝他吗?克莱曼婷跟艾瑞卡说过,霍莉喜欢自己找石头(大部分似乎只是平凡的、脏兮兮的花园石头),而且克莱曼婷可爱的父亲试图将霍莉的兴趣转变成一次学习的机会,送给她一块小宝石,连着一张标注地理来源的卡片时,霍莉显然毫无兴趣。

霍莉接过石头,眯着眼仔细看。

“这是块好石头。”她宣布,一边打开包,把石头放了进去。

艾瑞卡舒了口气。

奥利弗站起来,拉一拉自己的裤腿,欢欣鼓舞。

“你该说什么?”克莱曼婷说。霍莉跟她一同张口,说:“谢谢你,奥利弗。”然后她抬起头来,瞪了她妈妈一眼,说:“我本来就要说谢谢的。”

克莱曼婷真的需要给霍莉一个说话的机会,不要直接插话提醒。

艾瑞卡拍拍手。“我给你们两个准备好手工桌了。”她说。

“听起来很有意思,不是吗,孩子们?!”克莱曼婷用一种很假的欢乐语调说,好像艾瑞卡是提议孩子们做什么不合适且无聊的事,比如钩织。

“昨晚的比赛看了吗?”山姆对奥利弗说。

“当然看了。”奥利弗答道,语气仿佛一个努力复习了很久,终于要坐下来参加考试的人。他昨晚确实看了“比赛”,就是为了今天回答山姆的这个问题,好像假装对体育感兴趣能影响到今天事情的结局似的。

山姆看起来很开心。通常,在跟奥利弗的谈话中,谈到体育就是话题终结了。“上半场那个擒摔你觉得怎么样?”

“行了!我们不想聊橄榄球!”克莱曼婷打断了他,“别折磨我们了。我们今天要聊的神秘事件到底是什么?”

艾瑞卡看到奥利弗表现出恐慌的样子。他们还在门厅里站着呢。谈话不应该这样开始的。

“我们要等到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坐到各自该坐的位置上,不然一个字也不会说。”艾瑞卡说。也许药真的起效了。她的心率很平稳。

“哦,她可真是个强势女(德语)。”克莱曼婷说。

“什么意思?”霍莉说。

“德语里飞扬跋扈的女人的意思。”艾瑞卡说,“我倒是惊讶,你妈妈还记得这么长的德语词。我们要请她拼写一下吗?”

她们十三岁的时候,艾瑞卡和克莱曼婷在学校学了德语,就爱上了用德语骂脏话。她们喜欢德语音节中那种狠劲儿。有时候她们还会同时彼此推搡,足够让对方差一点,但不完全失去平衡。这是她们的少数共同爱好之一。“就因为她分数比我高。”克莱曼婷翻了个白眼。

“哦,只高了大概二十分呢。”艾瑞卡说,“傻瓜(德语)。”

(她的分数比克莱曼婷高整整二十二分。)

克莱曼婷大笑起来,看起来是高兴的笑,艾瑞卡放松了。她必须要提醒自己时刻保持这种状态,冷静而漫不经心,不能紧张,或者她可以紧张,但必须是以一种有趣、讨人喜欢的方式,不能惹人厌烦。

几分钟后,他们把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孩子们快乐地在纸板上玩粉色闪粉胶棒。看到手工桌这么受欢迎,艾瑞卡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得到认证的自豪感。手工桌当然受欢迎了。小女孩们都喜欢做手工。克莱曼婷的母亲在她们小时候也给她准备过这样的手工桌。艾瑞卡很爱那张手工桌:整齐的小罐的金色星星贴纸,小碗的胶水。克莱曼婷肯定跟艾瑞卡一样喜欢那张桌子吧,那她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孩子们弄一张?艾瑞卡知道她甚至不该提这个建议,她对孩子们的兴趣经常被误解为批评。

“我喜欢这些芝麻饼干。”克莱曼婷说着,他们在客厅里面对面坐下。她坐着往前挪了挪,去拿饼干,艾瑞卡瞥到一眼她的乳沟。白色文胸。艾瑞卡在她三十岁生日送给她的翡翠吊坠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咖啡桌离沙发太远了,于是克莱曼婷优雅地跪下,像个艺伎似的。

她在白色T恤外面穿了一件绿松石色开衫,配一条蓬蓬的半身裙,上面印着大朵白色雏菊,背景是黄色的,她的裙摆在她周围的地板上散开来。她是艾瑞卡米白色客厅里的一抹亮丽的色彩。

“我记得你要么是爱芝麻要么讨厌芝麻。”艾瑞卡说。

克莱曼婷又笑了。“我就是太爱吃饼干了。”

“她可是个饼干狂人。”山姆说着,克莱曼婷也没请求同意,就给他切了一块奶酪,抹在一块饼干上,递给了他。

“爸爸玩笑。”克莱曼婷说着翻了个白眼,重新坐回沙发上。

“你是做美甲了吗,哥们儿?”奥利弗对山姆说,艾瑞卡心想,他在说什么?他是想表现得亲热一些,表示“我是跟你一样坦荡的澳大利亚男人”,但是失败得很彻底吗?

可是山姆举起一只手来,他的指甲还真是涂了珊瑚粉色的指甲油。

“是啊,霍莉的大作。”他说,“这优待我还是花钱换来的呢。”

“她弄得还不错,”克莱曼婷说,“我们只需要记得明天在他上班之前给他卸掉,免得有人怀疑他的男子气概。”

“没人会怀疑我的男子气概!”

山姆捶捶自己胸口,奥利弗笑了,笑得也许有些过于热心了,但是一切都好。他笑的声调完美。

“好吧。”奥利弗说。他清清嗓子。艾瑞卡看到他的膝盖在抖。他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以止住颤抖。

“所以,我们应该讲讲事情的背景……”艾瑞卡开口说。

“这事肯定很严肃吧。”克莱曼婷扬起一边的眉毛,“还有背景。”

“我们过去两年一直想要孩子,可是都没成功。”艾瑞卡说。把话说出来。就可以继续话题了。

克莱曼婷把刚刚要咬的饼干从嘴里拿了出来,举在面前。“你们什么?”

“我们已经试过十一次试管婴儿了。”奥利弗说。

“什么?”克莱曼婷说。

“很抱歉听到这种事。”山姆安静地说。

“可是你们从没……”克莱曼婷一脸错愕,“我以为你们是不想要孩子。你们也一直说不想要孩子。”

“我们非常想要孩子。”奥利弗说。他昂起头来。

“那是我年轻的时候,”艾瑞卡解释道,“我已经改主意了。”

“可是我一直以为奥利弗也这么想。”克莱曼婷说。她带着指控的眼神看着奥利弗,仿佛在期待他退缩,承认她说的对,说:“哦,抱歉,你说的当然没错,我们根本不想要孩子。我们刚刚想什么呢?”

“我一直想要孩子,”奥利弗说,“一直如此。”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他清了清嗓子。

“可是,十一次试管婴儿?”克莱曼婷对艾瑞卡说,“而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经历了这么多,却一句话都没提?你过去两年都瞒着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们只是决定,此事只有我们知道就好了。”艾瑞卡不确定地说。克莱曼婷听起来很受伤。几乎是愤怒了。艾瑞卡感觉谈话发生了变化。

等等……这有什么不对吗?她从没想过她有伤害克莱曼婷的能力,可她又一次发现自己错了。克莱曼婷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你应该跟朋友分享的:分享你的问题、你的秘密。当然应该了。上帝啊,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女人更是出了名地爱分享,什么都分享。

问题在于,奥利弗很坚持这件事他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公平讲,艾瑞卡也没反对。她没有分享的欲望。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她的幻想是,有了好消息再打电话给克莱曼婷。可好消息一直没有到来。

再说了,毕竟她在保守秘密方面可是经验充足。

“抱歉。”她说。

“不,不!”克莱曼婷说。她还是没有吃饼干。她的脸泛起了粉红。“我很抱歉。天啊,这不是我的事。当然了,你要是不想谈的话,我理解。我尊重你们的隐私。我只是希望,我能知道,安慰你。可能我有时在抱怨孩子们,你心里就会想,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闭嘴吧,克莱曼婷,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她听起来快哭出来了。

确实有这样的时刻。

“我当然没有那样想过。”艾瑞卡说。

“反正我们现在知道了,”山姆说着握住克莱曼婷的手,“所以,很明显,你们要是需要任何……”

他看起来有些不安。也许他以为他们是需要钱。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所以,今天我们想跟你们谈谈的原因是……”奥利弗开始说。他看看艾瑞卡。这是她开口的信号。可这不对。她一直藏着这件事。她要是能做个正常的朋友,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告诉克莱曼婷,在他们开始尝试试管婴儿的时候,那这次谈话就会有合理而坚实的基础了。过去两年里的每一次失望、每一次失败,都会赢得一份同情的存款。他们就可以用到这些同情存款了。可现在,艾瑞卡坐在一个困惑、受伤的朋友对面,银行里没有任何余额可取。

自我厌恶像恶心一般在艾瑞卡胃里翻滚。她从来都做不到。不论她有多么努力,她总是会做错那么一些。

“我的医生说,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个卵子捐赠人,”她说,“因为我的卵子质量不好。实际上,完全没用。”她试着让这次谈话轻松一些,像在走廊里的谈话一样,可她能从大家的脸上看出,这并没有起效。

克莱曼婷点点头。艾瑞卡看出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谈到什么。

一段记忆浮现在她脑海中,漂亮的金发女孩戴安娜·狄克松在学校操场上大步朝克莱曼婷走来,看到艾瑞卡,做了个鬼脸,那种你看到蟑螂时会做出的鬼脸。“你是在跟她玩吗?”戴安娜说,艾瑞卡永远也忘不掉克莱曼婷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辱表情,也忘不掉她昂起头来,告诉戴安娜:“她是我的朋友。”

“所以,我们在想……”奥利弗先提了出来。他在等艾瑞卡。很显然,问这个问题是她的责任。克莱曼婷是她的朋友。

但是艾瑞卡没有说话。她突然口干,感觉虚空。也许是因为那片药。这可能只是副作用。她本想读小册子上列出的副作用的。她将目光锁定在克莱曼婷裙摆上的雏菊上,开始数花朵。

奥利弗又开口了,像是一个接过他人台词,拯救整部戏的演员。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丝的歇斯底里。“克莱曼婷,”他说,“我们在请求……我们今天想跟你们谈话的原因,呃,我们在想,你是否愿意考虑做我们的卵子捐献者。”

低头看雏菊的艾瑞卡抬起头来,看着克莱曼婷的脸,看到了像闪光灯一样,瞬间即逝的厌恶表情。它刚一出现就迅速消失了,她几乎可以选择相信,那是她自己的想象,但那不是她的想象,因为读人的表情是她的一项技巧。是她童年一直读她母亲的表情学来的,不停地监视、分析,希望及时改变自己的行为,只是她的技巧很少能帮她做对事,她的技巧只是意味着,她总能知道她做的不对。

克莱曼婷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艾瑞卡已经知道了她真正的感受。

克莱曼婷的表情很冷静,没有波澜。那是她就要开始表演前集中精神的表情,仿佛她在把自己传送到另一个世界,一个超于时空的意识平台,艾瑞卡永远也无法到达。她把几缕头发别到了耳后。正是她演奏时落向大提琴的那缕鬈发,奇妙的是,它从未碰到过琴弦。

“哦,”她平稳地说,“我明白了。”

17

烤肉派对当天

“所以,我们要求你帮的这个大忙,绝不会现在就要你们回答。”奥利弗说。他向前靠,手肘靠在膝盖上,双手紧握。他心里想到一个贷款经纪人,刚刚长篇大论地解释完复杂的借款程序。

他严肃地看着克莱曼婷,示意她看他面前咖啡桌上放着的一个奶油色文件夹。

“我们给你们准备了一些文献。”他说“文献”这个词的时候,在两个字之间心满意足地咂咂嘴。这是奥利弗和艾瑞卡都觉得有舒缓效果的那种词。比如参考资料。比如程序。“这里面解释了一切相关事宜。常见问题。诊所把这个给我们,让我们转交,但是你要是不想现在就拿,也没关系,我们不想一下给你太多信息,在这个阶段,我们只是,你知道的,把话说出来,我想应该这样描述吧。”

他靠在沙发上,看了一眼艾瑞卡,奇怪的是,艾瑞卡专挑了这一刻,在咖啡桌旁跪下,从整块(奶酪本身就很小,克莱曼婷都不知道有这样小的整块奶酪卖)布里干酪上切奶酪。

奥利弗的目光从他妻子身上挪开了,又回到克莱曼婷身上。“我们今天只是说:你们可以考虑这件事吗?但是,如我所说,我们不需要马上得到任何回应,顺便,要是你们将来觉得可以考虑,这个决定还是有三个月的冷静期的。你们可以随时退出。随时。不论我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好吧,也不是随时。艾瑞卡要是已经怀上了就不行了,很明显嘛!”他紧张地笑了笑,调整了眼镜,然后皱起眉头。“实际上,应该是卵子受精前都可以退出,那以后,它在法律上就是我们的所有物了,呃……”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抱歉。在早期阶段,这些信息太多了。是我紧张了。我们都有些紧张!”

克莱曼婷的心为他揪了一下。奥利弗通常都回避冒险的聊天话题——跟政治、性有关的,或是太过情绪化的——但他这回却单枪匹马进行这最最尴尬的话题,因为他那么想做父亲。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渴望孩子更迷人的时刻吗?

山姆清了清嗓子。他把一只手搭在克莱曼婷膝盖上。“所以,哥们儿,我还在厘清思路。是要用你的……”

“是要用我的精子。”奥利弗说。他红了脸。“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

“不,不,”山姆说,“当然不了。我有个好朋友做过试管婴儿,所以我基本明白,呃,你知道的,来龙去脉。”

来龙去脉。

她待会儿还会提起这个用词,来挑逗他的。克莱曼婷知道山姆说的是他的朋友保罗,而实际上,山姆对“过程”毫无了解,只知道他对结果非常满意:保罗和艾玛有了一个宝贝儿子。山姆喜欢宝宝(克莱曼婷还从未见过比他更爱宝宝的男人,山姆总是第一个排队去抱刚出生的宝宝,大些的宝宝他会直接从他们父母怀里接过来)但是他不想听保罗和艾玛讲“取卵”和“胚泡移植”之类的东西。

艾瑞卡用两只手指捏着一块饼干举起来,说:“再来点奶酪吗,山姆?”

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不了,谢谢,艾瑞卡。”山姆说,“我不用了。”

很显然,该克莱曼婷说点什么了,但是她胸前那种闷闷的感觉似乎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希望女儿们会有一个这时喊她,可是,如她所料,她们在需要来打搅的时候,总是安安静静,乖得很。

她们似乎很喜欢艾瑞卡的手工桌。艾瑞卡会是个很棒的母亲,一个布置手工桌,纠正孩子礼仪,包里永远装着干洗洗手液的母亲。奥利弗也会是个好父亲。克莱曼婷可以想象他和一个好学的可爱男孩一起,做一些传统的复杂活儿,比如做飞机模型。

“但是必须是做他们自己孩子的父母,”克莱曼婷绝望地想。“他们能做自己孩子的好父母。而不是我的孩子。”

“那不会是你的孩子啊,克莱曼婷。”可明明就会是啊。技术上讲,霍莉会这么说,技术上讲,那会是她的孩子。她的DNA。

人们还为陌生人做这种事呢,她告诉自己。她们捐卵只是因为善良,因为她们是好人。捐给她们从未见过的人。这可是她的朋友啊。她“最好的朋友”。那么为什么她脑海中浮现了大声的“不!”。

“好吧,”她最终说,“这确实是挺沉重的,得想想。”这远远不够。

“那是绝对的。”奥利弗说。他再次看看艾瑞卡,可她还是没能帮到这个可怜的男人。她摆出了一排饼干,在每一块上放一小丝奶酪。她觉得谁会去吃这些?奥利弗眨了一下眼,抱歉地冲克莱曼婷微笑:“如果你觉得不合适,请不要认为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选择了。我们还会有其他方法的。只是,你是我们第一个想到的人,你是艾瑞卡最亲近的朋友,你的年龄也合适,而且你们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山姆说。他拉着克莱曼婷的那只手紧了紧。“我们并没有不打算再要孩子。”

“哦。”奥利弗说,“抱歉。天哪。我还以为,这……艾瑞卡确实是以为——”

“你说过你宁愿把眼睛挖出来,也不愿意再生一个孩子。”艾瑞卡对克莱曼婷说,她的语气是那种好斗的语气,她每次可以用事实来驳倒他人论点的时候,就用这种语气,“我问过你。是去年九月的时候。我们吃早茶的时候。我说,‘你们还打算再生孩子吗?’你说,‘我宁愿把眼睛挖——’”

“我开玩笑呢。”克莱曼婷打断了她,“我当然是在开玩笑啦。”

她并不是开玩笑。哦,上帝啊,这真的成了她现在唯一的出路了吗?她必须再生一个孩子,才能从这件事脱身?

“好吧,就算你们想再要孩子,也还是能捐献卵子的。”奥利弗说。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三条深深的波浪形皱纹,像卡通人物皱眉头的样子。“诊所确实更倾向于不打算再生孩子的捐献者,这个,啊,这个都写在文献里。”

“你说过你宁愿把自己眼睛挖出来,也不愿意再生一个孩子?”山姆对克莱曼婷说,“你真的说过这话?”

“我在开玩笑呢!”克莱曼婷重复道,“我可能是那天被孩子们折腾坏了。”

当然,她本来就知道,这是个问题。她还天真地幻想他会,呃,忘记这件事。每次孩子们表现不好,或者房子感觉太小,不够他们四人住,各种东西不停失踪的时候,或是担心经济情况的时候,她都在心底偷偷希望,山姆对再生一个孩子的期望会温柔地、合理地消逝掉。

她不应该告诉艾瑞卡她不想再生孩子的。这话太轻率了。小心筑造的轻率是她与艾瑞卡交往的常态。她应该告诉艾瑞卡,山姆在这个问题上与她想法不同,因为他们交谈时,这个话题被提到的风险确实是有的,比如今天就被提起了。

她很少跟艾瑞卡分享这种信息。她刻意藏着这些。跟其他朋友,她根本不会犹豫,直接在聊天时说出她脑海里的想法,因为她知道他们很可能会忘记她说过什么。没有人像艾瑞卡这样——包括她母亲和她丈夫——听她的话听得如此饥渴,仿佛她的每句话都很重要,都值得记下来,以便未来引用。

小时候,艾瑞卡每次来她家玩,都会先对克莱曼婷的房间做一次奇怪的检查。她会打开每一个抽屉,安静地看里面的东西。她甚至还要趴在地上,看克莱曼婷的床下,克莱曼婷则在一旁站着,安静地生气,可是她母亲要求她要友好、礼貌。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克莱曼婷。

艾瑞卡成年之后显然学会了一些社交礼仪,不会再在她家橱柜里翻了,但是她们每次谈话时,克莱曼婷还是能感觉到她那种贪婪的眼神。仿佛艾瑞卡想趴在克莱曼婷床下看的欲望依然存在,克莱曼婷沉默着愤怒的抵抗也还在。

但是,最讽刺的是,艾瑞卡似乎有着什么原则,不分享任何重要的事。她过去两年都瞒着这个大秘密,而克莱曼婷听到此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感觉受伤:哦,对啊,让克莱曼婷在她们的友情中占据高地,优雅地给予馈赠是没问题的:当然了,艾瑞卡,你当然可以做我第一个孩子的教母了!

好吧,那好吧,既然她们的友谊只不过是幻觉,根本没有实质,双方都是如此,那现在艾瑞卡又在向她提出应该向最亲密的朋友提出的请求。她低头看看手里的饼干,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房间里完全安静,只能听到霍莉和露比在隔壁房间咿呀说话的声音,她们像小天使一样在做手工,像是在故意跟克莱曼婷作对。看啊,看我们多乖啊。给爸爸再生一个宝宝吧。帮你的朋友要一个宝宝吧。要善良,克莱曼婷,要善良。你为什么这么不善良?

一股疯狂的,复杂如交响乐的情绪在她胸中升起。她想像露比一样大发脾气,趴倒在地板上,在地毯上撞额头,以此释放怒气。露比总是确认过地板上有地毯,才开始撞头。

山姆的手离开她的腿,稍稍从她身边挪开了一些。他把一块三角形的饼干碎块儿掉在了艾瑞卡家一尘不染的白色皮沙发上。奥利弗卸掉了眼镜,他有重重的黑眼圈,看起来有些肿,像是某种小动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他用T恤的一角擦了擦镜片。艾瑞卡一动不动,挺直腰坐着,像是在参加葬礼,她的目光越过克莱曼婷的头,看着她身后的什么东西。

“是达科塔。”她说。

“达科塔?”克莱曼婷问道。

“达科塔,”艾瑞卡说,“是隔壁那个小女孩。韦德肯定是等得着急了。他派她来催我们去烤肉了。”

门铃响了。艾瑞卡猛地跳了起来。山姆也猛跳了起来,仿佛在政府机关里等了好久,终于听到他的名字被喊到了。“咱们去烤肉吧。”

18

山姆和克莱曼婷从饭店回来,走进门,甩甩各自的雨伞,结束“约会之夜”,回到家,这时距离他们出门才不过两小时,克莱曼婷的母亲被吓坏了。

“出什么事了?”她关掉了电视,把手搭在喉咙上,仿佛在准备接受什么可怕的消息,“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们很抱歉,帕姆。”山姆说,“饭店的服务有些慢,最后我们就……我们决定我们没心情在饭店吃晚餐。”

“但是那家饭店评价很出众啊!”帕姆说。饭店是她推荐的。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像是希望她能说服他们,转身回城里去,再试一次。

克莱曼婷看到她母亲已经把一篮子洗干净的衣物叠好,在沙发上摆成整齐的小堆,正用一杯茶和放在小蝶上的一块泡茶姜饼干犒劳自己,也许是边看《杀机四伏》,边享受。克莱曼婷感到一阵悔意。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默认情绪:后悔。变化的只是后悔的程度。

“我很抱歉,妈妈。”她说,“我知道你……”我知道你觉得一顿浪漫的晚餐能拯救我们的婚姻。她看了一眼山姆,他回应她的眼神却消极得像公交车上的陌生人:“我想,我们两个都有点累了。”

帕姆的肩膀耷拉了下来。“噢,亲爱的,”她说,“我很抱歉我逼你们了。也许是太早了。我只是觉得你们出去一下会很好。”她调整了自己,这个过程都看得出:“我给你们俩泡点茶吧?我刚给自己弄了一杯呢。水还是热的。”

“不用给我弄了。”山姆说。“我可能会直接——”他环顾房间,寻找灵感,“我可能会……开车出去。”

“开车去哪儿?”克莱曼婷问道。她才不会帮他。她不会假装在滂沱大雨中“开车出去”,只为了逃过跟你岳母和妻子喝茶是件正常的事。

但是,当然了,她母亲在任何事上都会轻易放过山姆。“你当然可以开车出去了。”她说,“有时候人就是想开车嘛。这有助于思考。现在你们俩都该对自己好一些。”

山姆冲帕姆露出感激的微笑,他忽略了克莱曼婷,离开了家,走出去之后还大声关上了大门。

“你把家里收拾得真干净!”她们两人都端着茶和姜饼干坐下时,帕姆说。她露出一副充满疑问,几乎有些不适的表情。“我能干的家务就只有叠这一点衣服了。感觉像你找了个管家什么的!”

“我们只是在尝试更整洁一些。”克莱曼婷说。她和山姆自烤肉派对之后,就成了家务疯子,像是被某种不可见的存在监视着一样:“不过我们还是会弄丢东西。”

“那我觉得,这样挺好,但也没必要把自己累死。你们俩看起来都累坏了,说实话。”她的目光越过茶杯,看着克莱曼婷,“这么说,今晚不成功了?”

“对不起,我们叫你来看孩子,结果是白忙活一场。”克莱曼婷说。

“噗!”帕姆挥了挥手,“我的荣幸。你知道的。我跟你爸分开过一夜也是好事。空间对婚姻有好处。你必须拥有自己的兴趣。”她皱皱眉:“只要你别太狂热就行,当然了。”

帕姆的父亲,克莱曼婷的外祖父,是个老师,空闲时间全部用来写一部“伟大的澳大利亚小说”。他写了十五年,五十多岁时因为肺炎并发症去世。克莱曼婷的外祖母显然因为他浪费了太多时间来写“那本该死的蠢书”而生气、悲痛、愤愤不平,一气之下把他的书稿扔进了垃圾桶,根本没读一个字。“她怎么能不读呢?如果那真的是伟大的澳大利亚小说怎么办?”克莱曼婷经常这样说,但是帕姆说克莱曼婷没有抓住重点。重点是,那本书毁了他们的婚姻!帕姆的父亲爱那本书超过了他爱她的母亲。因此,帕姆对审视自己婚姻的质量非常热心,甚至有些狂热。她读一些这样题目的书,《七个七秒秘诀,为你的婚姻充电》。克莱曼婷随和、简单的父亲好脾气地容忍每周的“婚姻静修”。帕姆建议的所有事他都接受,至少表面上跟着做,这似乎有用,因为他们对彼此的喜爱是无法辩驳的。

帕姆对其他人婚姻质量跟对她自己的一样警觉,不过她有自知之明,知道人们不总是喜欢她的这种关切。

“我猜你是没考虑过找个婚姻咨询师?”她跟克莱曼婷说,“谈一谈,梳理清楚。”

“哦,啊,没有,我没考虑过。”克莱曼婷说,“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

“我怀疑有很多可说的啊。”帕姆说。她用坚固的白牙咬了一口饼干,“好吧。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呃,表演?”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说“表演”一词时还是小心翼翼的,就好像她用法语发音说“羊角面包”一词时那样,带着一种歉意的、自我嘲讽的表情,来弥补她的矫饰。

“我去演讲了。”克莱曼婷说。

若是说她提起演讲时,山姆的脸恼怒得痉挛,那她母亲的脸就是高兴得痉挛。“当然了!我忘记你今天有这个预约了。怎么样啊?我太为你的勇敢自豪了,克莱曼婷,真的。这次怎么样?”

“艾瑞卡去看了。”克莱曼婷说,“有点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她可能只是想去支持你。”

“我以前都从没留意过,艾瑞卡的发型跟你一模一样。”克莱曼婷说。

“我想这跟我们去同一个理发师那儿有关系吧。”帕姆说,“也许亲爱的老蒂只剪这一种发型呢。”

“我也不知道你们俩是去同一个理发师那儿理发的。”克莱曼婷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帕姆连忙说。她在自己跟艾瑞卡究竟有多经常在一起的问题总是遮遮掩掩,仿佛这会让克莱曼婷嫉妒或是感觉被剥夺了权利似的。她现在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不过有时候她还是能感觉到童年时不安全感记忆的残留。她是我母亲,谢谢你了。

“说起艾瑞卡,”帕姆说,“今晚你们出去的时候我还给她打电话了呢,就是给她讲了一下西尔维娅的情况,这个……怎么说,只能说她年纪大了,情况却没有好转……反正呢,艾瑞卡告诉我一件不太开心的事。”帕姆回想道:“虽然她自己似乎没有太难过。”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掌侧面把咖啡桌上的饼干渣拢成一小堆。“奥利弗发现了一具尸体,可怜的孩子!”

“什么意思?什么叫他发现了一具尸体?”不知为何,克莱曼婷突然感到一阵怒气,生她可怜母亲的气。这也太奇怪了。“他就是碰到了一具尸体吗?他出去跑步,被尸体绊倒了?”

帕姆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她。“是的,克莱曼婷。奥利弗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他们的一个邻居。”

克莱曼婷愣住了。她一开始想到的就是韦德。韦德那样大块头的男子好像更可能心脏病突发死亡。她不想再见到韦德,可她也不希望他死啊。

“他们家隔壁的隔壁那个老头子。”帕姆说。

克莱曼婷感到紧绷的一切都舒缓了。“哈利。”她说。

“没错。你认识他?”帕姆问道。

“不算认识。”克莱曼婷说,“我只从远处看到过他。你在街上停车,停得离他家太近的话,他就不乐意。有一次,艾瑞卡家的车道停了一辆送货卡车,我们就得在靠近他家车道的街上停车了。他突然从他家的牡丹丛后面冒出来,喊脏话。山姆跟他说,街道不在他的产业范围内,山姆当然是很礼貌地说的,可你知道那个讨厌的人怎么反应的吗?他朝我们啐了口唾沫。霍莉和露比可激动了。那个故事我们讲了好多天。吐唾沫的男人。”

“他可能是寂寞吧。”帕姆说,“不幸福。可怜的老头子。”她歪歪脑袋,听雨声:“还真有点长久的意思,这雨,对吧?像是要久留了。”

“它是让一切都变得恼人艰难了。”克莱曼婷说。

“你知道的,我很高兴艾瑞卡还去看那个可爱的心理医生!”帕姆说,她一提起这件突然间变得美妙的事,眼睛都发光了。她爱一切跟心理健康有关的东西。“这意味着她具备了她所需要的一切技巧,可以面对她母亲了。”

“她可能没跟心理医生谈囤积症吧。”克莱曼婷说,“她谈的可能是她的不育问题什么的。”

“不育?”帕姆猛地放下了她的茶杯,“你在说什么呢?”

所以艾瑞卡也没向帕姆说过,都已经这么久了。这意味着什么?

“可她跟奥利弗不是不想要孩子吗?艾瑞卡一向爱说她不想要孩子啊!”

“她想让我给她捐卵。”克莱曼婷不带情绪地说。她一直拖着,没有告诉她母亲艾瑞卡的请求,她不希望帕姆直率的想法影响她本就非常复杂的情绪,可现在她突然感觉到一种孩童般的对母亲的渴望,希望她完全理解做艾瑞卡的朋友需要不断付出的代价。你看你要求我做的什么事,妈妈,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我有多善良啊,妈妈,我还是这么善良呢。

可是,她在骗谁呢?捐卵是那种纯粹的慈善举动,这种机会对她母亲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克莱曼婷曾跟她父亲说,她要是遭遇了车祸,他得确认一下她真的死了,再让她母亲热心地捐赠克莱曼婷的器官。

“捐卵?”帕姆说。她轻轻摇了下头,让这信息沉淀下来,“但你是怎么想的?她什么时候问你的?”

“烤肉派对那天。”克莱曼婷说,“就在我们去隔壁之前。”她想起艾瑞卡和奥利弗挺直背坐在他们家白沙发上的紧张姿势(只有没孩子的夫妇才会用白沙发)。他们两人的发型都那么整齐。奥利弗的眼镜那么干净。他们的急切似乎那么讨人喜欢。可是,听到“卵子”这个妇科词汇,她还是有一种立刻冒出来的不悦,还有那种不合逻辑的受侵犯感,仿佛艾瑞卡在提议伸手过来,擅自取走克莱曼婷的一部分——某个非常私密的部分,她永远也不可能再收回来——接着又立刻被那种熟悉的羞愧感所取代,因为真正的朋友是根本不会犹豫的。

她还以为她再也不需要感到那种难受的羞愧感了,因为艾瑞卡现在没事了,就像人们所说的“情况很好”,她已经不再索取克莱曼婷所不能给予的东西了。

“我的天哪。”帕姆说,“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克莱曼婷说,“我们之后也没再谈这件事。我想艾瑞卡是希望我近期提起来,很显然,我得提,我只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或者,我是在拖延。也许我是在拖延。”她能感觉到自己心里升起了什么。逐步升起的愤怒。来自童年的旋律。她看着母亲熟悉的面庞:灰色刘海遮住她突起的棕色眼睛上方那凌厉的直眉毛,还有那大而坚定的鼻子、又大又实用的耳朵,实用是说听力上,不是戴耳环方便。她母亲散发着力量和确定性。她从不会为一只蜘蛛、找不到停车位,或是道德困境而犹豫片刻。

“那个小女孩需要朋友。”她第一次在学校操场看到艾瑞卡时,这么对克莱曼婷说。那个有问题的孩子。那个看起来不太高兴的孩子,她坐在操场的跑道上,就坐在枯叶和蚂蚁之间。那孩子一头油乎乎的金发贴在头上,肤色惨白,胳膊上还有各种结疤的伤。(克莱曼婷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是跳蚤咬伤。)克莱曼婷当时看着那个小女孩,回头看着她母亲,感觉到一个大大的字卡在了她嗓子眼里:不。

但是你没法跟帕姆说不,尤其是当她用那种语气时。

于是克莱曼婷走过去,在操场上,跟艾瑞卡面对面坐下,说:“你在干吗呢?”她瞟了一眼她母亲,等她点头表示赞许,因为克莱曼婷在表现善意,而善意是最重要的,只是克莱曼婷没觉得自己善良。她在假装。她不想跟这个看起来脏脏的小女孩扯上任何关系。她的自私是她必须用尽全力藏起来的黑暗秘密,因为克莱曼婷条件优渥,有特权。

帕姆在“特权”这个词汇的使用上,非常超前。克莱曼婷早在这个词流行起来前,就学会了因为自己作为白人中产阶级的特权而感到歉意。她母亲是个社工,帕姆跟她那些总是精疲力竭、厌烦,讲着讽刺笑话的同事们不同,她对自己职业的热情从未消退。她做着兼职工作,同时抚养三个孩子,她很爱毫无保留地分享真实的世界里在发生些什么。克莱曼婷一家并不是特别富有,但是帕姆目睹过那些事之后,特权的衡量标准当然要做调整。生活就是买彩票,而克莱曼婷从很小时就知道,她是中奖者。

“你打算怎么回答艾瑞卡?”帕姆说。

“我还有什么选择吗?”克莱曼婷说。

“你当然有选择了,克莱曼婷。那可是你生物学上的孩子啊。这是件大事。你不——”

“妈妈。”克莱曼婷说,“你想想啊。”终于,她成了坚决的那一个。她母亲没有参加那天的烤肉派对。她母亲没有看到那些可怕的画面,然后永远烙进脑海中。

她看着她母亲考虑,然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不安地说。

“我要答应了。”克莱曼婷赶在她母亲开口之前快速说道,“我要答应。我必须答应。”

19

“你还好吗?你不是还在为我们的朋友哈利的事伤心吧?”韦德说,他和蒂芙妮并排躺在黑暗的卧室里,雨声依旧是无止无休的背景音乐。

他们的红色天鹅绒“全遮光”窗帘让蒂芙妮除了黑暗外什么也看不到。通常,这种黑暗感觉很奢华,像是酒店房间,但是今晚,它只带来一种窒息的感觉,像死亡。这些天,她脑海中的死亡太多了。

即使她看不到躺在他们超大双人床上的韦德,她也知道他在平躺着,他的双手在脑后交叉,像个日光浴享受者。他一整晚都这个姿势睡,根本不换姿势。这么多年过去了,蒂芙妮还是会被这点逗笑。这是一种随意、自信、贵族的睡觉方式。你可以来了,睡眠。太符合韦德的风格了。

“他不是我的朋友,对吧?”蒂芙妮说,“问题就在这儿。他是我们的邻居,但不是我们的朋友。”

“他不想做我们的朋友,你知道的。”韦德提醒她。

确实,哈利要是对跟他们做朋友有一丁点的兴趣,他可能就能跟他们做朋友了。韦德愿意跟他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人做朋友,咖啡师、律师、服务站工作人员、大提琴家。

大提琴家绝对要算上。

哈利要是另一种老头子,他们可能还会经常请他来家里,他们就能早些注意到他的消失了。

能早到救他的命吗?今天,警察告诉奥利弗和蒂芙妮,哈利很可能是摔下了楼梯,或是中风、心脏病发作什么的,也或许是因为中风、心脏病发作而摔下了楼梯。验尸官会验尸。这似乎是走形式。警察在走程序,一条一条解决需要做的事。

“他可能当场就死亡了。”警察告诉蒂芙妮,但是他怎么能知道呢?他又没有医疗专业知识。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让她好受些。

反正,咱们实际一些吧,即使他们跟哈利是朋友,他们也不会每五分钟就过去看一次。他可能还是会死的,只是不会像今天这样,死得这么彻底。他们好几周才发现他,他每一天死得都更彻底。她想到那段恶心的记忆,就干呕起来。以前从没有一种气味让她想吐过。好吧,她以前也从没闻到过死亡的味道。

奥利弗是个会计。他可能也从没闻到过死亡的味道,但是她在哈利的砂岩花盆里呕吐的时候(哈利要是活着,肯定要大发雷霆),面色苍白的奥利弗冷静地打了必要的电话,摸着她的背,从口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纸巾给她。“没用过的。”他承诺道。奥利弗是那种在危急时刻你需要的男人。一个带着纸巾和良心的人。这人简直就是个英雄啊。

“奥利弗就是个英雄。”她大声说出来了,即使她知道韦德不需要再听她夸奥利弗的英雄之举了。

“他是个好人。”韦德耐心地说。他打了个哈欠。“我们应该请他们过来。”他不自觉地说,他现在肯定躺在那儿,回想上一次请他们过来的时候。

“嘿,可不是!咱们请他们来烤肉吧!”蒂芙妮说,“很棒的主意!等等,他们的朋友不是也很棒吗?不是有个大提琴家吗?”

“这不好笑。”韦德说,他的声音哀伤得深沉,“一点也不好笑。”

“抱歉,”蒂芙妮说,“玩笑失败了。”

“来喝咖啡怎么样?”韦德哀伤地说,“我们可以请艾瑞卡和奥利弗来喝咖啡,不是吗?”

“睡觉吧。”蒂芙妮说。

“好的,老大。”韦德说,几秒钟后,她就听到他的呼吸慢了下来。他可以瞬间睡着,即使是在她清楚他很失落或是生气,或是担心什么事的夜晚。这个男人的睡眠和胃口什么都抵挡不了。

“醒来。”她低声说道,但她要是把他叫醒,他就会一直说话,而他今天早晨五点就醒了,忙水族馆那个项目。他手下的一个男孩生病了,他担心他的报价报低了。他需要好好睡觉。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试图冷静地梳理脑海中翻滚的所有事情。

第一。今天找到哈利的尸体。算不上好经历,但是别沉迷其中了。哈利也许很高兴自己死了。他像是个活够了的人。所以,别太纠结这件事了。

第二。达科塔。所有人——韦德、达科塔的老师、蒂芙妮的姐妹们——都说达科塔没事。都是蒂芙妮自己瞎想。也许确实是。她会继续观察的。

第三。达科塔新学校明天有个“晨间信息交流”活动。厌恶的感觉(别再给我发邮件,用大写字母提醒我“有义务”出席了)可能跟潜意识中面对高冷的学校和其他家长时的自卑感有关。别想太多。你不是这事的中心。达科塔才是。

第四,可是,也许凌驾一切之上的,是她对烤肉派对上发生的事的愧疚和恐惧。这就像关于一个噩梦的记忆,你总也无法将它排出脑海。好吧,是啊,蒂芙妮,我们知道了,这些事都很恼人,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无法取得任何进展,别想了,你不能改变你过去做了和没做的事、该做和不该做的事。

问题在于,她清单上的内容都很模糊。无法定义。她记得曾经为钱担心的日子,那时候,解决方法都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为了安慰自己,同时也分分神,她保守地计算了一下自己目前的总资产:地产。股票。自营养老基金。家庭信托基金。定期存款。活期存款账户。这总能让她冷静下来,就好比在想象无法攻入的堡垒的保护墙。她很安全。不论发生了什么。她的婚姻要是崩解(她的婚姻不会崩解的),股票或是地产市场垮掉了,韦德死了或是她死了,或是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得了需要源源不断医疗费的罕见疾病,他们的家庭都还是安全的。她亲手建立起了这座堡垒,当然,有韦德的帮助,不过这主要还是她的堡垒,她为此自豪。

那就睡觉吧,在你以禁忌行为为基础建立,但仍然挺立的经济堡垒里。

她闭上双眼,但又立刻睁开了。她很累,却完全清醒。她感觉眼皮像是被撑着,跟吸了可卡因似的。原来失眠是这种感觉啊。她还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会失眠的那种类型呢。

她突然间必须要去看看达科塔。她也不是这种类型。她不是那种在孩子睡觉的时候去检查她是否还在呼吸的母亲。(她有几次逮到韦德这样做。他有些面露羞愧。他可是“我好酷,好随意”,“这已经是我的第四个孩子了”先生。)

她下了床,伸直双臂,熟练地摸索到了门把手,每次她都能比预想之中更快摸到它。一走到楼梯口,就更容易看清了,因为他们总是会留一盏灯,亮度调低,以防达科塔半夜起来。她推开达科塔卧室的门,在那儿站了片刻,让眼睛适应昏暗的光。

雨声太大了,蒂芙妮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她想听达科塔均匀的呼吸声。她踮起脚尖往前走,走过了塞得满满的书架,站在床边,低头看达科塔,想看清她身体的形状。达科塔平躺在床上,跟她父亲一样,可是她通常都侧身蜷起来睡觉。

这一刻,她注意到达科塔一对儿亮晶晶的眼睛也在盯着她看,同时听到达科塔用清晰、清醒的声音说:“怎么了,妈妈?”

蒂芙妮吓得跳了起来,喊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她边说边用一只手捂住胸口:“你可是吓死我了。”

“我没睡着。”达科塔说。

“你睡不着吗?你怎么醒着这么躺着呢?怎么了?”

“没事。”达科塔说,“我只是醒着而已。”

“你在担心什么吗?挪下位置。”

达科塔挪了挪位置,蒂芙妮上了床,立刻感到一丝安慰,她甚至不知道她需要这种安慰。

“你是因为哈利的事难过吗?”蒂芙妮说。达科塔对哈利这件事的反应跟她这些天对所有事的反应一样,冷漠。

“并没有。”达科塔语气平平地说,“不是很难过。”

“哦。好吧。我们跟他也不怎么熟,他也不是……”

“很友好。”达科塔帮她说完了。

“对。他不是很友好。但是还有其他事吗?”蒂芙妮说,“你还有别的心事吗?”

“我没有什么心事。”达科塔说,“一点也没有。”她听起来非常确定,达科塔从没有说谎的天分。

“你不担明天去圣安娜斯塔西娅吧?”蒂芙妮说。

“不。”达科塔说。

“应该会很有意思的。”蒂芙妮模棱两可地说。她能感觉到睡意像药物一样拉扯着她清醒的意识。也许真的没什么。只是青春期前常态。荷尔蒙。成长。

“我在这儿躺着,等你睡着,好吗?”蒂芙妮说。

“你要想的话。”达科塔冷冰冰地说。

*

达科塔的母亲在她身边躺着,睡熟了,并没有打鼾,而是每次呼气的时候,都发出长而尖细的声音,像吹哨一样。

她妈妈长长的发丝飘到了达科塔脸上,弄得她的鼻子痒痒的。她的一条长腿也搭在了达科塔的腿上,把达科塔紧锁住,像是用腿箍绑住了她。

达科塔屏住呼吸,一点点把腿挪了出来。她拉紧被子,跪坐起来,身体贴在卧室墙上,像蜘蛛侠一样。她贴着墙挪到了床尾。这是一项隐蔽行动。她在逃离控制她的人。耶!她做到了。她踮起脚尖,穿过卧室,小心避开地毯上的地雷。

真蠢。别想那么白痴、那么小孩子气的东西了,达科塔,这世上此刻就有真实的战争在发生,有真实的难民挤在小小的船上,在大海中央漂荡,真实的人踩到地雷。你愿意踩地雷吗?她坐在自己铺了垫子的飘窗座位上,把双腿抱在胸前。她试着感激她的飘窗,可她对她的飘窗毫无感觉。实际上,她脑海中还冒出非常不礼貌、非常忘恩负义的想法:我一点也不在乎这飘窗。

直到最近,达科塔都没有完全理解,她的大脑是私密空间,只有她才能进入。昨天,她看着她的老师,在脑中大喊脏话。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了。永远也没有人会知道。

其他人大概三岁就想到了这点,但是这对达科塔来说是新发现。这样想,让她感觉她似乎独自身处于一个圆形房间:圆形是因为她的头是圆形的,房间有两个小小的圆窗户,那就是她的双眼,有人想往里面看,想理解她,透过她的眼睛看,但是他们看不到里面。看不清楚。她在里面,在她的圆形房间里,独自一人。

她可以跟她母亲说“我爱我的飘窗”,语气对的话——不过于热切,免得引起怀疑,她母亲就会以为达科塔是真心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所以既然达科塔可以做到这样,既然达科塔可以有很多令人震惊、愤怒、尖利的想法,比如,我才不在乎什么飘窗,那么成年人可能也有令人震惊、愤怒、尖利的想法,可能比她的要严重得多,因为他们可以看R级电影。

比如说,她妈妈可能会说“晚安,达科塔,我爱你,达科塔”,而她脑海中那个圆形房间里,真正的她却在说: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我的女儿,达科塔,我不敢相信我有个你这样,会做这种事的女儿。

她妈妈可能会觉得,达科塔这么让人失望,是因为她是“伴随着钱长大的”,不过有趣的是,她实际上没有任何钱,只有一些生日时父母给的钱,存在一个她不允许碰的银行账户里。

达科塔的妈妈没有“伴随着钱长大”(达科塔的爸爸也是,但是他没有经常强调这一点,他只是非常爱花钱)。

达科塔的妈妈像达科塔这么大的时候,去了一个“富孩子”的派对,爱上了她家的房子。她说,那房子就像座城堡。她如今还能以相当无聊的细节描述那栋房子里的一切。她尤其爱房子里的飘窗座位。她对飘窗座位简直有执念。它们是“奢华之致”。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妈妈都梦想着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有大理石浴室、凸窗、飘窗座位。这个梦在建筑学方面还真是细致。她甚至还画了图。所以,当她和达科塔爸爸跟建筑工们讨论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说:麻烦建些飘窗座位。越多越好。

有趣的是,有一次达科塔跟露易丝姨妈(她妈妈的一个姐姐)谈起她们家姐妹几个成长环境“贫穷”,她姨妈大笑了起来。“我们不穷,”她说,“我们只是不富而已。我们有旅行,我们有玩具,我们生活得很美好。你妈妈只是觉得她不属于下层郊区地带。”然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达科塔的其他姨妈,她们都拿这事来打趣她妈妈,但是她妈妈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是笑着说:“管它呢。”像个电视剧里的美国女孩。总之呢,达科塔还是尽力去爱、去感激她的飘窗座位,但是她做得不是很好。她在感激这方面,如果满分是十分,只能得一分。

百叶窗拉着,她不想冒险拉窗帘,怕吵醒她妈妈,于是她钻到外面去,把窗帘像帐篷一样放在她身后。

外面在下雨,所以她看不到什么。哈利的房子只是一个模糊、骇人的形状。她在想,哈利的鬼魂是不是在那儿,正在生气地低声咒骂,用脚踢东西,偶尔扭头,恶心地吐唾沫: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找到我的尸体?你们是傻还是怎么的?

她不会因为他的死高兴,可她也不会因此伤心。她没有任何感觉。她脑海里,关于哈利,只有一种庞大的、空洞的感觉。

她跟她妈妈说,她没有心事的时候,说的是实话。她在试着让自己的大脑变成一张白纸。

唯一能出现在她那张纸上的,就是学校的事。

没有任何其他。不能有悲伤的想法,不能有快乐的想法,不能有可怕的想法。只有关于澳大利亚原住民文化和全球变暖还有分数的事实。

明年她要去上新学校是件好事。他们有很好的“学术记录”。所以她期待他们在她的大脑里塞满更多的事实,好让她没有机会想,没有机会记起她所做的事。从前,她会因为进入新环境而紧张,可现在这不重要了。想起她从前对交朋友的担心,就像想起很小的时候的感觉,即使烤肉派对的事就发生在第二学期末。

她父母依然爱她。这点她是肯定的。他们可能也没有什么秘密的愤怒想法。

她记得烤肉派对的第二天她爸爸站在后院里,一遍又一遍地挥动那根大铁棍,像挥棒球棒似的,他的脸红彤彤的。那场面吓人极了。接着他就进了门,冲了澡,一个字也没有说,而她爸爸本来是最爱说话的。她爸爸都不说话了,事情一定很严重。

可是,那之后,她妈妈和她爸爸都慢慢恢复了正常。他们太爱她了,不会不原谅她的。他们知道她自知所作所为有多么重大。可她没有受到惩罚。这件事就有这么严重。这可不是小孩子的事。不是那种“你不收拾好房间,就不许看电视”的事。实际上,达科塔从没受过太多惩罚,或是看到过“颜色”。其他小孩这辈子,每天都犯一堆小错。达科塔只是把这些都攒了起来,犯了一次巨大的错误。

惩罚她的事落在了她自己头上。

她想过割破自己。她在一本青少年小说里读到过割破自己,图书管理员说那本书不适合她,她还太小,但是她还是说服妈妈给她买了。(她妈妈给她买任何她想要的书。)青少年们会做这种事。这叫作“自残”。她想,她可以试试自残,即使她真的非常、非常讨厌血。她父母忙着用电脑做事时,她会进他们的卫生间,找一块剃刀片,久久坐在浴盆边上,想鼓起勇气,把它切进皮肤,但是她做不到。她太弱了,太懦弱了。于是她握紧拳头,用尽全力打自己的大腿根。这里会留下淤青,这很好。但是后来她想到了更好的惩罚方式:比割破自己更痛。能每一天都影响到她,却又没人能注意到区别。

这让她少了几分愧疚,可同时又让她感觉被孤立。“孤立”是描述她感觉最完美的词汇。有时候她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重复这个词:孤立,孤立,孤立。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哈利是否也感到孤立,所以他才对所有人都那么生气。她记得那天下午,她坐在飘窗里,读书,她抬起头来,看到哈利家房子的二楼有个房间亮着灯,她当时想知道哈利在那儿干什么,他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的那么多房间里都在干什么?

而现在,哈利死了,达科塔没有感觉,没有任何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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