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殷对小喇嘛的话半信半疑,她的眼睛连莫分明都说治不好,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屁孩连看也没看就说大话,但许是这孩子的天性善良,不忍看她受失明之苦。想到这里,陆殷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她摸着小喇嘛的脑袋道:“姐姐感谢你的好意,但姐姐的眼睛姐姐心里清楚。”
小喇嘛把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认真地说道:“姐姐,我真没有骗你!我真的能让你看见东西,即使不需要眼睛。”
陆殷眉头微缩,“你是说,我不通过眼睛也能看见?”
小喇嘛点了点头。
陆殷想了想,死马就当活马医吧,反正已经瞎了这么多念了,于是便道:“你说,姐姐听着。”
小喇嘛舔了舔嘴唇,腼腆地笑道:“姐姐,我有点饿......”
陆殷露出一丝微笑,看来这小喇嘛不傻,还知道讨价还价嘛,从怀里掏出了那两个包子递了过去。
小喇嘛眼睛一亮,接过包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两个小腮帮子鼓得像丫鬟的小发髻。
陆殷看不见小喇嘛的憨态,但也能听得出他吃得正欢,不由问道:“你能来这里,多半也是曲府的客人,难道曲府的人没有好好招待你吗?”
小喇嘛啃着包子头也不抬,“他们不知道我和师兄的饭量,就送来一个饭盒,里面除了三盘青菜两碗米饭什么也没有,我和师兄都没吃饱,半夜里饿的实在睡不着觉,只好出来找东西吃了。”
陆殷哭笑不得,“你们就不会和那些仆人们要吗?”
“师傅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们住人家的房子有吃的就不错了,不敢奢望别的。”
“你师傅是让你们别欠人情,而不是不让你们吃饱饭,哎,可真是个呆和尚。”
“和尚是中土的修行人,我们是西胡的,不一样......”
“知道啦知道啦。”陆殷点了点头,忽然又好奇地问道,“你说你们来自西胡?那你知道不知道西胡那有个地方叫无量山?”
小喇嘛老老实实答道:“我们就是无量山的喇嘛。”
陆殷有些发呆,怎么这么快就遇到了无量山的人了?这时又想起方才那小和尚惊吓时打出的一掌,以及那瓶神奇的丹药,寻常的一些小门小派的确培养不出这般又小又卓越的幼苗,也没有那般见效的秘药,陆殷下意识地认同了他的身份。
“据我所知,无量山离这里极远,乃是这片天地的西北之地,而这里是正南,小喇嘛你们跑这么远来干嘛?”
小喇嘛捂着嘴含糊道:“师傅不让我们告诉别人。”
陆殷撇了撇嘴,“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这南国一片乱土,天天争来打去,值得让人放心上的不过是那摩柯院和钟山罢了。你来自佛宗,这里又是宋国,你师傅是自己一个人去摩柯院,把你和你师兄丢在这里了吧。”
小喇嘛瞪大了眼睛呆呆道:“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可得了吧,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有笨蛋才猜不出来。”
小喇嘛抱着她的手臂可怜兮兮地说道:“姐姐,你自己知道就好了,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师兄知道了,一定会骂死我的!”
陆殷咧嘴一笑,“姐姐不说。”
小喇嘛狠狠点头,“姐姐最好了。”
“但是你得告诉姐姐,你刚刚说的那个能让姐姐看见东西的方法是什么呀?”
小喇嘛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我可以告诉姐姐,但是这里太黑了,我胆子小,能去姐姐住的地方吗?”
陆殷笑道:“方才那会你还说你什么也不懂,现在看来,你这小鬼可坏的很呐!一会要帮姐姐揉揉胸,一会又要让姐姐领你去姐姐的闺房,再一会,是不是要说时间太晚了不敢回去,让姐姐抱着你睡呀?”
小喇嘛弱弱地说道,“我没有......姐姐你想多啦.......”
陆殷摸了摸他的小光头,撑着地站起身来,小喇嘛自觉地从门框上拿过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又撑起伞提起了灯笼。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二人也没有那等候的想法,直接撑起纸伞冒着大雨走出门去。夜晚的风呼啸冷冽,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薄薄的伞面上,溅起了无数的水花。小喇嘛提着灯笼,陆殷举着伞,二人就这么走在雨中,平静而自然,如同大浪中的一块礁石。
小喇嘛抬头看了陆殷一眼,发现美人的头发依旧披散着,在风中不住地摇散,不由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把头发束起来啊,这样散着感觉好像......”
“女鬼?”
“嗯......”
陆殷淡淡地说道:“因为我乐意,我不想束就不束它,自然点不好吗?”
“姐姐你说啥都是对的。”
“你个小喇嘛,不叫我什么施主啊檀越啊,偏偏学那些没皮没脸的公子们称我姐姐,说你不安好心,你还不承认。”
“因为你长得像我姐姐啊,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的姐姐一样。”
陆殷笑道:“那你有姐姐吗?”
小喇嘛脸色一红,“没......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和你姐姐长得很像啊。”
小喇嘛把脸别了过去,“正因为没有啊,所以姐姐的模样照着你的模样想不就好了。”
陆殷愣了一下,这话她曾经同绮君说过,那时候小丫头的心情也同她现在一般吧,匆匆一别,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你叫啥名字,小喇嘛。”
“我叫方祖。”
“你叫啥?”
“方祖!”小喇嘛以为她没听清,声音大了些。
陆殷突然笑了起来,捂着嘴笑个不停,小喇嘛无辜看着她道:“我的名字很好笑吗?”
“在我们家乡,方祖是骂人的话。”
小喇嘛有些尴尬。
陆殷心中一动,笑道:“不如我重新给你起一个吧。”
小喇嘛义正言辞道:“我的名字是师傅给起的,别人怎么起的了?”
“你不是我是你的姐姐吗?怎么现在倒成了别人了?”
小喇嘛低下了头,真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啦好啦,就当是给你起的小名嘛,大名是别人叫的,小名是姐姐对你唤的,怎么样?”
“好......好吧。”小喇嘛为难地说道。
陆殷偏头想了想,笑道:“我们都是来寻夜宵吃的,又在这雨夜相遇,无论是夜宵还是大雨都是缘分,你们佛家不是最讲缘分吗,不如就叫你逢雨好了。”
小喇嘛皱着眉头道:“姐姐莫笑我,当我不知道中原有句话叫作‘屋漏偏逢连天雨’吗?”
“那不如叫雨缘?”
“听起来像言情小说的名字。”
“那起夜怎么样?”
“姐姐你是在骂我吗?”
小喇嘛突然鼓气道:“姐姐何必这么执着于宵夜啊缘分啊,我们此刻走在一起听着这漫天的风雨,不也是一种境遇吗?我觉得‘听雨’就很好。”
陆殷一愣,突然大笑起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妙哉妙哉!”
小喇嘛难为情地说道:“姐姐笑什么,是觉得这名字太难听了吗?”
“不不不。我觉得好极了!既合你年龄又合我身份,就是气氛地方不对劲。说你不懂你还不承认,看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撩人于无形之中。”说着说着,陆殷又笑了起来。
小喇嘛听得一脸茫然,腆着脸小声道:“我告诉了姐姐名字,姐姐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呢。”
陆殷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姐姐叫陆殷。”
陆殷突然呆住了,她为什么说出了自己的本名?
“咦?姐姐你也姓陆?”
“天下姓陆的这么多,姐姐姓陆不稀奇。”
小喇嘛瞪着眼睛道:“前几天见到的一个胖胖的老爷爷,他说他也姓陆,好像来自什么陆家,姐姐,你和这个陆家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啊?”
陆殷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别胡思乱想,我的小屋到了。”
“住的好远。”
“是你走的磨磨唧唧好不好。”
陆殷把披风解下丢到衣架上,灯笼雨伞俱放于门口,摸着桌子坐下,取杯倒水一气呵成。
方祖端着茶杯呼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好奇地问道:“姐姐,你的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还能回到你住的地方,连动作都这么自然呢?”
陆殷淡淡道:“无他,唯脑熟耳。”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姐姐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就好,莫说出来,我和那个陆家没什么关系,也不可能有关系。”
方祖瞪大眼睛,“你说话的语气和师傅好像哦!姐姐,为什么你不愿别人知道你的名字呢?”
陆殷想了想,说道:“姐姐给讲个小故事你就知道了,从前有座仙山名叫花果山,山顶上有块仙石,有一天,这仙石炸开蹦出只猴子来,这猴子在花果山混了许多年当上了大王,别人都叫他石猴大王。但有一天,石猴大王想追求更高的境界,就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找了个老神仙当徒弟,老神仙给它起名为孙悟空,孙悟空学成归来后便让别人叫他孙悟空,再也不让人叫他石猴大王了。”
陆殷顿了顿,又道:“无论是石猴大王还是孙悟空,都不过是他的称号罢了。我现在就好比那只猴子,无论叫陆殷还是什么别的名字,都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我就是我,永远都不会变。”
小喇嘛却轻声道:“我倒觉得,是那个猴子自卑。”
陆殷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他学了本领回来,就已经不算是个真正的猴子了,甚至可以说变成了神仙。神仙的名字叫孙悟空,猴子的名字才是石猴大王,那个孙悟空不让别人叫他石猴大王,只不过是想割舍自己的过去而已。”
陆殷呆住了。
小喇嘛看着她的脸认真地说道:“其实吧,无论是石猴大王还是神仙,他的身子都还是原来的那只猴子,哪怕他的心变了,身子也不会改变的。”
“那如果......身子也变了呢?”
“那他就不是猴子了,但她也不是神仙,一个有着神仙的躯体,却有着猴子的心的家伙,只不过是个怪胎。”
陆殷喃喃道:“我就知道我是个怪胎。”
小喇嘛摇了摇头,轻声道:“其实吧,无论是猴子还是神仙,得看他怎么想,如果他认为自己是猴子,那么他再怎么变,也不过是个披着神仙皮的猴子。如果他认为自己是神仙,即使外表是一只猴子,他也应该努力去当一个神仙。”
陆殷茫然道:“如何去当一个神仙?”
小喇嘛摇头道:“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我自己早当了。”
陆殷沉默下来,她一直称呼自己为洛阳,但依然认为自己是陆殷,还想当然地认为,陆殷洛阳本就是一个人,但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陆殷是她的过去,是她曾经拥有过的身份和人生,而洛阳却是如今的名字,哪怕这个洛阳再怎么不堪,再怎么弱小,也都是她的现状。
她是自卑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她就是想割断自己的过去,但却又一直把自己当作过去的那个自己来看,但那个过去的自己已经死了啊,死在了自己的一跃之下,死在了自己的无奈与逃避之中。她逃避一切,逃避生活逃避社会逃避爱情逃避责任,她一边想融入进去,却又一直在逃避,终于她逃走了,用一个叫做死亡的方法,一跃解千愁,但真正逃了吗?她来到了一个更加绝望的地方,换了个更加逃避的身份,依然在逃避。
你逃得了生死,逃得了过去,但你逃不了你的心。
你就是个懦夫,陆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