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鲨帮帮众逾千人,无论实力还是声望皆远盖鬼面阎罗率领的地头小派。
江湖中人极重视身份地位,原本鬼面阎罗这类黑道小头目没有资格与盐帮龙头同台而坐,只因其带来一个消息,一个足够吸引蜀地其他江湖人士齐聚的消息——青城派掌门司马林将集门派之力向姑苏慕容氏寻仇。
去年冬天,青城派上一代掌门司马卫在川东白帝城被人以内力穿破耳鼓毙命,蜀地各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时司马林连夜赶至查明其父死因,坦言是遭到本派“破月锥”袭击所致。而这一手“破月锥”功夫,除了青城派少数人精通,再无他人习得。但事发之时,其余会此功诸人皆聚在成都府,断然不可能百里之外发功杀人。因而除了那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外,再无他人。司马卫之子司马林继位青城派掌门后,一直筹划数月,决定在近日向那慕容氏寻仇。
鬼面阎罗一身武艺习自青城派,虽已自立门户,暗地里仍和青城派有所往来。楼上黑道诸人皆知此中关系,因此他这消息多半为真。鬼面阎罗道:“此次召集众魁,一来为了结成联盟壮大力量,撑起门面,众所周知慕容氏在江湖上有‘南慕容’之称,咱们要是小帮小派过去怕是不受待见;二来是为了给青城派助威,主持公道;三来是为了分一杯羹,慕容氏号称精通天下武学,若是趁乱盗得一两门武功秘籍,我们川南诸派从此便在江湖崛起!”众黑道头子受得他怂恿,纷纷磨拳擦掌,直欲杀往姑苏,好似慕容氏的武功秘籍唾手可得一般。
鬼面阎罗又道:“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咱们接下来谈谈谁做这结盟的带头大哥。”当下众魁商议一番,分作两派对立。鬼面阎罗仗着自己背靠青城派,又是此次行动策划者,兀自拉拢到半数黑道头子支持;另一半黑道头目着重江湖地位,支持刘有余做这带头人。双方意见冲突,便即争吵了起来。
那刘有余身为盐帮之主,武功虽然平平,头脑却精明的很。他料想这消息定是青城派故意放出,明面上是让江湖中人前去助威捧场,实际上却是让诸魁为其打头阵探探慕容氏实力。倘若真给这鬼面阎罗当成领头人,众人便真成了探路的炮灰,何谈什么捡漏分羹?奈何青城派在蜀地也算得一个大派,盐帮不便与其闹翻,是以他虽猜得到青城派目的却不道破,只在暗中思忖应对之法。这会儿看到两个陌生人上得楼来,便即计上心头,引那鬼面阎罗前去找茬。
他身为盐帮主舵,走南闯北多年,眼界和见识非是楼上这群“地头蛇”可比。适才二人一出现,他已然看出其身上所着的灰白云纹锦袍出自大理段氏府邸,因而刻意挑起话头,牵引鬼面阎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地头蛇找茬。鬼面阎罗这个冤大头终究没见过甚么大世面,一点即着。如此一来,他便可作壁上观,进退自如,若然对方实为段氏之人,鬼面阎罗这般冒犯当是没什么好下场;如若不是,鬼面阎罗自当将其除去,无论如何他始终不会吃亏。个中算计当是应了他那“留一手”之名,行事留一手,进退皆留有余地。
楚凌昭本是无意与人结怨,但见得对方如此欺人头上,不免心生怒火,沉着脸道:“你我素未谋面,更无甚仇怨,何故如此咄咄逼人?”哪曾想得那带疤汉子大笑一声,道:“江湖上哪个不晓得我鬼面阎罗脾气,你打扰到我们商谈大事,让你付账是给你面子,不给你面子老子一刀就剁你的狗头!”鬼头刀径直砍下,劈进桌棱寸许,另一手却抓向桌上包袱,他见二人衣着光鲜,包袱鼓荡,心想定是藏有不少银两,便想抢过来。
楚凌昭眼明手快,右手压住包袱一角,不让对方扯去,怒道:“你要做甚!”刘有余插话道:“老鬼头,人家只是吃个饭而已,犯不着这么冲,来来,我们再来商量商量。”鬼面阎罗丝毫不知自己上了当,铁了心要立威,冷哼一声,道:“这个臭小子不给我面子,老子要斩下他的一双手!”说罢,拔出鬼头刀,斩向楚凌昭右臂,左手兀自不忘使劲拉扯包袱。楚凌昭松开右手,迅速抽回,一个斜身避开刀刃,鬼头刀砍了个空,再度劈进桌面。鬼面阎罗左手失去反向扯力,猛地一甩,那包袱被扯开,三卷经轴悉数散飞一地。
眼见对方一出手便是要残害于己,楚凌昭心中怒不可遏,一股嗜血邪念油然而生,所幸此刻意识尚存,当即站起,拔出后背慈悲剑镇压魔念。那鬼面阎罗瞧见他拔出一把木剑,哈哈大笑一声,抽出鬼头刀当着他面劈去。便在这时,一支短箭猝然扎入鬼面阎罗右颈,只见他刀落一半,便即瞪着一双圆目倒地。见到如此场面,楚凌昭心潮澎湃,邪念甫平便又荡起,瞪着一双血丝红目瞧向那麻脸哑巴。
这下变故突生,楼上众魁未及反应,便见得那鬼面阎罗倒地身亡。一满脸横肉汉子怒喝一声,道:“格老子,暗箭伤人,老鬼头被他杀了,砍他奶奶!”操起板斧便即冲来。七八个汉子亦大骂一声,操起各自兵器一齐跟上。木婉清这时也不再掩饰身份,大叫一声:“快点走啊!”嗖嗖又射出两支空箭,随即抓住他左腕便要拉走。楚凌昭却一扬左手甩开她手掌,右足一顿,身前方桌登时升起三四尺,左掌猛地拍出,那方桌受掌力所推,飞出两尺后四分五裂撞向前冲诸人。那七八条汉子当即举起各自刀兵格挡,却都无一例外给撞倒在地。
其余坐观诸魁皆给这手碎桌袭人的功夫慑服,暗想对方竟可如此精确控制力道将桌子震碎作八块分袭向八人,定是个内功高手,但那几名摔倒汉子身在其中,看不透这一切,只觉面上无光、怒火中烧,挣扎着爬起想要找回场子。忽听得一声震喝道:“都给我住手!老鬼头冒犯别人,自寻死路,赖不得谁。”刘有余瞧出对方是个高手,只好喝退众魁。当下鬼面阎罗既故,群魁也无人再敢忤逆这位盐帮主舵,只好退下,闷哼暗骂几声宣泄不满。
刘有余拨开众人,走上前,将那三卷经轴递上,毕恭毕敬道:“敢问二位高姓大名,鄙人川南盐帮刘有余,代我们川南诸魁向二位致歉,刚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阁下。”木婉清冷冷道:“假意惺惺,本姑娘的名字凭什么告诉你们?”走到鬼面阎罗边上,拔出颈上毒箭。群魁见她兀自以鬼面阎罗衣衫抹净毒箭血迹,内心甚是愤慨,奈何领头刘有余转头回瞪,他们也不敢再多舌。
楚凌昭长呼一口气,平复心中戾气,随后还剑入鞘,接过经轴,却见得其中一卷带有湿色,兀自露出半个人体经脉图,他将经轴举至鼻尖轻嗅两下,暗道一声果然。
那三卷经轴中,有字那卷为《大般涅槃经》,另外无字两卷为《涅槃心经》,这两卷以特殊染料将经文口诀和经脉运行图分绘正反面,需以酒水使之显形。适才鬼面阎罗恰好将其中一卷甩碰到酒水,这才使得卷轴上经脉图显露。
楚凌昭冷眼扫过众魁,拾起地上布包,裹上经轴打好结,负上肩,径自朝楼梯走去。木婉清见他要走,连忙跟上。群魁见他们二人不将己方众人放在眼里,嘀咕声渐响:“宵小之辈,不敢留姓名!”“无胆鼠辈!”“孬种!”
江湖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英雄好汉不惧留名。惧怕留名者,自然被视为宵小之辈。行走江湖名声为重,多数江湖人士无论善恶,皆不惧留下名号。楚凌昭和木婉清二人罔顾江湖规矩,自然难免遭到腹诽。
木婉清自幼和生母在山中生活,对于这些江湖规矩知之甚少,当下听群魁这般辱骂,便要回头射他三箭,楚凌昭却一把抓住她右臂,径直下楼,留下一句:“要报仇找我楚凌昭。”木婉清听闻他独自揽下责任,心头一甜,暗道:“他这是在保护我吗?”莞尔一笑,欣然同往。
待得二人一走,楼上众魁却是炸开了锅,一光头汉子道:“老鬼头不能这么白白死去!”一魁梧汉子道:“可是对手功夫高强,我们一起上都未必见得能打赢。”一白鬓老汉道:“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人手众多,刚才要是一起上……”
刘有余一拍长案,道:“好了!当务之急是先将老鬼头安葬。”说罢,差身旁二人将鬼面阎罗抬下,又道:“刚才事发突然,隔墙有耳,孙三子你去处理。”那被唤作孙三子的汉子约莫四五十年纪,生得贼眉鼠眼,说道:“他龟儿子,刚才那个伙计是个生面目,没懂得我们的规矩。你们放心谈,我去解决!”说罢,直奔楼下。原来众魁时常在“香揽客”聚首谈些要事,那店里掌柜和老伙计都知道其规矩,众魁聚首便算默认包下整个二楼,那接引楚凌昭的伙计新到不久,尚未知晓个中规矩,是以开头鬼面阎罗才说他们二人打扰到众魁商谈。
过得片刻,那孙三子再度上楼,道:“已经解决,没人再来打扰,刘掌舵你放心说。”刘有余点点头,道:“我们聚到一块,赶去姑苏,为的是什么?”一独眼汉子道:“给青城派助威。”另一三角眼汉子呛道:“助你个头威,老子就是为了分一杯羹,抢他几部武功秘籍,弟兄说是不是?”众魁皆点头。
刘有余道:“鹰二说的不错!但现在就有一门绝世武功秘籍摆在我们的面前。”众魁群相惊愕,不明所以。刘有余解释道:“我们川南诸魁对彼此知根知底,大家都知道我曾是少林俗家弟子,晓得一点梵文,刚才那个小子包里头的卷轴经脉图和我看过的少林寺的七十二绝技有七八成相似,而且又是梵文经卷。”那小眼鹰二道:“刘掌舵,你的意思是那个臭小子偷了少林寺绝技,所以才学得这一身高强武艺?”刘有余微微颔首,说道:“我们盐帮消息通达,听说少林寺藏经阁曾被盗。”群魁闻言,纷呼原来如此,认定对方便是那盗窃经书的窃贼。孙三子道:“刘掌舵的是要我们劫杀楚凌昭,夺得少林寺绝技?”群魁皆想,这少林寺绝技如此厉害,自己若是夺得,岂非成了这一方霸主?一齐望向刘有余,目光灼灼。刘有余道一句:“正是!”当下便和众魁商议刺杀事宜。
楚凌昭和木婉清出得酒楼,牵回马匹,在街上信步片刻,重新寻了个客栈投宿。二人适才一番折腾皆未吃得半分东西,这会儿订好两间客房便点了一桌四色菜肴,一小坛子酒。木婉清进房洗去面上伪装恢复本来面目,回到大堂饭桌,却见他正往碗里倒酒,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喝酒。”楚凌昭举起大碗一饮而尽,面色阴沉地望着她,说道:“这便是江湖吗?一言不合夺人性命!”声音冷冽如冰。
木婉清忽然觉得面前人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自己不再认识,似乎缺少了点什么,又多了些什么,心中不由得感到几分莫能名状的惋惜。她不知楚凌昭说的是自己还是刚才的鬼面阎罗,只吞吞吐吐:“楚郎,我……是他……”若是以往她定会辩说“是他们先要杀你,我才动手杀他”,可这会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楚凌昭忽地冷笑一声,一把抄起酒坛子,往嘴边一送,仰天痛饮起来。木婉清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好预感,劝道:“楚郎,你不要……”楚凌昭却倏地压下酒坛子,磕到桌面,“砰一声”打断了她后话,瞪着一双血丝红眼,闪身上前,一嘴封住她樱唇。木婉清见他这副模样不同于以往,心中惊疑不定,挣扎了两下,奈何他不肯松口,便即迎合他一道忘情拥吻。
那店内跑堂伙计和其余食客皆是看得目瞪口呆,惊叹连连。几个儒士私底下兀自嘀咕什么“恬不知耻”“伤风败俗”云云,但看他们二人装扮也知是江湖人士,不敢将这些世俗礼法直道出口。楚凌昭内力深厚,自是听见大堂内众人嘀咕,只是他心中已被欲望填满,未将这些闲言碎语过耳,反而猛地抱起木婉清,往楼上客房走去。那跑堂伙计担心他进错房,连忙跑上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