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就这样流了不知多久的眼泪,回应她的依然只是一片死寂。
在绝望的低泣中,她清楚地体会到有某种东西正慢慢从她体内流逝,知道那个静悄悄而来的孩子正在静悄悄地弃她而去。身心剧痛到麻木的她再无精力去和缓缓袭上头脑的混沌抗争,她便毫不抵抗地再次昏过去了。
未央第二次醒来时,小腹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口渴的感觉更加明显。待她趴在溪边喝了几口清甜的溪水,心里慢慢释然:这个孩子本就来的不是时候,如今走了也好。相信他们真有缘分的话,将来一定能够重逢。到那时她一定将他平平安安地带到这个世上来,与他的亲生父亲一起好好爱他,宠他,满足他的一切愿望,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脑子里想着天伦之乐的情景,未央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这一笑牵动了肩后的箭伤和胸口的刀伤,顿时痛得她大叫一声。她这才想起那只羽箭和短刀还在身上插着,亏她倒地时竟然能下意识侧卧。否则的话,肩上的羽箭且不论,倘若压住了胸前的短刀,她就算是自绝于世了!
另外,幸亏她早早穿上了阿忧亲手递过来的铠甲,最后才能在阿忧亲手刺来的短刃之下侥幸逃生,真是“生也阿忧,死也阿忧”。
阿忧以后若知原委,只怕会气得疯掉了吧!
这样自我解嘲地胡乱想着,未央咬牙从地上爬起,蹒跚挪到山壁前,果然在满是青苔的山石间寻得几棵肥壮的地钱。她再回到涓涓流淌的溪边席地坐下,仔细洗净双手和手中的地钱。然后她从溪底捞出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大的扁平,小的浑圆,把地钱放在扁石上,用小石头砸成烂泥,拨到一大张树叶上,摊平,又从身旁随手扯下几把长着郁郁葱葱的刺蓟,依样洗净砸烂,堆在树叶上。
待止血生肌的草药准备停当,未央又从左腕上的机括里弹出一根细针,在自己胸口轻轻扎一下,稍停片刻后将左手按在着刀处,右手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把短刀猛地拔出。在大量的鲜血涌出之前,她迅速抓过大团刺蓟按在伤口上。眼瞅着一层绿色草泥被染成酱紫色,她就再抓一团敷在其上。如此三四次,等最外面的一层绿泥许久不曾变色,她才动手把厚厚的药泥轻轻揭下。
揭到最后,狰狞可怖的伤口暴露出来,连未央自己看了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要说这阿忧还真是心狠手辣,若非有铁甲与玉镯抵挡在前,她的心脏肯定已经被那柄短刀洞穿了!
血一旦止住,未央立即麻利地把阔叶上摊着的地钱泥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周围,一边还在纳闷:这个阿忧对她下如此狠手,究竟为了什么?
处理完胸口上的伤口,她已经累得神昏身倦。看看天色也慢慢暗下来,她便决定先砍掉肩上的大部分箭身,深陷在肌肤里的箭头只好等到明日再想办法取出。
这一通忙乱下来,未央敏感地觉察到伤口处的麻醉感正渐渐向全身扩散,警觉她目前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在昏迷之前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庇护所,至少要能躲过野兽的口腹。
强忍着越来越沉重的困倦感,她从满地的狼籍中找出几副散落的甲胄,拼劲全力挪到山壁的凹陷处铺开,又就近拖来三具侍卫的尸体,让他们背靠山壁而坐,用他们的尸身为她在凹陷处的小窝做了一副屏障。
看看一切基本妥当,她就小心翼翼地钻进蜗居,将宝剑紧紧抱在怀里,尽量蜷缩在甲胄垫子上,很快失去了知觉。
混混沌沌地不知睡了多久,未央忽然被一通粗鲁的拖拽弄醒。等她费了好大劲儿将肿胀的眼皮撑开一线,便隐约看到一截东胡人的发辫在眼前一晃……
东胡!
敌人!
这一个激灵赶走了笼罩在她脑海的重重迷雾,她条件反射地按动左腕机括,瞬间射出两枚毒针,同时迅速将宝剑抓在右手中。
只是她前一日失血过多,后来又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她这一出手自然既无准头也无速度。
面前那人只需略微侧身就避了过去,同时毫不客气地飞起一脚,猛地踢在她的左肩上,痛得她闷哼一声又不省人事了。
这几声响动在一片静寂中显得十分突兀,引得在一旁负手背立的青年男子回身问道:“渐回,什么事?”
踢晕未央的男子回道:“禀邑帅,有一个汉卫没死,还射了一枚暗器!”
“暗器?是那些人所中的毒针吗?”年轻人的语气带了少许的惊讶,看到渐回点头称是,他略微思索后,快步走到山壁前,蹲下身来,伸手探一下未央的鼻息,又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搭,立即命令,“渐回,留下几人继续掩埋尸体,你带上两人到前面搭建毡包,准备热水!”
无知无觉中,一月已过。未央在冲鼻的药香味中悠然醒转,未曾睁眼先下意识地一伸右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她临“睡”前明明抱在怀里的宝剑怎么不见了?
原来她脑海里根本就没来得及留下放针自卫那个插曲的印记,她的记忆依然停留在钻进蜗居的那一时刻!
她震惊之下急忙坐起,警觉四顾,但见室内布局简单空落,可以轻易看到暴露在宽阔空间里的木栅撑杆、包门、顶圈、衬毡及套毡,分明是一个胡人所居的毡帐。
她所在的卧榻上还交叠铺垫着触手柔软的动物毛皮,依此可断定这个毡帐的主人是个富户,只是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满腹疑问的她正想下榻一探究竟,忽听帐外脚步声已近,她就赶紧重新躺下装晕。
既然情势不明,她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未央听着“橐橐”的马靴声长驱直入,顷刻走到榻前,却半日再无响动,她实在按捺不住,偷偷眯起一只眼睛,想要看看来者的面目,这时却听到一声冷冰冰的“问候”:“你是什么人?来我乌桓有何目的?”
未央听着对方语气不善,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干脆打消偷看的念头,使劲闭紧双眼,誓将装晕进行到底。
男子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若是打算就此长睡不醒,在下乐意成全!”
未央一看装晕不成,只好装作大梦初醒,缓缓张开双目,蹙眉思索片刻,呓语一般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哪里呢?”然后未等看清来人面目,她先将惊讶的语气装得十足十地像,“你又是谁?”
在两人目光对接的一瞬间,未央眼中真切无疑的讶异被年轻男子敏锐地捕捉到。只见那男子眸子里波光一闪,接下来的语气里已减去了不少寒意:“你现在乌桓的柳城邑。你既是送公主和亲的汉卫,该知道乌桓大人乌力屠,我就是他的弟弟乌兰若。你在圣山受了重伤,是我救了你!”
听他这么一说,未央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急忙问道:“公主她安然无恙吧?大礼何时举行?你既是王族,自然会入宫庆贺,你带我去好不好?我有要事要禀告公主,若是耽搁了,乌桓必有大难!”
乌兰若却似对未央的反应十分失望,眸子里冷光再现,语带讥讽:“乌桓有难,自有乌桓人去解决,用不着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汉人危言耸听!你的公主已经平平安安地到了柳城王庭做了夫人,饮食起居自有他人照顾,也不劳你费心!你的要事显然无人感兴趣,因为夫人根本就没提到送亲队伍中还有一名女扮男装的侍卫!难不成圣山的屠杀……与你有关?”
阿忧已经取而代她的消息一经证实,未央已是又气又恨,哪里还能忍得下他人颠倒黑白的讥讽之语?因而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讥:“若说屠杀,你们的夫人难道就没份?你们的乌力屠大人难道就清白无辜?若非你们乌桓人上违天命,死绝了女人,你们又何须巴巴儿地跑到长安,死皮赖脸地强娶别人家的妻女?还有你,我好好地死我自己的,管你什么事儿?谁要你假惺惺把我救起?别以为你救了我的命,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就凭你这样往我身上泼污水,我们恩怨两消,互不相欠!”
未央一通大火发完,只觉得胸中的憋闷和委屈消去大半,便面朝里侧身躺下,老实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我累了,需要休息,请你出去!”
没想到一个濒死的女子刚刚苏醒便能如此强辩,乌兰若不禁暗暗赞叹,同时料到若想让她老老实实地自报家门,恐吓显然不起作用,因此他便面上带笑,戏谑地说:“阁下住的是我的旃帐,睡的是我的卧榻,却要叫我到哪里去?”
未央一听此言,立即“腾”地坐起,瞪眼问道:“那我昏迷的时候,你都住在哪里?”
乌兰若看她紧张得如临大敌,故意装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伸手向她身旁一指,一本正经地说:“自然是住在这里!”好似那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根本就无须多此一问!
“你……!”未央先是惊怒,等看出对方一本正经的神情中暗藏着调笑,她便眼珠一转,轻蔑地“哼”一声,傲然一笑,“就知道你们乌桓乃蛮夷之地,缺乏礼仪,不讲体统!我们汉朝礼仪之邦,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你我二人既然非亲非故,绝对不可以同榻而眠。现在你听好了,从此时此刻起,这个旃帐和卧榻就只能是我一人专属,你未经许可不得随便出入!”
在听面前这位陌生女子傲哮怒骂之时,乌兰若总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心头。所以被她这样连讽带刺,他也不觉为杵,反倒莫名愉悦,不由地想要逗引她多说几句,因而继续戏言:“你们上国礼仪之邦,可有说过男男授受不亲?在下愚钝,敬请赐教!
“什么男男授受不亲?不要胡说八道!”未央话一出口,立刻察觉到他语有深意,忙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穿着……
果然是一套东胡男子的装束!
联想到这易装过程中的某种可能,未央便不自觉地飞红了面颊,脱口叫道,“那我的衣服……?”
只叫了半句她就急忙打住:这话叫她怎好问出口?
乌兰若却似十分认真地点点头:“我这里不许他人出入,自然是我替你换的,有问题吗?”
未央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冲到嘴边的痛骂憋了回去,故作镇定地一扬眉:“没有问题!你是医者,病体不讳医,这也很正常!”
乌兰若看她虽面上红潮滚滚而来,久久不去,偏偏还能把话说得如此振振有词,不由击掌笑道:“对,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那么现在你该懂了吧?你既然穿着男装,就算是个男人。既然你我都是男人,大家都一样,也就不存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所以,你要累了只管休息,我也不必出去!”
未央此时无理可讲,累了也只是借口,哪里躺得住?因此便下了榻,赌气说:“你不出去我出去!把我的剑先还我!”
岂料不等她向前迈出一步,乌兰若已迅速堵在她面前,不容置疑地出言拦阻:“剑可以还你,不过你不能单独出入这个旃帐!”
一听乌兰若提出那样令她难以接受的要求,神态还那么倨傲,未央立即大声叫嚷:“我知道你们乌桓贵族都会蓄养家奴,但你别想着救了我就可以把我当奴隶使!你以为我惠……会受这样的侮辱吗?你与其限制我的自由,还不如杀了我痛快!”几声叫嚷后,她竟然难以自控地湿润了眼眶!
乌兰若知她误会,却也不去解释,只把手中的宝剑向前一送,满脸欠揍的骄矜:“一切由你!这是你的剑!你要是想死,随时可以自杀,我会尽量厚葬你这位有骨气的上国女子!”
“你……为什么这么歹毒!”没想到这个忽冷忽热的男子会说出如此冷酷的话,直气得未央头脑发晕,不顾一切地从他手中将剑锋抽出,照着他没头没脑地就是一刺!
未央虽是怒极,可是在刺出青锋的那一瞬间,她心中突然无比矛盾:就算笃定他会及时避开,但若他未曾提防,这一刺即中,她难免良心不安;若是一刺不中,又难解她心头恨意!
那么她到底该希望有怎样的结果呢?
乌兰若在寒光扑面而来之时,握在右手中的剑鞘只随意一抬,就将未央的宝剑震飞,“噌”的一声插入旃帐的一根撑杆里。
看着未央面上似喜似悲,乌兰若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将宝剑拔出,重新插回剑鞘,站在原地抛向未央,一脸的自鸣得意:“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白费气力了!你若想要在乌桓活得长久,最好照我说的来。不过,念在你还有几分胆识的份上,我不为难你。你要不肯在我帐下为奴,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回家乡!你现在就考虑,要快,不要等到我反悔!”
“我不考虑,我不离开乌桓,其他一切随你!”未央这次的回答来得既快又坚决,心道:回家乡?笑话!亏她一向自诩精明强势,如今竟会阴沟里翻船,遭了区区一个宫女的算计,就这么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回长安,叫她有什么颜面活在大汉皇城里?
这个冷血蛮夷虽说喜怒无常,不过他既然不让她随便出入,又让她身着男装,自然是不肯向外泄露她的身份,也就是说,她在乌桓的遭遇绝不会传到刘奭耳中!若真如此,为奴为主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爽快!这么说,你是自愿做我的所有物了!按照我们乌桓蓄奴的规矩,主人要给奴隶赐名。可我就算奴隶不多,却也懒得在这些事情上费心神,所以我一向都是以数字给他们命名的,到你……该是第九个了,你就叫阿九吧!”乌兰若的神情看似十分认真,只是……
谁说阿九之前一定要有阿一阿二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