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B市，陈铎一连几天都在开会。
战略布置，项目推进，包括负责平台开发的普华公司人事调整，大会套着小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抢在竞争对手前面打响头阵。
免去唐明普华总经理职务，让蒋俊接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按说，阵前换帅乃兵家大忌，但唐明这个人心思都在拉关系结网上，普华大部分业务实际上都是蒋俊在管。
陈铎早就看出了瞄头，正好借机让人力总监闫瑞丢他个顾问的虚名，提前老养。这么一来，唐明有苦也说不出，自己推荐的人把他挤走了。
当初在陈铎面前夸奖蒋俊，为了拉拢人心，也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陈铎竟然就坡下驴，来了个顺水推舟。
搞得唐明措手不及，擅长察言观色，搞人际关系的他到底没参透陈铎的心思，
为了将损失降到最低，交接前唐明找到闫瑞提了个不情之请：“你看，能不能把设计部丽娜调到总部去？唐明言辞恳切，“这姑娘很努力，我也是惜才，想帮帮她。”
人睡过了，总得办事，唐明怕丽娜真闹起来，来个落井下石，那他唐明苦心经营的正面形象可就彻底毁了。
见闫瑞不说话，唐明紧接着说，“闫总监，就算我老唐退休前的一点小要求。”
“道貌岸然”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闫瑞虽然不信他的话，也不清楚他和丽娜究竟什么关系，但是盛世集团旗下所有员工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培训的，而且采用末位淘汰制，不合格直接开掉。
这次要不是念在唐明五十多岁的份上，也就直接扫地出门了。
“你让她后天到营销部报到。”闫瑞想了想，答应了。反正营销部正缺人，莫不如给他个心理安慰，要是丽娜能力不行，制度摆在哪呢，自己走人。
就这样，唐明虽有不甘，还是安心回家养老了。
这天，盛世集团顶层会议室。
窗子被遮光板挡着，整间会议室被白炽光笼罩。陈铎身穿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浅灰色蓝纹领带，坐在紫檀色会议长桌的主位，身体略微前倾，手指交叉放在桌上，露出衬衫袖口两颗方型精致的水晶袖扣。
他漆黑的眸子淡然无波的看着对面幕布墙上的画面。
长桌两边分坐着集团的副总，还有十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大家目光焦点都在投影机投放的面画上。
蒋俊坐在其中，用手提电脑给大家演示平台的操作过程。
“大家看到了，操作很简单，平台首要位置投放自营户外真人秀节目。”蒋俊用鼠标在贴着图片的左上角位置圈了一下。“右面这一块是影视专栏。”他点开给大家演示。“下面则是直播区域，也是将来自媒体发展的一个方向。”
演示完，蒋俊抬起头，“陈总，目前平台测试已经全面完成，发现的漏洞也尽数修补，户外真人秀节目同步直播技术也已经就绪。先前冯齐去采景，随行的卫星车与技术部搭建的运行环境也调适完毕。针对直播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画面延时、失帧等问题，我们也事先做好了预案和应对措施。请陈总放心，普华保证完成任务。”
“嗯，”陈铎点点头，眉峰微挑，“我相信普华的实力，也相信蒋总经理的个人能力。”他身体靠在椅背上，露出赞许之色。
蒋俊除了对倾心那点小心思令他不爽外，不可否认，决对是名干将。
“谢谢董事长的信任，普华和我个人一定不负众望。”自己不但没被唐明牵连，还被升职了。蒋俊承认，他被陈铎不带感情色彩的决定收买了。
唐明那一套，他早烦透了，加上倾心的事，使他动了辞职的念头。倒不是对倾心爱的镂心刻骨，非娶不可，他是事业心很强的人，他怕陈铎像唐明那样好色不干实事，那么他在普会以后的前景也不会好，莫不如趁早离开。
事情就这样来了个180度的大逆转，不早也不晚，弄得蒋俊比唐明还意外。就像从过山车上下来，心一下就落了地。
“冯齐，你们那边的情况？”陈铎侧头看右手边负责户外探险节目的制作总监。
平台硬件没问题，软件必须一炮打响。
冯齐蓄着大胡子，留着一头长发，一副沧桑的模样。乍看，颇像某位专拍金庸小说的内地导演。
可一说话，便暴露了真实年龄。
“陈总，演员和从美国请来的摄制团队明天出发，前往外景地拍摄宣传片，造势也将同步进行。”
冯齐说着，识意投影幕一旁的工作人员放映演员及外景地的相关资料。“拍摄环境相当艰苦，在中越边境原始森林。”
面画全景是用无人机拍的，幕布上密密匝匝满眼墨绿色，森林内荆棘从生，举步为艰，还有蛇……
“光鲜亮丽的演员在这里生活两个月，估计要被打回原始状态了。”挨着坐的闫瑞和安迪低声交谈。“确实吸引眼球，有看头。”
“因为有信心通过这档节目带出一批一线明星，我们没有采用全明星阵容，节省的制作成本，可以用到节目航拍和后期效果呈现上，一举两得。”冯齐眼中掩饰不住创作的欲望。
陈铎看中的也是他对艺术的热忱。
冯齐之前在记录片领域小有成就，这次对他来说，也是新的尝试。
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下午六点。陈铎抓紧时间问了市场部关于各大卫视洽谈转播权的事，和广告部关于节目冠名的事，在确定这个星期都可以搞定后，散会。
他接下来还要出席一个商业应酬。
临走前，陈铎把安迪叫到办公室。“你带头，行政部今天都不许加班。”他表情严肃，说的却是暖心话。
安迪站在宽大的办公室桌前，怔了下，“陈总，您都没休息，我们休什么呀？”说完笑了，“怎么感觉老板在给我们打工。”
最近，连她都累出黑眼圈了，陈铎的日程从早排到晚，睡眠时间少的可怜，精力却依然旺盛。
“我怀疑您是不是铁打的。”
陈铎转了下手中的签字笔也笑了，他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累不累自己知道。
只是他这个人习惯波澜不惊，不形于色。
“这是命令。”陈铎换回严肃的表情，结束了对话。
突然多出了几个小时的闲暇时间，倾心踌躇是去书店逛一圈好呢，还是买菜回家做一顿丰盛晚餐好呢，总之，今天难得不加班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最近太累，从S市回来工作量翻倍，还好她做程序员时就经常加班，顶得住。
倾心关掉电脑，边收拾桌上的文件边琢磨，一旁的手机响了。她瞄了眼，是久未联系的侯大帅，犹豫了好一会才接。
“哟，通了？”侯大帅略带调侃的口气：“我以为你又换号码了，有点意外。”接着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你打电话难道专为验证我换没换号？”自从上次在老家医院，两人再没见过。“要是这样，我挂了。”
“哟，生气了。”侯大帅赶快换了口气，“你上次说回来请我吃饭，我等了一个月，也不见你打电话，只能自己送上门。”
“原来是和我讨饭来的，”倾心噗嗤地笑了，把桌子上的文件插到文件架里。
侯大帅还是老样子，只要倾心佯装生气，他立刻就现了原形。“可不嘛，想吃你一顿，太难了。”说得倾心跟葛朗台似的。
“改天不忙，我请你。”行政部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安迪经过倾心工位，无声说了句早点回去休息，也下班了。
侯大帅软磨硬泡，“别改天呀，一改天就遥遥无期。这样吧，则日不如撞日。我正好路过你们公司，我在楼下等你。”
他工作的医院在西城区，倾心在东城区，顺路纯是瞎扯。听暮晨说倾心调到盛世集团总部，侯大帅特意和同事串班过来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就真成了吝啬鬼。“好吧，你想想吃什么，我五钟后下楼。”
倾心出公司就见身高腿长的侯大帅靠在一辆黑色大切诺基的车头，黑色夹克，蛤蟆镜遮住半张脸。
多年部队生活，把侯大帅打磨成了一个标准硬汉，而医生的职业，又让他多了几分铁骨柔情。
“等很久了？”倾心哂笑招呼。
“没有，刚到。”其实，刚才那通电话侯大帅就是在楼下打的。
“你这样子……”倾心说着，瞥见路过的一个小姑娘被侯大帅的形象唬住了，故意抬高嗓门说，“你这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来要饭的。”
花痴的小姑娘一听，立刻睁大了眼睛，诧异地望了一眼倾心，一溜烟走啦。
倾心抿嘴坏笑。
“这招真够损的，”侯大帅摘下墨镜，指了指倾心，“饭还没吃呢，就开始报复。”说完也忍不住笑。
“走，带你去个地方”。侯大帅拉开车门。
“你带路，我开车跟着。”怕他误会，倾心解释，“明天公司早会，用车方便。”
侯大帅没废话，带她去了一家招牌已经褪色的东北菜馆。
“欸，我跟你说，这家特正宗，跟咱们小时候吃的一个味道。”到了地方，侯大帅放下车窗，指挥倾心挨着他的车停好，就开始介绍。
店内装修简单古朴，墙壁用泛黄的旧报纸糊的，两人挑了一个小单间，倾心瞧见东北大花被面的桌布，笑了，“你是怎么找到这家店的？”
这种布料是她妈妈小时候流行的，她都没怎么见过。
“一会告诉你，”侯大帅故作神秘，脱下夹克搭在椅背，接过服务员手中的菜单开始点菜，“酸菜锅，苦肠、血肠、拆骨肉、粉条，再来个手掰肝。”一副猛宰倾心的架势。
其实他没怎么变，还和小时候一样，比如现在的无厘头，这种馆子又能贵到哪里。
倾心托着下巴，思绪开始神游。每次见到侯大帅都让她忍不住想起汪禀浩，他们是最要好的兄弟。
“我有这么帅吗，你一直看我。”侯大帅把菜单推给服务员，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倾心恍过神，坐直身体，“你才说什么？”余光瞟见服务员忍着笑出去。
“没说什么，”侯大帅抽了张纸巾，没吃饭先擦了擦嘴，无疑想遮住笑不让她看。
“肯定不是好话，”倾心皱了皱鼻子，小声嘟囔。
她隐约觉出侯大帅在刻意营造轻松的氛围。不清楚他找自己是为了叙旧，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菜品都是事先煮熟的，客人点完，服务生直接上菜。所以，服务生出去没一会就端上来热腾腾的酸菜锅坐到桌子中间的电磁炉上，按下开关，小火继续烘着。
其实和四川火锅很像，只不过东北酸菜锅的涮品都是熟的。侯大帅把陆续上来的苦肠、折骨肉下到锅里煮。
倾心尝了口血肠确实是家乡的味道。“你再尝尝这个，特别酸爽。”侯大帅拿起汤勺给倾心盛了碗酸菜汤。
两个人在品评家乡菜的话题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彼此都在小心回避着什么。
兜了一会圈子，军人出身的侯大帅耐不住了，“你才问我怎么找到这家店的，”他忽然话锋一转，字斟句酌起来，“你还记得隔壁班的王纯吗?”
搅着汤碗的手蓦地一顿，倾心默了声，想用沉默的方式暗示侯大帅不要和她提这个人。
可显然失败了。
“她过得很不好，”侯大帅接着说，“当年她家歌舞厅被查封，她高中没毕业就南下打工，后来嫁给了看赌场的混混。那男人吸毒还家暴，孩子出生没多久，就和夜总会小姐跑了……”
“别说了！”倾心骤然打断，碗重重放到桌上。“我不想听她的事。”眼前像凝了一层雾气，视线变得模糊。
王纯这个名字潜意识里就是伤害的代名词，还有那些她不愿回首的往事。冒着热气的汤锅烘着眼前的那一层水雾，餐巾纸被狠狠攥在手心，她在奋力招架涌上来的眼泪。
“她就在这家餐厅洗碟子。”侯大帅来的时候就想到倾心听到王纯后的反映。他是学医的，想通过这种刺激的方法将倾心从过去的泥淖中拔出来。
倾心腾地站起身，“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纸巾被攥出了纸屑，还是没克制住眼泪顺着脸颊掉下来。她负气的揩了一把眼泪，抓起椅子上的背包就走。
幸好包间不大，侯大帅眼急手快，上前挡住了门，“你听我说，倾心。”侯大帅把她推到椅上坐下，“事情过去十年了，你总不能一直蒙在阴影里过日子。”
侯大帅双眉紧锁，情绪也有些激动，“我知道你躲着我，就是不愿望想起过去的事。可你比我更清楚，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侯大帅的话字字珠玑，像一把刀赫然割开她看似愈合、实则已经化浓的伤口，那种感觉不是一个“疼”字能说得清楚。
倾心低声抽噎，肩膀时不时的颤抖。侯大帅没再说话，也没劝慰，任她发泄。空气仿佛凝滞，两个人沉默以对。汤锅咕嘟咕嘟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好一会儿，侯大帅动作缓慢地拽了张纸巾给她：“好受点了吗？”生怕声音大了，她会大哭起来。
“怪我，事先没和你说一声。”侯大帅叹了一口气，“可我要真说了，你能来吗？”侯大帅懊悔自己是否过于鲁莽。在倾心车祸住院期间，他就动过这个念头。
那时她躺在病床，他没狠下心。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刚开口，强压下去的眼泪又涌上来。“可是.......”她痛苦地摇头，“可是……我就是忘不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侯大帅内心抓狂的想抽自己。不过，他很快找回了冷静。
“有些事情以前一直不敢和你说，”侯大帅像陷入了回忆里，声音沙哑而低沉。“汪禀浩后来是想和你修补关系的，在听说你父母离婚时，他曾和王纯提过分手。他们的关系你知道的，就那么回事。他喜欢你，你也知道。可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就算他还活着，以你们的性格也走不到最后。”
是啊，她无数次设想他如果活着，他们会不会在一起？答案：永远不会。他太爱玩，否则也不会负气和王纯在一起。就算勉强在一起，她也不会是他唯一的女朋友。
有父亲背弃的前车之鉴，她对感情的忠诚有着执拗的洁癖。这一点，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坦白讲，你对汪禀浩的执念，其实就是不愿接受他已经死去的事实。”侯大帅一针见血，“我知道，你一直自责如果当初没有拒绝汪禀浩，他就不会去找王纯。可你比我更清楚，当年即使没有王纯，也会有别人，年少时的那点喜欢能支撑多少热情？”
“求求你，别说了。”倾心捂住红肿的眼睛，不想听，也不想看他。胃部像有什么东西用力在搅。
侯大帅单膝蹲在椅子的扶手边，看她手指下滑落的眼泪，“对不起，倾心。”他声音仿佛也潮润了。“你何苦折磨自己呢？他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痛苦的活在他的阴影里。”
“说来奇怪，他死了这么多年，我很少梦到他。可最近不知怎么的，这坏小子总搅得我睡不安稳。他跟我说，你总是抓着他不放，害得他像孤魂野鬼似的无法投胎。”
说到这儿，侯大帅自嘲的苦笑：“我是学医的，解剖过很多尸体，从没做过鬼魂的梦。真的，倾心，那个梦境太真实了，他身上的衣服，胸前的血迹......”
“你说够了吗？”倾心从椅子上跳起来，发疯似的堵住耳朵。汪禀浩当年死的太惨烈，那血淋淋的场面是她从不敢触碰的记忆。
“报歉，我伤害了你……”侯大帅颓然地站起来。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红得吓人的眼睛让他想到当年在场的自己。
虽然这么做都是为她好，可侯大帅也觉得自己够王八蛋的。“一切都过去了，”他试着安抚她躁动的情绪。
可倾心哪里还听得进去，她朝他死命推了一把椅子，拼命夺门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