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贽薨，桓牧仙逝，还牵连到藏匿在此的道士*①，十二龙观上下四十七人无一幸免。奥西莫借灭佛之名大肆杀戮，桑龙不闻不问，整个云顶旸谷的当年一片哀声。直到肃清宇文氏，他们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不得而知，但整个大陆逐渐恢复了宁静，僧侣从西路悄然回归，道人丹士也纷纷从山林里走出来，旧长安城复闻诵经之声，而这里却已难复香火盛大的往昔光景。大陟岵寺*②外的碑林里有块残碑对这一段有模糊的记载，但口传笔削，那场杀戮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道长还记得另一个名字吗，卫倾城？”独孤鸿在一旁谨慎提问。
“这个名字在这儿出现过，”黄冠子的长眉微微挑起，“我知道你关心的是什么。他不姓卫，他就是桓牧。你们再也无法在云顶旸谷见到他了。”
秦童用眼神制止了噘嘴想要发问的苏瞻，起身一揖倒地，“道长仁心，我等万里而来，只为故人。既然他已不在人世，还请道长明示一个去处，好让这些昔日知交到坟前燃香祭酒，一叙契阔。”
黄冠子黯然摇头，“不必了，青泥埋骨，唯余音容缥缈，你们权当那个桓家少年和他的记忆一起在须弥山下的风沙里消逝了。”
……
“你信得过他吗？”苏瞻拉过马头，横在秦童马前，“我看你们不尽不实的，文绉绉、酸溜溜，说的都是些鬼话。”
“信得过，信不过也要信。”秦童笑了笑，“在这里不这么说话，还跟你在冰原似的，难保不让长安雀儿揪住尾巴。六声儿，依你看这位道兄说的和虞公说的对得起来吗？”
独孤鸿点点头：“当年，我在柳坞见过桓牧一面，他状似发疯，伤人毁器，连我也不认，没人挡得住他那把大梁氏剑。可他后来也受了伤，虽然留下十年之约，但这十年里杳无音讯。如果黄冠子和虞公说的是真，他就是在那场混战当中被奸徒扰乱了晶元，以至于须弥山下当不住奥西莫的厘魂器。唉，‘风底青葕，云上仙鹤，有日重逢，乾坤倒置。’既然已有这么决绝的赠别之言，为何还留下十年之后风云重聚的约定？”
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秦童心里也是暗暗叹息，按六声儿的年龄，现在已经四十多岁，还有什么能比得到这样的噩耗更让他伤心？
如果有，只是失望，是他作为晶霖塔人对另一个晶霖塔人的失望，对待解之谜的失望，玄机不可得，而往事的真相也难以触摸。
他潦倒漂泊的十年，都如同那片被烧焦的纸片，随风去了。
枝头一只小鸟儿扑剌剌地飞起来，在上空转了两圈，落在了路边一块巨石上。
苏瞻兴奋地低呼：“快看，这只麻雀儿长得真威风，和别的不太一样。”
那只巴掌大的棕红色小鸟长喙尖锐，额羽之下有两道黄眉，淡金色的肩羽上覆盖着三道黑色横斑，颇有一种精巧的威风。
苏瞻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银丝，慢慢拆解，肩膀微抬，跃跃欲试地想要出手。
“此乃‘鹪鹩’，又名‘桃虫’，齐人称之为‘巧妇’，《逍遥游》提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斯为知足之鸟。”苏瞻的童心把独孤鸿从那种黯然的情绪里拽了出来，他示意她放下银丝，“这鸟儿习性自由，叫声婉转，今日就放过它吧。”
那只小鸟正在啄食青苔，恰有一阵强风扰动槐树的枝叶，它警觉地抬头，振翅飞走，浑不知刚刚躲过了一次捕猎。
苏瞻一噘嘴，“既然你说是只自由的鸟儿，那就让它去，不过你可是欠下了，得拿三只麻雀来顶。”
这丫头平常捉些麻雀在箭室里放飞，练习耳目，是甩手箭的入门功夫。可是她出手总把握不好轻重，不免时时误伤鸟儿，弄得统统折翅断羽，没一个好下场。
“麻雀遇见你比遇见鹞鹰还要倒霉。”秦童摇着头微笑，望着那只小鸟自由飞去，“要是黄梧道长在就好了，套住了放笼子里养着，每天听听叫声。”
“要是那老道在，必然擒它。不过那和杀了它有什么分别，人家生性自由，关在笼子里不比要命还难受？”
是啊，丫头说的有道理。黄梧那儿养了七八只巧嘴雀儿，厢房檐下都是笼子，回去得悄悄地把它们统统放生。
在这个旸谷秋日，秦童看着飞远的鸟儿，听着苏瞻叽叽喳喳，心情也想和这青天一样高爽，可是却总有那么几片微云，隐隐约约，似浓似淡地遮在心头。
和六声儿重聚之后，已经在旧长安郊外这片山林里游荡了好些日子，一番自在逍遥，怎么感觉就像是要终结在这个秋日的日光之下了。
他看看身边的晶霖塔故人。长安的眼线都被称作“雀儿”，这只孤鸿和他的师兄弟号称“四翼”，应该没什么能逃出他们的锐眼，可到现在为止，玄机方的下落依然没一点儿头绪。要找到宇文贽的遗孀和那个孩子，还有什么法子？
难道只能等到“总角试剑”的那一天？
独孤鸿在一旁抖抖缰绳，“秦童，接下来我们恐怕要分开一段儿，我到柳坞去碰碰运气，那里会来很多江湖人，其中一定有十年前与会的故人。只是把你抛下我有些担心。不如你先沉一沉，在虞公家待一段日子，等有了新的眉目，我去找你。”
“也好，”六声儿让他待在虞府是担心他的安全，秦童微笑着说：“我们分头行事。我在那里左右还有黄梧道长，不会寂寞。”
苏瞻在后面叫嚷，“还有我呢！”
独孤鸿的嘴角露出笑意，“道长那边你替我招呼一声，兄弟重聚，又要等到下次了，让他安心教他的弟子吧，好个悠闲的老道！还有大师兄，他教的那个孩子心性雄奇，是块浑金璞玉，但他恨不得立时倾囊相授，依我看总是急不得。”
“那孩子宿慧不浅，而情义过重，会让他多经磨难。虞仁孝也是块好材料，一副热肠却散漫孤傲，坚毅强悍又性喜奢华，小小年纪似乎情志已成，也不同一般。”
独孤鸿却摇了摇头，“往好了是靖国安邦之才，往坏了就难说的很。”
说话之间，那两个锦衣少年仿佛就站在两人马前，一个目光清澈，虎头峥嵘，一个神态慵懒，玉面冷眉。
“他出身边疆将门，却窝在长安的妇人堆里长大，难免有些脂粉气。是不是靖国安邦的材料，遇到大事才能看出分晓。以他的家世，不出弱冠就有差事做了。”
独孤鸿点点头，“大师兄的手上还是用不上力？”
“哪一家的鹰爪指力会控不住一杯浅茶？”秦童见过郭晋居然拿不稳茶杯，“他恐怕已经心灰意冷，无意涉足是非。”
“如果老三在他身边，他的腕疾恐怕已经好了一半。”
“其实，”秦童犹豫了一下，“那封信就是萧贺托人捎给虞公的。”
独孤鸿勒住缰绳，眉目间心神荡漾，“那只野鹤也牵扯了进来？”
秦童点头，“我在绿地冰原还看过另一封信，已转呈虞公，是以裴简之的名义写给埃尔文的，写信的人却不会是他。”
埃尔文已经在小香巴拉现身，那条线索指向金绿石，如果老费和方亭在那边，他们会揪住那条线索不放。
而这里，那封信牵出的是旸谷一场往事、几多旧人，从玄机方延伸到一头铁骆驼。
苏瞻所谓她们能找到铁骆驼的承诺至今没有兑现。要么是铁骆驼确实难寻，要么是裴简之另有打算。
锦囊里的那张纸被苏燕收回去了，尽管记得那头骆驼和那根青竹的一笔一划，但不知寓意。
这些天，苏燕避而不见，只有这个疯丫头像个尾巴一直跟着。
他接着说：“我继续从铁骆驼的线索查下去，三天之后我们铁肆见。”
“好。”
独孤鸿没有追问逍遥鹤的事。
最好，秦童拿不准他们兄弟和裴简之的势力之间是个什么关系，守着苏瞻，还是少说几句为妙。
三人策马向前，道路两旁柳叶飘零，小溪潺潺。
独孤鸿慨叹：“弘农五张寺故人题字‘春园柳路，变入禅林；蚕月桑津，迴成定水’，唉，离开旧长安已经十年，天涯歧路，竟不能在他驾鹤西去之前见上一面，当真是人生如寄，令人思之黯然。”
“‘羁臣从散木，无以预中天，归云遥可望，终类仰鹍弦。’像一片孤云，他终于在故乡归去，也算落叶归根，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而你这经年的漂泊，异乡异客的感觉恐怕从未稍离。”
“壮怀凌云的岁月一点一滴消耗在万里风尘，直到豪情淡漠，热血成冰，这样的崔巍沧桑何时才是个尽头！睹物思人，我到陟岵寺走一遭，看看那里的《起寺诏》碑。就此别过。”
两人抱拳，独孤鸿的黄马绝尘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