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足迹天涯忆云深
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想到自己挨饿全都拜乌兰若所赐,她就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拎起他休息时裹身的氀毷,想象着手中提着的就是他本人,使劲乱抖一通出气。
她这一抖之下,便听得地上有物件坠地之声,低头看时,原来是件金丝穿珠扭环的精致饰品。
未央拾起饰品细细一看,便知是乌桓女人手工制作的一种颈饰,想必是哪个与乌兰若两情相悦的女子所赠,所以他才会爱如珍宝,随身携带。许是他今日走得匆忙,才将它遗落在此。
这件颈饰使得未央一时间恍然大悟:乌兰若所谓的要紧事说不定就是去和情人花前月下,自己倒像个傻瓜似地替他看家,先是代他受过险些被毒死,现在又即将被饿死!凭啥她就该这么命衰?什么严令?她就不信出去觅个食,他能真杀了她?
一五一十想个停当,未央又仔细端详一下手中的饰品,得意地向上一抛再接住,脑子里立刻幻想出用它可以换来的无数美食,连忙整理好自己的衣饰,蹑手蹑脚地走到包门处,偷偷揭起帐帘向外窥视。
看来乌兰若确是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他这顶旃帐四周地场宽阔,视线内既无他帐也无人迹,正好方便未央自由离开。
未央一路误打误撞,走了不少冤枉路之后,她竟然也撞到了柳城最大的市集上。
说是最大,却也难和长安的通衢小街相比,其中并无馆舍店铺,大多摆的是露天摊,买卖的商品也都十分单一,除了瓜果蔬菜,便是手工饰品。买卖双方也不存在讨价还价,只要看中货物,当即物物交换。
走过这些土著人的小摊,未央意外发现竟有两三座“奢华”的小小穹庐。她信步走进一家打听,才知道这些店面都是汉人所开,主营布、帛、踩、缯等来自汉朝的奢侈品,因而前来光顾的都是乌桓贵族富户。
只因未央身着乌桓贵族服色,掌柜不敢怠慢,有问必答,一五一十说得十分清楚详尽,却并不敢向她兜售货品。
未央毫无兴趣地将店内布帛检阅了一番,“嗤”地一笑:“你的这些东西花色俗气,式样老套,乃是长安城中最目不识丁的富户所穿,我说的可对?”看着那掌柜的脸色由黄转青,又由青转红,她又继续笑道,“不过放在这里也算极品,难怪你生意如此兴隆!只是我今日出来只为闲逛,改日再来照顾你的生意吧!”
出了这一家,她又走进对面一家。这次是一个系着围裙的小伙计迎上前,满脸堆着笑,用胡语大声招呼:“这位爷想吃点什么?今日小店有新鲜的烧鹅和刚启封的酎酒,给您来点尝尝?”
一看来对了地方,未央不用他指引,自行走到最里面席地坐下,然后弹一个响指,等小伙计走近,扬手把颈饰向他一抛,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接在怀里,她才笑嘻嘻地说:“我瞅着你也不像个识货的,快拿去给你家掌柜的瞧一瞧,叫他凭良心上菜。我向来不爱和人多啰嗦,你们上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那小伙计唯唯而退,眨眼间进了里间又出来,毕恭毕敬地给未央再做一个长揖,说声“您稍等”,然后就开始川流不息地来回穿梭,转眼将她面前的毡毯布满。
未央看这些吃食中既有寻常的酒肉瓜果又有稀罕的河鲜山珍,且分量十足,先自纳闷一下:难道那件饰品如此贵重?或是那汉人掌柜有心巴结乌桓贵族?想到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她便在心里鄙夷一笑,原本只有两碗的饭量,今日偏要翻倍成四碗,只吃得不敢低头,挺胸凸肚地走了回去。
就在未央这样胡吃海塞之时,乌兰若正在不为她所知的帅帐里饶有兴味地听着渐回的报告:阿凌睡到几时起来,可能胃口不好,只吃了一份酥酪。她在帐中呆了半日,然后自行去了市集。她先进了一家汉人的珍货店,又在另一家酒肆吃了不少饭菜,回去后她又不知为何把早上剩下的饭菜全部掩埋。
乌兰若不露声色地听完汇报,而后一拍大腿,“倐”地站起来笑道:“委屈你了,渐回!我知道你不想干这个活儿,可是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找你找谁?你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就赏你二十匹骏马吧!”
渐回闷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为邑帅效力是渐回份内的事,哪里能要赏赐?不过……如果邑帅一定要赏,还是另换一个赏法吧!”
乌兰若看着面前的彪形大汉如此嗫嚅其词,不禁莞尔,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这次冬狩与以往不同,夫余前线乃是虚晃一枪,柳城后方的暗箭才是我们该防的。所以说,前线并不危险,后方未必安全。你留在这里,可以保我无后顾之忧,是对我更好的保护,你明白吗?”
渐回听此一说,面上立现羞赧,低头说道:“渐回现在明白了,多谢邑帅提点。”
乌兰若心道:你个粗汉的确应该脸红,谅你也看不出阿凌是个女人,还竟然去吃她的醋。难道在你眼里,你家邑帅真是个沉溺酒色的无知小儿吗?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要笑,可转念再一想:原来他对阿凌的爱护已经明显到连一个愚鲁的莽汉都看出来了,那么她呢?记忆中的她,可是心细如发的……对,她一定早就体会出他的爱护了,所以她才敢对他疏于礼节、出言放肆!
可是她为什么要刻意疏远他呢?为什么不肯与他相认?
或者……阿凌根本就不是她,是他自己照着心有所想,不知不觉地把两者之间的一点相像夸大了?
也罢,就算阿凌不是她,至少是个有趣的人儿。虽然她言行可疑,又会防毒使毒,保不准就是对手派出的细作。
但看她心直口快的样子,对他根本造不成威胁,出征时若有她在身边,既可解闷,又可避免她在柳城与主子勾结,倒不失为一个一举两得的举措!
“真的吗?你要带我去打猎?这次是打狼还是捕虎啊?”未央瞪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杯接一杯畅饮的乌兰若,满眼都是不相信的神情。
乌兰若似笑非笑地瞥未央一眼,冷不防一伸长臂,将她拉坐在自己身边,端起手中的木碗就往她微张的嘴里一灌。看她被呛得咳嗽不止,他才得意地逼近她涨得通红的脸,“哈哈”大笑:“为什么我说每一句话,你都要问是不是真的?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叫阿凌,是真的吗?你是个男人,是真的吗?这美酒对我来说是佳酿,对你来说就是毒药,是真的吗?你除了懂得避开美酒这种毒药,对天下剧毒一无所知,是真的吗?什么样的人才会处处多疑?阿凌,你告诉我!”
未央连踢带打地好不容易从乌兰若手中挣脱出来,跳起来时顺手拔出他放在身边的弯刀,猛地一挥,将他手中的木碗劈成两半,傲然说道:“我为什么会怀疑你,你该问问你自己,你这个喜怒无常的蛮夷!你给我记清楚了,下次你要再敢这样无礼,你的脑袋就会像这个木碗一样!”
“不错,不错,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一时一刻不能离了你。所以,现在回答你刚才的提问,我,乌兰若,柳城邑帅,是真的要带我的奴隶阿凌去打猎,这样你总信了吧?”乌兰若将手中的两截木碗抛在地上,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强行抱起怒目而视的未央,不顾她的挣扎,几大步送她到榻上,语气低柔地说,“不要生气了,我今后不再逼你喝酒就是!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出发,我现在去做些安排,你好好休息吧!”
第二日一大早,未央在颠簸中醒来,周身都是乌兰若熟悉的气息。无孔不入的雪气凛冽地冲鼻而来,使她一下子清醒:看来他们一行已经在狩猎的路上了。
乌兰若看未央睁开眼睛,不等她开口就将她从怀中放在地上,亲手替她披上蓑衣,同时吩咐人牵来一匹鞍鞯簇新的枣红马,看着她爬上马背,低低说一声“小心跟紧我”,很快就在漫天的雪雾中模糊了身影。
三十多骑冒着风雪一路向北,直至深夜大雪骤停,他们也恰好进入一片莽莽林海。这期间众人只在中途就地休息了一次,各自给坐骑喂些草料,人也只是啃几口干粮、喝几口黍酒便继续上马疾行。
行动如此匆忙又诡秘,叫未央纳闷了一路:他们要打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猎物?
林海雪原中积雪厚重,行路艰难,一行人就都下了马,由乌兰若领头,副手郝连殿后,大家踩着同一行脚印向前跋涉。林中静寂,赶路人的喘息声仿佛也被冷冽的寒气冻住,唯一能听到就是皮靴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
这样鸦雀不闻地走了一天,未央最初的兴奋早已被没膝的积雪消磨殆尽,看到雉鸡、狍子、山兔、狐狸从眼前不远处窜过,她也能像其他人一样视而不见。在心里将不知疲倦的乌兰若咒骂了第一千次,又第一千零一次想要不顾耻笑地哀求他停下来歇一歇,她才终于活着听到那个该死的蛮夷下令就地修整的命令。
未央抱着剑虚脱一般往雪地上一躺,脑子里立马冒出一句:这时候谁要敢叫她起来做什么事,她一定把所有毒针都赏给他一人消受。突然想到这个人是乌兰若的可能性最大,她不由得想要大笑,可是这个疲倦的笑容只在她嘴角绽开一半,她的头脑已经神游太虚了。
梦中的她从极度深寒的雪原奇迹般地回到暖意融融的长安,一句惊喜的欢呼“太子哥哥,我回来了”刚刚出口,她便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被乌兰若紧紧抱在怀里。
面前的火堆已经开始渐渐熄灭,残留的火光静静地照在乌兰若熟睡的脸上,将他的暴躁阴狠尽数掩藏,只留下不受惊扰的恬淡安宁,让未央忍不住想要去抚摸他紧闭的双目。
可是,手刚举了一半,她又突然改变主意,只是让那只手轻轻落在他的腰间,悄然沉入新的梦境。
无人看到也无人听到,在她的呼吸变得均匀平和时,乌兰若紧抿的唇角悄然扬起,同时他的左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慢慢举起,最后放在自己闭起的双眼上,梦呓一般低语:“未央,就算你不肯承认,我也知道一定是你!”
雪光映照下的黎明来的格外早。未央再次醒来时,乌兰若已不见踪影。在树枝搭建的简易窝棚外,其他人都在忙碌着喂马。等她入乡随俗地抓几把雪搓完手脸,乌兰若已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微笑着递给她一个酒囊。
一看未央满眼狐疑地瞪视着他,乌兰若连忙关切地解释:“这里面是一早烧开的雪水,很干净的,给你在路上喝。今日会有大风雪,道路更难走,你既然不喝酒,去吃点热东西御寒吧!”
他自信这番话说得万般亲切,没想到未央却毫不领情地一把抓过酒囊,翻个白眼:“你昨晚撞鬼了?干嘛笑得这样诡异?真是莫名其妙!”说完她也不看乌兰若脸色如何,自管自走到火堆旁,拿起两块烤热的干粮,狼吞虎咽地几口吃下去,又拔出酒囊的塞子喝几口水,静等他下令拔营。
正如乌兰若所说,在林中穿梭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渐暗下来,鹅毛般的大雪毫无预警地从天而降。朔风也变得比前一日更加强劲,其中还裹挟着细小的霰粒,打在脸上如无数细针不断袭来,使得大家睁不开眼,看不清路。
跟在乌兰若身后的未央被吹得东摇西晃站不稳,一不留神就要撞上他的后背,脑袋正好磕在他背着的刀鞘上。几次之后未央火气上来,开始不停地高声咒骂老天。
最后她竟然不小心撞到了鼻子,在眼泪迸出的同时,她的怒气也在一瞬间达到顶峰,不管不顾地将昨日咒骂乌兰若的心里话连本带利地高声叫嚷出来。
朔风呼啸,将未央的咒骂吹走十之八九,仅有一星半点传在乌兰若耳中,他也装作听不见,只是看似无意地将兵器从背后转到胸前。
顶风冒雪不知走了多久,未央的咒骂也早已被急促的喘息代替,乌兰若才命大家在一片高大乔木遮挡出来的空地上稍事休息。
看到未央又是就地躺倒,乌兰若撇着嘴在她身旁坐下,偏要摆出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先前的疾行不过是游山玩水,惬意地长叹道:“雪原林海,确是美不胜收,你们中原腹地哪里能有如此胜景!”
未央一路上骂得累了,此时一句话不想说,所以随他在旁自说自话,只管闭目养神。
乌兰若看她不理不睬,笑道:“你若把咒骂我的劲儿省下来专心走路,也不至于半日下来就累到这种程度。不过后面的路积雪不厚,你把你的马伺候好了,让它驮你走上一程吧!”
果然,这一日后半段行程基本都在遮天蔽日的高大乔木下,有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有下雪的迹象。所以这段路走得异常轻松,等夜幕降临时,未央还有些兴致,自己动手将乌兰若砍来的树枝搭建成一个小小的窝棚。
当她在这仅容一人平卧的栖身处躺下时,看到乌兰若还在和郝连低声交谈,而其他人都已背靠着篝火周围的几棵大树席地而坐,少顷,如雷的鼾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
第三日的行程虽与前两日大同小异,但众人的情绪却明显轻松起来。不时有人小声说笑,也有人弯弓放箭,一箭射中两只松鸡,赢得大家的一致夸赞。偏偏又有一个人连射两箭,却没有射中正在雪地上发愣的红狐,惹来七嘴八舌的调笑,有说他箭艺稀松的,也有说他眼神不济的,更有甚者竟说他和那只红狐乃是前世夫妻,所以他才会手下留情。
未央听这些调侃说得有趣,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一边暗叹原来这些哑巴似的蛮人也会开玩笑,只是不知为何到了今日才显山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