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明月高挂,蝉鸣不断。有繁星闪烁于空中,应接不暇。
王不凡此刻正躺在他从未体验过的全新版本的床上辗转反侧。
床是好床,是比他家里那勉强称之为床的床,舒服得多得多的好床。
夜是好夜,是带着几分夏日独特的清爽与喧闹的好夜。
唯独人不是妙人,不是倒头就能睡着的妙人。
于是,睡不着的王不凡便忍不住回想他在学校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强迫他成为朋友的朋友,那个十四岁的彪形大汉,邭仁。
但凡是第一眼见到邭仁的人,都会被他吓到,并非只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体格,更多的是他的眼神和面部表情。
高大的身材,已经给他提供了相当大的威慑力,而他凶狠的眼神更是雪上加霜,至于他面部或是异常严肃或是诡异邪笑的表情,无疑将他推上了顶峰。毫不夸张的说,他是战争学院有史以来光看外表最可怕的学生,没有之一。
但是就这样的人,王不凡却突然感觉,他好像并没有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吓人。然后王不凡这才发觉自己对他的恐惧不知不觉间已经降低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层次。按理来说,即便是知道这个人不坏的情况下,他的外表一样会让人惊恐和浮想联翩。
(果然,我很奇怪。)
王不凡自嘲到。
【不,不是这样的,你只是开始理解他了而已。】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理解啊……)
仿佛这个词有无穷的魔力一般,王不凡被深深地吸引了,像是在缅怀,又像是在感慨。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词语啊……)
究竟是在多久的时候,注意到了周围异样的目光呢?是在父母对自己有所回避的时候吗?是在自己解答了大人都不太清楚的问题的时候吗?还是在自己显摆着他人未曾听过的学识的时候呢?
啊!对了,是在那一天吧!王不凡陷入了回忆。
…………
同样是个蝉鸣的夏天,王不凡七岁。
王不凡望着远处嬉戏的人群,默默捣鼓着眼前的蚂蚁窝。时不时抬头看两眼蔚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而后又低下头对蚂蚁们进行史无前例的袭击。
他移开木条搬来了一块小石头堵住蚂蚁窝,而后又一次抬头望天。
“为什么还是没下雨呢?”王不凡喃喃自语。
【这怎么可能会下雨嘛!】
(上次你不是说,蚂蚁窝被堵住了,天要下大雨了吗?)
【……你可真是个傻子。】
“喃!小凡你在做什么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如山间里的风铃,如溪涧里的凉意,悦耳,沁人心脾。
王不凡抬头向着声音的主人望去,就如他所料想的一样,唯有那个人有着打动他心弦的声音。
他逝去又好像有点缅怀的暗恋,赵小花。
今天的她,穿着一条碎花裙子,手上提着一双草鞋,雪白的小脚丫沾上了些许泥土,脸色红润,白色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到裸露的手臂上。
热风习习,乌黑柔顺的长发在风中轻舞。明媚的笑容映入眼帘,明明如此炎热天气,王不凡却感受到了一丝凉爽。
不知不觉他痴了。几棵树,两个人,一阵风,宛如仙境。
“喂!”
雪白的小手在王不凡眼前舞动,仙境破碎,现实回归。
还是燥热的太阳,还是烦人的蝉鸣,还是群四处逃窜的蚂蚁,还是那个已经有些孤僻的少年。
“我吗?我在改变天气。”
“改变天气?”赵小花语气里满是疑惑与不解。
“你不知道吗?每当蚂蚁将窝堵上时,不久后便会迎来雨天。所以,如果我将蚂蚁窝堵上,说不定可以让天空下雨,我受够了这炎热的夏天。”
“诶——是吗?我都不知道耶。”
“那……要来一起试试吗?成功了肯定很有成就感!”
“好呀!”
……
两人找来石头,捧来泥土,准备将蚂蚁窝堵上。
王不凡看着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远的赵小花,看着她一边用手臂擦去汗水,一边认真填补蚂蚁窝的洞口。不由得有些出神。
(好像,这样的夏天也不错……)
为什么呢?明明应该是不会在意的人了,明明早就放开了手,早就不在留恋了。但是为什么,在一起玩耍的时候,还是会听到心跳的声音,还是会让人窒息?
时间默默地流逝,王不凡和赵小花默默地工作着。究竟过去了多久呢?王不凡从没有数过,只是本还艳阳高照的天空已经挂上了一丝落幕的色彩。烦人的蝉鸣仿佛远在天边,而那股躁动的风也已经停息。
远远的,一个人影走来,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照射在阳光下的影子有些长,有些圆。
“小花!”那个人影挥舞起了双手。
王不凡不由得望了过去,是那个人,孩子里的王,地主家的孩子。
“过来这边,我给你带了冰糖葫芦!”
闻言,王不凡心头一颤。视线向着赵小花望去。连自己都未发觉脸上的神情有些可怜巴巴的。
“额——就像你听到的那样,我好像是要先走了。”少女的声音依旧清脆,只是王不凡只感受到了寒意。
“等等,我们不是还没有做完吗?不是还要一起改变天气吗?”
“抱歉,比起改变天气我更喜欢糖葫芦,而且……说实话,已经有点腻了。”
“再见,今天我玩得很开心。”少女露出了歉意的表情。然后起身,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泥土,接着朝着地主家的孩子跑了过去,并一边大声喊到:
“来了!”
王不凡沾满泥土的手在微微颤抖,耳边传来了地主家的孩子的声音。
那是并不掩饰得唾弃的话语。
“小花,你还在和那家伙玩吗?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这一转最奇怪的人吗?总是一个人在嘀嘀咕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以后别和他玩了知道吗?很危险的。”
“诶!?虽然小凡很奇怪,但是其实也挺有趣的呀!”
“没有可是,你要是不听话,以后我就不给你带糖葫芦了!”
“诶!?那……好吧!”少女望向王不凡。
视线微妙地对上了。
“再见!加油哦!”她挥了挥手轻轻地笑过后,便转过了头,拿着手上的糖葫芦有说有笑地和地主家的孩子离开了。
(奇怪吗?我很奇怪吗?究竟哪里奇怪了?)
王不凡一边不停的这样想着,一边认认真真地将蚂蚁洞堵上,堵得严严实实。直到夕阳落幕,他还在勤勤恳恳地工作。
夜幕终于落下,他被寻来的父亲带走了,只是这时的天空依旧没有下雨。
“为什么呢?”王不凡的喃喃自语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为什么天空会没有下雨呢?明明我已经这样努力过了,蚂蚁洞也填得没有缝隙了。究竟是为什么呢?”
王不凡视线有些模糊了起来,他忍不住摸了摸脸颊。
(啊!是眼泪啊!)
刹那间,就如同决堤一般,突然泪流不止。
那一天,虽然天空没有下雨,但是王不凡的眼睛却下起了倾盆大雨。
最伤人的并非是赵小花的离去,而是她那句“虽然小凡很奇怪。”和那个时候的神情。
那个对视的瞬间,王不凡不知为何燥热了起来,浑身起着鸡皮疙瘩。内心深处好似有一道声音在大喊“不是这样的!”。身体的异样感让王不凡莫名其妙,他开始寻找答案,然后他注意到了,是眼神!那是和其他人迥乎不同的眼神,质朴,纯粹。但是——那绝非是看向同类的眼神,而是奇怪却有趣的……宠物!
于是,她的身影与其他人的唾弃重叠了起来,原来都是一样的啊。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王不凡得不出答案,于是在极度的压抑后,他爆发了。伴随着泪水的滑落,一句轻微的话语相当自然地弹了出来。
“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突然王不凡感受到头顶传来的异样,有些黏稠感的温度覆盖在了头发上。
那是他父亲的手。
“没什么不同哦!你只是比其他人知道的要多一些罢了。”
王不凡弱小的身躯里出现了一股暖流,便是救赎。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了一阵温暖的视线,于是他回以温暖的目光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然后他愣住了,才刚刚有些温暖的心突然变得冰冷彻骨。
在父亲慈爱的眼神里,王不凡看到了一丝影子,和赵小花他们看他的眼神一样的影子。明明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那抹影子就是挥之不去,它藏得很深,它少得可怜,可是就是存在。
于是,在接二连三的背叛后……王不凡妥协了。
“我……真是个傻子……”
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在晚风中轻轻逝去。
……
在那个蝉鸣的深夜,已经冷静下来的王不凡正躺在床上,该流的泪已经流干了,该受的痛已经麻木了,该做的表情也已经做完了。于是,他开始追溯原因。毕竟,从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排斥,更何况是从至亲的眼里发现的排斥。
如果说,不能改变天气是因为搞反了因果。那父亲和赵小花他们的眼神是为什么?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原因究竟是……
【对不起。】
(……)
【正如你猜测的那样,我正是你被异样看待的原因。】
(……)
(……你是谁?)
【如果我说,我就是你,你信吗?】
(……)
(……信。)
【不怀疑吗?】
(……)
(……)
【……不会背叛的哦。】
(……是吗?)
【因为我就是你的一部分。】
……
许久后。
(喃,我不懂……)
【嗯?】
(嗯……为什么……既然父亲有那样的目光,为什么又温柔地对待我。)
【虽然我大概是知道的,但是唯独这个问题不能回答你。】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是自己找到答案那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人心。】
(不懂。)
【其实我也不太懂。】
(连你也是吗?)
【不要太高看我哦,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这个世界冰山一角里的一点残渣罢了。】
(什么是冰山一角?)
【额……总之就是非常非常少。】
(这样啊,你也会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啊!)
【是的,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你和我都不能理解的存在。】
(那会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但是……】
(但是?)
【别逃避,试着去理解吧。为了不让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
(……好。)
……
又过了许久。
【说起来,你知道为什么会被周围当做奇怪的人吗?】
(不就是因为你吗!?)
【虽然是对的,但并非正解。】
(嗯?)
【其他人会知道我的存在吗?】
(原来如此……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未知。】
(未知?)
【因为你对他们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存在,在他们的常识中并不存在你这样的人。】
(……嗯?)
【你不是“生而知之”吗?】
(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怎么可能!?】
(!)
【人们掌握知识需要模仿和学习,需要前人的指导。】
(所以……因为你的存在,我略过了向他们提问的那一步是吗?)
【正是如此。】
(这样啊……所以,大家的目光才那么怪异啊……但是……我还有个疑问……为什么我感觉她的目光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额……谁知道呢?】
那天,王不凡彻夜未眠。
…………
蝉鸣的夏夜,开学的前一晚,十四岁的王不凡正躺在床上发呆。
(试着去理解吗?现在想想初次遇见的时候……真是羞耻。)
【是吧,你当时就跟个傻子一样。】
(……或许吧。)
夜还很漫长,蝉鸣声依旧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