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楷住的这栋洋楼,是他妻子余启欣祖上传下来的家产。经过启欣的弟弟启明的争取,加上政府落实华侨政策,房子被还给了启欣。现在楼下的两层都出租了出去。周家一家人居住在三楼。洋楼里的住户比以前减少了,显得更加安静和整洁了。在临街的入口处,贴着一副大红的春联,上联是:金鸡晓唱辞旧岁,下联是:锦羊开泰贺新年,横批是:春回大地。
周楷知道今天有学生来给他拜年。他为人师表多年,这竟是第一次有学生来给他拜年。以前,文革时期,拜年被认为是封资修的东西,不被允许。而文革结束后,周楷调回广州任教,他原先工作的学校的学生自然不会大老远的跑到广州来给他拜年。所以,今年有学生来给他拜年,而且都是考上大学的学生,周楷十分珍惜,觉得是自己任教多年的心血回报。
刚好今天周楷的家人也都不在。妻子余启欣刚好要加班,一早就去医院上班了。二儿子语桥已经去了美国,书华说他约了同学,一早就走了。最小的女儿诗韵因为今年要参加高考,刚过完年,就去了学校的补习班。为了招待来拜年的学生们,周楷准备了好些应节的食物,像是水果和瓜子,还有广州人过年最常见的传统食物炸油角,煎堆,和蛋散等。
当海安和张洪带着一班同学到来的时候,这座刚才还略显清静的洋楼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同学们在进门的时候纷纷拱手相贺,七嘴八舌地说着拜年常说的吉利话,诸如“周老师万事如意!周老师恭喜发财!周老师福如东海!周老师笑口常开!”还有什么“健康快乐,全家幸福,心想事成,龙马精神,福寿安康,快乐吉祥……”等等。周楷从来不曾在家里招待过这么多年轻人,他一边回祝着大家,一边忙着招呼各位落座喝茶,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等到祝拜完毕,稍微停当之后。海安挠着头,略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说:“周老师,我们今天一共来了19个同学,有的是你们四班的,有的是1,2,3班的,你都教过我们数学的。我们想测试一下,看你能不能叫出所有同学的名字。”
周楷打趣地说:“哦,怎么,以前我考你们,现在轮到你们来考我啦?”
大家都笑起来。
海安开始还有些紧张,见周楷并不拒绝,于是胆大起来。油嘴滑舌地说:“我们哪里敢考您。我们就是想让周老师您记住我们的名字呗。我们商量好了,如果哪个同学您不记得名字的话,他就在您面前做一个自我介绍。这样好吗?”
周楷当老师多年,也做过很多年的班主任。他对于各种学生的心思和个性都颇有了解。他知道如何对付顽皮的学生和如何鼓励胆小的学生。今天来拜年的学生,周楷基本上都了解。不过听了海安的话后,他心里马上就有了一个自己的主意。于是胸有成竹地说道:“好啊。这主意不错嘛。”
他看着海安,故作思索了一会儿,说:“你叫什么来着?”
此语一出,全体哄堂大笑起来。谁都知道海安曾是育红中学的红人,周老师不可能不记得他的名字。周老师这么做是开玩笑。但这么一来,之前众人中间略微的紧张气氛顿时消于无形。
海安的反应也很快。他有模有样地给周老师和所有同学鞠了个躬,然后学着古装戏中小生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说道:“小生广州人士,姓梁,名海安。去年高考得中,今年探亲回家。年龄一十有八,单身尚未婚嫁。”
他的即兴表演太精彩,一时间大家都快笑疯了。谦瑾边笑边纠正他说:“不是婚嫁,是娶妻。”
周楷虽然一向是个严肃的人,见此也忍俊不禁。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喜欢海安这种插科打诨的行为,他之所以开海安的玩笑,也是因为他对海安的提议并不欣赏,认为海安无非是想嘲笑一下自己没有注意那些平时安静不起眼的学生。周楷自认对所有学生都爱护有加,是个认真负责的老师。他不想在他的学生中间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在今天来拜年的学生中,他基本都知道他们的姓名,但确实有一两个同学他把握不大。如果他在学生们面前承认了这一点的话,无疑地就是承认了他平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学生。而他这么一开玩笑,当他真的表示不知道那两个同学的姓名时,大家也无法察觉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他在开玩笑。而海安的完美配合,也让他开的这个玩笑获得了一个完美的效果。
接下来的猜名/自我介绍游戏就进行得热闹而有趣了。周楷故意地装作不知道一些学生的名字,巧妙地将那两个他确实不知道姓名的学生夹在其中。这么一来,那些需要做自我介绍的同学不但不感尴尬,反而每个人都跃跃欲试。
当周楷见到谦瑾时,他颇为感概地说道:“这是王谦瑾嘛。你我是一定记得的。差点和陈潇潇打起来。我真没想到你能考上大学。出乎我意料!好!有作为!”
听了周老师这话,谦瑾半是惶恐半是骄傲。她小心翼翼地地追问道:“周老师,你到底是夸我呢还是批评我呢?和陈潇潇那次真没有任何想打架的念头。就是说话大声了点。”
张洪在旁插嘴道:“谦瑾,周老师这是在夸你呢。周老师可不轻易夸人的哦。你很走运,可以得到周老师的夸奖。”
谦瑾十分高兴,连声说道:“周老师,谢谢!谢谢您的夸奖。”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道:“不过,周老师,希望您能忘掉我和陈潇潇的那段不良记录。”
“为什么要忘掉呢?那是你王谦瑾的独特个性嘛。”周楷打趣地说。
这一轮给周老师的拜年活动,比之前在陈老师那里热闹有趣得多。一帮同学无拘无束,有说有笑,欢喜尽兴足有一个多钟头。
就在时已近午,大家准备告辞时,两个衣着整洁的老年妇女出现在门口。
其中一个探头向屋里张望时,见到满屋的年轻人,脸上立时现出疑惑的神情。说:“今天这么多人来看电视吗?”
原来她们是来周楷家里看电视的。在这栋楼里,唯有周家有电视,而且是彩色的。为了看电视,邻居们会不时地不请自来。
周楷见状,连忙走到门边,略为歉意地说:“两位阿婆,我现在有学生来家里坐,有些不方便。你们等一会儿再来好吗?”
另一位头发花白年长些的阿婆口气里带着不满,说:“我今早问过你儿子书华的,是他告诉我今天电视有大戏看我才来的。”
阿婆的声音不大,站在门边的谦瑾却听得十分真切。她马上被书华二字吸引住了。一时间,她的心有如万马奔腾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抢前一步跨近门边,定睛看着周老师,声音似乎都在颤抖着问道:“周书华吗?周老师,周书华是你的儿子吗?”
周楷有些奇怪地看着谦瑾,回答说:“是呀。周书华当然是我的儿子。你这么问,是认识他吗?”
原来书华是周老师的儿子!谦瑾又惊又喜。她顾不得失态,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周老师,原来周书华是您儿子呀?书华我认识的。他在家吗?怎么没有见到他呢?”
周楷眉毛轻轻一挑,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视了谦瑾一眼,微笑了笑,说:“书华今天去见朋友了。你们年轻人就是朋友多。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们是英语角认识的。对了,还有语桥,也是英语角认识的。语桥去美国了吧?”谦瑾因为太开心,脸像染了色一般透着洇红。
“是啊。语桥走了快一个月了。”周楷有些感概地说。
谦瑾一心想多问些关于书华的问题,她甚至想知道,是否可以专门来拜访一下书华。可是这时张洪走了过来,她是来告辞的。与此同时,其他同学也纷纷跟着过来告辞。周楷便忙着向众人一一道别。
海安此时也过来招呼谦瑾一起告辞离开。谦瑾站在门边,涨红着脸,肚子里憋了许多的话,本想向周老师询问。可是看见周楷忙碌的样子,心知此时的确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无奈,她只好随着海安一起告辞离开了。
也许是余兴未尽吧,众人离开周老师的家后,张洪又提议大家第二天再聚一聚。说反正是放假,大家不妨开心玩一玩。众人中间,海安的反应最积极。他马上起哄,说想去爬白云山。张洪在组织活动方面比海安要成熟很多,她认为爬白云山不一定适合所有同学。所以她建议去烈士陵园划船。大家听了,大多数人都响应参加,但也有的则表示没空。
谦瑾本来是爱玩之人。如果是平时,她肯定就表示赞同了。可是今天在周老师家的发现,实在让她非常意外也非常兴奋。她突然想静一静,想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去联系书华。于是她便表示说她需要准备下学期的大学生辩论赛,不能参加第二天的聚会活动了。
“谦瑾,你说要参加什么辩论比赛?有那么重要吗?你什么时候成三好学生了?”当谦瑾表示不参加第二天的同学聚会时,最感意外的是海安。在回家的路上,海安开玩笑地追问谦瑾道。
“对呀,是代表我们学校参赛呢,当然重要啦。”谦瑾心里想的是书华,她无心和海安细说,只是简短地回答道。
海安见谦瑾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转而问道:“噢,那你们辩论些什么呢?”
“嗯,辩论的题目是:知识青年的首要任务是改造社会。不过我们是反方,所以我们的辩论的主题是:知识青年的首要任务是改造自己。”
海安听了,“嘿”地笑出声来,说:“这辩论题谁起的?这么没有水平!这辩得起来吗?改造社会和改造自己本来就不矛盾嘛!”
谦瑾无心和海安争论,她只想着快点回家。于是抢白道:“别管谁起的,反正你又不参加辩论。我还要去图书馆找资料呢。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