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昭辞别嘉让,自那修炼之地发足狂奔,过得大半个时辰才堪堪到得明慧峰山腰处,却恰好遇到鸠摩智一行下得山来,不由得驻足旁观。
入眼那一行二三十人队伍装扮已识得身份,楚凌昭心中生出一丝不详预感,暗道:“西宗的人怎么会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生疑之际,顺着队伍看去,看到末尾那八人合抬的华盖法轿,内心愈加不安起来,只因八人华盖乃是法王的待遇,西宗法王来访,隐隐透着几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
“但愿师父无事。”楚凌昭脚步生风,直朝山上飞奔而去。
那法轿之上的鸠摩智斜眼瞥见风一样的身影,心中暗暗吃惊:这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厚内力,当真了得!若非有要事在身,适才且可与之过上两招。
楚凌昭此刻赶着上山,倒是没什么过招比划的心思,他越是靠近寺庙,内心的不安愈是强烈,兴许是先前受得那灵狐血的缘故,他的六感甚为准确。
他奔行至寺庙门口,忽地发现室寺内氛围甚是诡异,脚步不由得放缓下来,只见寺庙之内一些新来的陌生小沙弥忙着到处收拾行李,另一部分熟悉的僧人则在一旁默默叹息,他心系萨因陀安危,立时朝着大雄宝殿奔去,路过几间小阁皆看到僧侣急行身影,内心隐隐有了不好猜测。当下他黯着脸,一头闯入大殿,待见得萨因陀与五六名寺内老僧交谈,这才稍稍放宽心,庆幸自己猜错了一次。萨因陀瞧见他到来,又与五六老僧道了几句,随后遣开,将他召至身旁说道:“徒儿,明日你便回中原罢。”
“为什么?”楚凌昭脱口而出。他非是不愿离开吐蕃,而是当下情形诡异,不愿就此离去。萨因陀轻叹一声,道:“东西二宗已归作一体。”说完这句话,萨因陀好似又苍老了几分,脸上隐现一股败亡之气。他本意让楚凌昭上山应对鸠摩智,奈何时机错失。
楚凌昭不知个种缘由,说道:“师父,我们东宗自有传承,何必要跟西宗合并?”萨因陀长叹一声,说道:“一切都是天意,东宗西宗都是密宗,合并是天意使然。凌昭,西宗对中原人士并不友善,明日一早你便启程返宋。”
楚凌昭心下了然,西宗绝不容许中原人士学去密宗功法,东西二宗合并,自己在吐蕃再无容身之处,想起适才在半道上碰到的西宗之人,心道:“方才路过时候,那轿中隐隐传来一股战意,想不到西宗之人已然注意到我。”
楚凌昭微微皱眉,道:“合宗需得费些时间,让我再多留几日照顾您。”萨因陀却道:“你的心意我已知晓,但东西宗合并,你的身份很快就会暴露,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险,明日一早你便启程,毋须多言。”萨因陀已下命令,楚凌昭不便再驳了师父面子,只好哀叹一声,点点头。萨因陀又道:“为师知你佛缘深厚,悟性又极高,倘若有缘,希望你能将《大般涅槃经》最后两卷完善,了却我东宗遗愿。”当下楚凌昭心烦意乱,没仔细思忖这话有什么不对劲,只想着这是师父的毕生心愿,便一口应承了下来。后来得知师父死讯,才知这乃是他的临终遗言。
此后,萨因陀又连着给他指点了一番《大般涅槃经》的修行晦涩处,跟着传授了一些江湖经验,便即将他遣退。
楚凌昭一时心情难平,出得大殿,即朝寺外走去,想要在离别之前再好好看看这一处地方,到底生活了十七年,早已将其当成自己家。他黯然独行,尚未出寺,迎面走来一人,嘉让在他之后终于也来到寺内,问道:“楚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仁波切他……”楚凌昭摇摇头,道:“是东西宗合并了,以后只有密宗。”嘉让对于密宗内部事不甚了解,道了一声“哦”跟着他出了寺外。她看出楚凌昭心情不佳,一路上欲言又止,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默然齐行,不知不觉已下到山腰,楚凌昭突然开口:“小嘉让,明天我就要回中原了,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嘉让急道:“为什么?难道这里不好吗?”楚凌昭道:“你不明白东西宗之间的恩怨。”嘉让道:“可你不是扎巴呀,山上呆不下去,可以到山下和我们一起住……”说到后来,声音已是细若蚊蝇,低头不敢再面对他。
藏地女子邀请男子到自己家住,已经是变相的招姻,奈何楚凌昭不知这一隐晦习俗,摇摇头,说道:“密宗规矩严厉,东西宗既已合并,我便不能再呆在吐蕃,不然将招致杀身之祸,还会连累周身之人。明日我离去之后,你和扎西大叔不要对任何人说认识我。”
瞧着他一副郑重其事模样,嘉让已知事态之严重,急道:“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却道不出来,双眼却是泛起了泪花。
感情上饶是他再木讷呆笨,看到这副泫然欲泣模样,也猜到了她的心意,又想起适才她叫自己下山一齐住,才明白她早已对自己情根深种,否则以她花样年华,早该寻个良配嫁了过去。临别之际,想起往日与嘉让的点滴,更加确定了她为等自己而迟迟不婚。
楚凌昭愈想愈发觉得亏欠于她,思忖片刻,说道:“嘉让,你是扎西大叔唯一一个女儿,跟着我只会漂泊无依,还会有生命危险,你明白吗?”他刻意夸大言辞,便是为了打消她盲目跟随自己的决心。
果然,涉及亲情和生命安危,嘉让也不敢再说什么肯定的话,只站一旁踌躇不决。倘若是在五六年前,面对同样的境况,她定会义无反顾选择跟着楚凌昭走南闯北,可如今年纪不大不小,心中有了顾虑、牵挂,自然不敢再任性妄为。
楚凌昭见她面露挣扎,明显心中正在经历天人交战,他知道自己目的已达成,心中如释重负,同时却又隐隐生出几分遗憾感,他虽不曾对嘉让有过男女之情,内心却也渴望能有一个患难与共的女子相伴一生。假使她能坚定信念跟随,便是拼了命也要保得她周全,又岂会轻易让她受到伤害?
当下二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楚凌昭只好将她送下山去。临别之际,嘉让道:“楚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楚凌昭应道:“你是个好女孩,更是扎西大叔的好女儿,记得好好孝顺你阿帕。”说罢,习惯性抬起手臂,只是举到半空又给放了下来,嘉让却一把抓住他手掌,放到自己发顶,说道:“楚哥哥,你永远是嘉让的楚哥哥。”楚凌昭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当下二人道过别,便即分开。
翌日清晨,萨因陀将楚凌昭召至身边,将一团打好的包袱交与他,说道:“为师在包袱之中留了一封书函还有若干卷轴,你下得山两日后方能打开书函,切记切记!”又召来一小僧递过一柄木剑,说道:“为师知你剑术造诣颇深,这柄剑是以我佛门慈悲木所制,他日行走江湖,为师希望你少造些杀孽,不到万不得已莫伤人性命。”楚凌昭神色复杂地接过包袱木剑,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他幼时遭遇世间诸多残酷和不平,养就了一身极端的性格,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十倍好,若是对他不善,也是十倍偿还。萨因陀为矫正他观念,每日教他念经诵佛,又带他去观看新生命降生、乌鸦反哺之类世间美好,终于教他改去偏执性格。他能有今日成就,萨因陀这个师父居功至伟,自是不会轻易违背师命。
楚凌昭承师恩惠,放下行囊,双膝一屈,重重跪下,一连磕下十个响头,十代表着圆满之意,这是他对师尊表达的最高敬意。萨因陀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又与他共食过晨点,最后差两个小僧送他出寺。楚凌昭背负包袱,手执木剑,出得寺门又在下山阶梯之上重磕三个响头,随后才起身下得山去。
他为避免再与嘉让相逢,下到山脚后,另择一径,悄然东去。
吐蕃地势高拔,大道鲜见车马,楚凌昭一连步行两日堪堪出得雪山山脉范围。到得傍晚时分,他借宿一牧民家中,忽听得那主人说甚么德高望重的仁波切圆寂,顿感心血来潮,便即抽出师父所传信函撕开一览,信中所言除却叮嘱他心存善念,便是告知东西密宗合并缘由及自身死讯。
原来那日与鸠摩智过招,萨因陀因气血衰败而不敌,被鸠摩智一式火焰刀劈中胸口,他本应当场毙命,却靠着密宗手段多活了两日,以便交代自己的身后事。他担心楚凌昭知道后前去寻仇,便尽早将他遣离吐蕃,信函末尾还一再强调莫为自己寻仇。
阅罢信函,楚凌昭内心不由生出一股愧疚之意,倘若当日自己再快几步,提前回到寺庙与大轮明王对决,师父就不会牺牲。愧疚之余又心生恼怒,若非西宗苦苦相逼,自己师父也不会早逝!当下他心中虽有一股怒气,却也知道这是东西密宗的“家事”,还由不得自己这个外人插手。
楚凌昭重叹几声,心道:“师父,你教我诵经多年,一直劝我秉持一颗善心,莫给仇恨遮蔽双眼,犯下大错。但我身为弟子,不思为师报仇,岂非不孝不义之徒?”内心挣扎之际,忽看到那信封背面八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叹道:“原来师父早已料到我会有如此疑惑。”摇摇头,又长叹一声,送信入包。
他到得正厅,与那牧主借来几支香烛,走到帐外,寻了个面对明慧寺的方向,就地燃香点烛,一连三拜,说道:“我知师父不愿我做那寻仇杀人的恶徒,但徒弟只是一介凡人,非是大彻大悟的出世大佛。”他内心打定主意,倘若这大轮明王不出吐蕃,自己便不寻仇,若是越界过宋,自己需得尽得为人徒弟之责。
是夜无眠。
隔日,楚凌昭祭拜过一轮恩师,再度动身东行。
又独行数日,终于迷失在高低起伏的山岭之间。他从未出过远门,此番东行赴宋,也仅是凭借路人寻来讯息以判断前行方向,自然容易出差错。好在他也识得简单星象,依着那北斗星柄方向,一路直行,有山翻山,遇河横渡,饿了就啃几口干粮,半月之后终于到得一处山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