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道:“众位丐帮弟兄切莫鲁莽动手,误伤好人。”群丐齐齐止步,只听得他再道:“我这位义弟受奸人所害,招致污名。众位江湖豪杰莫要给奸佞小人戏耍作弄。”智光哀叹一声,道:“当初我们中原豪杰便是给一个妄人戏耍作弄,以致酿成大错,诸位且听乔帮主一言。”
其时谭氏伉俪、泰山单正、丐帮几位长老已有齐上围攻之势,当下听闻智光一番话,均觉有几分道理,是以一齐止住步子。
楚凌昭心中暗叹:“这智光和尚一番话便可阻止众人盲从之举,想来名声威望极高。我素来对这些江湖名声嗤之不屑,如今却是受得声名所累,行走江湖多有不便。看来日后需得查清真相,洗清身上污名才是。”
楚凌昭危势缓解,乔峰这才安心看起汪帮主遗留信函,阅毕一封,再阅一封。他看完汪剑通手书,心中仍是不愿相信自己契丹辽人身份,但恩师笔记真真切切,又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
徐长老道:“此事涉及丐帮基业兴衰,若非马副帮主死得蹊跷,你又一味袒护胡人,我等是决计不会将真相捅漏出来。”乔峰眉心一竖,道:“袒护胡人一事从何说起?”徐长老道:“慕容氏原为鲜卑族后裔,与你同属胡人。”乔峰道:“此节我并未知晓。”
楚凌昭嗤笑一声,道:“笑话!”众人循声看去,只听得他续道:“我大哥与慕容复不过神交,何来袒护一说?何况今日之前,他从未得知自己身份,因何缘由要袒护他人,给自己招来非议?”
全冠清道:“乔峰定是早已知晓自己契丹胡虏身份,我相信马副帮主之死便是由他指使慕容复所为!袒护慕容复自然是情理之中。”楚凌昭大声道:“简直一派胡言!”转身看向智光,又道:“敢问智光大师,当年雁门关一战后,有多少人知道我大哥身份?”智光合十一拜,道:“彼时只有我们苟存四人,其后便是乔帮主的授业恩师玄苦大师。”楚凌昭道:“可还有其他人?”智光道:“马副帮主既得汪帮主手书,想来也是知情。”楚凌昭道:“还有遗漏吗?”智光道:“此事关系武林安危、丐帮基业,我等皆不敢轻易外传。”楚凌昭道:“好!你们四人参与雁门关血战,自是不会透露我大哥身份,自找麻烦。玄苦大师既受你们所托,自然也不会泄密。”智光点头以示认同。赵钱孙却道:“今日之前我也不知乔帮主身份。”智光道:“三十年前赵施主并未与我们三人一道同行,自是不知。”楚凌昭点点头,再道:“那么便只剩下马副帮主一人。”徐长老道:“简直胡说八道!马大元兄弟受汪帮主所托又心系丐帮安危兴衰,岂会做出这等泄密、危害武林之事!”
“哈哈!”楚凌昭大笑一声,说道,“如此一来,我大哥既不知自己本来身份,他为何要多此一举,指使慕容复杀害马副帮主?莫不是奸佞宵小之徒为自己叛变谋逆寻的借口?”说罢,一双冷眼直盯全冠清。在场余众略一思忖,均觉有几分道理。全冠清喝道:“楚凌昭,你杀害少林高僧、秦氏三公之事,江湖上人尽皆知,你休得在此口出狂言,污我清白!”
“哈哈!”楚凌昭又是一笑,“一码归一码,我若说得不对,在场诸位英雄豪杰大可指出。”全冠清道:“我丐帮之事何时由得你一个外人插嘴!”楚凌昭道:“笑话!你适才已被我大哥逐出丐帮,你又何来资格?何况乔峰是我大哥,大哥蒙冤,小弟出头说理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反倒是你,你又以什么身份在此诬陷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
众人心想:“你和乔峰有兄弟之情不假,但现下所说乃是丐帮之事,你以兄弟情谊干涉丐帮事务,难免有僭越狡辩之嫌。”只是仔细想来,又觉有几分道理,是以无人出头辩驳。
全冠清足智多谋,江湖号称“十方秀才”,极是擅长这口舌之辩。然则马大元之死多有不合理的错漏、龌龊之处,饶是他再口舌伶俐,也无法凭借一张嘴定乾坤。适才他极力辩驳,便是存了心思借众人之势逼迫乔峰下野,眼见无人和自己配合,唯有暂时休罢,伺机待动。
乔峰瞧出个中龌龊,暗想:“贤弟虽是越俎代庖替我争辩,但所言不无道理,在场众人不乏心眼通透之辈,却无一人出来主持公道,想是心里头都认定了我是契丹人,便是全冠清再荒唐胡扯,也只道他是为中原着想。”念及此处,大笑一声,右手搭上楚凌昭肩头,说道:“现如今在场豪杰皆将我乔峰视作契丹胡虏,避之不及。只有贤弟一人为我枉作唇舌之辩,乔峰得交你这位兄弟,当是不枉此生!”楚凌昭亦笑道:“汉人也好,契丹人也罢,我只道你是我八拜之交的兄弟。”
乔峰与他一抱,大笑道:“哈哈,好兄弟!”他笑声极是苦闷,暗想一个幼时结拜、十七年未曾见面的兄弟尚且对自己深信不疑,丐帮一众共过生死、朝夕相伴的弟兄却无一人出来为自己说话,心头蓦地里生出几分悲凉之意。
倏地,只听得一道女子声音娓娓而谈,言辞之中暗指乔峰不知何得知自己契丹人身份,其后为了掩人耳目而杀人马大元灭口。她虽无明说乔峰便是杀人凶手,但一言一语无不指向他。
乔、楚二人心下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因她乃是一介女子,又兼马大元遗孀,无论说的是对或错,在场众人只道她急于为夫君报仇,情有可原,但他们二人若是计较争辩,情势上便不占理。
乔峰压下心头怒火,道:“你疑心是我杀了马二哥?”但闻她说道:“妾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着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着竟是盈盈拜倒,对着乔峰磕头起来。马夫人在辈分上是乔峰嫂子,嫂子跪拜,碍于情面,他只能跟着跪下。
便在这时,楚凌昭倏然抽出后背布条,斜刺入泥,托住他双膝,随后径上前去,将其扶起,说道:“大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轻易跪拜外人?便是要跪,也要跪忠义仁德之辈!这妇人指桑骂槐,诬陷你戕害丐帮弟兄,这栽赃陷害之罪又岂能轻饶?”
这番话说得明白无遗,直指马夫人非忠义仁德之辈,不配受人跪拜。马夫人这般给他贬低颜面,立时掩面轻泣,道:“小女子自恃遵循妇道、忠心侍夫,未料得招来如此骂名,各位伯叔豪杰要为小女子作主。”说着对场中群丐磕头起来,她边磕边哭,样貌极是悲戚,群丐见状,无不心生怜悯。
欺负弱小女子本就为江湖人士不齿,更何况马夫人还是马副帮主遗孀。楚凌昭一番话不仅侮辱了马夫人,更是打了丐帮众人的脸面,堂堂副帮主夫人在群丐面前受到外人欺侮,不是打了他们脸面又是什么?但见众丐义愤填膺,或是口道仁义道德,或是污言秽语,人人跃跃欲试,若非乔峰阻拦,只怕已然一拥而上,将他大卸八块。
全冠清愤然道:“乔峰,你杀害马副帮主的嫌疑尚未洗清,如今又纵容你义弟欺侮我丐帮英烈,到底是何居心!”徐长老亦道:“乔峰,你需得给马兄弟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楚凌昭正待回话,却见得乔峰举手示意,唯有缄默旁观,兀自收起地上慈悲剑。
乔峰心想:“今日过后,我与丐帮再无瓜葛;贤弟所言也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又岂能为了这一群日后不相干的人寒了兄弟的心?”对着马夫人一拱手,道:“马夫人,贤弟初涉江湖不谙世事,出言不逊,还请见谅。”
全冠清道:“乔峰,你……”他后话未及道出,乔峰便即喝断:“放肆!全冠清,你已被我逐出丐帮,再乱嚼舌根莫怪我手下无情!我一日作这丐帮帮主,便轮不到你多嘴!”说话间怒目圆睁,倒映出地上火光,众人均看出他生了怒气,全冠清慑于其威,果真不敢再多嚼唇舌。
这时,左首传来一道少女声音:“马夫人,你既说那信笺由火漆密封,徐长老拆开时火漆仍完好,那么信中书文便只有马副帮主一人得知,杀人灭口之说便是无稽之谈。”
乔、楚二人循声看去,原是那穿淡红衫子的少女阿朱。
余众闻言,均觉言之有理。
只听得那马夫人后话尽是暗指乔峰偷盗书信不成,故而杀人灭口,兀自留下一把扇子作为证据。
楚凌昭听到此节,暗想:“这马夫人工于心计、心思歹毒,千方百计诬陷是我大哥杀害她丈夫。料想这位马副帮主之死和她脱不开干系。”心念动处,说道:“大哥,丐帮中有这么一位工于心计阴谋的毒妇在,这帮主之位你是怎样都坐不得安生。”
乔峰知他存心打趣,但眼下情形不便再挑弄众丐心绪,一举手,示意他噤声,随后说道:“马夫人,贤弟口无遮拦,莫要见怪。这扇子是我的不假,但帮中弟兄素来知道我不喜爱这等儒士雅客之物,更不会随身挂带。再说以乔某身手,若要到府上偷盗,绝不致空手而还,更不可能遗落随身物件。话表及此,相信马副帮主之死,细查后终究水落石出。”
说完这番话,又与群丐嘱托几句,自愿卸下帮主之位。群丐仍有不少人不愿他离去,但他已打定主意,便即掏出右脚裤袋打狗棒,往后一掷,随后携手楚凌昭一道走出杏林。
其时朝阳东升,洒下一片金光。
二人甫一出得杏林,楚凌昭便即问道:“大哥,现如今你有何打算?”乔峰道:“此番南下原是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要查明杀害马副帮主之人是否为慕容复,只是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说话间,连叹两口气,面上神色落寞,显是极不情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楚凌昭知道他一时半刻无法接受如此重大变故,安慰道:“大哥莫太悲伤。依我看来,那徐长老不是不知你并非凶手,只因你是契丹辽人,他不得不将你逼退丐帮。”乔峰心思聪敏,略一思忖即知他所言不无道理,问道:“兄弟,你也认定我是契丹人?”楚凌昭道:“适才在杏林中我已说过,我只当你是我兄弟,至于你是契丹人还是汉人便不是我所能管得。”
乔峰倏然驻足,哈哈大笑,声震长空,说道:“果真是我乔峰的好兄弟!”说着,一把将他抱住。二人甫抱即分,继续朝着无锡城走去。楚凌昭问道:“大哥适才说有两件事,这第二件事是什么?”乔峰道:“第二件事也是丐帮大事,便是和那西夏一品堂的惠山邀约之战。”说到此处,面目挂上一抹担忧。
楚凌昭心知他仍记挂丐帮,说道:“丐帮合该衰落,大哥这一去,众丐犹如群龙无首,‘天下第一大帮’便只徒具一个‘大’字。”乔峰点点头道:“兄弟所言不假。非是愚兄自夸,丐帮这几年在我带领下,日渐兴盛,无论势力还是声望皆盖过少林寺。然则丐帮自我之下,再无一人敌得过少林寺玄字辈高僧。愚兄这一走,丐帮便只占了人数众多的便利,实力却是要折损不少。”楚凌昭深以为然,说道:“不错,小弟曾与玄真玄心二僧交过手,若论单打独斗,丐帮四位长老远远不及。有乔峰的丐帮是一条过江龙,失去乔峰的丐帮,便是一条浅水蛇。”乔峰微微一笑,说道:“贤弟,江湖盛传你杀害武林耆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楚凌昭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道来。”
当下便将自己如何误入大理、如何结识木婉清等人、如何产生心魔,以及如何受伤,因何赶赴姑苏等事一一道来;至于入魔之后所发生,因无甚么记忆,无法道来。乔峰听得暗暗称奇,暗想天下间竟有如此玄奇功夫,自己却从未听闻,当是见识短浅。
只听得他续道:“那日我两道意念纠缠,只砍伤了二位少林高僧,未下死手,随后便带上木婉清前去寻医。这几桩命案实非我所为,那甚么秦氏三公更未曾见识。”乔峰道:“如此说来,定是有人嫁祸于你。‘蜀山六铜尸’与你无怨无仇,定然不会无缘无故截杀。兄弟你何时与那盐帮结下仇怨?”楚凌昭疑道:“什么盐帮?”乔峰道:“据我所知,那‘六铜尸’为盐帮护法,长年驻守在杭州总舵,不轻易动身出关。你若非与盐帮结下仇怨,料想刘有余不致派遣他们出关截杀。”楚凌昭道:“那日我和木姑娘与他们川南众魁相逢,木姑娘曾杀了他们一人,似乎叫什么‘鬼面阎罗’。”乔峰道:“许那‘鬼面阎罗’是盐帮甚么重要人物,他才不惜代价截杀于你,又连做这栽赃陷害之事。这些年盐帮做的龌龊勾当不少,只因对方和官府勾结,我们丐帮不便料理。眼下我既非丐帮帮主,行事起来少了几分顾忌,我们兄弟先进城痛饮一番,叙叙旧事,稍后大哥再陪你一道南下找盐帮晦气。”
楚凌昭遥遥头道:“大哥一番美意,小弟心领,如今你我兄弟二人身份尴尬,不宜再惹事端。当务之急应是大哥先证清白,彼时你‘北乔峰’一声令下,还有谁敢再诬陷你兄弟。”乔峰苦笑一声,说道:“贤弟莫再取笑大哥,今日过后,江湖上只怕再无‘北乔峰’之名。”说完,面上再现落寞之色。
他情知自己契丹人身份多半是真,依着宋辽之间仇怨,中原武林又岂会容许一个契丹胡虏扬名?
楚凌昭道:“大哥莫太沮丧,小弟头顶这‘武林败类’之名,还不是一样吃肉、一样喝酒?”乔峰大笑道:“贤弟果然豁达,愚兄倒是落入下乘。咱们兄弟二人十七年未见,这才刚刚重逢,便作了一对患难兄弟,委实是缘分。”
当下二人一路说笑,径往无锡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