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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不是你师父

叶梦、林多、陈航在正式成为遗体化妆师实习生前并不是待在一个地方实习。叶梦由于形象好,被暂时安排在殡葬司仪处,跟着司仪赵芳芳学习殡葬悼念,到了傍晚再去破旧的停尸房接受考核,而林多被安排在了殡葬咨询室,陈航则被安排去搬运遗体,主要负责将遗体从告别厅推到火化间。

早晨七点半,客户服务中心大楼楼道上,叶梦见到了赵芳芳。其实,昨天她就看到赵芳芳在为逝者主持告别仪式,只是匆匆瞥了几眼,她对赵芳芳印象却很深,对方亭亭玉立,气质独特,谈吐不凡。

赵芳芳看着眼前新来的实习生,想到了当年自己刚来殡仪馆工作时的青涩,她对叶梦嫣然一笑:“今天你先跟着我吧。”

宽敞的悼念厅里,告别的逝者是一个村里颇有名望的老村长,享年八十二岁,生前为村子修路、建养老院,做了很多好事,因此送葬的亲朋好友比较多,告别仪式更加正式隆重。

叶梦刚来,只能给赵芳芳打打下手,做做杂事。比如检查花圈是否摆放整齐,花圈上的悼念纸是否摆正,灵堂前的鲜花布置是否合理,悼念哀乐是否备好等。

追悼会开始前十几分钟,逝者遗体经过化妆后从地下负一楼通过电梯推到了悼念厅,再由工作人员将冰棺放置到灵堂正中位置。赵芳芳细心检查了遗体,而后让工作人员在冰棺四周摆放鲜花,再次检查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后,她对叶梦说:“仪式快开始了,你一会儿站在那个角落看着,最后遗体将要推入火化间时,有个别亲属可能会悲伤过度,不愿死者火化,你要机灵点,不要让他们使劲儿拽着冰棺,以免眼泪落到遗体上,这是最忌讳的。”

叶梦小时候听村里的姑婆说过,出殡时,如果遗体碰了水是很不吉利的,尽管这些是迷信,但在殡葬的礼仪中很讲究这些,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追悼会开始,哀乐响起,披麻衣的直系亲属先进入大厅,接着宾客们陆陆续续进来,整个过程悲伤而压抑。

赵芳芳确实是一个出众、有经验的殡葬司仪,在她的主持下,追悼会有序地进行着。当她如泣如诉地讲述逝者生前的丰功伟绩时,在场的宾客都动容地落泪。

如她所说,在遗体推入火化间这个环节,果然有几个至亲的家属忍不住想抱住冰棺痛哭,叶梦眼疾手快,抱住了其中一个家属对其进行劝慰,在赵芳芳及其他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最终他们安抚了几个极度悲伤的家属。

仪式结束,叶梦全身快散架了,原以为遗体美容、火化及搬运尸体是殡仪馆最累最脏的活,今天她才知道殡葬的各个环节都不轻松。

随着遗体被推到火化间,宾客陆续离开了,人去楼空,告别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当叶梦以为可以轻松地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来了一个六十多岁、趾高气扬的老太婆。

老太婆一看到赵芳芳就冲着她骂:“你不是说自己是公司职员吗?怎么会在殡仪馆给死人做司仪?你这个大骗子!”

不速之客突如其来,这让赵芳芳始料未及,未等她开口解释,老太婆又恶狠狠地说:“怪不得你嫁过来后,我们家一直出事,原来是这个死人职业给我们家带来了灾难。我警告你,这婚你不离也得离,反正我们家不接受你这个灾星。”说完,老太婆瞪了她一眼,连带身边的叶梦也被瞪了一眼。

叶梦才不怕这个老太婆,她鼓着腮帮子与之对视,老太婆摇摇头,捂着嘴说:“小小年纪的姑娘不学好,来这里上班,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说完,老太婆白了她一眼,晃着肥胖的身体离开了。

叶梦从小父母双亡,她能允许别人侮辱自己,却容不得别人说自己的父母,她平日不怎么说话,但并不代表别人可以随意辱骂自己。她对老太婆实在忍无可忍,正想冲过去给老太婆一点教训,却被身边的赵芳芳阻止了。

“图一时口舌之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会给自己添更多麻烦,你别忘了自己还在实习。”赵芳芳从容不迫,根本感觉不到一丝恼怒。

叶梦从方才的阵势中已经知道老太婆的身份以及她今天来此的目的,替赵芳芳打抱不平:“芳芳姐,你这个婆婆太可恶了,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赵芳芳依然不恼不怒,平淡地说:“我在这里上班时间久了,每天见到那么多死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她帮叶梦整理好衬衫领子,“你去吃饭吧,我的事自己会解决。”

叶梦看着赵芳芳转身离开的背影,高挑纤细的身段,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丝毫察觉不出被恶婆婆欺凌后的悲伤与愤怒。

她与赵芳芳认识不到一天,赵芳芳不愿将自己的家事说与她听,天经地义,可她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世人对殡仪工作的不理解与歧视,想着自己日后也要从事这个行业,越发觉得未来之路不会被世人所接受。

傍晚六点三十分,叶梦准时进入了破旧的停尸房。

这间停尸房与昨日参观的负一楼的尸体冷藏间完全不一样,面积不过十几平方米,两面墙上立着的冷藏柜都是十几年前的古老样式,全靠人工来打开柜门,搬出尸体。这里停放的是公示六十天后仍无人认领的遗体,对这类遗体,殡仪馆通过正常程序有权火化。为了方便,火化前一天殡仪馆会将部分遗体先移到这里。

叶梦想起实习第一天在大门处看到的无人认领尸体的公告栏,想必公告栏里的一部分遗体就在她面前冰冷的冷藏柜里。

这里没有灯,没有网络,只有冰柜里几具冰冷的尸体,还有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以及一把破旧的椅子。

叶梦进来时,门被关上了,她望着银灰色的冷藏柜,再看一眼油灯,她倒是不紧不慢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漫长的六个小时。

一个小时过去了,七点半,停尸间的光线不变,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推移,只能从手机里知道准确时间。这一个小时里,她倒没有觉得恐怖,只是觉得时间难熬。

两个小时过去了,八点半,她感觉一切良好。

三个小时过去了,九点半,冷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微微响动。

四个小时过去了,十点半,冰柜冷气发出的声响有些异样,叶梦越听越不对劲儿,下意识看看油灯,她透过油灯昏暗的光看着冷藏柜仿佛变形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看眼前的画面,心中不停地为自己打气: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冷藏柜里的尸体在动,还发出哀怨声。她忍不住站了起来,躲在椅子后面,眼睛始终不敢睁开。她素来胆大,可她也是凡人,这么长时间待在藏有几具尸体的房间里,心理承受力也有崩溃的时候。

叶梦在心里打气:叶梦,不要怕,勇敢点,只要自己不做亏心事,这些冤魂不会向自己寻仇的,更不会伤害自己。她的脑海里全是恐怖片中那些血淋淋的女鬼披着长发,伸着长舌头,对着自己鬼哭狼嚎的画面。

看着大门,她想冲过去按门上的铃,只要一按门铃纪师父就会听见,会很快过来给自己开门,可这么做就意味着自己不能从事这个职业。

她骨子里很喜欢遗体化妆师这个职业,为了心中的信念,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往这方面想了,一定要想点别的。她的至亲只有生活在老家的爷爷了,很自然的,她脑海里那些女鬼消失了,闪出了一抹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双暗淡的眼睛,满脸皱纹,皮肤蜡黄。老人一辈子没有走出村子,年轻时因为没有钱,到了三十多岁才娶了隔壁村的奶奶,到了快四十岁才生下爸爸。因为家里一贫如洗,爸爸只好娶了出意外造成跛脚的妈妈,而后生下了叶梦。可在叶梦两岁时,奶奶病死了,五岁时,妈妈也病死了,十一岁时,爸爸外出打工,因为工厂的一场意外事故他也死了,得了一笔赔偿款,尚可维持她和爷爷好几年的生活。

她本想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的,可爷爷不让,非让她继续读书,说可以考职业学院,有一技之长在身总是好的。她读书没有什么天赋,但还是听爷爷的话,初中毕业后考进了一所五年制职业大专,没钱读书,爷爷在村委的帮助下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她想来殡仪馆上班,就是想多赚一点钱,可以还贷款,还可以给爷爷多寄一些生活费。

这就是她的爷爷,至今还生活在落后贫穷的小村庄,每日干着农活,满手粗茧,不舍得吃穿。总有一天,她要让爷爷过上好日子,而这一天离自己并不远,只要自己熬过这两天,好好实习,最终成为遗体美容师,就有了可观的工资收入,那样她可以让爷爷摆脱贫困的生活了。

思及此,叶梦慢慢睁开眼睛,一片漆黑后,她隐约看到了一丝亮光,透过亮光再看尸体冷藏柜时,竟不再有恐惧感。

五个小时过去了,她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睁着眼睛,就像刚刚来的时候那般意志坚强。

六个小时过去了,停尸间的门打开了,纪秀花露出满意的面容。

昨日还是阳光明媚,今日一大早却下起了绵绵细雨,叶梦拉开窗帘时,只见透明细小的雨滴顺着玻璃流淌下来,形成了一小串水珠。她查了一下天气预报,说今天的天气是小雨转大暴雨,明天就放晴了。

殡仪馆的人并没有因为雨天变得稀少,原定的遗体火化、悼念照旧,客户服务厅里依然人来人往。

再一次见到赵芳芳,她神清气爽地站在悼念厅里安排着工作,丝毫看不出她的异样。她曾经说过,自己见的死人太多了,什么都看透了。不仅是她,在这里工作多年的一线殡葬工作者都和她一样,工作时面如死灰,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

叶梦想:也许多年后的某一天,自己也会和他们一样,工作起来根本不像活人。

傍晚六点三十分又来临了,厚重云雾的黄昏,滂沱大雨在城中肆虐起来,豆大的雨珠漫天飞舞,好似千万支利箭威力无穷地射向大地。叶梦撑着一把伞,朝着破旧的停尸房走去。她单薄的身体在风雨交加中摇摇欲坠,却硬是挺起背脊,冒着大风大雨来到目的地,放下湿漉漉的伞,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毫无畏惧地走进了停尸间。

今日的她信心满满还有备而来,里面几具尸体的情况她都向纪师父打听过了,从殡仪馆大门的公告栏里只能了解到逝者的生前资料,而今夜却能真实地见到逝者死后的容颜,因此她不会像昨天那样傻呆呆地坐着了。

叶梦戴上硅胶手套,拿起油灯,轻轻打开了编号2017A4562尸体冷藏柜,明黄色的尸袋显露,她轻轻拉开尸袋的拉链,一具冰冻尸体出现在她眼前。

她从纪秀花那里打听到了这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是一个老奶奶,生命定格在七十岁。冷柜长2.4米、宽0.5米,老奶奶躺在里面已经快两个月了,陪伴她的不是高大的墓地与亲人的清明祭拜,而是漫无边际的夜以及冰冷的柜子,还有每天定时来检查的工作人员。

老奶奶两个多月前溺于延江,捞起时已经死亡,全身及脸上浮肿,再加上待在冰柜里快六十天了,早已面目全非。叶梦想,如果这具尸体的家属要求逝者化妆后再入土为安,纪师父会用什么技能呢?这可不是简单的化妆,肯定要像林多说的那样做什么遗体防腐,再加上一些高超的复原技术才可以。

叶梦打开编号2017A4587尸体冷藏柜,小号明黄色的尸袋显露,轻轻拉开拉链,是一具才八个月大的婴孩,因罕见家族遗传病死亡后被父母抛弃在医院里。长久冰冻后,婴孩的脸呈黑紫色,身体瘦弱而无助,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和其他婴儿一样开始蹒跚学步了吧?可他的生命只能定格在八个月,试问天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冷酷无情的父母,让自己的孩子孤独沉睡在冰冷柜子里将近两个月,不见天日呢?

叶梦打开编号2017A3361尸体冷藏柜,黑色尸袋落入她的眼中。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竟然是一具全身烧焦的尸体,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着实吓了一跳,拿着油灯的手惯性弹了起来。安抚了自己许久,她才将目光一点一点挪到尸体上。

这应该是那个未能从火灾里逃出来的男孩,面部被毁,已无法辨认五官长相,只能认出头、手和脚的位置,死状可谓惨烈。无名无姓躺在里面快两个月了,他的人生就是这般无奈。

停尸间外风雨交加,停尸间内,叶梦将停放在这里的所有无人认领的尸体一一看过。如果不是在这里实习,不是目睹这些尸体的惨状,她对人死后的尸体无人认领之事一无所知。同时她也见识到人世间亲情的冷漠,面对这样的残酷现实,她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在心里为往生者们祈祷。

后来她坐在椅子上,聆听着风雨声竟睡着了,醒来时,已过凌晨十二点三十分。她正疑惑纪师父怎么还不为自己开门时,门那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她以为纪师父来了,欣喜不已。

大门霍然打开,却是一个高大伟岸的身躯,男子身穿黑色连体雨衣,手上提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正好反射在男子脸上,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两人离得远,光线又暗,叶梦乍一瞧以为男子是深夜游荡的幽魂,回过神来断定不是什么幽魂,她慢慢移步向前,想探个究竟。

雨衣帽下的那张脸沾着雨滴,就连长长的睫毛上也夹杂着雨水。由于戴着口罩,看不清男子的五官,她只能看见那双深夜里如潭水般的眼睛。双眸经过狂风暴雨洗礼后,挂着无数雨珠,让这张脸充满了无限神秘感,他手中手电筒散发出微弱的光折射在他的口罩上,更显得诡异。

“你是谁?”叶梦在停尸间停留了两夜,胆子比原先更大了些,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传说中的殡仪馆鬼魂,他是人,活生生的人。

男子很高,他垂头看着叶梦,嘴唇隔着沾满雨水的口罩,轻轻一张一合:“实习生叶梦是吧,请跟我来。”

他的嗓音浑厚如雷,言语中却没有过多的说明解释,就这么转身走了。

叶梦清楚能为自己开门的肯定是殡仪馆里的人,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也不多问,跟着这个男子走了。

风还在猛烈地刮着,雨依然下着,殡仪馆的建筑物笼罩在风雨中,这里的夜比其他地方更凄凉。男子提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脚步虽然慢但很稳健,一步一履间无不透着凛然正气。

他到底是谁?叶梦在后面跟着,脑海里回想着这两天实习认识的工作人员,可就是没有此人。

她跟着他来到了主礼楼通向负一层地下室的长长坡道,看到他脱下连体雨衣,随手将手电筒放在坡道旁边墙面的挂钩上。做这些动作时,他背对着她,她依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身着淡蓝色的防护服,他无疑是殡仪馆的遗体化妆师了。

随后,她跟着他进入地下负一层,眼前黑幽幽一片,唯有环绕的房间前亮着的几盏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前几日白天,她曾经参观过这里,夜里再来此地她却有另一种感受:仿佛置身于地狱之中。

在他的操控下,地下室瞬间光亮,她好似从地狱中慢慢爬了上来。她跟着他继续向前走,绕着中间的环形运尸道,经过尸体清洗室、化妆间、入殓室、遗体冷藏间、电梯间,最后站在了更衣室前。

“更衣室柜门最上排有全新的防护服与防毒面罩、手套,你进去换上。”他的言语比霜冻还要冰冷。

叶梦昨天下午曾在里面换过防护服,因此对更衣室很熟悉。她推开更衣室的门又锁上,先是摘掉手里的手套,清洗消毒后,从更衣室柜门最上排取了一套全新的防护服并快速穿上,再戴上防毒面罩与新手套。

走出更衣室时,她没有看到男人的身影。戴着防毒面罩,她感觉面部沉重,说话费力。

“我在这里。”随着不远处传来的低沉嗓音,叶梦看去,才发现那个男人正站在专属工作室前。

她向工作室走去,看着他厚大的手掌贴在门板上,用力一推,一间敞亮的房间展现在她面前。她跟着他进入专属工作室,工作室以灰白两色为主,正中间是两排长长的灰色固定工作台,台上的天花板上分别安着与固定工作台一样长度的无影灯。

叶梦是护理专业出身,她知道在无影灯下动手术,照明区域内不会有医生的头、手和手术器械的影子。而无影灯出现在工作室,很显然是为了给遗体防腐时看得更清晰。除了中间的工作台,四周的陈列柜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头部模型。

男子将口罩、手套脱下,换上新手套,戴上沉重的防毒面罩,过程很快,叶梦过于认真巡视工作室,还是没有看清男子的模样。

她又被男子带进隔间,隔间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尸体冷藏间,正面墙上立着三层三列冷藏柜,柜中间的位置是闪亮的电脑屏幕。男子在电脑屏幕上输了一串数字后,“砰”的一声轻响,位于二层三列的一个柜门打开了。

“过来,你和我一起将尸体抬到外间的固定工作台上。”在防毒面罩的影响下,男子说话很费力。

在叶梦走过去的同时,男子轻轻拉出冰柜内的担架,用保鲜膜包裹着的一具烧焦的尸体闪现,瞬间一股臭气与寒气迎面扑来,就算戴着防毒面罩,她还是可以闻到。

男子冰冷地说:“你负责抬前面。”

“哦!”她过去抬着担架前面,男子则抬着担架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将尸体抬到了外间的固定工作床上。

固定工作台上的一排无影灯亮起,她看到男子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张照片,非常认真地看了起来,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这间工作室里还有一个人。

此时,房门被敲响,男子好像知道有什么人要进来,眼睛依然锁定在照片上,头也没有抬,说了一声:“进来!”

叶梦看到纪秀花穿着淡蓝色防护服走进来,她的脸上也戴着防毒面罩。

“纪师父,事情都办完了?”男子问。

纪秀花一脸淡漠地应道:“都办好了,我现在可以协助您的工作了。”

男子很满意她的回复,不经意间看到叶梦,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实习生。他对纪秀花说:“没有这个实习生什么事了。”

纪秀花看向叶梦,极其平淡地说:“谢谢你刚才替我工作,很晚了,你可以回宿舍了。”

叶梦看着烧焦的尸体,知道接下来纪师父与男子要对尸体进行整容,可是都烧成这样了,还怎么整容呢?好学的她很想观摩,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鼓起勇气说:“纪师父,我能不能留下来看你们工作?我还能为你们打打下手呢。”

纪秀花做不了主,她看向男子,男子不屑地说:“你打不了下手的。”

当头一棒,叶梦的自尊心被男子的这几个字伤到了。

“叶梦,回去吧,不要耽误我们工作。”纪秀花开口。

叶梦一脸沮丧,低着头离开了。

凌晨五点,雨后的殡仪馆被层层白雾围绕,绿山丛林之中,升起缕缕青烟,推窗而望的叶梦见此景色,不禁感叹:人来时一丝不挂,走时一缕青烟,人生不过如此。

每天都有人出生,也有人死去。有的人含着金钥匙出生,有的人死了都无人知晓,不能入土为安。世间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她只有好好活着才对得起家人。

她今年二十一岁,由于父母过早地离她而去,加上家庭贫困,让她的心态与实际年龄完全不符,再加上来到殡仪馆实习,只是短短三天,她已经看到了世态炎凉与人生的最终下场。她的心被狠狠凿了一下,仿佛什么都被掏空了。

纪师父说过,如果经过两晚的考核,她没有对尸体产生恐惧心理与呕吐、发烧等其他后遗症,就算考核通过了。感慨的同时,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今天傍晚要轮到林多在停尸间接受考核了,林多有些兴奋,起得也很早,她敲开了叶梦宿舍的门。

她是专程来取经的。

她问叶梦:“第一夜你是怎么度过的?”

叶梦只和她认识几天,不会轻易交心,只能敷衍地说:“到后半夜真的感觉恐怖,我就一直闭着眼睛想其他的事,过了这个坎,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林多又说:“哪儿有你说得这么轻巧呀,虽然我见识了火化过程,也看了真实的遗体,但那是在大白天有人的情况下,要单独两夜面对尸体,这承受力与胆识可不是一般人会有的。”

叶梦轻轻一笑:“所以说我们不是一般人,你这么想就有自信了。”

林多说:“其实殡仪专业的学生也不是没有人放弃过。”

叶梦侧头问:“都选择这个专业了,还有人放弃吗?”

林多点头道:“我听我们老师说,上几届有师姐无法忍受每天对着尸体,加上找不到男朋友而放弃了。”

“那么这几年的学业不是白费了吗,早知如此,她当初何必学这个专业呢?”

林多答:“很多人做的决定始于冲动吧。”

叶梦又问:“那你和陈航选择殡仪专业也是冲动吗,最终会放弃吗?”

林多想了想说:“我当初学这个专业是因为觉得很刺激,不顾家人的反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冲动,现在真要做了,这心又觉得空落落的,有点茫然。至于陈航,他和我差不多,我们都是叛逆才选了这个行业。”

叶梦行事从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什么刺激、冲动、叛逆对她而言根本不会成为原因,这可能是生活环境不同造就的吧。聊了这么多,她才知道农村与城里长大的孩子的差距所在,她们再聊下去也没意义。

“不说这些了。”林多转移话题,“我的男神方清明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近距离见到他了。”

她不提叶梦都忘记此人了,看她一脸花痴样,叶梦担心地问:“你不怕陈航生气呀?”

她解释说:“你放心好了,方清明也是陈航的男神,正确说是我们殡仪专业所有学生的男神!”

叶梦看着林多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感觉城里长大的孩子就是好,衣食无忧,还有崇拜的男神,不像自己为了生存而生存,哪里会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当作男神。

七点,叶梦被叫到了办公室,纪秀花公布叶梦通过心理考核,正式开始遗体美容实习生的生涯,自己将成为她的师父。叶梦打心眼里开心,却不敢在纪师父的面前露出笑容。

她以为今天可以学习到遗体化妆美容技能了,没有想到纪师父竟然让她练习一个上午的形体礼仪。站军姿、踢正步、缓步,这些都是学习礼仪的必要环节,还有转身、起步、90度鞠躬这些也要练。

坡道边上有两间办公室,一间是用来开会的,一间是日常办公用的。办公室一侧立着一面全身镜,叶梦站在镜子前,一会儿站得笔直,一会儿踢正步,一会儿转身,一会儿90度鞠躬,倒也认真。只是时间久了,她便觉得无聊,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叶梦呀叶梦,你可是怀揣着入殓师的梦想来的,没有想到却在这里练习礼仪。”

她说得云淡风轻,殊不知被正好进入办公室的一个人听到了,而这个人停住脚步,将她嘲讽了一番。

“怎么,你还没有学会走,就想学着跑了?”

熟悉又刺耳的言语飘进她的耳畔,她循声望去,却见昨日雨夜遇到的那个男子站在自己跟前十米处。虽然昨夜男子戴着口罩,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他特有的嗓音还有高大的身影她都记得。

真没有想到,摘掉口罩的男子除了有一副好身材,长得也特别有阳刚之气,浓眉大眼、高挺鼻梁、黝黑皮肤、标准的国字脸,并不是当下流行的小鲜肉五官,而是威严的硬汉形象。

男子靠近她,训斥道:“你知不知道殡仪专业的学生光是练习这些礼仪就要半个学期,你不过短短半日就吃不了苦了?”

叶梦满心委屈,她不是怕苦之人,只是练习得无聊了,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被他听到了。

男子好像还没有说过瘾:“形体礼仪的站姿要求十指并拢,膝盖绷紧,下巴抬起,而你没有达到规范,还要继续练习。”

礼仪要求纪师父和她说过,可她练习了很久,并不知道自己没有达到规范,她只得低头轻声问:“我要如何做到规范呢?”

男子又靠近她,仅与她一步之遥,看她有悔过之意,态度比方才好了许多,继续说:“很简单,你拿十二张扑克牌分别夹在十指缝、膝盖缝、下巴处,如果扑克牌一张都没有掉,就说明规范了。”

叶梦知道怎么练习了,她客气地对男子点头表示感谢:“谢谢师父的指导!”

男子摆摆手:“指导谈不上,还有,我不是你的师父,你的师父是纪秀花。”

叶梦只是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这样说的,哪儿想到他拒绝得如此直接,让她失了面子。丢了脸,她低头不语,脸颊泛着微红。

男子欲抬脚离去时,她勇敢抬起头问:“昨夜还有现在,您教了我很多,我想知道您的名字可以吗?”

男子半侧着身子,面如冰块,两人对视几秒,空气仿佛停止了流通。

她以为他不会说的,失望之际却听他抑扬顿挫地说:“方清明。”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她如梦初醒,原来他是林多一直念叨的男神。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在一排排树枝映衬下,身影高大了许多。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叶梦很兴奋地将自己遇到方清明的事告诉了林多,林多塞在嘴里的饭都来不及下咽,就摆出了超级羡慕的表情。

“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让我遇到呢?”林多知道方清明回来了,今天上午都在殡仪馆里寻找男神的身影,却没有看到。

陈航没有来食堂吃饭,叶梦顺便问:“陈航怎么不来吃饭?”

林多喝着汤,漫不经心地说:“纪师父说遗体搬运部缺人,让他去那里实习了,现在他应该去车祸现场运尸体了。”

“他都敢扛尸了,还要经过心理考验吗?”叶梦问。

“好像不用了,只有整容师才需要这种考核,现在遗体美容师不缺人了,倒是遗体搬运工紧急要人。”林多的眼睛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饭菜上。

她还想继续说,嘴巴突然不动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叶梦抬手在她眼前晃动,她才有了反应。

“我的男神也来吃饭了。”她的情绪异常激动。

叶梦回过头,看到方清明走进食堂,打了饭菜后坐在非常不起眼的角落。而林多的眼珠子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再香的饭菜她都不感兴趣了。

如果没有和方清明两次神奇的相遇,叶梦对他的感觉最多是敬佩,三十出头就是国家一级遗体防腐师,还能去国外执行任务。可老天偏偏让她见识到了他冷酷冰冷的一面,在殡仪馆工作,每个工作人员都像活死人,可他除面瘫外,还多了威严与霸气,她有点怕他。

她远远看着他,他坐得笔直的身躯如同一座大山,这么一个硬汉吃起饭来却相当小心翼翼,正如他给遗体防腐整形。

吃到一半,他的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接通后,他马上扔下手中的筷子,健步如飞,食堂里很多工作人员像他一样飞快地跑出了食堂。

叶梦与林多的手机也响了,不约而同地接听电话,而后撤离了食堂。

三月十日,也就是今天上午十点零五分左右,延州市江兴区第一中心小学学生在春游的路途中,在G213国道上发生重大车祸。载着四十一名学生的大巴为了躲闪突如其来的超大卡车,碰撞桥栏从桥上翻落到几十米的地上。司机与两名老师及十五名孩子当场身亡,二十六名学生送往医院抢救,而十五名遇难孩子被送往殡仪馆。

客户服务中心大厅的接待室里,遇难者学生的家长火速赶来,哭得死去活来,各个部门工作人员进入了紧急应战中。

此次事故严重,市政府在命令医院全力抢救伤者的同时,要求殡仪馆对遇难的小学生、老师进行遗体整容恢复,让车祸中死去的孩子、老师们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离开。

殡仪馆所有的工作人员就位了,连在家休假的遗体化妆师得到消息也匆忙赶来,其他岗位的人及正副馆长也聚集在了客户服务中心,做着安抚工作。

作为尸体搬运工的陈航,此时正戴着白色手套,一套白色防护服将他全身包裹住,显得有些笨重,防护服的连体帽与消毒面罩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正与其他遗体搬运工一样,将遇难者的遗体从车上抬到移动担架上,再将移动担架送入地下室环形运尸轨道,最后由纪秀花安排这些遗体送向哪间化妆间。

运送的整个过程紧张而忙碌,尽管学生与老师都已遇难,可为了不让家属看到孩子们遗体的惨状,让孩子们完整干净地走,从运送遗体到遗体防腐、整容,每个环节势必争分夺秒。

林多在接待遇难孩子的家属,孩子的父母到爷爷、奶奶,一个个哭得成了泪人,有的甚至口吐白沫,几乎晕厥过去。初遇此状况,她不懂得如何安抚家属,只能倒水,递纸巾,抱住情绪特别激烈的家属们,防止意外发生。

听闻车祸现场相当惨烈,司机的胸口被钢筋穿透,胸腔爆裂,其他遇难者身体没有一具完整的,有的两条腿挂在车窗上,有的头被压在车身上,现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些遗体送到地下室遗体化妆间后又成了另一种景象。

从高处坠落的身体摔得变了形,摆出各种造型;胸腔破裂,红红白白的器官组织如同一碗加了红油的豆花;头颅迸裂,脑组织碎成了渣;开始腐败的身体奇滑无比,皮下组织全是气,一用力就发出“吱吱”的声音……

叶梦看着血淋淋的惨状,没有像正常人想要呕吐,只觉得遇难者大多是十岁左右的孩子,都是父母掌心的明珠,就这么突然死了,还死得这么不完整,本是开开心心地春游,却遭遇车祸……现在,她多想靠近遇难者,将他们身上的血衣清理干净,帮他们把残缺、破损的身体恢复完整,可惜她是刚来几天的实习生,无能为力。

她除了搬运遗体、通过身上的穿着将四肢与身体对应,什么都不能做,因为这些特殊的遗体现在暂时不需要化妆,而是要防腐与整形。

叶梦看着技艺高超的化妆师们为每一具遗体消毒、注入防腐液,而后根据每具遗体的情况商议缝合线路,是否需要填充物,这些过程完全是凭着经验快速做出决定,几乎没有占用多长时间。

接着就是恢复所有骨骼的位置,以及恢复组织器官位置,最后是缝合外创。最后一步漫长而艰辛,这个过程会耗费师父们大量的时间,有的尸体变质特别快,他们必须快速缝合然后将尸体放进冰棺,中途没有人休息,没有人喝一口水。

方清明负责的遗体都是需要超难度缝合与整容技术的,而他更是埋头苦干几个小时,在身体几乎快崩溃的时候依然坚持着。

几个小时后,运来的全部遗体经过师父们高超的手艺变得干干净净,此时客户服务中心的家属们也来到了主礼楼一楼的接待厅。遗体恢复完整后,叶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就是清洗遗体,而后将遗体通过电梯送上一楼的接待厅里,让至亲们最后看看自己的孩子,也方便她确认每个遇难者的姓名,然后送到冷藏间做好资料录入与编号。

叶梦原以为与家属确认遇难学生的姓名很简单,可这些孩子刚刚遇难,父母家人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个时候想要从他们口中得知遇难者的姓名真的比登天还难。可再难她也要做,这是她的工作。

有几个家长是在亲戚的陪同下来看孩子最后一眼的,亲戚相对理智些,叶梦一问便登记好了遇难者姓名。没有亲戚陪同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沉浸在万分悲痛中她就无法登记。还好学校的负责人来了,在学校老师的帮助下,她才完成了登记遇难者姓名的工作任务。

十几具孩子的遗体并排躺着,他们的亲人声泪俱下,涕零如雨,叶梦如何也忘不了此时此刻惊天动地的哭声,生离死别的人间惨剧。目睹人世间最无情的时刻,在场的很多人不禁流泪,叶梦更是心碎,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

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最终是要分离的。不管家属们哭得有多惨,最终还是要接受现实,孩子走了,永远也活不过来了,他们现在更重要的是处理好孩子们的身后事。比如孩子们入殡前要穿的新衣服、新鞋子等。

叶梦回到宿舍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经过半天的劳累,她什么也不想吃,心里被白天的一幕幕震撼着。

她最开始选择这里是为了有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也为了爷爷能过上好日子,可她从没有想过殡葬工作的重要性。因为这场严重的车祸,因为车祸中逝去的无辜生命,她真正意识到殡仪工作的不平凡,它虽然不像医生是救死扶伤的天使,也不像警察那样维护着和平,更不如教师一般培育出未来的花朵,和各行各业比起来,它为世人所不解,但它依然重要。

同时,方清明在为遗体整形时高大光辉的形象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脑海中。从雨夜的神秘诡异,到练习礼仪时的不可一世,再到给遇难孩子遗体整形时的高超技术与认真负责,变化如此微妙。

经过几天的实习,她慢慢开始理解入殓师工作的真谛:守护往生者最后的尊严。虽然自己还是一个实习生,但经过白天惊心动魄的场面后,她要成为遗体美容师的心更加坚定了。

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回想着方清明如同人间天使般的形象,她对自己说:“叶梦,你会成为优秀的遗体美容师的。”

这时,她想起了方清明白天对自己说的形体礼仪练习规范,立马翻开抽屉寻找扑克牌。

谢天谢地,终于让她找到了扑克牌。她走到镜子前,先将一张牌夹到膝盖缝中,当她想将十张扑克牌夹到指缝间时,才发现这些动作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完成,于是她唤来了隔壁的林多。林多原本今天傍晚要接受心理考核,因为突发的事故搁置了,换成明晚开始。

作为殡仪专业学生的林多,形体礼仪早就在学校训练过了。她将扑克牌夹到叶梦的指缝间、膝盖间、下巴间,看着扑克牌掉落,再帮对方夹好,整个过程她没有一点马虎。

“叶梦,上午那些孩子是不是让你受刺激了?”林多问。

叶梦在镜子前挺胸收腹,微抬着头说:“不是受刺激,而是被震撼了。你当时没有在场,根本不知道方清明与纪秀花,还有其他师父如何通过自己的巧手让遇难者们变得完整干净。因此,我立志要做一名优秀的遗体整容师。”

林多听叶梦说起方清明、纪秀花等师父为遇难者们整形的工作情况,遗憾当时自己因为正在外面安抚家属而错过了。她羡慕地问:“叶梦,你看到方清明工作时的样子是不是被惊艳到了?”

“有一点点惊艳,但更多的是感动,我为自己的职业骄傲。”叶梦挥舞着手指,认真地说。

林多观察着她面部的小表情,将一张扑克牌在她面前晃动:“我说方清明是男神吧,这不,你好像也被男神迷住了。”

叶梦保持直立的姿势有些久,再听她这一番话,终于没有忍住,身上的扑克牌全部掉在地板上了。她弯着腰说:“林多,方清明长得确实还可以,但是男神谈不上,说他是遗体防腐师中的佼佼者还差不多。”

林多捡起地上的扑克牌:“你还是好好练习吧!”

两个原本陌生的女孩因为志趣相投来到了殡仪馆,经过了几天的相处后,慢慢开始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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