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陆殷便被丫鬟叫起领到了楼金玉的房间。
陆殷胡思乱想直到半夜才睡着,现在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应付着。
楼金玉看着她萎靡不振的神色,关心道:“妹妹昨晚没有睡好?”
陆殷忍住了打哈欠的欲望,回道:“初临宝地,心中不甚惶恐,自然没有。”
楼金玉听出她声音有异,微微一笑:“妹妹知道了?”
“这么大个院子,这么多的姑娘,想不知道都难。”
楼金玉一只玉手摩挲着桌上的茶杯:“不知妹妹心里是怎么看待我们这些人的。”
陆殷想回答你们就是出来卖的,还装什么清高?但又怕人家听后叫出十来个大汉把自己揍了,刚刚一进来那娘们儿就端起杯子喝茶,咽水声音隔着楼都能听见,她知道规矩。
陆殷斟酌了一会用词,小心翼翼道:“大家都是苦命的人。”
楼金玉愣了愣,随即发出了一阵如黄莺啼啭的笑声:“妹妹真是个妙人。”
楼金玉忽然问道:“妹妹可曾学过舞艺?”
陆殷摇了摇头。
“书画?”
陆殷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楼金玉又问道:“妹妹可懂乐理。”
陆殷思索了一会,答道:“我会写歌词。”
楼金玉扬了扬下巴:“去拿纸笔,她念你写。”却是对身旁一个丫鬟说的。
陆殷走了几步作沉思状,娥眉一挑朗声悠然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却是风流才子柳永的词,相传这位大爷靠写诗词混迹青楼,如今自己也委身其间,念这首千古名词一定甚是般配。
果然不出所料,词句一出,阁楼里瞬间鸦雀无声,许久之后才传来阵阵窃窃私语,丫鬟们望向陆殷的眼神也与方才大不相同。
陆殷正暗想凭这一手能给自己换来多大的筹码,却听见沉默许久的楼金玉突然出声道:“这首词写的真好,哀婉凄凉,写尽了愁苦。”
“只是......”楼金玉悠悠道:“这首词里隐隐含着的味道,倒像是男子向女儿家述情一般,怕不是妹妹所作吧。”
陆殷正待辩解,但又想到面前这条母狐狸是那混迹青楼妓馆的老手,自己在人家面前装哪门子的文采,只好老实回答道:“姐姐眼光如矩,这首词的确不是我写的,乃是家里的一位长辈年轻时所作,被我偷偷抄了过来。”
阁楼里一时间噪杂声渐起。
“安静!”楼金玉敲了敲桌子,又看向了陆殷:“这样的词,你能念出几首?”
陆殷大感头疼,心道这女人是要挖自己的老底,但也不敢声张,只好回道:“姐姐想要几首就有几首。”
楼金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温声道:“妹妹刚刚来到这里,很多规矩都不知道,明日我便让教习先生过来,教一教你做事和仪态。”
陆殷咬了咬牙:“不学行不行?”
楼金玉语气很是平静:“你说呢。”
陆殷沉默地低下头。
楼金玉忽然轻笑了一声道:“妹妹不必这样紧张,你是我引进门来的,便是我东厢的人,连那李妈妈都没法拿你怎么样,你在这里吃好穿好住好,谁也没办法再欺负你。你记住了规矩后,我就送你到曲家学琴,学成归来后你就是这阁子里招牌的人物,就连那公子王孙见了你也要客客气气。”
陆殷冷冷道:“学的再好也只是个表子。”
“咚”的一声,陆殷被一脚踢到了地上,真不知道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力气为什么这般大。
陆殷爬了起来,目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的女子。
楼金玉拍着那被踹红了的脸,笑吟吟道:“妹妹在这得好好听话,莫要说这些污耳的脏字,不然姐姐有的是办法整治你,明白了吗?”
陆殷冷哼了声,又挨了一耳光。
楼金玉冷声道:“把这个贱婢扔进柴房,一天就给她一顿饭,什么时候她主动说要学规矩了,什么时候把她放出来。”
陆殷被关了三个月,还是碧儿偶然一次提起时才把她放出来的,出来的时候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但还是说了一句,老子不当表子。
她最终还是去学规矩了,不然得饿死。
饿死是人世间最痛苦最绝望的死法,尤其是对一个命硬的人来说,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她学了两个月的规矩,索性这次那女人没再难为她,大概也是震撼于她的执着,只是楼金玉不知道,这女孩呆过比这还久的禁闭,关押早已经习惯成了自然。
虽然这是世间最孤独的习惯。
出来以后陆殷收敛了许多,在牢牢记住了园子的地形后,跑腿端茶样样在行,丝毫没有把自己当一个瞎子看。她每日奔波于小楼与自己的房间,尽量让自己多与那些丫鬟接触,好打听外面的消息。只在她在称呼别人的时候都是姐姐,称呼自己永远都是一句表子。
楼金玉隔一段时间便会跟他要一次诗稿,她总是每求必应,但提出的条件是不会签任何形式上的合同,也不能让任何雄性生物碰她。楼金玉在听到这般古怪的条件时大大地取笑了她一番,但依然答应了她。
春风早尽,夏日匆匆,就连秋雨也接近了尾声,陆殷在园中一晃半年,出来的时候险些连路走不稳了。她在园子门口站了许久,终于在丫鬟们的催促下才登上了马车。
她们是要去集市里买礼物,明天便是陆殷拜师曲家的日子。她在流连阁呆了这么久,没有一次提到过自己有一封庆元大师写给乐圣曲晓声的信,天知道这群女人们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对她做什么,陆殷不敢去赌。所幸她们也未曾发现这个消息,即使在搜查她包裹的时候,也只是发现了里面那件破烂的黑衣与一百余两碎银子,还有那封从表面上看没有任何痕迹的信。
楼金玉没有给她喂什么毒药也没有押着她的什么东西,只是简简单单对她说了声:“早去早回。”陆殷没有跑,她也知道自己跑不掉。
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很是热闹,没有什么欺横霸市更没有什么强抢民女,有的只是一片安乐祥和。但女孩们还是换上了男装,毕竟在这世间女子抛头露面终究是一件不甚光彩的事情,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修和侠女,就连雏妓也不愿打破规矩。
陆殷对此不满地撇了撇嘴,她幻想了一整夜的桥段,什么皇帝王爷微服私访看中了让她脱离苦海,什么剑侠散人大战于大街之上使得她乘着人仰马翻之际溜之大吉。可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说电影终究还是小说电影,不得当真。
小丫鬟们早已将曲府中众位大爷的爱好打探的明明白白,一会功夫便将礼物采购完毕,时间尚早,众女便在各家糕点铺小吃摊前兜兜转转,又于那胭脂水粉店里挑挑拣拣,累的陆殷大呼求饶。
照顾到队伍里“最小”的那一位,众女只好提着一大堆的胭脂零嘴嘻嘻哈哈地走进了一家装潢讲究的茶馆。
茶馆里有个老爷子在说书,声音铿锵有力,言语间字句珠玑。小丫头们抱着胭脂盒子嗑着瓜子咬着糕点听得流连忘返,陆殷却在那里困得哈欠连天。
这时,一阵琴音从外面隐隐传来。陆殷初时不觉在意,但细听片刻后却发现胸中有一团郁气愈积愈沉,心中似有一团火焰雄雄燃起,几欲把她吞噬。
陆殷越听越怕,慌忙捂住了双耳,这时怀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柔和清凉的气息,与那从内心生出的燥热之感对抗,许久之后,心间那团魔火渐渐平息了下来。陆殷从怀里掏出一摸,原来是在山神庙时玄明和尚送给自己的佛珠,她心中稍稍安定,却又发现那佛珠上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啪!”的一声碎成粉末。气得陆殷暗骂捡便宜没好货。
这时没有了佛珠的庇佑,那琴音更加嚣张无忌地涌来,心中的魔火猛然大盛,燃得她肝胆具灼。
她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靠在椅子上连连呻吟道:“别弹了……疼死我了……”
整个茶馆一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惊愕地看着这个女子。
那琴音仍在继续。
一旁的紫儿低声道:“妹妹你怎么了,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还要不要紧?”
众人纷纷问候。
陆殷咬着牙问道:“你们......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琴音吗?”
红儿皱眉道:“你在说什么呢?别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把耳朵也坏了吧!”
陆殷摇了摇头,突然恨声道:“我得去找到这个乱弹琴的人,可烧死我了!”说罢,竟提起了竹杖跑出门去。
丫鬟们见状也没法继续呆在这里听书,只好起身向闻声赶来的老板赔了个罪,离开茶馆去寻那跑远了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