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杨柳依旧君知否
岚一怔,沉默良久又问:“不知出了什么事,让她这样匆忙?她是一个人去吗?不会有危险吧?”
英千秋尽量放松语气:“你不必担心。她只是去看望一个朋友,太平盛世的会有什么危险?你师妹虽然本事不济,对付普通蟊贼还绰绰有余。只要她不在路上惹事生非,断不会吃什么大亏!”
正如英千秋所料,未央自那日不告而别,出了阳乐县后便在一处废弃的棚屋里换上乡野少年常穿的粗布简装,将盘缠仔细卷在灰色布带中,然后紧紧勒在腰间,翻身上马,认准大道,扬鞭向南驰去。
她久居山中,粗茶淡饭惯了,一路上风餐露宿也不以为苦。因为心中有事,道路拥堵时她便绕小道而行,逢市集上好看的热闹她也无心去凑,所以不到二十****便提前赶完了路程。
越是靠近京城越是热浪袭人。未央贪着晚间凉快,道路又清净,所以宁愿趁着夜色赶路,到了城外正是凌晨。其时城门还未开,看看天色大约还需半个时辰才能入城,她便凭着记忆一路寻去,还真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柏丛中找到了一处凸起的黄土垄。
看着眼前和记忆中毫无二致的小小孤坟,未央只觉得无比亲切,跪着用手捧起几抔黄土,轻轻放在坟顶,含泪说道:“爹、娘,女儿回来了!今日匆忙,难说恭敬,只能给您们供些路上吃的干粮。等女儿进了城安顿下来,再来给二老上坟。还望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女儿万事皆顺,女儿给您们磕头了!”
祭拜过后,天色已经大亮。她顺利地进了城,被熙来攘往的人潮拥着挤着,好不容易才到了横门大街。此处向来人多难行,她便下了马,信步走进一家卖成衣的店面,二话不说,先掏出一锭大银扔在掌柜面前。
那掌柜的是个心宽体胖的半老头子,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少年进来,满心不悦,正要喝斥两句,看到明晃晃的银子“咚”地一声落在眼前,立马眉开眼笑地从柜后转出,一边用袖子抹着座椅一边轻车熟路地连声招呼:“公子爷您请坐!您是小店的常客,有什么吩咐打发个下人来说一声就得,这么大热天的,怎么亲自到柜上来了?”
未央暗笑他脸色变得好快,明明是陌生人,偏还能说的这么熟络,却也懒得和他废话,倨傲一笑:“下人们哪里知道货色的好坏?你也不必吊诡,只管把如今京城中最流行的样式都拿出来,让本公子慢慢挑拣。不过本公子有个坏习惯,不爱听人来人往的吵闹声,不知这样会不会妨碍你的生意?要是妨碍的话,你直说,本公子换一家就是!”
那眼皮带水的掌柜怎舍得放走这位深藏不露的大财主?因此他赶忙吩咐伙计在门口拦着,不让其他人进来,说是店中有贵客,让他们稍后再来,又回头带笑哈腰软商量:“公子爷,您看这样行吗?我们做生意的讲究个忌讳,大白天的不能关门,还请您体谅!”
未央看他罗嗦个没完,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行了,别耽误了本公子的功夫,你赶紧去拿货来!本公子待会儿还有要紧事要办,否则也不会光顾你这样的小店!”看到掌柜的招呼伙计去搬货,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招手说,“哎,你这里可有闲着的伙计?打发一个到仙来客栈去,给本公子定个房间。记着要天字号的上房,另叫他们送浴汤到我房里。这是定金,办妥了回来领赏!”
看着那守门的伙计乐颠颠地向南跑去,未央便在椅子上坐下来,眼睛乜斜着一一品评掌柜献宝似地捧到眼前的衣饰。
刚才在街上行走时,她已大致了解目前京城少年着装的流行花色和样式,所以无视掌柜掏心掏肺的吹嘘误导,慢条斯理地挑出几套既不扎眼也不乡气的常服,吩咐小伙计捧着盒子在前带路,她自己骑马跟在后面,挤挤挨挨地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客栈。
一个热水澡洗去了未央满身的尘埃和疲累。当她通身舒泰地躺在床上时,长途跋涉的疲乏和许久未眠的困倦同时逼上身来,吃饭的念头也只是在头脑中一闪,就随着主人一起沉睡在梦乡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的凌晨。未央从混沌中醒来,只觉得饥饿难耐,赶紧起身梳洗打扮,仔细检查着装毫无破绽后才下了楼。听着店小二高声招呼“凌公子,您起身了?小的去给您沏壶好茶”,她一时有些懵懂,不知他招呼的是何人。
直等到店小二拎着个大茶壶飞也似地朝她跑来,她才突然想起昨日入住时胡乱现编个“凌未”的名字,这“凌公子”当然就是自己了,不仅失笑:“多谢!不过本公子现在倒不想喝茶!”
一声客气的“多谢”让店小二受宠若惊,因而喜不自胜地献殷勤:“公子爷不喝茶,想必是饿了。不过一般客人没有这么早起的,所以小店向来不提供早点。不知道爷想吃点什么?爷要懒怠走,小的出去替您叫一份?”
未央本就饥肠辘辘,一听说店里没有现成的吃食,饥饿感更是汹涌,说声“本公子想吃的,你未必备办得来,还是我自己去吧”,脚不点地向外走去。
虽然时辰还早,因是夏日,趁凉出来办事的人倒是不少。
未央看满目皆是昨日风景,和幼时的记忆毫无二致,宛如时光在这条繁华大街上定格了一般,少不了为物是庆幸,又为人非伤感。
期盼已久的风味美食吃在她嘴里,滋味也不过尔尔:原来久别故土,什么都可能变得不习惯了!
长安的干热和于微的阴凉的确是两重天。就算未央尽量少在外面走动,一日后她还是像所有水土不服的异乡人一样染了小恙,茶饭不思,恶心干呕。
客栈的掌柜对此十分懂行,明知这小财主是中了暑,看“他”资财丰厚,且出手大方,是个趁钱的主儿,故而不厌其烦打发伙计替“他”请郎中、熬中药,伺候得甚是周到。
一场小病过去,已经是五六日之后。未央蛰居客栈久了,只觉气闷,便叫小二将门窗悉数敞开通风,自己依着纱窗,居高临下地看街上的来往行人。看着熙来攘往的无论贵贱皆是新面孔,她不自觉地又想叹气。
突然惊觉到她如今是一身少年侠士打扮,这些伤风悲月之态与身份不相称,未央赶紧将那口有始无终的叹气掩饰成一个夸张的大哈欠,然后起身吩咐小二说:“这屋子里药味难闻,我出去走走,你可别忘了晚上的浴汤!”
虽已是日落时分,街面上仍然蒸腾着无处不在的暑气。未央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潇洒形象,手里拿着把大蒲扇,一路走一路“呼呼啦啦”地摇个不停。
一抬眼看到前面有腾腾白气不断溢出,肉汤的香味也充斥了正条街,未央便知是一家卖面的露天摊点。她正要为避开热气横穿街道,就听得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须臾一骑已到眼前,但见鞍鞯分明的骏马背上骑着一位银甲小将,金属头盔上红缨高竖,随风飘扬,越发显得他英气勃发,春风得意。
这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头,原本在面摊前站着的未央正要抬脚走人,那摊上和面的师傅却热情地招呼:“客官是要吃面吗?对不住,刚才怠慢了”,又不满地回头对着兀自愣神的少女说,“都走了还看什么看?光看他能吃饱饭?赶紧倒杯茶来,让客人润润喉!”
那少女回过神儿,翻个白眼冲着男子一噘嘴,小声嘟哝一句“我就看,管你什么事儿”,却也乖乖地倒了一杯粗茶,一面招呼未央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前。
未央看这少女的神情,宛如重现了她当年与刘奭初见的情景,心中不由感慨万千,所以就算腹中并不饥饿,却也顺其自然地坐下去,端起茶碗轻抿一口,看着面摊上并无其他客人,便随意问道:“刚才那位骑马的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那少女听此一问,面上微微一红,回头叫一声“哥,客人有话问你,我到那边去去就来”,说完一扭身离开了摊子。
那位哥哥叮嘱一句“你可别走远,待会儿客人就多了”,把双手在围裙上揩拭几下,脸上堆着笑走在未央对面,哈哈腰说:“看来客官是初到京城,所以不知道他。他就是萧太傅最小的儿子,名叫萧毅,今年才十五岁。上个月他刚入羽林军,也没见出过兵、救过驾,这个月就当了百夫长了,这世道啊,就这样,没法说!”
未央乍听到“萧毅”这个名字,只觉得耳熟得很,却一时无法将刚才那张器宇轩昂的面孔和记忆中的哪张脸孔重合起来,所以只管皱眉思考,并不接话。
面摊师傅看未央犹自苦思,伸手拽过一条长凳,在她斜对面一屁股坐下,索性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客官连萧太傅都不知道吗?他就是当今太子爷的师父,如今在京城里可是这个”……大拇指一翘……“要知道没个亲戚在宫中当差,这些宫中秘闻是打听不到的!”……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说是为了司马良娣娘娘死了,太子爷茶不思饭不想的。皇上急得没法,最后不知萧太傅使了什么法子,把太子爷的心说动了,结果一个姓王的小官的女儿,也是早在宫里当差的,被太子爷一看看中,不到一个月就成太子妃了。我听人说啊,那个王家的女儿要啥没啥,就是运气好得没边儿,嗐!客官你看看,像她这样少才没貌的,能当上太子妃就不容易了,谁能想到俩月没到,她竟然有了喜。那些宫里的太医轮流去看脉,都笃定说她怀的是个皇子。这下子更是了不得!要知道这可是太子爷的第一个孩子,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天生的皇帝命!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宫里面到处都传言,说太子爷其实并不待见她呢。因为她当了太子妃还没到一个月,东宫里就又先后封了两个良娣娘娘。那个姓傅的当娘娘倒是不出人意料,听说是貌似天仙,为人处世还精明能干,宫中上下都喜欢她。可是那位冯良娣原来不过是照顾花木的家人子,长得还不如我妹妹”……心虚地回头看一眼……“据说是太子爷游园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她正好在旁边,赶紧伸手去搀扶,结果自己反倒摔了一跤。这明明就是惊驾的罪嘛,谁知太子爷偏要说她护驾有功,立马封了良娣。你说这不是****运吗?照这样子,我妹子要是进去的话,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也是个国舅爷……”
他这边正口没遮拦地说得兴起,冷不防他妹子走回来,顺手拿双筷子在他脑袋上猛敲一记,嗔怪地说:“天还没黑,你就发梦了!还不赶紧下面去,客人听你胡咧咧就能饱了?”然后对未央含羞一笑,自去忙着招呼其他的食客。
未央听了这一大套话,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她本来就没有什么食欲,此时更是觉得反胃,站起来将几枚大钱“仓啷啷”丢在桌上,摇着大蒲扇照原路回了客栈。
后几日未央无情无绪地重游了许多故地,时时睹物思人,潜意识里希望能无意邂逅刘奭,每每失望而归后又暗暗自嘲:想他如今都有了皇嗣,在宫中储位自然巩固,又有无数妃子美人替他解闷,他又何须跑到外面取乐?
只有自己傻乎乎地怕他伤心难过,巴巴地大老远跑来,其实又有什么用?
这样一想,她不由悲从中来,这才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举目无亲的凄凉。祖父母的慈爱、姨妈的体贴、师父的纵容包括岚的倔强都无比鲜明地浮现在她脑海,叫她恨不能一步跨过千山万水,转眼回到于微山中。
她来时满心热望,唯恐耽误了时日,所以不曾留意过途中的诸多风景。如今她意兴阑珊,既然决定归去,又想着早早回去也无新意,何妨趁机随意驻足、游山玩水一番?所以她这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阳乐县已过了两月有余。
一想见了祖父母又要听不少唠叨,而她满肚子的稀奇见闻正想与人分享,未央便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山中而来。
也不知是因她远道归来体力不济,还是长时间骑马不习惯走山路了,等绿树掩映中的石屋扑入眼帘时,未央已是气喘吁吁。
扶着手边的山石深呼吸了好几口,待喘息稍定后她才扬声叫道:“师父,岚,我回来了!”
静候半日,石屋中别说没人出来,就连一声答应都没有,唯有松涛阵阵、鸟鸣啾啾与往日无差。
未央见此情景,不禁心下一沉,头脑中千百种猜测杂沓而来,她便满腹狐疑地走上前去,一把推开柴门,然后警觉地跳到一边,却只见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远,还未等她回过神儿,又有几只小兽争先恐后地奔出。
未央仗剑走进屋中,看到满室皆空,器物均无,完全是一副许久无人居住的景象,那种无所依傍的孤独感再次侵上她全身,使她忍不住流泪顿足:“师父,岚,你们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啊!”
数月来的委屈和难过此时再也压抑不住,她便在这空无一人的石屋里放声大哭,只哭得身疲神昏,迷迷糊糊地倚在墙角睡着了。
一觉睡醒,天已近午,英千秋和岚也并未如她梦中所见出现在眼前。石屋虽阴凉,她梦中一直在往来奔走,竟是出了一身细汗。
风尘仆仆加上黏汗,叫她自觉酸臭不堪,无法见人,所以她便先到山溪水深处沐浴梳洗,然后换上离家时穿的那套衫裙,这才郁闷地下山回家。
一进家门,未央免不了受一顿唾沫星子和眼泪的洗礼。而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在洗礼结束之后,许久不知所踪的二哥杨彦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