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劝君莫惜金缕衣
果不其然,她这边刚一举手,早有防备的小二就抓住她的手腕向外一推,那环刘奭所送的玉镯立刻呈现在众人眼中。
玉饰的光辉一闪,立马有懂行的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凑近细看,不住口地赞叹:“不错,不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菜玉极品!且不说这材质只有宫中独有,只看这设计新颖逼真,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所以一般人家绝不会有这种东西,只是不知道怎么会流落在叫花子手中,真是明珠投暗呐!”
听说御制极品神秘流落民间,闲人们立即议论纷纷,那小二更是自为得理地高声嚷叫“大家这下子信了吧!这个小叫花就是个小偷”!
这些闹哄哄的声音虽然近在咫尺,听在未央耳中却似乎十分遥远,只因她满脑子都是那句“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懵懵懂懂的心里似苦似甜,眼泪不知不觉悄然滑落,只在嘴里机械地重复“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
正乱着,却见一个中年人从客栈二楼缓缓走下,边走边不悦地说:“这都吵闹些什么?还让不让人清静一会儿了?”
一看住店的常客表达了不满,小二赶紧上前陪笑:“打扰英先生了,小的给您赔个罪,您老千万别生气!这不抓了个小偷,大家都商量着该怎么办呢!您老见多识广,不如给咱们出个主意?”
被叫作英先生的男子闲闲地在桌边坐下,抿一口小二奉上的热茶,漫不经心地瞥了“小偷”一眼。这一瞥之下,正好碰上未央偷偷看向他的眼神,这娇俏的面孔、这英挺的眉宇都与他方才在房中扼腕叹息的一对伉俪相合,让他不由得双手微抖:难道这世间真有能读懂人心的神灵巡游不成?
努力掩饰住心里的激动,英千秋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目视未央片刻后才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小偷!你看看她的穿戴,也该猜到她是京城人家的小姐,大户人家里有两件祖传的御制品都是常事,有什么必要这般大惊小怪?她既然饿了,你去叫厨房下碗热汤面,让她吃饱了再问问清楚!如果帮她找到亲人,你就交上好运了,不光她父母会重金酬谢,就连老天爷都给你记一功的!”
一番话说得小二眉花眼笑,听一句应一声,听完赶紧恭恭敬敬地请未央上座,自己一溜烟儿地窜到后面去了。
看着未央坐在对面淅沥呼噜吃完汤面,英千秋才和蔼地问:“吃饱了吗?”
“嗯!”点头的同时,未央乌溜溜的眼睛直盯向他。
“那你好不好现在告诉我,你是京中谁家的孩子?我好送你回去?”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叫英千秋考虑再三,只因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希望听得什么样的答案!
“我不回家!”虽是答非所问,未央的口气却是十分坚决。
“为什么不想回家?”没想到听到这样的答案,英千秋先是讶异,而后了然地笑,“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做了坏事怕挨打,所以逃了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是……”未央眼睛立即瞪圆,孩童的骇异全部展现在小脸上。
“看来我猜对了!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道错了就要真心改过,再说自己做事自己当,怎能一走了之呢?”英千秋这次是真的被未央的表情逗得悲欣交集……这目光、这神情,何其熟悉矣!
“我才没有做错,我好端端地玩水,又没惹着他,他凭什么取笑我是没娘的孩子?他有父母好了不起么?我看他到了水里还怎么得意!”又想起萧毅那句“杨府也没有你这个人”,未央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如潮水一般漫上心头,黑眼珠转瞬变成浸在天河水里的两粒星子。
一接触到对方疼惜的眼神,小苗所讲的那些传奇故事忽然在未央的头脑里一闪:这位英先生看样子不是坏人,跟着他玩几天,有吃有住,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想到住的问题,她的第一个哈欠立刻应运而生,然后在连续不断的哈欠中口齿不清地说:“我没有爹和娘,也没有家人,先生既然这么好心,不如带我一起走吧!我保证不给你惹祸!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叫未央,我也知道你叫英先生,这样就算认识了!我现在好困,可不可以去睡觉呢?”
第一次躺在客栈的床榻上,未央只觉得一切都新鲜好玩,睡意一时消去,想着这位陌生的英先生对自己真不是一般的好,伺候自己洗脸洗脚梳头发,细心周到得比小苗有过之而无不及。
孺慕情怀悄然而至,她幼小的心灵却懵懂不知,只刹那间对英千秋生出无限依恋,一个“乳燕投林”扑到他怀里,体会着一种陌生的温暖感觉,小声说:“伯伯,你对未央这么好,好像未央的爹呀!”
英千秋听了未央这句话,面上似喜似悲,下意识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黑发,轻声问:“那未央可不可以告诉伯伯,你爹是谁呢?”
“……伯伯为什么不相信我刚才的话?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爹是谁!我虽然住在平通候府,可是……我早就知道老爷和夫人不是我的爹娘,我只是他们好心收养的孩子!小时候,我听二哥叫夫人娘,我也跟着叫了一声,夫人就哭了,从此以后我就再没叫过了!为什么人人都可以叫娘,只有我不能叫?我爹娘到底在哪里呢?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幼小的心灵终是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悲哀和伤感,未央在心中埋藏了许多年的疑问和着眼泪脱口而出。
听英千秋说得如此笃定,未央惊讶得忘记了哭,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追问:“伯伯认识我爹娘吗?是他们叫你来找我的吗?他们是不是也很想我,像我想他们一样?”
看着那双灵动眸子里闪烁的愉悦和希望,英千秋怎忍心再去伤她的心?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她的意思回答:“伯伯和你爹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自然是认识的!”看她急不可耐的神情,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又含笑说,“改天闲了,伯伯一定细细告诉你关于你爹的好多事儿,现在很晚了,未央睡觉好不好?”
这样宠溺的语气和温柔的眼神让未央体验到一种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怕自己不听话会导致这种幸福转瞬即逝,所以就算万分舍不得,还是乖乖地从他怀中退出,老老实实钻进衾里,从衾角眨巴着眼睛小声央求:“伯伯,你等到我睡着再走行吗?并且你要保证,明天我醒来的时候,你不能丢下我走了,好不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才满足地叹口气,面朝床里睡了。
翌日,等未央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却发现盖在身上的是熟悉的撒花丝衾,面前从模糊变到清楚的笑脸分明属于小苗。
这么说她已经回到家里了?
那么昨晚许了承诺的伯伯去了哪里呢?
再也见不到了吗?
也无法听他讲父亲的故事了吗?
真切地体会到失去珍爱的心痛,未央的眼泪立即奔涌而出,平生第一次任性地哭叫:“为什么你们都要不声不响地丢下我就走!都是说话不算话的坏人,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了!”
小苗被她突然的哭叫吓了一跳,诧异地唤道:“小姐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没有谁丢下你啊!你昨天跑哪里去了,可吓死我了!要不是那个大先生送你回来,老爷夫人都要去报官了!”
“那位大先生呢?他走了吗?说过要去哪里吗?”明知这个问题问小苗等于白问,未央还是抱了一丝微茫的期冀。
“昨晚他送小姐回来后,老爷请他到书房去的。后来走没走,小苗就不知道了!”小苗一边手脚麻利地给未央穿衣梳头,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只要她的小姐平安回家,其他的事情她可不关心!
未央穿戴齐整,洗漱完毕,虽然早已过了请早安的时辰,她还是照惯例到了上房。看到整天忙于公务的老爷也在,她不由吃了一惊,直觉这种违反常规的状况定是与自己有关,心里不免忐忑:到底是先主动坦白昨天的错呢?
还是静候发落更好?
另外,要不要趁机打听一下英先生的去向?
如果他还住在客栈,自己能不能出府去见他?
不知道小苗有没有泄露她们的小秘密?
如果她真的招认了,以后出府可就更没指望了!
她这边无意识地用手扭着衣带浮想联翩,看在杨恽眼中却是一幅羞怯怯的小女儿娇态,脑子里不可避免地闪现她英年早逝的父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眼神。再回想起昨晚与英千秋的谈话,他不由轻叹一声,和蔼地问道:“未央,你喜欢跟着英先生学习吗?”
虽然正神游千里,“英先生”三个字却似乎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能把未央从遐想中顷刻唤回,让她及时掩饰住语气中的狂喜,矜持地答“是!”
“未央为什么喜欢英先生呢?”回答如此简短,却毫不犹豫,倒叫杨恽在意料之内又有一丝疑惑。
“……因为他教我自己做事自己当,我觉得很有道理!”真实的那个原因到了嘴边,未央却在最后关头猛然收回,换成了另一个自认为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哦!这么说来,你们师徒俩倒是一见如故!此人洞察世事,偏能大隐于市,确是难得一遇的奇人。他愿意屈尊收你为弟子,也是你的造化!”杨恽肯定地点点头,起身离开。
家事虽了,可还有一大堆不足为妇人幼子道的苦衷摆在他面前,叫他实在郁结啊!
诚如英千秋昨夜所言,自己如今的处境确是岌岌可危。当今天子心机深沉,又谙熟为君之道,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之理。戴长乐的恶行朝野皆知,却能安之若泰,无非是皇帝装聋作哑、有心纵容而已!自己平日里自诩刚正不阿,实际上恰如一枚专为牺牲而布的棋子,徒遭小人嫉恨。再加上为了整顿吏治之事,自己屡次犯颜讥嘲主上,就算皇帝在表面上不予追究,那些悖逆之语难保不会被他人利用。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横祸旦夕即至,就算为保家人平安,也到他韬光养晦的时候了!
但是,横祸,如果能避开,也就不能称之为横祸。虽然杨恽在局外人的提醒下预知了变故将至,可惜只提前了一天,或者更确切地说,一天零两个时辰不到,远远没能达到趁早的程度。
因此,若要抽身,谈何容易?
却说杨恽在书房里从头天下午苦思冥想到次日凌晨,依然毫无头绪,正打算到客栈去找英千秋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一声“圣旨到”将平通候府的大门轰开。只见太仆戴长乐带领一彪人马堵在府门口,先大张旗鼓地命令手下将杨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站在高阶上字正腔圆地宣读了圣旨,痛责平通候平日言语骄狂、目无主上,因此他今日奉皇命查抄杨府,并缉拿府中一众人等,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杨恽这边接旨的话音还没落,奉命抄家的兵士已经闻声而动,转瞬就把一个华丽丽的平通候府搜了个鸡飞狗跳墙。
戴长乐先吩咐亲信将搜出来的金银细软、古玩字画一一登记造册,又慢条斯理地踱回堂前,看看跪了一地的杨府诸人,啧啧叹息几声,掏心掏肺地惋惜几句,而后千叮咛万嘱托手下,一定要把候爷与夫人及公子小姐们“客气”地解往廷尉衙门候审。
反正任何人到了酷吏周世的手里,即便不死也要褪层皮,他这个钦差白捡个现成的好人做,何乐而不为呢?
戏剧性的是,杨恽一家并没有如戴长乐之愿去过鬼门关,而是在半路上被大太监田德带来的第二道圣旨截住,不审而禁,直接进了甘泉宫北面的观楼。
突然遭逢大变,却又如此诡谲难测,叫杨恽不得不多费思量:此次冤狱是遭戴长乐陷害,自然不言而喻。问题是,在戴长乐领命之后追加第二道圣旨,不经审问,秘密监禁,还一反常态将一家人关在了一起,不知何意?另外,两个负责监管的兵士除了一问三不知之外,态度倒是十分客气,不光言语上和风细雨,茶汤饭水伺候得也很殷勤。
种种迹象表明,皇帝有意叫杨家躲过酷吏严刑,实际并无加害之意,至多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叫他以后谨言慎行、安守本分。可是既然有意维护,刑讯自己这个正主儿足矣,又何必这般电闪雷鸣地祸及家人?
想到家人,杨恽不由抬眼环顾一圈这间不算狭窄的“囚室”,将家人们各异的神态尽收眼底:素有杀伐决断的妻子不出意外地闭目假寐;长子杨欣目光闪烁、强装镇定;次子杨彦面无表情、安坐如山;敦厚的长媳泪水涟涟,不断搂紧怀中刚满月的婴儿。许是她劲儿使大了,让熟睡的孩子感到很不舒服,嘹亮的婴啼骤然响起,惊得杨夫人从恬然中醒来,急忙伸臂抱过孙儿,轻轻抚拍,低声哼唱,使他重新沉入酣眠。
一通忙乱之后,寂静再次降临,杨恽的目光自然转移到紧挨着夫人而坐的未央身上。只见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写满恐惧,清亮的眸子里水雾弥漫,投向他的眼神既有信赖又有疑问,让他一时间愧疚起来: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最重的该是言出必行,倘若今日竟然不能保全友人的遗骨,他日到了九泉之下,自己有何面目去见她的父母?
“狱卒,速拿笔简来!”
罢了,不管那个反手是云、覆手为雨的皇帝陛下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杨恽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看不上这些藏藏掖掖的勾当!刀俎临头,自为鱼肉,要杀要剐只能听天由命,但若不给个明明白白的说法,他就是死,也绝不甘心!
当杨恽这份涂抹了将近两个时辰的上书终于摆上甘泉宫的案上时,已是当天的傍晚时分,正赶上刘询为国事家事操劳了一天,没有一丁点儿好心情的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