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志一家回到广州后，家里的气氛并没有预期地那么好，相反，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比在广西时沉闷多了。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母亲徐明豫的情绪一直很压抑。
王承志是升职调回广州的。他受到重用，前途看好。虽然他比之前更忙了，可是他的心情基本是很愉快的。徐明豫却不同了。她原本期望着可以回到她在省委工作的原单位。因为她当初离开时，是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如今再次回到广州，她觉得以自己的工作能力和从前的关系，她理所当然是回原单位工作的。不料，她没能如愿回省委，而是被安排到了计生部门工作。这是一个比较新的工作单位，十分缺人。可是谁都知道，计生工作，做好了挨群众骂，做得不好挨领导骂。这种工作既难做又没有好处。这比之前徐明豫在梧州的组织科工作还不如。她因此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回广州后的开心和兴奋完全消失。
王承志和徐明豫在工作上的落差实在太大，这就更让徐明豫有想法。她觉得自己为了支持丈夫，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前程，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她越是这样想，心里的怨气就越深。而她心里越是怨气深，她也就无法让自己开心起来。每天下班后，徐明豫都是拉着个脸。她不仅没有心思像从前那样，和两个女儿交流学校的学习。相反，她经常一不顺心就上火吵架。弄得一家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在她面前做错任何事，导致惹怒她，发生一场家庭战争。
家里的人中间，王承志经常工作忙，不在家。谦予本来就胆小，做任何事情都要请示汇报，所以出错概率相对小很多。只有谦瑾，她一向个性叛逆，不拘小节，所以成为和母亲徐明豫发生冲突最多的人。她时不时地因为各种小事成为徐明豫的发火对象。像是放学回家太晚啦，吃饭时看课外书啦，喜欢看电视啦，周末睡懒觉啦等等。
高考结束后，谦瑾请海安教自己学骑自行车。两人在军区大院的操场上练习了两天，谦瑾学会后又和海安一起骑着自行车逛大街。本来这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不料被邻居李阿姨看到了，多嘴的李阿姨在徐明豫那里添油加醋地打了一通小报告。
徐明豫最在意的是被别人背后说闲话。她一向都把孩子管教得很严格，尤其是两个女儿。可是谦瑾自小就离经叛道的性格，一直是徐明豫的心病。军区大院里的家属都彼此认识，一有什么流言蜚语就会严重影响自己孩子的声誉。所以她认为此事不可小看，一定要严肃对待。
谦瑾刚刚学会了骑自行车，兴致正高，每天无事都要骑车出去转个圈。可是这天母亲却把车钥匙收走了，还长篇大论地训斥了她一番。说有人在议论她，和男孩子一起骑自行车。徐明豫非常严厉地警告谦瑾，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不可以单独和男孩子在一起。更加不准谈恋爱。谦瑾要是不答应，徐明豫就不把车钥匙给她。
谦瑾觉得母亲真是不可理喻。自己不过是和海安学骑自行车，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却如此小题大做，大动干戈。自从回到广州后，母女俩平时就诸多冲突。谦瑾虽然个性开朗，可是被说多了也厌烦了。她对母亲的各种指责一直不满。如果不是父亲王承志不时地给她做工作，让她体谅妈妈的难处，谦瑾早就脾气发作和妈妈吵起来了。今天她终于忍不住，和徐明豫顶撞起来。
“妈，你这么做太霸道了吧？我都这么大了，你还像管小孩子似的管我。”
“你做得不对妈当然要管了！你知不知道人家背后在说你闲话？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吗？上班的时候我要受气，回家来还要操心你。你真是越来越难管教了，就算你大了，你更应该理解父母。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女孩子，要懂得洁身自爱！不要给人背后说你闲话！我们才回广州不久，隔壁的李阿姨就来说你闲话，我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家背后说闲话！我听了都难过死了。我从小是怎么教育你的？”徐明豫没想到谦瑾不但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反而责怪自己太霸道。她联想到自己工作上的不顺利，自己为家人牺牲了那么多，却不被理解。心里更是愤怒伤心。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管她什么人说我闲话呢？你因为别人说两句闲话就不让我骑自行车，你就是霸道。爸肯定不会这么做的。”谦瑾气鼓鼓地说。
“你就是你爸给惯坏了。他一天到晚忙工作，他听得到别人的闲话吗？他知道被别人说闲话的严重性吗？你是个女孩子，你现在不小心，将来去到社会上，是要吃大亏的！女孩子最重要就是声誉，你声誉怀了，到时你连婆家都找不着！你后悔你都来不及！我现在上班的地方，听到看到的丑事可太多了。居然有17、8岁的未婚女孩子去堕胎的。现在的社会不同以前了，可怕呀，真是太可怕了……”徐明豫越说越激动，一点没意识到自己说跑题了。
谦瑾最怕她妈说她工作方面的事情，因为她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除了抱怨工作繁忙琐碎、工作对象难缠、社会道德败坏、人心不古之外，徐明豫还会连带着指责孩子不乖，丈夫没用，领导不体恤。一数落起来，她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以前徐明豫刚开始抱怨时，谦瑾还会自责，或者安慰一下母亲。当发现徐明豫的怨怒责骂像没有准星的高射炮一样的乱轰乱射时，自己的安慰一点作用不起时，谦瑾渐渐地失去了耐性和同情。
今天谦瑾本来想自己练习一下骑车，然后去图书馆看书的。现在被徐明豫这么一闹一阻拦，她反而恼了。她索性想要气气她妈，于是说：“你越是不让，我越是要去。我现在就找梁海安看电影去，我看谁还要去说闲话。真讨厌！”
说完，她把门一甩，扔下气得目瞪口呆的徐明豫，扬长而去。
谦瑾其实并没有去找海安，她只是想气气她妈而已。出门之后，她直接走路去了图书馆。她在那里看书，呆到很晚才回家。
谁知谦瑾刚回家，妹妹谦予就神色慌张地迎了上来，说：“姐，你可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妈在家都急死了。”
谦瑾翻了翻白眼，满不在乎地说：“我不用她管。爱急她急去好了。”
“哎呀，你不知道，妈去找爸，要爸去找你那个同学梁海安呢。她说你和他看电影去了。”
“嗨，我没去看电影，也没去找海安。我就是要气气妈而已。我其实是去图书馆了。谁让她不给我骑单车呢。她现在一点不讲道理，还说什么别人说闲话，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别人说闲话呀？妈真是不可理喻。”
“可是妈要是真的和爸一起去海安家找你怎么办？”谦予惶恐地说。
“你放心吧。爸才不会那么傻呢。妈这人越老越糊涂，我现在都烦死她了。”
“你别这么说妈。”
“你没体验你不知道。要是你每天都像我一样，被妈的高射炮咣咣咣地射一通，我保证你也会烦死的。”
“我没有做错事，不会被妈说的。”
“我也没有做错事呵。谦予你知不知道妈现在就是针对我呀？我学骑单车是做错事吗？”谦瑾忍不住对着谦予嚷起来。
“姐呀，你和妈好好说嘛。你干吗要气妈呢？你都不知道，妈刚才在家里都急得不行了。我怎么劝她都不行。我都怕死了，妈要是急病了怎么办呢？”谦予说着说着，几乎要哭出来了。
正在此时，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徐明豫煞白着脸冲进了屋子，父亲王承志紧跟在她后面。两人见到谦瑾后，明显地送了一口气。
徐明豫一手指着谦瑾，嘶哑着喉咙恨恨地吼道：“你知道要回家了吗？你知不知道羞耻？你一个女孩子，高中才毕业，你就和男孩子去看电影？你像什么话？”
谦予急忙上去拦着妈妈，说：“妈，姐没去看电影，也没去找海安。她去图书馆了。你别生气了。”
王承志听了这话，也连忙劝道：“你看，我说了谦瑾不会乱来的嘛。谦瑾，你赶紧向你妈认个错。你看你把你妈急成这个样子。你妈都是为了你好，你也大了，要懂事嘛。”
“你们都不知道，她今天上午对我是什么态度。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我真是气得恨不得打她一巴掌！哪里有这么不听话的的呢？你想想，我辛辛苦苦，为了你们我放弃了我那么好的工作，跟着你爸搬到海南岛那个穷乡僻壤。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辛苦？现在好不容易回广州了，可我现在干的那叫什么工作你们知道吗？你现在大了，你就这样对我说话？你也要学现在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样了吗？”
眼看着徐明豫又要开始她的新一轮高射炮轰击，谦瑾高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的样子，说道：“妈，你别说了好吗？”她本想说“你再说我就真的去看电影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她看了看怔住了的徐明豫，转而说道：“我投降了。行吗？”然后她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哐”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谦瑾离开后，王承志和谦予好说歹说，徐明豫才慢慢消了气。
当风波平息之后，王承志敲开了女儿谦瑾的房门。
谦瑾正在看书，她好像压根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听到父亲向她询问今天发生的事情，谦瑾毫不隐瞒地向爸爸王承志投诉了一番，说妈妈因为邻居说闲话，就不给她自行车钥匙。
王承志听了，沉吟了一会，说：“谦瑾，你妈是保守了些。可是你也不应该这么气她，是吧？我看，你去向你妈认个错，给她个台阶下。然后我再去帮你说说，让她把车钥匙给你。好不好？”
谦瑾梗直了脖子，硬气地说：“不好。我没错，干嘛要认错？”
“你骗你妈说你要去和海安看电影，还搞得那么晚才回来。还说没错？”
“当然没错。我怎么不可以去和海安看电影呢？那是我的自由！”谦瑾在说自由两字时，加重了语气表示强调。
王承志了解女儿的脾气。他的三个孩子里面，谦诚老实稳重，谦予善解人意。但他最欣赏的还是二女儿谦瑾，欣赏她敏捷的思维和顽强聪明的个性。也许正是对于谦瑾个性的喜爱，导致了他无形中对这个女儿的纵容吧。王承志敲了敲谦瑾的额头，说：“谦瑾，你还是不要太犟了。认个错又不难，你是晚辈，你妈是长辈。你应该主动些，去向你妈妈认错。要和妈妈搞好关系。这方面你应该学学你妹妹谦予。”
谦瑾挑了挑眼眉，摆出一付郑重其事的架势，对父亲说：“爸，我还真有些想不通。你和妈总说，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应该要向长辈学习，对吧？意思就是说，长辈是我们晚辈的模范，所以我们才要向长辈学习。可是，为什么在认错这种事情上，却要我们当晚辈的主动呢？”
王承志怔了怔，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因为谦瑾的话里，隐含了几层意思。第一是说她妈徐明豫有错；第二是说她妈有错却可以不认错，却期望当女儿的认错；第三点则非常犀利，是在质疑长辈与晚辈相处方式的合理性。王承志知道谦瑾喜欢看书，也喜欢提出各种问题。平时父女两人不时会就一些互相感兴趣的话题进行讨论。但当听到谦瑾提出这样的问题时，王承志还是有些吃惊。
他没有正面回答女儿，而是婉转地回答道：
“谦瑾，你喜欢思考这是好事。可是你在家里这么较真就不好了。你要尊重你妈妈。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不能像在学校里和同学们那样讨论问题。是吗。你要改改这种处处不服输的个性。不然将来去到社会上，你是要吃亏的！”
谦瑾略有些失望地说：“你们大人一遇到严肃的问题就会说：不要较真。不然会吃亏的。唉，真太没劲了。我现在呀，就期待着赶快上大学。在大学里可以找到有头脑的人平等地讨论问题了。”
“嗬，你居然嫌弃你爸爸了？不像话！”
“哎，爸，不是我嫌弃你，是你放弃和我讨论哦。”谦瑾一脸无辜地说。
王承志叹了口气。说：“看来我是老啦。已经跟不上你们年青人的步伐了。”他顿了顿，转而说道：“谦瑾，你才17岁，年龄还小，你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不要因为高考结束了，你就可以放松学习了。再说你的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呢。你考不考得上还不确定呢，是吧？就算是考上了，大学四年，你也是要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学习上，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考虑也不迟。”
谦瑾知道父亲这话的意思，是告诫她不要早恋，不要和海安来往。她心里想你们大人要我服软听话的时候就说我年龄不小了，要懂事了。但是要求我不要谈恋爱的时候又说我年龄还小。谦瑾并没有谈恋爱的念头，她不喜欢的是被大人像捏泥人一样地掌控。她也不愿意因为要服从父母的意志而去做一个保证，因为她认为这是由自己做主的事情，没有必要去对任何人做出保证。于是她不满地看着父亲，口气强硬地说：“爸，难道你也和要妈一样吗？我什么时候放松学习了？我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可以或不可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们的谆谆教导。你和妈都应该相信我。”
“你看你，一点听不进大人的意见。我们都是出于爱护你才对你说这些的。”王承志耐着性子说道。可是看到女儿不为所动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问到：“你明天有什么打算吗？要用自行车？”
“当然哪。待在家里多闷哪。我想去新华书店逛逛。”
王承志想了想，然后摸摸口袋，掏出了一把车钥匙，交给谦瑾，说：“明天你先骑我的吧。你妈那里，等我去做她的工作好了。”
“嘿嘿，爸，你能再给我两块钱吗？”谦瑾赶紧趁热打铁。
王承志又摸了摸口袋，搜出一些零票，都给了谦瑾。说：“你喜欢看书买书是好事。爸爸肯定支持你。你上次买的那本普希金诗集，我看了，不错。”
谦瑾得意地说：“可不是嘛。爸，你这才是正确的为父之道！那就是支持我！”
王承志故意板着脸说：“你可不要太骄傲了。虚心才使人进步，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