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很小,一进的厢房。这还是杜老爷子当年去省城当镖夫,断断续续修建起来的。说起来杜老爷子是积善行创始人老老杜的长子,由于生母早世,老老杜杜善行另续,陆陆续续有了六房子嗣。可能是积善行初始,杜善行忙于创业,又续新人,父子俩常有左意,以至于后来,不知道是老爷子出走还是杜善行驱赶,成为积善行的外人一般。到老爷子娶妻之时,杜善行指了长街后山旁的茅草房和一口破箱子,这成了老爷子成年时仅有的家底。
当然,杜宅完全建好后,在积善镇除了积善行的大合院外也算是非常不错的宅房了。五十岁左右老爷子不再外出,他个头不高,身子居然也佝偻着,但形态看上去厚实,裸露在外的肤色,比如脸和手,看起来骨肉鼓胀,力满气张。如果他蹲下来,就如一只随时爆跳的巨大蛤蟆....
杜三美是老爷子同父异母的妹妹,七兄妹就他俩时有走动,有一次来看他,俩个人在偏房里说了半天,老爷子时不时嗬嗬闷叫,后来才知道,杜三美用真正善行膏给老爷子治疗异样,还带来了笔墨纸砚……老爷子以后就常常写字,写什么忍舍禅、知悔意,久而久之老爷子看起来也不那么佝偻了.....他后来在杜太给四五岁时天天教他写字,大小毛笔准备了一箩筐....
三字经百家姓菩萨蛮,各种诗和词,太给天天写,至于意思,清不清楚不重要。宅前有棵高大的核桃树,每天鸡鸣二次的时间,就听见堂屋里哆哆的木鱼声,那声音好像敲在他耳朵里,一声,他穿好衣服,一声他穿好鞋子,又一声,他推开门,又一声,好像敲到核桃树上,核桃树沙沙响,再一声,好像敲到核桃树后面卧着的山,老人们都说那是一条睡着了的龙。他从来不去山下那口水井边看,据说那就是一只龙的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的爷爷为什么要教他呼气和吸气,蹲马步,每次他想拒绝,耳朵里哆的一声,一切又重新开始,一口气都没间断过……然后很多很多年,他不明白小伙伴们为什么不和他玩还欺负他,不明白父亲杜文为什么总是吼他,母亲的眼泪也是一种吼叫.....有一年自己的弟弟杜太拿指着他大骂:一家人都围着你,你什么都听不进,家传的功夫一招都学不会,父母天天为你流泪,不如死了吧。他扑过去用双手准备把太拿抓倒,太拿一个截手,双拳击在他胸口,自己反而折了左臂.......四周的吼叫又潮水般涌来……
积善镇的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杜太给,说他傻吧,每个见过的人他都会招呼,辈分清楚,但他又不直视你的眼睛,好像和别人说话,他只是呵呵呵的笑,问他笑啥又不说。好歹也是积善行杜善行的后辈子孙,条件不错,居然有一门亲事,女方是江南人,叫作黎姿,那个美劲,人人看到都生怕污了她的肤色。
杜太给感觉上,第一个离开他的人是爷爷杜生上。那年,从街口走来一个女人,杵着一柄高两个头的长刀,后面跟着好些看热闹的人。杜生一用一把折扇首先拦着她。杜生一是积善行老二,穿一袭长衫,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儒雅临临。他说:“你三刀披不开我的扇子就滚.....”,女人先是提着刀腰指着杜生一,那刀突然前窜她就抓着刀把冲了过去,长刀击在胸口的扇面上,唯一的声响是杜生一退一丈多远多的双脚,他双手抓住扇子的两头托在头顶,上面是砸下的第二刀,他微扬首,居然看见手掌宽又逞亮的刀面上自己的一只眼睛。女人突然一声闷叫,双手好似抱着刀柄,往自己身后抡圆,准备转身来个腰斩之势,长刀抡了一圈居然没有停下,又好像绕着女人转了两圈才转向杜生一的腰,杜生一仍然双手抓着扇子档了开来,自己纹丝不动,却听到女人窜上头顶的呼吸声,听到侧身自己的大哥杜生上说:“你居然练到了刀人之境……”,杜生一心头一突,才明白杀着不是刺眼的刀,是那砸过来的双脚被自己突然窜上来的大哥档了。女人落在地上,刀抱在胸前,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模样冷凛,二十出头,镇静异常慢慢说道:“你辱我母亲,今日叫你跪丧刀下”。老爷子杜生上好像挺了一下身子,看不出半点佝偻来,也没有以前那种肥而厚的怪异形态,他先是好像对身后的杜生一说:“如果我死了,任谁也不要为难她”。然后对着人群大吼,那声音震的耳朵嗡嗡嗡响:“看清楚了,不要怕......我教你什么是人刀合一”(这句肯定是对那女子说的)。人堆中的杜太给是非常害怕的,他看见自己的爷爷被闪闪发亮的刀光掩埋,最后用血肉把那飞跃的刀光扑灭,他看见女子抓着剩下的棍子跃过那口眼睛一样的水井,凄笑远去.......杜太给心里记住这个人了,她的名字叫梅子。
第二个离开的是奶奶,奶奶李姓。养着两只流浪猫,,三条流浪狗,仿佛连它们都喜欢老人脸上的慈祥。她教太给种各种花草,教太给做各种小吃,她教他做饭时要洗手,写字时要洗手,告诉他要小心翼翼,因为所有的事物都有知觉。杜太给深信这些,因为他特别怕奶奶敲堂屋里的木鱼,堂屋很高,也很空,中间的祭案上常日点着一盏长明灯,但大白天看起来都光晕沉沉,暗淡晕晕。这一次,来找她的人是刘少迪。刘少迪的家业在镇子上可以和积善行并列,他算是盐帮在镇上一处分舵的小头目。他和他被轿子抬进来的夫人想请奶奶请神来,好医治失魂症。所谓请神,就是一种古老的迷信仪式.......太给却深信不疑。轿子停在堂屋里,奶奶叫太给关上了门。微笑的看着他的左腿,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发抖。刘少迪用右手伸进轿帘里,把夫人携出来。她夫人用头巾把头盖着,隐着脸,头巾两头垂在胸前,她用双手抱着,身姿欲摇。刘少迪又从轿子里抱出两个暗红的箱子说:“这是鄙舵李上的意思,说和您是本家........”奶奶打断他下面的话说:“就是你们整个盐帮都淌不起,他一个小小的分舵……”。刘少迪卑曲的身体突然一挺:“好吧,算是给你的疗资”。她夫人忽然扯下头巾(太给就看见她眉心一颗胡豆大小的红痣,触目惊心)对着两口箱子一扬,叭哒两声,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奶奶仍是微笑道:“你是缠心头?老身本想今天自来找刘头说道清楚,杜家和积善行多年前就已示清白,深悔怀璧其罪。杜家若窥得丝毫,早就如日中天了。至于这请神之说,是老身哄逗我这大孙子而已,见不得道理。孙啊,取一碗水拿一双筷子来”。太给轻车熟路,把一碗水一双筷子摆在供案中间,站到奶奶身后。奶奶把木鱼摆到案几一角,哆的敲了一下。太给突然一个冷惊。他听这个声音听了许多许多年了……哆哆哆,太给侧头看见奶奶把一双筷子立在碗里,手掌张开按着,哆哆哆哆哆.........响声越来越快,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却含糊不清,响声更快了,奶奶松开按着的手,筷子仍然立在碗中,并且开始往上跳起来。刘少迪夫人突然冷冷的道:可笑......,手上的头巾扬向筷子。然后太给就看见刘少迪和他夫人突然消失,又从堂屋中间两根合抱的柱子后面慢慢往后退出的身影,那夫人脸上的痣都黑了,身体颤抖说:“世上有这么快的?”。两个人退到墙体,不敢动荡,额头上都好像钉着一根筷子。奶奶转身,把木鱼放回原处说:“刘头,明日着人把我家的这两根柱子修好,你们走吧”。两根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很响很奇怪。刘少迪和夫人埋首准备退出,奶奶轻轻说到:“东西拿走”。就见刘少迪慌忙上前,把一地黄白之物扔进轿子里,呼人抬着落欢而去。杜太给走到柱子前看着上面筷子粗细的洞口,本来筷子穿过去是有声响的,但被木鱼声挡了,他没听见,真是太奇怪了?他想。他正想去看另一根柱子,却被奶奶一把抓住,只听她说:“大孙啊,奶奶要走啦,你以后不要这么胆小,记住奶奶的魂,那是一只五彩的飞蛾,你也要拥有自己的魂,那样的话,这世上任谁也伤不了你......去,把你爹叫来”。他爹慌忙进到堂屋,惨叫一声娘,嚎啕大哭:“你果真今天还是去了呀……”。第二天的灵堂上,杜家人哭成一团的时候,杜太给却嬉笑的追逐一只漂亮的飞蛾,所有人看来,他真是太不正常了……杜太给十三四岁时,就经常追逐一些蝴蝶飞蛾蜜蜂甚至苍蝇。身边跟着猫猫狗狗,从积善镇这头追到那头,然后顺着海湖追上青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