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长剑如风气如虹
随着男子的嘴唇开始一张一合地翕动,乌力屠的手也越来越用劲,直到最后忍无可忍地嘶声吼道:“乌兰若,你若是男子汉大丈夫,今日只管施展本事和我斗一场,用不着弄这些玄虚,搅得去世的人不安宁!你不就是想当乌桓的新主人吗?好,我答应你,你若赢了我,乌桓就是你的了!你有胆和我单独一战吗?”
乌兰若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好像十分欣赏乌力屠的嘶吼,思忖半日却摇头笑道:“恕乌兰若难以从命!你一向就知道,我是个爱较真的人,不仅仅是自己不肯受不明不白的委屈,更不愿让别人吃哑巴亏!就算是杀人,也要让他死得清楚明白,省得到了阴曹地府不知该找谁报仇!你不想让人提起乌延楼大人,那就不提好了,反正他也活不到如今这个岁数!只是我……”
“你说了这半日,也该歇歇了,剩下的由我来替你说!”虽然乌兰若投向阿凌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却也被乌力屠及时捕捉到,使他更笃定乌兰若接下来要说的“不明不白的委屈”究竟是什么,因此他便果断抢过话头,“不错,当年你双眼所中的的确是翠雀榖毒,也正是如今阿凌所中的寒毒的克星。你就为了确证当年的翠雀榖是我下的,不惜利用对我们的恩怨一无所知的阿凌!你为逼我出手真是用心良苦,无人不算计,亏阿凌还一直信任你,当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假冒我的死士去刺杀她,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无论以前如何猜测乌兰若的用心,未央一直都心存侥幸,强迫自己认为他只是对人对事过分多疑,所以才想了那么一个于己有大利、于人无大害的万全之策。尤其是在乌力屠因为她对中毒之事“一无所知”之后,一下子增强了对她的信任度,使她更加相信乌兰若的做法主要还是为了帮她。
如今听了乌力屠的一席话,而乌兰若除了脸色稍稍发白之外并不做任何解释,未央顿时明白自己先前的想法纯属自欺欺人,当即一伸手拔出乌力屠的腰刀,将刀尖直直指向乌兰若,眼中的阴凉比森冷的刀光更能伤人:“乌兰若,你真是高明之极,叫人不佩服都不行!正好,你在圣山救过我一次,而我在夫余也救过你一次,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就在她话音落下、乌兰若将要张口之际,却见一队新的人马疾驰而来。领头的骑手径直奔到乌兰若的马旁,低声说了几句。
只见乌兰若略一点头,嘴唇微动,那人便领命退后。少顷便有个女人被推搡上前,正是乌力屠等人遍寻不着的阿忧。
未央冷眼看着这个曾经给她捏脚、半夜不睡为她做可口小吃、被她吐了一身狼籍却关切地惊叫“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的女子精神萎顿地站在地上,在无数高头大马的比衬下渺小得犹如一只蝼蚁,她忽然心中一痛,一个念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阿忧,念你我主仆一场,我可以放你走,只要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这句话一出口,连未央自己都大吃一惊,何况是他人?但阿忧也仅仅只是一怔,之后便开口:“小姐,我姓谢……还需要我说下去吗?”她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好似随时做好被打断的准备。
看到对方愣愣地毫无表示,她便陡然加快了语速:“你的父母罪有应得,死了活该,为什么要赔上我父母的性命?他们是你家的仆人,所以连命都是你们的吗?既然如此,你父亲还有什么脸面说罪在他一人,让朝廷不要为难其他人?你知不知道,我父亲被迫逼我母亲自杀的时候,他们有多难过?我父亲为什么要替你父亲挡那一箭?哼,他们都以为他是表忠心,只有我知道,他是觉得对不起我母亲,对不起我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巴不得赶紧死了去赎罪!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有死的理由,没有一个人想过我,连我的父母都不曾想过,没了他们,我怎么活?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那该死的父亲想保住你,保住你这个该死的霍家余孽!因为你,我没有一个亲人了,你说你该不该死?你说我该不该杀你?这个理由你若说不行,那我没有别的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的生真的是用那么多人的死换来的!
原来阿忧与她的冤仇真的不共戴天!
原来阿忧恨她入骨是这般理所当然!
可是……
真的就这样放她走了吗?
眼看着阿忧笨手笨脚地爬上马背,慌慌张张催马离开,未央忽然懊悔不已:就算她霍家亏欠了谢家,那她本该姓刘的孩子何辜?她姓杨的哥哥又有什么过错?他们的死均是受她所累,她怎么能因可笑的恻隐心起将仇人轻易放走?
懊悔之余,未央不自觉地看向远处的乌兰若,凭感觉知道他也恰恰看向自己。只需这电光石火的一对接,她便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像以往出手前一样漫不经心地笑说:“阿忧,你既然有胆到乌桓作乱,事到如今还想全身而退吗?”
在他说话之际,但听“嗖”的一声,只须眨眼功夫,那支离弦的响箭便不偏不倚地钉进阿忧的头颅!
“冒充大汉公主的贱婢,留下命来!”几乎在乌兰若开口的同时,未央听到另一个声音也从身后响起,将她心中最隐秘的想法大白于天下。同时她的双手被乌力屠握住,两双手一起抓紧拉满的弓箭,右手一起撤离,眼看着那支箭矢准确穿入阿忧的后心!
在骤然而起的一片哗然中,但听乌力屠的声音越众而出:“细作阿忧今已伏诛,这位才是为了我乌桓安危忍辱负重的大汉公主!”低头意味深长地看未央一眼,“我乌力屠曾许诺公主,要在尘埃落定后让她风风光光地成为乌桓的夫人!今日诸事齐备,乌力屠愿为公主表演一场会猎作为献礼!”举起手中的雕弓朝向正对面猛然一挥,“乌兰若,看来今天是个清算陈年老账的好日子,我们兄弟俩也来了结一下家务事!”
迎着初升的朝阳看去,未央无法辩清乌兰若隐在背光处的面部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依然带着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讥嘲:“大人有命,谁敢不从?只是你身边有个百无一用的女人拖累,打起来不能尽全力。这样乌兰若就算侥幸赢你一招半式,也是胜之不武,你若过后不服,这个新帐又要如何算!”
不等乌兰若话音落下,乌力屠已回身召来骑奴,叫未央踩着他的背骑上夜风,叮嘱她注意自身安全,这才拍马跑到两军对垒的中间空场,一边弯弓搭箭一边高声叫道:“乌兰若,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乌兰若并不搭腔,只是毫不含糊地弯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向射程之内的乌力屠。
在场的宿卫突骑皆知,羽箭离弦之音便是两军开战之号令,因此所有人都高度紧张地屏住呼吸,静等主人发号施令。
不料,就在这令人几近窒息的寂静之后,骤然响起的并非众人预想中的弓弦声,却是一声女子的娇柔呼唤:“两位请稍等,惠平有话要和大人说!”
这一声不容忽视的娇呼使无数人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当然,这些人中显然并不包括乌氏兄弟。
听到未央的呼唤,乌兰若眯着的双眼瞬间睁大,而乌力屠却是不悦地皱起眉头,嘴里含糊地咒骂一句什么。
不过在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看时,却正碰上阿凌纯净如初的眼神,他当下心中稍安,在垂下手中弓箭的同时收起脸上的怒色,低声问询:“公主要说什么?”
未央并不答言,只是笑意盈盈地拍马向他奔去。等到了两匹坐骑首尾相接之时,她脸上依然挂着浅笑,眸子却突显浓重的杀机,同时鼻子里溢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这一声冷哼使得乌力屠心中一凌,连忙警觉地去拔腰刀,一拔却拔了个空……
原来在两人共乘一骑时,他的刀一直在阿凌手中把玩,而她下马以后竟然“忘记”还给他了!
危急时,少许延迟便意味着人头落地!
果然,就在他失神之际,未央已飞快地拔剑在手,在越过他身边的一刹那间,她突然脚踩马镫直立而起,紧接着迅速拧身,手中的青虹带着呼啸的风声划出一个圆满的弧,又快又狠地砍在他无遮无挡的颈子上。
但听“嚓”的一声响过,乌力屠毛发纠结的头颅立即应声落地!
只因这一剑来得风快,那头颅落地后满眼都是不可思议的怀疑和不甘,好像剑的主人不给他个合理的说法他就难以瞑目。
当然,人死为大,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未央还是好心地满足他的心愿:“我要给你说的话就是,你偏听偏信杀我哥哥,我不得不杀你为他报仇!”
许是乌力屠在生命即将结束的刹那间想到用手中的弓箭自卫,故而在他身首异处后,他依然直立在马背的身子用了前所未有的爆发力射出了此生中的最后一箭。
可惜这一箭空有力度却无准头,好歹算是为自己找了一个运气不佳的宿卫做了陪葬!
本来未央这一剑突如其来,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但乌桓大人身首分离之后还能以箭杀人,恰似给烧热了的油锅里滴进去几点凉水,顿时“噼噼啪啪”炸了起来,只听惊叫声和怒吼声在四下里响成一片:“乌力屠大人死了,乌桓要大乱了!”
“大人被汉朝的公主杀了,咱们要给大人报仇啊!”
“汉朝公主会妖术,大家伙儿要加小心啊!”
“谁有本事杀了妖女,我们就当他是新的大人!”
“这是汉朝要亡我们乌桓,邑帅,你是我们乌桓的保护神,您说怎么办,咱们都听你的!”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嚷叫声中,突然有一个夜枭一般粗嘎的声音越过所有的吵杂声凌空响起:“这妖女明明是乌兰若敬献给大人的奴隶,根本不是什么大汉公主,大家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大家都知道,乌兰若最会使毒,一定是他们串通一气给大人下了迷药,大人才会被妖女迷惑。他们和那个细作都是一伙的,都是想把我们乌桓百姓变成汉朝的奴隶,这样乌兰若就可以当汉朝的大官。大家说,我们还能相信他吗?”
当乱纷纷的嚷闹声在身后响起时,未央受本能驱使,不假思索地朝着乌兰若奔去。但就在她离他还有数步之遥时,“夜枭”的啸叫突然响起,她便在一怔之后向他投去似喜似悲的一瞥,突然调转马头沿着两军人马中间的夹道疾驰而去。
本已胜券在握的乌兰若眼瞅着未央突然改变主意飞马远走,气得暗骂一句“该死”,立刻回身低声吩咐:“渐回,你速带十名勇士跟上公主,切记只能追赶拦截,不得伤她分毫。最重要的是,在确保她安全的前提下,绝不能让她接近镇远关!”
等渐回领命而去之后,乌兰若才转向对面阵营的兵勇扬声说道:“我乌兰若向来明人不做暗事,今日就是来杀不遵号令的顽固之人。相信各位也听见了,乌力屠当年用阴谋手段害死乌延楼大人,本就死有余辜。乌兰若和大汉公主联手诛凶,也只是为了尽人子之责,和汉朝毫无关系,所谓细作之说乃是无稽之谈,不足为信。如今乌力屠已经身死,你们若愿弃暗投明,即刻放下武器赶回柳城接受整编,今后仍然是乌桓大人最信任的儿郎;若坚持要做负隅顽抗之徒。”说到此处,他突然撇嘴一笑,雕弓轻抬,对面人群中立刻传出一声粗嘎的惨叫,“就是这样的下场!”
在乌桓人最津津乐道的传说中,“乌兰若”本就像战神的代名词一般。只是乌力屠手下的这些人不曾跟他出过兵,故而一向只闻其名未见其行,今日亲眼见他于谈笑中突然露此一手,方信传言不虚,便有三两个行事爽快的十分利索地奔出队列,将弓箭腰刀扔在他马前的地上,掉转马头向柳城驰去。
领头羊一出,队伍中顿时一阵交头接耳,接着就有七八个穿土黄色戎衣的骑卫见样学样离开围场。
之后便是十几人成群结队而去,一盏茶功夫之后,对面原本人头攒动的人群已减少大半。
乌兰若冷眼看去,心中已有成算:在这些剩下的人当中,土黄色骑卫已寥寥无几,其余均是乌力屠最为倚重和信任的黑衣死士。
既知这些桀骜不驯的杀人屠夫此生除了侍奉一个主人之外,绝不会为他人的威胁或利诱所动,他也就不再勉强,高举雕弓大声号令:“凡奉我乌兰若为主的勇士们听着,你们若想建功立业,今日便是良机!对面这些人是非不明,善恶不分,贯以杀人为乐,凶残成性,理当诛之。乌兰若有言在先,等将这些顽固之徒尽数剿灭之后,我要论人头行赏,数量居高者当为部落头人,次之者可为氏族小帅,其余无论多少均有封赏!为了你们的名字能响彻乌桓的每个角落,让敌人的鲜血染红你们手中的弓刀吧!”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在乌桓建制中,氏族成员没有自己的姓氏,均以部落头人或是氏族小帅此类勇健者的名字为姓,值此光宗耀祖之际,谁还惜命?
因此他这边话音刚落下,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立刻在鹿札上空此起彼伏地响起。所谓人在阵前,身不由己,不是杀人,便是被杀,因此各个心狠手黑,但求你死我活。惟见刀光共日影同辉,弓弦与劲风齐鸣,雪雾弥漫,血肉横飞。酣战终了近黄昏,只杀得百鸟仓皇投林,走兽顷刻匿迹,刃上新血拭不尽,伏尸蹀躞马难行。
却说未央离开围场,下意识地朝南纵马狂奔数里之后,突然想起在昨晚的大搜捕中,她冒险把二哥的头颅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如今她既然要走,怎能将他孤零零的留在鹿札?
不料就在她刚勒马掉头之际,却见迎面有数骑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头顶均有红缨飘扬,稍近便可看清来者身上都穿着铁质鱼鳞战甲,竟是一小队汉朝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